背烂过一个珑骧包,才知道什么是真中产

曾经,中产的消费奥义是“假装自己不用上班”。但无论是“能在暴风雪中保持温暖干燥”的冲锋衣,还是“肌感仿佛身在云端”的瑜伽裤,大多数人的目的地,到底还是自己的工位。

如今风向变了,毕竟假装自己很松弛这件事,本身就不怎么松弛。如果说萨洛蒙、始祖鸟和lululemon是炙手可热的“中产新三宝”,需要狠狠心买下一条699的瑜伽裤,才能跻身于另一种云淡风轻的生活中,那么最近被抢得火热的珑(lóng)骧(xiāng)包就是中产的经典款皮肤,你可以说它丑,但它丑的是真轻松。

图片连中产后花园山姆超市,都开始卖珑骧包了,还限购两件

如今想买上一个珑骧,是要排队预约的。最火爆的山楂花白色号在代购手里卖到小两千的价格,还不一定订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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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价格飞涨的还有“花瓣粉”色号

有钱人玩奢侈品往下走,没钱的人玩奢侈品往上走,在珑骧这,他们相遇了。凭借理直气壮的丑,珑骧成了中产在瞬息万变的时尚届保持体面的最后防线,更何况如今它还逐渐俘获了年轻穷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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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柜子爱马仕的富婆“出门只背丑珑骧”,而对于小年轻来说,花上小一千的价钱,就能一键直达“有钱人买包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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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要里子,年轻人要面子。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种奇妙的景象:大都市里最有钱的人和最没钱的人,都在抢这个尼龙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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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买珑骧的队伍里有拎着爱马仕的富婆,也有背着帆布包的年轻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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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骧,是来自法国的奢侈皮具品牌,中国市场是它在海外的最大市场。早在十几年前,这个外形普通甚至简陋的尼龙包,就俘获了一批走“知识分子风”的时髦男女。当时的时尚人士背珑骧还有一条潜规则,那就是要把包随便搁在地上,主打一个只要拿捏了松弛感,哪里都是塞纳河畔。

要知道,奢侈品包是观赏属性居多的,买回家是要好好供着伺候着。就算背出去了,大概率也只能起到造型的作用,珑骧却有着能装下三室一厅的阔绰。如果其他奢侈品包是停在夜店门口的跑车,珑骧就是能把全部身家都装下的航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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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骧差不多就是奢侈品届的迪卡侬。细密的尼龙面料防水防汗——你很难不心疼柔软的小羊皮饱受汗渍和高温的摧残,但珑骧甚至可以用来当雨衣,背着它你总会有些随便造的底气。

碳黑、枣红、藏蓝色的经典款珑骧走的是中产最爱的“静奢风”,年轻人却不买账。他们钟爱低饱和的马卡龙色,正契合最近流行的多巴胺穿搭。这种毫无老钱味的配色,正被年轻人玩出如小学生盘手串般的花样儿。

你说不清年轻人是在改造珑骧包,还是在珑骧包上做ppt。迪士尼的公仔挂件成了珑骧的基础套餐,天空蓝配星黛露,山楂花白配玲娜贝儿,这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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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丝毫没有奢侈品的派头

没有涂鸦和刺绣的珑骧只能算是毛坯房。“这个包写我名字”已经满足不了这届小年轻了,贴纸和涂鸦都得安排上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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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有多爱珑骧,坐一趟早高峰的地铁就知道了。它就像是潜伏在地铁车厢里的神秘组织,当你发现一只的时候,说明暗处还有无数只等着你。但由于它的外形过于平庸,所以很容易和拼多多19.9的洗漱包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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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班族来说,珑骧是他们的房车。背着只能装下几只口红的精致口袋包,领导只会觉得你工作不饱和,要么就是要下班偷偷约会了。但如果是三室一厅都能装下的珑骧包,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这是要住在公司的架势。

而有钱有闲的中产,已经不在乎包到底能不能装。珑骧那种朴实的老钱味,是一个成熟中产退出快时尚展演的宣言。在中产大舞台亮马河边,背不上一个珑骧包,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chill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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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把珑骧包当成了吉祥物,因为名字写起来有“龙马精神”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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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就迷上收集奢侈品包的80后大Eee,如今包包已经挤满了一衣柜。进入30岁之后,大Eee对奢侈品“没欲望,也没那种心气儿了”。

“年轻时当然是怎么高调怎么来,生怕别人看不见包上的logo,但年纪越大,别人审视的目光只会让人紧张。”

步入中年的大Eee既疲惫于无止境的奢侈品鄙视链,又不愿承受公司里年轻实习生羡慕的眼光,珑骧成了她工作日的通勤标配。“背爱马仕的看不起一切人,背香奈儿的又觉得背LV是暴发户,至于Gucci,只是打工人的专属。”

“曾经最怕和其他人撞包,但背珑骧就不在乎了,反正无论什么型号,看起来都像个讨饭袋子。可以说是退出奢侈品圈的攀比,也可以说直接摆烂了。”

在大Eee看来,从小香换到小骧,并不代表是消费降级。“你去买其他奢牌的时候,sales都会向你强调设计和皮质,暗示你它就值这些钱。但花一千多块买个好看点儿的麻袋,你心知肚明它不值,这当然也是一种奢侈。我不需要刻意证明自己的消费能力,也不用假装自己很懂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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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Eee的珑骧一直随便扔地上

“珑骧还有一种有正事儿要干的仪式感。就算只是背去咖啡馆闲坐,这个尼龙袋也会让我觉得生活中有很多选项。它能装下我在咖啡厅用的电脑,也能装下游泳的装备和浴巾,背上它我可以一整天都在外面闲逛。”

来自上海的阿水,在买包上意识到自己已步入中年的体验是,一看是不是轻便能装,二看能不能解放双手,三看能不能随便造。手机塞进去费劲的不行,能把肩膀勒出印的不行,动一下就溜肩的也不行。“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对舒服的需求度也会提高,这不是审美变了,而是岁数大了。”

对阿水来说,珑骧就像是奢侈品届的洞洞鞋,“别人笑话它low,但背在身上有多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它不仅没自重,还能折叠塞进随便一个角落,脏了随便扔洗衣机卷一卷,洗出来还和新的一样。”

开始收集珑骧后,阿水迷上了比较不同色号细微的颜色差距。虽然在外行眼里,纸张白和月光白几乎没区别,“但光泽肯定不一样,你得仔细看。而且一千多也不贵,随便买买没什么,不过最近热门色号根本抢不到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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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不同色号,是每个珑骧爱好者的宿命

虽然珑骧的质量也饱受诟病,比如四角容易磨损,且破得毫无底线。但对于中产来说,这正是沉淀下来的消费经验和对自身需求的谙熟于心,使得他们对奢侈品也有了确切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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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后的黛玉女士把背珑骧形容为“模仿中产生活成本最低的方法”,“花上小一千,就能在通勤路上获得中产生活体验卡。”

从前,黛玉女士也曾着迷过奢侈品带来的虚荣心,但如今香奈儿和LV价格飞涨,曾经咬咬牙能拿下的包涨了小一万,她再也高攀不起了。

黛玉女士唯一拥有的奢侈品包,是入职前用未来3个月工资拿下的香奈儿。当时她想象着自己会成为妆容精致、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律政俏佳人。但当在小羊皮的包身被地铁安检机刮出第二个划痕后,黛玉女士悟了,“干什么事儿就该背什么包”。

珑骧被公司的同事称作“打工人的爱马仕”,当黛玉女士第一次来到珑骧的柜台,她试图感受销售口中“云朵般轻盈的自重”和尼龙布“细密的韧性”,但后来还是不得不承认,它摸起来和防雨布无异。

不过,这个雨衣包给了她在城市里触手可及的体面。背上珑骧,就能在都市白领中完美隐身,“既不会太寒酸,也不会太用力。背珑骧的有可能是中产和old money,也有可能是没啥钱的月光族,关键就在于那种面目模糊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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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女士经常在通勤路上撞包

“但假如我背香奈儿就不一定了,对吧?我的经济实力没到那里,就算买了,挤地铁时别人也总会多看几眼。看得多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背的是假货。”

“背上珑骧的感觉就俩字,踏实。八卦同事不会有管我问链接的欲望,因为它真的没啥特别的。但由于价格不贵,人家也不会有是不是背了假货的猜测。”

黛玉女士还给我分享了一个小秘密,自从入了珑骧的坑,她开始真假混背,后来发现很多人都这样。

第一次发现有钱朋友的珑骧logo和自己的有差别,黛玉女士惊讶于“原来有钱人也背假货”。后来见得多了,黛玉女士明白了,“原来他们背假包也不会有人发现,钱就是最好的底气。”大多数人其实缺的不是有钱人的包,而是有钱人的自信。

ENDING

背珑骧的中产,就像用矿泉水瓶装茅台的人,并不在乎别人认为他喝的是什么。用对麻袋的态度对待一只1000多块钱的包,无需跟消费主义扯上什么关系。

而对于年轻人来说,买一只几万块的香奈儿小羊皮太费力,不如用同样的溢价,买一只外形毫无特色的尼龙包。只要心态放平,就可以从中产的起点一步抵达中产的终点——一种跟价格无关的返璞归真感。

即便后来他们会发现,自己买了珑骧包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改造,而中产是真把珑骧当麻袋来造的。

为什么古代中国没有在山东定都的?

作者 / 温伯陵
一、

中国历代王朝从来没有定都山东,秦汉以后,山东也没有出过知名的乱世割据政权,其实是由山东地理环境决定的。

说山东的地理环境之前,请大家记住这张图:

山东最高的山脉是泰山,主峰玉皇顶海拔 1532.7 米,以泰山为中心的鲁中南山地丘陵,就是山东的地理制高点,济南、泰安、淄博、临沂、枣庄、莱芜等重要城市都在这一块。

西部是海拔 50 米以下的鲁西北、鲁西南平原,坐落着德州、聊城、菏泽、济宁、滨州、东营等城市,犹如半月一样,包围着鲁中南山地丘陵。

东部则是胶东丘陵地区,海拔在 200—300 米之间,城市有青岛、烟台、威海。

而在鲁中南山地丘陵和胶东丘陵之间,是海拔 50 米左右的胶莱平原,主要城市是潍坊。

整个山东省,山地丘陵有 5.3 万平方公里,占全省面积的 34.9%,平原有 9.7 万平方公里,占全省面积的 64%,剩下的 1.1%是河流湖泊。

这样的地理条件,基本上决定了山东的定位。

如果只论山东的话,那么定都的最佳地点就是济南或者淄博,这两座城市南靠鲁中南丘陵,北接鲁西北平原,既有名山大川做为军事依托,又有产粮区做为城市的经济基础,可谓是负阴抱阳,定都的天选之地。

所以从春秋战国开始,不论是乱世割据的齐国,还是明清的山东省,只要是以山东独立地理板块出现的,首府治所都在济南、淄博一线。

但如果把视野放到全中国,济南和淄博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

鲁西北平原,事实上是和华北平原连为一体,鲁西南平原,则和江淮平原连为一体,从国防安全的角度来说,平原意味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就相当于院子里藏着万贯家财,却连个大门都没有。

在山河形胜决定政权命运的古代,这是很危险的。

一旦塞外的游牧部族想进攻山东,那么越过长城就能兵临城下,而立足北京或长安的政权要攻克山东,只要派出一支精锐部队,快速越过千里平原,就能到济南或淄博掀翻山东政权。

二、

公元前三世纪的三次战争,就是典型的地理决定山东政权命运的例子。

第一次是公元前 284 年,燕国率领五国联军讨伐齐国。

那时宋国骄横跋扈,和商朝祖先似的“灭滕,伐薛,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与齐魏为敌国,乃愈自信其霸”,结果惹的天怒人怨,天下人都称之为“桀宋。”

于是齐湣王起兵灭宋,宋康王逃往河南温县,宋国灭亡。但齐国灭宋后也变得非常骄横,“乃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步上宋国的老路。

定都北京的燕昭王发现机会,便联合秦、赵、魏、韩,于公元前 284 年拜乐毅为上将军,发起“五国伐齐”战争。

乐毅率领五国联军直奔齐国而去,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在济水以西大败齐军。

随后,乐毅以秦国和韩国距离遥远为理由,命秦军和韩军回去,又派魏军攻取宋国故地、赵军攻取河间郡,自己则率燕军进入临淄,把齐国的宝物、祭器都送回燕国。

至此,“五国伐齐”大局已定。

乐毅继续派燕军追亡逐北——

一路直奔胶东丘陵地区,攻克胶东和东莱。一路沿着泰山东进,攻克琅琊。一路沿黄河向西南进军,屯驻在鲁西南平原。一路驻守千乘,保障回燕国的退路。最后一路坐镇临淄,威慑齐国。

短短六个月的时间,齐国的七十余座城池,都成为燕国的郡县。

可以说,齐国没有组织起有效反击,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山河关隘为依托,而乐毅的四路燕军追亡逐北,也是利用山东的地理条件做出的部署。

接下来的两次战争,齐国战败亡国,其实也是同样的原因。

公元前 222 年,秦国大将王贲攻取辽东,俘虏燕王喜,随后回师代地,俘虏代王嘉,至此整个华北平原都被秦国收入囊中。

公元前 221 年,王贲自燕国出发,越过华北平原直扑临淄,齐王建出城投降,齐国灭亡。

秦国灭齐的战争,几乎是乐毅率五国联军伐齐的翻版。

公元前 204 年,汉王刘邦命郦食其出使齐国,劝齐王和汉军联合,共同抗击项羽。经过郦食其的一番游说,齐王决定向汉王刘邦靠拢,便命齐军放松戒备,每天和郦食其吃吃喝喝,畅谈美好人生。

那时韩信已经平定赵国和燕国,兵锋直指齐国。听闻郦食其说服齐国归汉,谋士蒯彻建议韩信:

“大将军领兵征战多年,才攻取五十多座城池,郦食其说几句话就给汉王拿下七十余城,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立即出兵,攻取齐国,才能彰显大将军的功劳啊。”

韩信觉得蒯彻的建议有道理,便出兵击败历下城的齐军,然后沿着鲁中南山地丘陵的边缘直奔临淄,一战破齐。

以上的三场战争,把山东的地理弱点暴露的明明白白,也从国防安全的角度证明了——

济南和淄博(临淄)只能做山东政权的首都,但无险可守不能长久,根本不适合做全国性政权的首都,山东也不可能做军事政治中心。

有了这样的经验,后世哪个皇帝敢冒风险,哪个王朝敢把都城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

三、

如果一定要在山东的济南、淄博定都,也不是不行,但成本非常高。

长安能做千年古都,是因为有崤函之固、四关之险,可以“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北京能做千年古都,也是因为“背靠燕山,南面以制诸侯。”

山东要构建完整的地缘优势,必须以济南和淄博为基本盘,不断的向外扩张,用最短的时间占领河北、山西、河南、安徽、江苏的全部地盘。

如果时间线拉长的话,可能都城就被攻破了。

完成这些以后,还要做三件事。

其一是以北京、洛阳、南京为军事重镇,构建最高层级的防御线。

经营北京可以得到燕山险阻,既能抵御游牧部族,还能制衡大同、朔州等晋北地区。经营洛阳可以得到虎牢、孟津等关隘,防御西部的关中势力。经营南京完全占据长江天险,御南方之敌于长江之外。

其二是经营太行八陉和大别山,做为山东政权的次要层级防御线,既能做山东政权的西部、西南屏障,又能拱卫首都的安全。

其三还要经营一支海军,做为山东政权的东部武装力量,如果没有这支海军的话,江南和辽东的部队就能通过大海进入黄河,直抵山东腹地。

到了这一步,山东的地缘优势才算完全构建起来。

但问题是,这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线,一支又一支的屯驻部队,实在是太费钱了,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严重的拖累,立足山东的地域性政权根本负担不起。

只有定都山东的全国性政权,才有可能构建完整的山东地缘优势。

可话说回来,全国性的大一统政权都建立起来了,又何必耗费财政,把都城定在山东的济南、淄博呢?

转移到洛阳、北京、南京、长安,他不香么?

从定都的角度来看,山东这个地方,处于地域性政权接不住、全国性政权看不上的尴尬地位。

四、

所以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山东就被定位为承上启下的重要战略枢纽。

在经济方面,山东人口始终维持在千万左右,再加上鲁西北、西南平原和胶莱平原,山东便成为粮食产量最高、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之一。

汉唐时期,山东的钱粮物资经过黄河和运河进入渭河,供养着首都长安,等元明清定都北京后,山东的钱粮物资又直接输入北京,成为首都经济的重要保障。

在交通方面,不论是转运河北和江南钱粮物资的隋唐大运河,还是直接从江南抽血的京杭大运河,都处于山东的监控之下。

山东一乱,大运河就要荒废,首都就要出现经济危机。山东稳定,长安和北京才能稳定,河北和江南才能做国家的奶牛。

可以说,山东是以一省撼天下。

而在国防安全方面,山东向北可以制衡燕赵,向南可以制衡江淮,可谓是举足轻重。

所以刘邦刚建立汉朝,便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封长子刘肥为齐王,镇守山东的七十余座城池,吕后称制以后,最在意的也是齐国的团结。

这背后就是山东的军事战略地位。

后来辽宁成为抵御草原游牧部族的第一线,由于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距离非常近,山东便和辽宁在军事上成为攻守同盟。

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设立辽东都指挥使司,负责驻军的日常管理。但朱元璋设立的分巡辽海东宁道,却属于山东按察使司管理,朱棣在辽宁开原设立的安乐州和自在州,明英宗朱祁镇设立的分守辽海东宁道,都属于山东布政使司管理。

这就在军政机构的设置上,把山东和辽宁捆绑在一起,拱卫明朝的东北大门。

现代中国在东北方向的潜在敌人是俄罗斯、朝鲜、韩国、日本、美国,而且首都也在北京,所以国防安全的部署,也遵循着这样的逻辑。

你看前些年新成立的中国五大战区,山东和辽宁就都属于北部战区,攻守一体,不仅负责御敌于国门之外,还要保卫北京的安全。

总的来说,济南和淄博没有条件做中国的首都,山东也不能成为中国的军政中心,但中国绝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周松芳|郑孝胥的上海食事:闽菜与川菜,鱼与熊掌

周松芳
2023-06-20 10:28
来源:澎湃新闻
∙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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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孝胥

《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

郑孝胥,字苏戡,一字太夷,因居所名曰“海藏楼”得号海藏,常以号行。福建闽侯人,生于苏州,长于福州。中国近现代著名诗人、书法家和政治家。1882年福建乡试解元,长期佐幕张之洞,备受器重。1903年两广总督岑春煊委为洋务处督办、营务处总办,驻军龙州,筹粮饷,开银号,办教育,卓有建树,允文允武,诚人生得意之秋,旋于1905年辞归上海。1911年诏任湖南布政使,未到任而清已亡,遂成为海上坚定的逊清遗老。1923年经陈宝琛引荐,入故宫任懋勤殿行走,1924年再任总理内务大臣,1925年任张园行在总务处总管,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出任国务院总理兼文教部总长,走上“不归之路”,最后于1938年病死长春。

闽人闽菜,理所当然

郑孝胥在上海近二十年,从事路矿、金融、新闻、出版等事业,并多年担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其间诗酒风流,与遗老唱和,与时贤周旋,特别是组织或参与壬午同年会、一元会、消寒会等雅集活动,对我们了解早期闽、川菜馆在上海的发展及其与上海文化建设的关系,大有裨益,因为这是郑氏宴集最主要的两帮菜馆;之所以闽、川菜馆合论,则是因为早期上海闽菜与川菜风格特色相近,最典型的就是消闲别墅的菜品,常在闽川之间游移,以致时人莫辨,各种指南录之类书籍,便干脆标为闽川菜馆。

郑孝胥第一次在上海上餐馆,是1883年3月8日,进京赴试,经上海:“往滋卿处,同至聚丰园,邀叶小莱舅翁饮。”(引自《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以下引用该著不另出注)这聚丰园,从其新张开业广告来看,最初可能是家京菜馆:“启者:本园开设上洋四马路,精制满汉大菜、挂炉猪鸭、透味油鸡,四时佳肴,预定包办。外国大菜,一切鲜品,不另细载。谨择四月初一日开(业)。”(《新开聚丰园》,《申报》1877年4月30日第6版)后来杭州袭名而开的聚丰园正是京菜馆兼营番菜,适成佐证:

刻有宁人某甲,已在大井巷地方赁得广厦一所,重加修整,曲廊回房,水木明瑟,点缀本极幽雅,甲更为钩心斗角,俾坐其间者,人人有此间乐之想。菜蔬悉仿京式,兼售番菜,牌号曰聚丰园,盖踵申江四马路之聚丰园而名之也。(《创开酒馆》,《申报》1896年7月14日第3版)

杭州访事人函云:去年大井巷开设聚丰园京菜馆,兼售西肴,装修甚为华美,洞房邃室,可以选妓征歌。今年三元坊又开一品香京馆,其房屋较聚丰尤宽广,生意亦颇繁盛。(《西湖渔唱》,《申报》1897年7月27日第2版)

聚丰园川菜馆(《商业月报》 1947年第23卷第5期)

再后来杭州聚丰园主人因家族财产纠纷,刊登启事,把菜馆的菜系属性说得更为明白:“鄙人于光绪九年由津到杭就军装局事,念二年(按,即光绪廿二年1896年)在杭州大井巷创设聚丰园菜馆,己历二十余年……”(《杭州聚丰园王静波启事》,《申报》1918年4月24日第4版)

郑孝胥在上海第一次上菜馆所去的聚丰园,虽非川菜馆,但后来聚丰园辗转成为著名的川菜馆,也成为他诗酒流连之地,诚可谓因缘际会,渊源有自。郑孝胥第一次正式上川菜馆,要到1913年了:“(1913年1月1日)积余邀饮于式式轩。”虽然郑孝胥此刻主要还是上家乡的闽菜馆,川菜只是偶尔一尝,对我们了解川菜馆的历史,却已弥足珍贵。因为固有人言式式轩是上海最早的川菜馆:“至光绪三十三(1907)年,始有川菜馆一家,名式式轩。”(伯琦《上海菜馆》上,《社会日报》1942年12月22日)但苦无佐证材料,郑氏此次尝鲜式式轩,算是笔者寓目的最早的材料了。1913年8月27日,与女婿女儿“伯平、女景约至醉沤晚饭”,则是另一家著名川菜馆醉沤的最早实证材料。

上海著名的闽菜馆(王定九《上海顾问》,中央书店1934年版)

川菜馆和其他菜馆之外,1913年郑孝胥录得闽菜馆记录三十八次,全给了小有天;由于次数太多,仅拣其中除家属亲戚之外颇有声名兼有意味的席次录存如下,并略加按语,使我们知道,同席是何样人物,其中可能蕴含何样意味——

1913年2月28日:“夜宴古微于小有天。”古微即朱祖谋,字古微,号彊村,光绪九年进士,历任礼部侍郎、广东学政。是大词学家,撰有《彊村丛书》《彊村语业》等。

1913年3月30日:“李审言来,同过伯严,遂至小有天,邀拔可、仁先、贞壮共饭。”李审言,名详,江苏兴化人,扬州学派后期代表人物,在骈文、方志、金石、目录、选学等方面均有颇有建树。伯严即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史学大师陈寅恪之父,与郑孝胥同属诗坛同光体代表人物。拔可,即李宣龚,拔可其字,郑孝胥的同乡,也是曾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同事,喜诗文,好收藏。

1913年4月19日:“拔可邀同伯平、梦旦至小有天饭。”伯平即金邦平,郑孝胥女婿,安徽黔县人,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秘书、资政院秘书长等职,入民国历任中国银行筹办处总办、段祺瑞内阁农商部总长等。高梦旦也是郑孝胥的福建老乡,商务印书馆的元老之一。

1913年6月7日:“赴爱苍之约于小有天,晤盛杏荪。”爱苍,即沈瑜庆,福州人,字志雨,号爱苍。父亲沈葆桢是林则徐女婿,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外交家,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瑜庆自己也藉父荫入仕,官至贵州巡抚,清亡后以遗老居于上海,也是同光体的著名诗人。盛杏荪即盛宣怀,洋务运动主将,官至邮传部大臣,创办诸多实业和学校,辛亥革命后仍受邀主持轮船招商局和汉冶萍公司,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中国高等教育之父”。

1913年10月31日:“爱苍携昆三及黄秋岳来,约同饭于小有天。”黄秋岳,名濬,福州人,书香世家,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简任高级机要秘书,因叛国通日,泄露机密,于1937年8月被公开处决,却仍以《花随人圣庵摭忆》高鸣于后世。

小有天还跟郑孝胥有一层特别的渊源,即其店联乃郑氏所题,早已被奉为经典名联:“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苏渊雷编《历代绝妙好联》,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年版,206页)藉此渊源,“天天小有天”也不为过。所以,1914年便没有觅得郑孝胥的川菜馆踪影,录得二十五次闽菜馆记录,其中一家新的闽菜馆别有天出现了四次——

1914年6月29日:“赴吴寄尘之约于别有天,座有江孔殷,粤人。”

1914年8月29日:“夜,赴拔可之约于别有天,晤朱古微、陈伯严、孟莼孙、张菊生、陈子言等。”

1914年12月3日:“夜,赴大生纱厂之约于别有天。”

1914年12月9日:“夜,应贻书之约于别有天,朱素云、梅兰芳、王凤卿皆在;又有欧阳、吴诸人,皆在春柳演剧者,乃欧阳中鹄之孙而留学于早稻田。”

四次都颇有可观。第一次出现了江孔殷,江氏自称其所创的太史菜粤中第一,对“食在广州”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吴寄尘则是协助张謇办大生纱厂的要角,晚年还出巨资创办了绍宗国学藏书楼。至于江孔殷为何列席,暂不得而知,不过其父江清泉乃沪上著名茶商,有江百万之称,或许与大生纱厂有投资贸易往来。第二次则商务印书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张元济(号菊生)出席。第三次大生纱厂请客,表示了他在沪上的实业投资活动;南通大生纱厂乃著名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创办,郑孝胥曾为张謇邀请,前往考察投资,并于4月26日当选为董事,日记俱有记载。第四次出现了几个重要人物:贻书即林开謩,福建长乐人,1895年以进士二甲前茅点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编修,出为河南学政,辛亥革命时以徐州兵备道辞,入民国后坚不出仕,擅诗词、书法,徐一士称其为“旧京九老”之一,长居北京;朱素云、王凤卿、梅兰芳皆京剧名角,年龄依次而降,声名依次而涨,但此际鲜花尚需绿叶扶,王、梅经常搭档出场,且堪称珠联璧合;“欧阳”则为现代大戏剧家欧阳予倩。

闽人川菜,势所必然

1915年好像成了郑孝胥饮宴生涯中闽、川菜馆选择的转折点——开始薄闽而重川;全年闽菜馆只录得七次,而川菜馆录得九次——

1915年1月30日:“夜,至古渝轩陈仁先寿筵。”陈仁先,即陈曾寿,字仁先,湖北人,状元陈沆曾孙,光绪二十九年进士,官至都察院广东监察御史,入民国以遗老自居,擅书画,以诗名,与陈三立、陈衍并称海内三陈。

1915年1月31日:“至古渝轩,公局份各一元,交王聘三。”王骋三,即王乃徵,四川中江人,晚号潜道人,光绪十六年进士,历任福建陕西道监察御史,江西抚州府知府,直隶按察使,顺天府府尹,湖北、河南、贵州等省布政使等,并以诗著。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以遗老自居,因居官清廉,宦囊羞涩,鬻书悬壶以自给,而气节不坠。

1915年2月2日:“至古渝轩,壬午同年醵饮,各出公分一元,来者为冯梦华、朱古微、王聘三、陈伯严、李鞠农,惟震在廷未到,以杨子勤为客。震在廷名钧,尝为江都令,满洲人,革命后改名唐宴,字元素,侨居上海,月入才四十元,家有兄、嫂、妻、妾、子、女及一妪,并己为八口,以教授为活。顾赓吴来。”

1915年3月2日:“鉴泉约至古渝轩饮,座有李季皋、于晦若。”于晦若,即于式枚,晦若其字,祖籍四川营山,生于广西贺县。光绪六年进士,授兵部主事,曾任广东提学使、出使考察宪政大臣,擢升邮传部侍郎、礼部侍郎、学部侍郎,充国史馆副总裁,辛亥革命后以遗老居于青岛,1916年病逝于上海。

1915年3月14日:“壬午宴会于式式轩,至者古微、梦华、伯严、聘三、元素、孟符。孟符在清史馆,月得二百余元,即将入京。”梦华即冯煦,梦华其字,江苏金坛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四川按察使和安徽巡抚。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以遗老自居。少有江南才子之号,尤以词名。孟符即李岳瑞,陕西人,光绪九年进士,先授翰林院编修,后改任工部员外郎,又任总理衙门章京,受到光绪皇帝重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革职赋闲,1905年经张元济邀请赴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

1915年3月21日:“夜,蒋孟苹约至古渝轩,晤朱古微、刘澄如、陶拙存、何书农、孙问卿等,又遇况夔笙、姚赋秋于别座。”主人蒋孟苹即蒋汝藻,孟苹其字,浙江湖州人,清光绪二十九年举人,曾任学部总务司郎中,辛亥革命后任浙江军政府首任盐政局长及浙江省铁路公司董事长等职,家富藏书,其密韵楼与陆心源皕宋楼、刘承幹嘉业堂、张钧衡适园相垺。客人之中,刘澄如即刘锦藻,澄如其字,浙江吴兴(今湖州)南浔镇人,1895年与张謇同榜进士,又与謇一同致力实业,富甲一方;张謇为保证大生纱厂原棉供应而设通海恳牧公司,郑孝胥即在刘澄如的带动下跟投。亦商亦文,所撰《清朝续文献通考》四百卷,为文献学要著。陶拙存即陶葆廉,拙存其字,浙江嘉兴人,两广总督陶模之子,博学多识,文采风流,徐一士将其与陈三立、谭嗣同、吴彦复并推为清末四公子。孙问卿即孙廷翰,问卿其号,浙江诸暨人,光绪十五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历充国史馆纂修、文渊阁校理,民国首任浙江省教育厅副厅长,后任浙江旅沪公学校长。至于何书农,则是古渝轩的主人,也是附庸风雅之人。别座的况夔笙即况周颐,夔笙其字,与王国维相抗的大词家;姚赋秋即姚文藻,苏州布衣,《申报》编辑。

1915年4月1日:“壬午同年会在式式轩。”

1915年9月10日:“王聘三、陈伯严在古渝轩邀余往谈。”

1915年10月29日:“赴朱挹芬之约于古渝轩。”朱挹芬即上海震亚书局主人。

席上人物,商、学两界为主,或亦学亦商之属,非常切合此际郑孝胥的身份与生活,这也是他自鸣得意之处,曾在1918年5月27日《日记》中引述著名状元实业家张謇的话说:“次裳自通州回,述季直言:‘爱苍不耐寂寞,又不会经营。子培颇耐寂寞,亦不会经营。苏堪既耐寂寞,又会经营。’”爱苍即沈瑜庆,子培即沈曾植,苏堪即他郑孝胥,都是隐居沪上遗老中的饱学宿儒。而从饮食史和文化史角度,更值得我们关注的,则是饮宴新形式的记录,即同年会及一元会之类的雅集。有人粗略统计说,自1915年2月2日首次壬午同年一元会开始,至1931年4月13日郑孝胥最后一次参加一元会,《日记》中共记载一元会活动一百零五次(张笑川《郑孝胥在上海的遗老生活:以〈郑孝胥日记〉为中心》,《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12年13卷)。但其中有一个小疏忽,即起始时间不是1915年2月2日,而是1915年1月31日:“至古渝轩,公局份各一元,交王聘三。”这种大范围高频率的雅集活动(其他很多人直到晚辈的王伯祥、叶圣陶,也有举行类似的会饮活动),毫无疑问会大大增加餐馆的需求,有力促进餐饮业的发展。

揆诸情理,郑孝胥1905年退居上海,平时往来饮宴也甚多,为什么一元会、同年会之类会迟至十年之后才开始呢?这与上海甚至包括北京、广州、香港等地的餐饮发展史有关。如果我们通观郑孝胥的日记,他的饮宴记录,早期是以他自筑的海藏楼和长三的书寓(上海高等妓女的寓所)为主场;早期的茶楼酒肆,也多有围绕这些风月场所而展开——风月场所打茶围甚至开大厅(饮宴的不同规格形式)的饮食需求,当然没法靠自烹来解决,而是取诸周边的茶楼酒肆。再举郑孝胥的例子,他后来跟海上名伶金月梅打得火热,一度蓄为侍妾,但食宿于金的娇屋时,自烹的就只有粥面,其他稍为讲究一点的饮食,都是取之于外。尤其是外埠的菜帮,更是以风月游乐场为初来乍到的立足之地。民国食品大王冼冠生就直言这是他和广帮同行们的经验;广帮进京开设的第一大饭庄醉琼林,就在北京的冶游中心八大胡同之一的陕西巷。在广州本地更是,著名的太史菜创始人,之所以经常外出陈塘觅食,“醉翁之不在酒”,在乎陈塘风月也。

北京、广州如此,香港这种高度市场化的城市更是如此。从早期的湾仔春园街及其周边,到后来迁建石塘咀的塘西风月,以及九龙油麻地的“麻埭花国”,无不如此;港英政府1846年发出第一张“妓寨牌照”,著名的杏花楼酒楼也正于是年建成开业——上海的杏花楼正是袭自港名,北京的醉琼林也是袭自港名,后来鼎鼎大名的冠生园,同样袭自港名(参见陈青枫《香港百年风月变迁》,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21年版;郑宝鸿《香港知味:香港百年饮食场所》,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21年版)。其实我们上溯至明初,情形更是如此。据《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记载:“洪武二十七年,上以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命工部建十酒楼于江东门外,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重译等名。既而又增作五楼,至是皆成。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而五楼则专以处侑酒歌妓者,盖仿宋故事,但不设官酝,以收榷课,最为清朝佳事。”这是早期酒楼妓楼官办合一的典范,晚明秦淮风月更盛,饮宴也更甚,或许是因为私营更胜官营吧。

在回过头来说郑孝胥们的雅集宴饮,早期之所以以家宴或花酒的形式进行,以上海开埠未久,酒楼尚未发达,或者不适于雅集,大有关系。且不说上海,即便北京已建都两百余年,酒楼成为饮宴的主场地,仍然是较晚的事,旧时达官贵人,饮宴多以家厨为主,这就是为什么像冼冠生这样的饮食巨头,都反复强调官厨对各地各帮菜馆的影响的重要原因;也固有假手酒肆的,不过早期多以上门到会的形式提供服务,也即以整席送上门的方式。这一节我已在《广州的外江菜馆》(《同舟共进》2022年第8期)中言之甚详,此处不赘。像北京,还须考虑到各地会馆的餐饮娱乐替代功能,这类材料在名人日记中非常丰富。可以推论的是,像北京的不少著名老字号餐馆,在晚清民国以前,基本上都是小门面小开张的,像新开的醉琼林那样一上来就两层楼的大饭庄是不多见的,所以能成为一时之尚。

闽菜、川菜与京菜:菜系的迭代与菜馆的迭代

早期的闽川菜馆,在上海城市建设和经济市场日渐发展之际,特别是辛亥革命之后,“伟人、政客、遗老,杂居斯土,饕餮之风,因而大盛,而旧有之酒馆,殊不足餍若辈之食欲,于是闽馆、川馆,乃应运而兴”(严独鹤《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3年第34期)。褚俊达的《上海菜馆之今昔》说其市场占有之特色,正在这些遗老文酒风流“集于小有天、别有天、醉沤斋、式式轩诸家”,藉是之故,“闽蜀菜馆之名,因之大噪,士夫商贾之请客者,意非此种菜馆,不足以表盛馔”(《常识》1928年9月30日第1卷第92期)。也因为市场定位在这些政客遗老及其周围的绅商估客,故酒菜馆并不以规模见长,而以清雅闲适为尚,消闲别墅即其典型。既无规模经济,又无价格优势,所以后来现代化的粤菜酒楼一起来,他们便节节败退,直到新的价廉物美以辣下饭(传统高档湘、川菜馆终民国之世都是不辣的)的小型川菜馆逐鹿市场,才重又与粤菜馆相颉颃。这一节,可参看拙文《老上海的川菜馆:最豪奢的开场,最经济的殿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2年2月4-5日)。

当然,闽菜馆也不会错过福建老乡郑孝胥的雅集,虽然全年只录得一次:“(1915年10月31日)冯梦华、唐元素、杨子勤来,同至别有天作一元会,继至者朱古微、王聘三、章一山、郑绩臣、尧臣。”唐元素即唐晏,原名震钧,字在廷,又字元素,号涉江,辛亥鼎革后改汉名唐晏。出身满族官宦世家,宣统二年执教于京师大学堂,旋入江宁将军铁良幕府,并任江宁八旗学堂总办。博学多闻,工书善画,有《海上嘉月尘诗》。章一山即章梫,一山其号,浙江三门县人,著名学者、教育家、书法家,清光绪三十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历任京师大学堂译学馆提调、监督,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等职。郑绩臣、郑尧臣叔侄为附庸风雅的潮州商人,唐元素的学生。但新出的一家闽菜馆广福楼,却让郑孝胥颇为受用:“(1915年10月11日)宴汤、樊、二蒋、叶、赵、王、沈于广福楼,馔甚美,似胜于小有天。”此后又连续再去——

1915年11月6日:“夜,赴贻书之约于广福楼,希实六十生日。”

1915年11月26日:“宴玉初、士元、衡甫、一山、元素、尧臣、梅庵、鉴泉于广福楼。”梅庵即李瑞清,江西进贤人,光绪二十一年进士,历任江宁提学使、江苏布政使、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等,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着道袍以道士自居,守遗民气节甚严;诗书画俱擅,卖艺为生,穷且益艰。鉴泉即吴学廉,郑孝胥的妻兄,曾任淮扬海兵备道兼按察使衔、淮安关监督等职。

1915年12月4日:“至广福楼,公宴爱苍明日五十八岁。”

这广福楼既算新开,也不算新开,因为系盘顶自亦乐天闽菜馆:“鄙人前集股东在上海英租界三马路开设亦乐天闽菜馆,兹已出盘与林幼仪君接顶,改号广福楼,自阴历七月二十五日以前,所有亦乐天人欠欠人及担保代理各项均由鄙人清理,与广福楼毫不干涉,特此登报声明。”(《亦乐天经理王训鋆启事》,《申报》1915年8月29日第4版)广福楼没有否认这一渊源,因为它的开业广告位于同一版,但却强调源自北京,是否有据,不得而知,因为这也是在没有知识产权的年代商家惯用的小伎俩:

本馆在北京劝业场开设有年,脍炙人口,兹承各界敦促,复在上海英租界三马路,即浙江路二百五十四号门牌,另组新馆,以餍众望。地居大舞台、天外天之间,房屋宽广,空气淸畅,设座雅洁,装璜富丽,电灯电话电扇俱备,特请著名司厨烹饪,卫生盆菜,全席小酌,靡不相宜。食品务求精良,果点悉取鲜美,伺候周到,价目从廉,幸诸君不时赐顾,无任企祷。广福楼主人谨启。择吉阳历九月四日即旧历七月二十五日开张。(《新开广福楼闽菜馆》,《申报》1915年8月29日第4版)

当然北京劝业场曾有一广福楼也是属实,贵州人乐嘉藻日记有载:“(1912年12月29日)早八点钟起,开饭时赵尔嘉来坐,并约余与澍园一点钟至广福楼早饭。”(《乐嘉藻日记·元年旅行日记》,载《民国贵州文献大系》第六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326页)

1916年,郑孝胥以新开闽菜馆广福楼为始,也以闽菜馆为主,全年上闽菜馆十八次,已经超过了1915年上闽、川菜馆次数总和的十七次;上川菜馆十二次,也超过了1915年的九次。十七次上闽菜馆,有七次去的是新开的广福楼,而且基本上是庆祝生日等家宴,如1916年3月5日,“中照(郑孝胥妻子)六十生日……女客两席,侄辈一席,小儿一席,广福楼两席”。至于一元会等雅集,则闽、川菜馆平分秋色,各占三次——

1916年1月20日:“李审言来。于小有天作一元会。”

1916年1月28日:“至古渝轩一元会,到者七人。”

1916年3月11日:“一元会约在都益处,到者聘三、古微、元素、子勤、一山、绩臣七人。”

1916年4月2日:“往小有天作一元会。”

1916年5月1日:“至虹桥路,遂至古渝轩一元会。”

1916年5月27日:“一元会在小有天。”

其他形式的诗酒文会,则仍集于川菜馆古渝轩——

1916年3月24日:“约刘幼云、章一山、唐元素、李梅庵、陈仁先至古渝午饭。”

1916年8月26日:“公宴梅庵于古渝轩。”

1916年10月19日:“夜,拔可、剑丞邀至古渝轩,座有梅庵、古微、寿丞、又点、余及稚辛。”

1917年,郑孝胥似乎上闽、川菜馆的频率大降,全年两帮各九次合计十八次。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转去了京菜馆,全年共录得三十六次,几近闽、川菜馆的一倍。那又为什么突然转回京菜馆了呢?原来是新开了一家会宾楼:“本楼开设三马路天外天隔壁,准于阴历十月二十二日开张。敝楼新开,纯系京派作法,招待人等,均由北京选聘素有名艺者各尽其善之人,然厨司一职,尤为至要,烹调得法,肴品鲜明,诸般面食,密(蜜)饯果品,美味点心,尤极精良。”(《北京会宾楼菜馆》,《申报》1916年11月16日第1版)全年单上这家会宾楼二十二次,均超过了前两年上闽、川菜馆的总次数的十七次、十八次。

郑孝胥1917年还去了十四次别的京菜馆,其中又有半数去的是更新开的鸿宾楼:“本楼择于三月廿九日开张,开设望平街口,楼房轩敞,地位宽宏。不惜重资聘请京津鲁豫优等名厨,专办各省喜庆寿筵。应时大菜,随意小酌,焖炉烧鸭,各色酥点,不及细载。至于所备之材料,俱系上品,有美必臻,无物不洁。所有一切席面家具,坐位椅桌,俱族崭新鲜,如蒙各界惠顾,本号倾意欢迎。”(《新开京津鲁豫鸿宾楼菜馆》,《申报》1917年5月19日第1版)

上闽、川菜馆不多的次数之中,仍有数次“打新”之举。闽菜馆如:“(1917年5月25日)赋秋邀同至福聚楼。”虽然“味殊不佳”,但这福聚楼开设比鸿宾楼更晚:“英界广西路民和里口福聚楼闽菜馆,店底生财,凭中见出,盘与义记为业,所有福聚楼股票作为废纸,并人欠欠人,自行理直,与义记无涉,恐未周知,登报声明。义记告白。”(《受盘声明》,《申报》1917年8月18日第4版)川菜馆如:“(1917年11月8日)衡甫来约夜饮于留春幄,乃新开四川酒馆。谁为此名,怪哉!……夜,至留春幄饭,座有许鲁山父子,陈容民等。”留春幄不像福聚楼令人失望,所以不久再去:“(11月26日)夜,赴邹紫东之约于留春幄。”元旦前夜,还去了一家新的闽菜馆受有天呢:“(12月31日)送稚辛至宁沪火车,与慎侯同至受有天饭。”此外,4月15日,“贻书约至又一天饭”。这“又一天”也应当是新开的闽菜馆——小有天、新有天、别有天……从福州到北京到上海,闽菜馆的天字号从来没人掺乎过,如严独鹤所说:“大概‘有天’二字,可谓闽菜馆中之特别商标。”(《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2年第34期)

客观上讲,这种“打新”之举,是有助于餐饮业的发展的,而且也有助于餐馆和顾客的良性互动——必须不断有新餐馆好餐馆开出来,才会吸引顾客走出家门,取代传统的家庭饮宴。郑孝胥到外面上餐馆饮宴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就是很好的例证。而顾客的光临,特别是对餐馆出品的评鉴与取舍,也会不断促进其改进和提高。比如,连郑孝胥这种虽然平日“饮馔极少,且不食鸡鸭葱蒜之属”,“而戒庖甚精”,即对饮食待客之道,还是极为讲究的,即在海藏楼家中,比如“每年樱花盛开时,排日张宴,先后旬日,曾不少辍,余屡与盛会,如在目前”;在外,“亦辄与朋俦为觞宴”(赵叔雍《记郑孝胥》,《古今》半月刊1943年9月26日第31期)。如此,宜其追新逐味,比较取舍,如福聚楼只去一次即舍,留春幄则可再去,会宾楼更可常去。也在意他人对席上菜肴的称美:“(1917年5月24日)与吉甫、叔用、赋秋同饭于小有天,吉甫颇知味,以闽菜为美,皆海味也。”

1917年,郑孝胥上闽、川菜馆的次数虽然不分轩轾,但川菜馆的一元会雅集有三次,闽菜馆则一次没有,厚川薄闽的迹象继续显现——

1917年3月8日:“赴古渝轩一元会,至者古微、梦华、子勤、元素、梅庵等。”

1917年4月24日:“古渝轩作一元会,至者梦华、古微、梅庵、子勤、聘三、元素、澄之及俞志韶。”

1917年12月20日:“至古渝轩一元会,来者元素、澄之、一山、子勤、聘三及余六人。”

继续观察,趋势依然——1918年的餐馆宴饮,依然京菜馆会宾楼为主,且领衔,日记所录前三次均归于会宾楼;全年则共去京菜馆十七次,其中会宾楼十五次。去闽、川菜馆的次数全年才十三次,但去闽菜馆为九次,倍于川菜馆的四次,这得益于受有天本来就新,又有新闽菜馆消闲别墅的开出:“本馆开设上海三马路广西路北民和里口,特聘闽省著名庖司,精选干鲜海味,特别改良盆菜,包办烧烤筵席,随意小酌,应时佳点,价目格外克已,招待尤极周到,如蒙各界贲临,无任欢迎之至。”(《新开消闲别墅闽菜馆择于阴历四月初九日开张》,《申报》1918年5月16日第1版)由此可见郑孝胥喜新的特点;佐证此一点的,还在于一元会雅集,虽未移于最新开的消闲别墅,几乎悉移于较新的会宾楼和受有天,除了偶尔一去的老牌的京菜馆同兴楼——

1918年1月20日:“李审言来。金仲连来。至会宾楼作一元会,至者元素、聘三、叔用、子勤、一山。”

1918年2月1日:“至受有天作一元会,来者古微、聘三、元素、澄之、叔用、一山、子勤、俞志强。”

1918年2月6日:“赴受有天一元会,来者八人,唯俞志韶未至。”

1918年3月9日:“一元会在会宾楼,于者十人,新入会者刘洙源。”

1918年5月5日:“至受有天一元会,到会者六人。”

1918年6月23日:“至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7月21日:“赴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8月25日:“于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11月17日:“至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12月13日:“至同兴楼一元会,至者王聘三、邹紫东、杨子勤、唐元素、王叔用、余尧衢、章一山、张诜侪、宋澄之。”

从郑孝胥的宴饮雅集,我们既观察到了诗酒文会与菜馆之兴的良性互动,也观察到诗酒文会对菜馆迭代以及菜系迭代的影响轨迹,诚堪饮食及其文化发展的经典个案与范例。

菜与人俱老,风流渐销歇

1919年,郑孝胥虽然仍以会宾楼开启餐馆的饮宴岁月和一元会的雅集活动——

1919年1月3日:“夜,与叔伊、洙源同饭于会宾楼。”

1919年1月10日:“至会宾楼作一元会。”

但京菜馆毕竟在渐渐“老”去,随着新的川菜馆再开出来,其夺京菜馆之席,进而夺闽菜馆之席,乃是大势所趋。所以,过了几天,就开始“打新”兴华川了:“(1919年1月14日)至泰安栈访善汝明,约明日晚饭。遂至兴华川定酒席。”“(1919年1月15日)善汝明、沈子培、章一山、王叔用、姚赋秋、希次籛、唐元素来,共晚饭,谈至十一点乃散。”看来第一次吃兴华川,还是吃得挺高兴的。新开的兴华川具体何时开张,不得而知。如果我们看《申报》1919年9月15日(农历七十二十二日)第4版《滇蜀兴华川菜馆开幕广告》,会认为他开业时间在1915年9月13日:“兹于本月念日开幕,务蒙军政商学各界诸君、闺阁名媛惠临,无任欢迎。特此布闻。”如果再看1919年8月25日《申报》的《滇蜀兴华川菜馆迁移广告》:

本馆自开张以来,烹饪精良,食品鲜美,久为各界诸君所推许,近因原住房屋翻造,迁移至三马路天外天丽查旧址营业,一俟装修工竣,接续开幕。房间宽畅清洁,空气新鲜,内容布置,精美无比,较之原住地点,何啻霄壤。楼上并有屋顶花园可以消遣,上下有电梯可以代步,又复精心选聘滇川名厨技师主任烹调,制有特别种种纳手好菜,各式点心,自运滇川特品,山珍异味,宣威云腿,普洱春茶,兼有国货名酒,无不应有尽有,务蒙军政商学各界诸君、闺阁名媛惠顾,无任欢迎。

则知其系迁移重开,但正式建立开张的时间,估计在1918年底1919年初,因为郑氏年初即已履席,而前此未录,且相关文献,也是1918年后才见其踪影,如1918年5月付印的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商业名录·酒馆》未录,而1920年2月付印的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商业名录·酒馆》,“兴华川(四川)”就赫然在列了。也就在1919年,开业不到一年的消闲别墅闽菜馆,已经变身闽川菜馆了:“本馆向设三马路广西路口,专办闽川名菜,素蒙各各界赞许,兹届一周(年)纪念,推广营业,大加改良,特聘闽川名厨,精制卫生烹饪俾广招徕,而副雅意。至座位宽畅,酬应周到,早已脍灸人口,毋待赘言。各界光顾,竭诚欢迎,特此广告。”(《消闲别墅和记闽川菜馆有限公司推广营业广告》,《申报》1919年8月12日第1版)

这种引“川”入“闽”,也表明了川菜的时兴,以及闽菜的渐替。所以,1919年后,或许因为年龄等的关系,郑孝胥外出上餐馆的频率有所降低,但去闽菜馆特别是川菜馆的比例却是日增,特别是固定的雅集活动:

1919年3月29日:“一元会在兴华川,至者邹紫东、冯梦华、王聘三、杨子勤、王叔用、余尧衢、宋澄之、唐元素、章一山。”

1919年12月11日:“至陶乐春,壬午同年一元会,到者古微、梦华、元素、聘三、宽仲、尧衢、紫东。唯吕幼舲未来。”

1919年12月23日:“邹紫东约至消闲别墅为壬午同年消寒会,适得九人。”

1919年4月13日:“至都益处,王雪澄、朱古微、王聘三、张菊生、徐积余、夏剑丞、俞寿丞、李拔可、高梦旦、陈叔伊、吴宽仲皆在坐,余与稚辛为客。”

1919年4月16日:“唐元素约至都益处,坐有冯梦华、王聘三、杨子勤、邹紫东、章一山、宋澄之、余尧衢、王叔用等,皆为主人,意在公请,以余及吴宽仲为客。”

1919年9月25日:“赴吴昌硕约于古渝轩,客甚多,有姚虞琴者同作主人。”

进入1920年后,郑孝胥的上海岁月也就快结束了;1924年2月,六十五岁的郑孝胥奉“旨”入京,继而天津,最后满洲,上海成了偶尔返顾的客居之地。时序进入1920年代,川菜馆也进入其高光时代,不虞之誉,都纷至沓来,比如跟梅兰芳亲如兄弟的徒弟兼最佳配角姚玉芙,偶尔一尝陶乐春,便赞不绝口:“三马路小有天对门有川菜馆曰陶乐春,玉芙辈偶一往餐,便惊其制庖之妙,见人即津津道语云。”(睿醪《梅讯》之二十,《申报》1920年5月4日第14版)郑孝胥的各种雅集活动也更进一步向川菜馆倾斜,特别是新开展的消寒会——

1920年1月1日:“壬午消寒会,余尧衢为主,在都益处。”

1920年3月7日:“朱古微邀至都益处,补第六次消寒会。”

1920年5月23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0年6月26日:“吴宽仲约至兴华川一元会。”

1920年11月10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1年6月13日:“至都一处一元会,来者十三人。”

1921年9月14日:“至都益处一元会。”

1921年10月8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2年1月10日:“赴王雪澄约,第三次消寒会,于都益处。”

1922年2月2日:“赴陈少石消寒会于都益处。”

1922年4月18日:“赴都益处一元会,内十一人为余补作生日。”

1923年2月22日:“至都益处,古微、聘三合作消寒会。”

1924年2月9日:“于都益处作消寒会七集。”

其他酒朋诗侣,集于川菜馆也屡见,略举数例如下——

1920年2月26日:“至都益处,来者吴宽仲、王聘三、王叔用、余尧衢、章一山、邹紫东、陈容民、唐元素、宋澄之、杨子勤。”

1920年8月16日:“杨子勤邀饮于兴华川,曹、刘、蒋及章一山、朱古微、刘聚卿皆在座。”

1922年2月18日:“至都益处,子培不出,来者古微、聘三、子勤、尧衢、一山、雪澄、小石。”

1922年3月19日:“至都益处,梅笙备燕菜席,梅泉、伯平、大七、菊十、信芳,凡八人。”

1922年8月25日:“晚,赴周信芳之约于都益处。”

1922年8月28日:“晚,赴梅笙之约于消闲别墅。”

1922年11月24日:“拔可约至消闲别墅午饭,坐客十一人。”

盛极必衰,高光之后是相对的黯淡;如果郑孝胥不北上,继续留沪,到1920年代中后期,他的诗酒流连之地,恐怕会从以闽川菜馆为主逐步过渡到以粤菜馆为主呢。这从比他辈分稍晚的文化出版界名家陈伯祥等人的日记可以有清晰的呈现,也是吻合沪上各帮菜馆竞争发展的历史脉络的。

责任编辑:郑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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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谁还在乎 618?

今年 618 大促中,以阿里和京东为核心的平台都不约而同地表示,要激发中小商家的活力,并重点强调 “低价”。在其背后,是淘宝和京东此刻要面对的两大强敌:以内容、流量为突破口,不断向电商全域进行份额渗透的抖音;以及主打 “低价”、持续笼络中小商家和消费者心智的拼多多。

作者 | 李 原

编辑 | 陈 芳

运营 | 解一帆

这届 618 卷不动了

618、双 11,已经越来越像一部漫长的烂尾剧,即便每个参与者都已情绪疲劳,也无人有勇气按下暂停键。

今年 618,是全面放开以来的首次消费大促,同时又承载了诸多平台 “生死攸关” 的转型历史任务,从电商平台、线上商家、到消费者端,这种 “撕裂” 感在进一步加剧。

6 月 16 日,随着长达近一个月的大促战线接近尾声,一位天猫 3C 小家电总经理向‘市界’展示了一张近期店铺的统计数据图片:与去年 618 同期相比,它的店铺 GMV 同比下降了 37.68%。他无奈地说:“基本是躺平在做”。

考虑到去年 618 期间,包括上海在内的一些地方,快递配送和供应链尚未全面恢复,交易数据比照 2021 年已有所下降 —— 在此基础上,同比继续下降的数字便显得更加尴尬。这位总经理表示,店铺已经将价格压得很低。结合 “满 300-50” 的折扣,相当于价格又打了 16.7% 的折扣。“这部分补贴,平台基本都是让店铺来承担。”

但消费者的购物欲还是没有因此被调动起来。在社交媒体上,不少 “618 买不动” 的评论被刷屏。许多人表示,现在自己首要的购物原则是 “扼制冲动消费”:先盘点库存,只买刚需。多方比价,不急用的就暂时不买了。这也使得不少业内人士感慨,今年 618 打到现在依然静悄悄。

不过站在平台一侧,不管消费者对于大促多么意兴阑珊,强心针的注射动作不会因此停下来。在略显尴尬的存量上坚持寻找增量,也让这届 618 更被 “卷” 到极致。具体表现为,从预热阶段开始,大促便被许多个 “史上最 X” 的历史纪录环绕。

▲(图源 / 视觉中国)

阿里与京东先后宣布:这是集团层面对于 618 投入最大的一次。淘天祭出了 “史上消费者福利最大的 618” slogan;京东则喊出:自己将创造一届 “全行业投入力度最大的 618”。

当然,比这些更加重要的是:不久前,阿里、京东先后宣布了史上最大规模的组织变动和电商业务 “换帅” 的人事调整 —— 这也让 618 成为了新任管理层的首次大考。叠加上组织调整后,必然带来的人员 “优化” 危机,都足够让公司上上下下的节奏变得紧迫无比。

重重压力外溢的表现,便是所有平台都不遗余力地 “撂狠话”。京东喊出了百亿补贴 “买贵双倍赔”;淘宝发起了 “击穿底价” 行动,以及主力商品 “买贵必赔” 通道。连小红书都不甘示弱,打出了一个 “活动期间,价格全网最低” 的口号。

从表面看来,“价格力” 是所有平台主推的核心关键词。但实际上,争夺存量增长与市场份额才是要义 —— 何况卧榻之畔抖音等强敌在侧,更成了阿里与京东等传统电商的 618 “心病”。

不过,与平台们的高调进击相比,商家对于配合平台,更多表现为犹豫不决。特别是在消费环境转变、营销预算缩紧的前提下,商家对于大促的参与度更已经意兴阑珊。

“现在利润比销量更重要。我们希望平台能提供更为‘稳定’的销售环境。” 某头部平价女装服饰内部人士陈璐对‘市界’表示。特别是今年在投放广告上,商家的表现更加务实,也更看重 ROI 与复购率。“投放广告如果只能带来同比例的销量利润增加,商家已经兴趣不大。”

陈璐表示,天猫还是服饰售卖的大本营,公司对于 618 大促节点也仍然看重。但公司把营销费用增量,更多用在了拼多多和抖音上。在拼多多的投入比照去年增加了三分之一达到 20%。抖音的投入,也从去年的 10% 左右增加到了 12% 左右。

“天猫活动的导向性太强,商家们今年特别需要的是减少活动高峰,增加日常销售的客单价和复购率。拼多多和抖音不特别强调节点,对于稳定营销更有帮助”,陈璐说。

算法逻辑彻底变了

今年 618 大促中,从策略上看,以阿里和京东为核心的平台都不约而同地表示,要激发中小商家的活力,并重点强调 “低价”。

在其背后,是淘宝和京东此刻要面对最棘手的两大强敌:以内容、流量为突破口,不断向电商全域进行份额渗透的抖音;以及主打 “低价”、持续笼络中小商家和消费者心智的拼多多。

根据高盛全球投资研究报告数据显示:淘宝天猫的市场份额从 2019 年的 66% 下降至 2022 年的 44% 左右;京东份额稳定在 20% 左右;拼多多则从 10% 增加到了 18%。而抖音蚕食的电商增量份额,很大一部分便来自于阿里。

此外,抖音电商在 2022 年实现的 GMV 约为 1.37 万亿左右。2023 年,集团内给抖音电商定下了不低于 2 万亿的 GMV 目标。另据‘市界’了解:今年年初,抖音将内部策略定位更多放在了对标竞争对手上。要求在未来的增长中,60-70% 都要来自于对手的增量。

为了应对拼多多与抖音两大强敌兵临城下,今年 618 期间,阿里与京东拿出的 “对敌方案” 在本质上殊途同归:阿里加强构建 “内容场” 狙击抖音,京东则主推低价、拉拢 POP 第三方商家,向拼多多加速逼近。

今年 2 月底,据晚点报道:阿里明确了淘宝今年的五大战略:直播、私域、内容化、本地零售和价格力。并明确指出,今年相比 GMV 增长,更重要的是 DAU 增长 —— 其中直播和内容化皆与来自抖音的直接压力有关。

▲(图源 / 视觉中国)

2023 年春节后,淘宝的视频化与内容化明显提速。除了不断拉入东方甄选、交个朋友等从抖音崛起的直播机构入驻淘宝,在淘宝首页上,“逛逛” 等内容门类也被赋予了更大权重。

今年 618 期间,淘宝的打法意图进一步明确。围绕着中小商家,淘宝增加了从首页信息流内容侧实现转化的商家推荐权重,并在首页放置了特别面向中小商家的 “好价频道”。

据豹变报道:淘宝平台运营侧希望鼓励更多有特色、有设计的中小商家,通过高性价比商品从中跑出来。今年一些有特色的商家得到了主推,例如:开店只有 3 个月的流行运动鞋商家 Ouder Product;入淘仅 31 天便得到了主推位的 “Dandelion Workshop” 饰品店等等。

而作为流量指挥棒,种种迹象表明,平台的算法推荐逻辑,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今年 3 月 6 日,在刘强东的强势推动下,京东 “百亿补贴” 正式上线。据财经故事荟报道:今年 618 期间,刘强东做出指令:在流量的搜索分发逻辑上,“价格权重占比不能低于 50%,这是底线要求”。如今 “比价” 已成为了京东各个 BU 必备的 “基本能力”,“过去是比京东的历史成交价,现在是和全网比,全平台比”。

为了确保低价,京东的举措主要分为三类:其一,绝对低价,尤其是在一些关键品类里;其二,相对低价,扩大多模态的供给体系,上线更多低价如 9.9 元包邮的低价商品;第三,在首页上线百亿补贴、9.9 包邮、京东秒杀等常态项目,强化低价心智,提升价格在流量分配中的权重等。

同时,京东还鼓励用户和员工 “找茬”。前段时间,促销页面上有一款商品高于友商,结果被京东内部人士看到,主动举报,10 分钟后就被下架。

据‘市界’从内部人士处了解,京东的 “百亿补贴” 计划,核心目标是要将 POP 店铺占比提高到 60% 以上。用 “低价” 培养用户的消费观念,以扶持 POP 店铺。

为此,京东也正在改变搜索规则,让低价产品获得更优的推荐位。‘市界’了解到:2023 年京东的流量倾斜策略将不再区分自营和 POP 店铺,只看价格和销售情况。“综合排名” 进入前 100 的产品可能会得到 1.5 倍的流量扶持,后续则依次递减 —— 只要 POP 店铺的产品便宜,甚至可以排到自营的上面。

这在此前一直依靠 “自营” 和 KA 商家打天下的京东,简直不可想象。

全网比价,价格战升级

不过,对于刚刚痛下决心重打 “价格战” 的京东,以及希望继续减少对于头部商家和主播依赖的阿里来说,如今的变化仅像一个前菜,胜利还远远谈不上一蹴而就。

对于几家电商平台,一位养车相关的头部服务商对‘市界’表示,京东确实表现优质,但更适合高端产品售卖。而拼多多的复购率优势更明显,“最高能达到 50-70%”。未来,他还会考虑将天猫的营销投入部分转向抖音的 KOL 带货投放。

在阿里方面,虽然它希望在内容侧加速成长的意图明显 —— 特别是在今年 618 期间,淘天宣布:将有超过 50000 名新主播首次开播;不过,在 618 期间,真正承载了消费者 “万众期待” 的,仍然是阿里今年一直希望淡化、甚至甩脱的李佳琦。

从各种数据来看,李佳琦在美妆销售等品类中,依旧表现出了令人震撼的统治能力。

5 月 26 日晚 8 点,淘天开启预售。“李佳琦美妆节” 也在当日 14 点开播。据青眼数据统计:618 预售首日,李佳琦直播间创造 GMV 约 49.77 亿元,同比增长 21.4%。

如果考虑到当日天猫 618 美妆类预售 GMV 共为 85.9 亿元的话,李佳琦几乎在其中贡献了一多半的成交量。而如果剔除李佳琦的贡献,天猫美妆预售 GMV 便仅余 36.13 亿元,同比还下跌了 – 19.5%。

不过,今年 618 的结局和成败与否,或许仅是接下来电商价格战将步步升级的预演。站在京东和阿里的层面,眼前对于 “低价” 的推崇和变化,也不仅是一次次简单的促销、补贴与让利,更是已实质关乎到业务和组织层面的全面改造。

据京东零售新任 CEO 辛利军在 618 发布会后向媒体透露:目前京东已经逐步实现了各部门、各品类的采销分离。这些作战单元拥有经营决策、人事任免等闭环权力,不再区分自营和 POP,而是通盘考虑整体 GMV 和 ROI 表现。

▲(图源 / 视觉中国)

与此同时,拼多多等竞争对手,也已经在瞄准京东的 “百亿补贴” 策略,展开全面的对标与反击。

据‘市界’了解:京东上线百亿补贴后,拼多多每 3 小时,便会 “爬” 一次京东的数据进行实时监控。如果同一 SKU 下发现商品价格较低,拼多多会先通知商家降价。如果商家不愿意降价,拼多多就会对重要商品进行额外补贴。

与此同时,阿里也正在内部开始构建低价与 “比价” 的工具和系统。据‘市界’了解,目前淘天集团的投入重点便是放在直播、内容电商和价格战略上,希望今年的投入力度,能为电商带来 20% 以上的 GMV 增长。

其中,未来可能上线的 “比价” 工具便是淘天将拿出的重要变化之一,投入力度可能高达百亿级。而比价也可能会从一些代表性的标品,逐渐扩展为全网比价,以提高用户留存和转化率。

不过,这样的变化可能会导致未来商家在淘天上更要靠降价生存,而不是投放广告,进而也会改变淘系生长 20 年来的营商逻辑。因此,阿里内部对于做出改变的决策也格外谨慎。与之同步的,是阿里在不断增强内容侧的投入和建设,在直播、逛逛等业务上加强运营,以形成防御的合力。

不论如何,今年各方电商更多的鏖战集中于暗流之下,但都必将是 “史无前例” 的。对于正在纷纷构筑 “新的长城” 的各家平台来说,此时或许已经到了 “最危险的时刻”。

张雪峰回答的每个问题后面

@行者山海: 我看了一些张雪峰的直播,他跟家长聊考研的事。我不管他是不是专家,也不管考不考研。

我就想说,他说的一些事情,挺真实的。

比如,有人问电气专业好不好?他说,你家里有没有国网的关系?没有的话,就别学了。因为你可能连校招都没资格参加,有些专业就是这样。

比如,有人问花 40 万送孩子出国怎么样?他说,你家里有没有钱?如果这 40 万对你来说很重要,就别去了。别为了给孩子提高一点点档次就把家里的钱都花光,等他毕业你会发现他赚不回来。

比如,有人问去中外合办的大学学金融怎么样?他说,你家里有没有资源?如果你帮不了孩子找工作,就别去了。金融是最看重背景的专业。

比如,有人问民办三本和专科怎么选?他说,看你家里条件怎么样。如果没钱,就上专科。如果有钱,就上民办本科。

比如,有人问上师范学校怎么样?他说,千万别去师范。教师这个行业太难混了。因为其他专业院校每个省只有几个,师范每个城市都有一个。

他回答的每个问题后面,都是社会的问题。但是他说的都是事实。

马云的非公开会议,淘宝天猫未来的三个方向

《晚点 LatePost》独家获悉,5 月下旬,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召集淘天集团各业务负责人,开了一场小范围内的沟通会。淘天集团 CEO 戴珊,行业发展部三位负责人汪海(花名:七公)、刘鹏(花名:奥文)、刘一曼(花名:一漫),淘宝直播负责人程道放(花名:道放)等均有出席。另据了解,淘天集团 CFO 李博、菜鸟集团 CEO 万霖也参加了该会议。

今年 3 月,马云时隔三年再次公开现身,以教师的角色与杭州云谷学校校长探讨未来教育。5 月,又被东京大学聘用为客座教授。但他一直在关心阿里的业务。

据了解,马云目前仍在退休状态,这场沟通会没有明确主题,形式上参会人围坐一圈进行有来有往的聊天,更像一次马云深入了解业务的交流会。

会上,马云做了一些自己的判断,也在精神上鼓励高管们解放思想、大胆创新。

据多位阿里员工转述,马云认为淘天集团当前面临的竞争局势十分严峻,他以诺基亚和柯达举例,认为一个企业从行业标杆到死亡,半年到一年就足够了,在互联网行业这个速度可能会更快。

根据《晚点 LatePost》从分析师和相关公司内部获得的测算数据,拼多多与抖音电商 2022 年的订单 GMV(销售总额)合计已超过阿里国内电商业务的 50%。在收入侧,2023 年前三个月,拼多多的收入已达到阿里国内电商业务收入的 62%。

马云在会上称,阿里过去那些赖以成功的方法论可能都不适用了,应该迅速改掉。他为淘天集团指出了三个方向:回归淘宝、回归用户、回归互联网。此外,马云认为淘天在组织上应该进一步扁平化。不少员工预计,“618” 结束后,集团将迎来多项管理制度的改革。

接下来是淘宝的机会

2015 年,张勇出任阿里巴巴 CEO,彼时他看好中国的消费升级,让淘宝倾斜了大量流量给天猫以扶持品牌商家崛起,阿里也因此获得了更多商业化收入。直到 2022 年,淘宝天猫有七成收入来自品牌商家。

但八年后,大环境发生了变化。马云判断,当前国内经济下行、消费信心不足的情况还会持续,因此接下来是淘宝而不是天猫的机会,阿里电商应该 “回归淘宝”。

“回归淘宝” 意味着,淘天集团未来会用更大的力度扶持中小商家。多位员工判断,淘宝的流量机制也可能发生变化,从原本向天猫倾斜转回至向淘宝倾斜。

就在 2023 年 4 月,淘宝天猫将旗下的产业中心分拆,并按照丰富性、品牌和高频三大标准,组建了三个行业发展部。其中,聚焦丰富性的行业发展 1 部由阿里合伙人、淘天集团副总裁汪海(花名:七公)负责,核心任务正是挖掘高性价比的商品,以及拓展更多个体商家。5 月 10 日,该部门有了全新的名字 “中小企业发展中心”。

“回归淘宝” 还将带来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在流量的分配方式变化后,阿里国内电商的收入模式也将做出相应调整。

马云在会上提到了阿里妈妈,这是阿里旗下的广告营销平台。他认为这个靠给品牌商家卖流量的业务过去一直在躺着赚钱。

“阿里妈妈的初衷是让再小的商家都能买卖广告,所以要去帮助中小商家。” 马云在会上说。他建议团队未来应该多做产品创新,比如结合 AI 服务中小商家,“做小生意”。

此次 “618”,淘宝天猫专门开启了针对中小商家的大促 “淘宝好价节”,阿里妈妈负责人刘博(花名:家洛)在 6 月 18 日接受媒体群访时称,今年帮助中小商家开单是他们重要的考核指标。不过他也提到,在流量变化上,他们不会完全调转枪头,而是会有节奏地推动转变。

回归用户、回归互联网

马云在会上提出的 “回归用户” 不是新概念。

2022 年初,刚出任阿里中国数字商业板块分管总裁的戴珊就谈到过 “回归用户”。当时,她叫停了以 GMV 增长为目标的发展模式,强调关注用户体验。同年 4 月,大淘宝用户发展及运营中心的首要关注目标也从年活跃买家数(AAC)改为了日活跃用户数(DAU)。

年活跃买家数是指一年内在平台上至少有一次消费的买家总数,通常能体现一个平台真实用户的总规模,这曾是电商平台最看重的指标之一。但随着各平台的年活跃买家数趋于顶点,如何提高既有用户的黏性、复购率成为竞争的关键,日活跃用户数是一个更适合当前阶段的指标。

一年过去,淘宝的日活用户数并没有上涨太多,甚至还被拼多多超过,差距稳定在 3000 万左右。不过从 2023 年 3 月起,淘宝重新反超,平均日活用户达 3.77 亿,高出拼多多 2600 万。

一位淘天员工告诉《晚点 LatePost》,虽然过去一年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日活跃用户和日活跃买家(DAC) 的重要性,但还没有形成全面共识。

比如用户发展及运营中心最先做出调整,成立了首页和推荐产品小组,通过调整算法权重,侧重推荐浏览转化率、用户停留时长更高的商品。然而在负责对接商家的产业中心,销售额与商业化收入依然它们的第一优先级目标。2022 年的 “双 11”,淘宝天猫总体也仍在追求让消费者买多、买贵。

直到 2023 年 4 月,所有部门才最终统一了目标方向。共识也是在此时才完全形成 —— 成交额应该是 DAU/DAC 上涨后的自然结果;商业化收入被排在最后面,它同样被认为是用户回到淘宝后水到渠成的事情。

转变在今年 “618” 有更明显的体现。比如消费电子行业,淘宝天猫过去为了成交总额,会主力推苹果手机等客单价高的商品,今年则取消了相关的补贴,把钱放在了能带来用户活跃的商品上,比如手机壳、贴膜、充电线等价格低和能带来复购的商品。

员工对马云提的 “回归互联网” 理解不同。有人认为,这是指淘宝需要重新给用户带来购物的惊喜感。另一位提到,回归互联网意味着要更关注用户时长和规模的增长,比如淘宝直播目前基础体量仍然太小,不足以有互联网效应。

一位阿里人士告诉《晚点 LatePost》,他认为马云对 “回归互联网” 的强调可能受到查理・芒格 (Charlie Munger) 的言论影响。

2023 年 2 月,这位美国投资家在 Daily Journal 年度股东大会上称,投资阿里巴巴是他犯过最严重的错误之一,“我被他们在中国互联网行业中的地位迷住了,但我没有意识到,他们仍然只是一个该死的零售商。”

上述知情人称,马云一直不认为阿里做的是传统零售,芒格的评价把阿里从一个神话故事变成了一家不 “性感” 的零售公司。

阿里巴巴是最早将互联网与商业结合的公司之一。马云将工厂信息搬上互联网,打造了批发业务网站 1688;此后他转型创立了面向消费者的淘宝网,这个只撮合交易,不涉供应链、物流等传统零售环节的电商平台大获成功;移动互联网时代,淘宝天猫始终维持在行业第一的位置。

但 2018 年开始,随着国内电商用户逐渐走向饱和、拼多多和抖音等竞争对手壮大,淘宝的平台效应优势逐渐丧失。为了赢得竞争 ,它开始不断扩大业务版图,在传统基建上做越来越重的投入。在部分行业,比如家装、家居等领域,阿里还必须深入到供应链以解决顺利交易的问题。为了增长,阿里还不得不涉及自营等业务,甚至在 2022 年有过 “再造一个京东” 的想法。从这些角度看,淘宝天猫的生意的确越来越接近一个零售公司要做的事情。

淘宝究竟如何 “回归互联网” 尚不清晰。马云的讲话在内部团队做过传达后,一线员工感受的是,老板们提创新的次数变多了,别的并不明显。

组织要扁平化

在这次会议上,马云为淘天的组织调整指明了 “扁平化” 的方向,要减少汇报层级,鼓励年轻化,同时让资深员工有更多担当。据多位员工预测,集团将在 “618” 后进行职级、考核、晋升等多项制度的调整。

阿里一位高层认为,马云对变化更敏锐,但他的退休一度给公司治理留下了空缺。

退休之前,马云的决定就是规则。后来,他把这些规则进一步抽象为 “文化”—— 比如在平台出现利益冲突时,应该坚持 “客户第一”;“因为信任、所以简单” 是希望组织内合作沟通真诚透明;“拥抱变化” 则是对业务的要求。只是随着创始人退休、合伙人们陆续退居幕后,这种 “文化” 逐渐被稀释,开始无法成为有效治理的方式。

2020 年后,阿里多次面临文化价值观冲突。先是一封内网帖 “致阿里” 提出阿里高层不了解 90 后、00 后,这批年轻员工已经无法接受工作靠使命和价值观驱动;此后,阿里女员工性侵事件又引发了公司内外关于阿里破冰文化、组织反馈机制、价值观稀释等多方面的讨论。

一位员工曾亲眼见证,某位 P9(资深专家或总监)明明看到过项目出问题,但他在管理会上推脱自己并不知情,最后责任被甩给了一线执行员工。

不过自淘天集团成立后,一些敏锐的老阿里员工已经观察到变化在发生:高层开始更有危机感,也更把这块生意看得像自己的生意 —— 他们频繁地开会,然后会后马上做出可落地的决策。

一些淘天集团员工已经能在具体业务中,感觉到马云在发挥自己影响力,比如内部近期频繁强调中小商家的重要性、强调阿里电商要回归到最初的淘宝生态等等。

这场创始人与高管间的非公开会议,在员工间口耳相传,大胆干、要创新,这是他们接收到的信号,大家预感一场变革已经到来。“谁有阻力,马老师说他来搞定。很霸气。” 一位淘天集团员工说。

来源:晚点 LatePost 微信号:postlate

黄永玉: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一个在告别的时候都要笑的人。

2023年6月13日凌晨三点四十三分,黄永玉去世,享年99岁。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不能和他一起听贝多芬,不能听他讲莫奈如何理解光,晚上的拳击比赛少了一个观众,而他攒了一辈子的笑话,再也讲不完了。他去世的这一天,北京的傍晚是漫天迷人的晚霞,可惜的是,「平行四边形的落日」究竟是什么样子,以后不会有人为我们讲解了。
《人物》在经历了一年的采访后,在2022年刊发了黄永玉的封面报道。稿子刊发后的日子里,我依然常常想起他。我想起和黄永玉的每一次告别。因为他走路不方便,每次他都只能留在客厅沙发上,冲客人挥挥手。有次一起看完拳击比赛,临走时我扭头望向还在客厅里的黄永玉,他突然笑了,高高地举起右手,像拳击手入场那样,振臂一挥。这后来成为我们打招呼的方式,像两个约定下次打一架的拳击手,重逢和告别,都是挥起手臂,传递力量。这就是我认识的黄永玉,一个在告别的时候都要笑的人,握紧拳头,充满力量。

我很庆幸自己有机会见证了一个人在99岁的力量。99岁生日那天,黄永玉刚刚大病一场,但坐下来聊天,他还唱了歌,他要画画,他要写无愁河。99岁的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信息,他要听贝多芬的《田园》。这就是黄永玉,一种永不枯竭的生命力。我希望这种力量能活在更多人身上,爱那些为你付出真心的伙伴,恨所有伤过你的混蛋,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谎话,不原谅,不饶恕,专心走自己的路,像一朵花一样活下去,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服从任何人的命令,在太阳底下肆意盛放,活自己的命。

以下就是发表于《人物》杂志2022年6月刊的稿件。这是他生前很喜欢的一篇文章。发稿后我见到他,他说我送给了他一个摇篮,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比划,讲这篇稿子让他变成了小婴儿,引得很多人凑过来看他。这个比喻让我们笑了一整个下午,还唱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聊起了故乡、河流、小时候的家,还有妈妈。这是我一直想要分享给读者的一个瞬间,因为你们善意的存在,一个老人在99岁的时候感受到了童年般的温暖。

今天,我们重发这篇文章,纪念曾与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黄永玉,希望他身上的力量和诸位身上的温暖,都能永远存活下去。

文|李斐然

编辑|槐杨

摄影|尹夕远(除特殊标记外)

我就揍他

黄永玉是中国最后一个侠客,这句话差一点就成真了。老家院子里有一个打拳的道场,他5岁在这里拜师学功夫,从小逃学,打过老师,打过恶霸,打过警察,上课熟读《江湖奇侠传》。12岁那年,他站在沙包架子底下做了决定——湘西汉子黄永玉,这辈子要当侠客,浪迹天涯。

然而,人生在想当侠客那天下午拐了弯。妈妈突然宣布,家里孩子太多,他得离开这个家,打包行李,明天就走。这是一个母亲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时代的宿命。家族败落,父母失业,跟随父亲离家,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后来投奔叔叔,中学打架退了学,他和家人失去联系,开始流浪。

现在的他是一个画家、作家、诗人、雕塑家、偶尔的菜谱创作者和长期的拳击爱好者。他平生最讨厌的一个词叫做「历史必然性」,被他称为「屁咧的历史必然性」。最好的证据就是他自己,以下两份迥然不同的人生履历都属于黄永玉:

黄永玉,湖南凤凰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画院院士,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三次获得意大利政府官方授勋,其中包括最高等级的大十字骑士勋章。代表作包括木刻作品《春潮》《阿诗玛》、水墨画作品《墨荷》《天问》、毛主席纪念堂巨幅壁画《祖国大地》,还有很多无从归类的作品,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猴票、湘泉酒和酒鬼酒瓶的设计、电影《苦恋》的人物原型。

黄永玉,湘西流浪汉,爱好打架、逃学、偷吃爸爸做的鹌鹑脑壳,初中留级5次,因打人退学,烧过瓷器,做过棺材,在小学、中学、大学当过老师,抗战期间在战地服务团画过海报,在香港写过电影剧本,打猎、做烟斗,60多岁在动物园门口制服了三个抢劫的小伙子。80岁时说自己还是想组织一个侠客队伍,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比打官司解决问题好」。

出生于1924年的黄永玉是另一部中国百年史,教科书里不写的那种。他是中国最擅长打架的画家,中央美术学院唯一一个最高学历小学毕业的教授,中文公开作品中出现「他妈的」「混蛋」「杂种」「小兔崽子」词频最高的艺术家。他说自己没有学历,所以不相信书本上的历史分期,他只认两个历史时期,一个是新时代,一个是旧时代。让人平安快乐的日子叫做新时代,让人挨饿害怕的时候叫做旧时代,「毋论唐汉,毋论纪年」。

黄永玉相信古老的中国道理,相信因果,重视情义,讲究礼尚往来、知恩图报,他靠具体的生活经验活着,任何后天学的理念、主义都没有大于这种质朴的人生法则。他这辈子只在吃牛肉的时候喊过万岁,见最高领袖说的是「祝你健康」。直到今天,他骨子里依然活得像百年前的侠客,按照江湖规矩过日子,待朋友赤诚,见长辈谦卑,和三教九流交朋友,佩服有本事的,敬畏有学问的,搭救落难的,只有一种人他不来往,「害我是不行的」,这是闯江湖的底线问题,「我就揍他」。

再有两个月,黄永玉就要99岁了,该有老人模样了,可他没有。他的画室门口挂了一个拳击沙袋,写作的桌上依次摆着一支钢笔,一叠草稿纸,还有一把匕首。他每天早起画画,中午写作,下午见朋友,晚饭后窝进沙发里,抱着一只小猫,看电视上的拳击比赛。

《人物》在过去一年采访了这位老人,记录了一个人即将到来的99岁。这一年的最大感受是,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他有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大于时代,大于命运,大于痛苦,大到足以让他扭转结局,把悲剧写成喜剧,把苦变成笑话。黄永玉做梦遇到鬼,从来都是他追着鬼跑,吓得鬼到处躲。他的梦想是有一天把鬼捉住,挠他痒痒,看看鬼会不会笑。这样的黄永玉没有同类,他是一个会画画的齐天大圣,一个偶尔参加组织生活的孙悟空。

认识之初,黄永玉给了我一张他自己印的名片。他听人说名片是身份的象征,头衔越大权力越大,他不服气。他的名片上没有电话,没有单位,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他自创的头衔:

黄永玉

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

(港、澳、台 暂不通用)

其实他本可以有很多真的头衔,但他愿意出名,乐意挣钱,唯独不想当领导。他不会喝酒,讨厌开会,痛恨人打牌和麻将,开大会上台发言,他把「四个现代化」讲成了「三个现代化」。退休之后,晚辈想给他申请一项国家级荣誉身份,他当场回绝,并狠狠训了他。有人想给他搞一个「黄永玉画派」,他把人从国外千里迢迢叫回来,骂他没出息,「狼才需要结党」,而黄永玉认为自己是狮子,狮子干自己的事,一个人也能称王。

和这样的黄永玉聊天是一场绝对自由的愉快旅行。我们听不同版本的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田园》,打赌一场拳击比赛里谁会赢,听着Beatles讨论《世说新语》,研究蜘蛛的活法。那段时间他在准备一幅新画,一只小小的黑蜘蛛捕住了一只折翼的蝴蝶,画名《价值的判断》。黄永玉动笔前除了要准备颜料和画纸,还要解答问题:蜘蛛那么小,却可以吃掉蝴蝶、捕住麻雀,战胜远大于自己的对手,它到底是怎么赢的?
画家的答案是时间,「蜘蛛不是靠进攻战胜对手的,打是打不过的,它有耐心,等。造一张密密的网,等待猎物落网,用网束缚它,用毒针刺它,等对手耗尽力气了再去降服。」这个结论让我们都笑了:原来蜘蛛还懂《孙子兵法》呢,知道强敌是不可战胜的,胜的唯一方法是躲起来活着,等敌人自行灭亡。

有时候,我们也讨论恐惧。我告诉他,我最大的恐惧是苦会再来。他让我记住两句话:第一句是,历史不会重现,因为改变往往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样子发生;第二句是,一切都会过去,「你要记住,任何苦都会灭亡,只是这件事有个时间问题。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你可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做好自己的事,活到那一天。这个过程你可能会遇到难处,遇到很多荒谬和可笑……你就把它当作一种观察,人还能这样呢?还能有这样的事呢?你要把它们当成笑话记住,等到将来写出来,讲给人们听,日子过去是这样的呢,多有意思!」

黄永玉不思考「为什么」,人为何作恶,恨从何而来,江湖人不琢磨这些,人心险恶,是非多变,这本就是江湖底色。黄永玉信奉的是一种打架的哲学:不必分析拳头为何挥过来,重点在于应对,见招拆招,把命活下来。在每个难关都想办法笑,把痛苦熬成笑话,这就是他的活法,一种笑的方法论。

小时候放学回家,他围观弟弟打架,局面一度激烈胶着,弟弟挨了不少拳脚。事实上,打架从来都是这样,挨一拳,回一脚,一边受伤,一边求胜。最后弟弟打到满脸伤,终于赢了,把对手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赢了还在抡拳,一边打一边哭。讲到这里,黄永玉出场,故事终于变成了笑话——哥哥拉开难过的弟弟,小声传授给他胜者的规矩:「打赢的人不哭。」

这是黄永玉的笑话,或许,也是他的信念。黄永玉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笑到最后」的人,他的人生或许是一种提醒: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只要活下去,眼前经历的一切困顿、绝望、无可扭转的败局,都会在活到99岁的时候变成笑话。人只要笑,就没有输。黄永玉的存在证明了一项不会磨灭的人性真理——人生苦,但人大于苦。

来的是谁

见黄永玉只要带着耳朵就行了,他准备了很多热闹等着你。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刚刚交上自己连载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最新一章,从书房扶着助步器走出来。黄永玉忙得很。客厅柜子上压着一幅颜料还没干的新画,桌上的草稿纸有一首还在圈圈改改的新诗,沙发边的书摞成小山,最上面那本中间夹着纸巾做的书签,读了一半。他谈的每句话都有典故,像一堂眼花缭乱的历史课。看到墙上那幅小像吗?那是周令钊画的二十三岁的黄永玉,现在这幅画叫《小鲜肉》。今晚吃的这种葱是王世襄的做法,还有餐桌旁的那幅屈原的《九歌》,注意看落款:从文时年整八十岁。

黄永玉人生三大爱好依次是读书,打架,侃大山。过去腿脚还能跑的时候,他闲下来最爱骑个小摩托逛潘家园市场,往热闹人堆里扎。他喜欢买东西,可他不会讲价,整天兴高采烈地往家里搬一堆上当受骗的证据:虚高价的花瓶,缺一只眼睛的画眉鸟,名不副实的老字画。来子是他的年轻朋友,到家里看望他,进屋一看都是陌生面孔,坐他家里喝茶、看画、侃大山,每人手里一根他的雪茄。热热闹闹招待了一下午,把人送走了才知道,全是下午在官园买鸟认识的路人。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他们来干嘛?」

「好玩!」

后来摔倒受伤,聊天升级为一个老人最大的娱乐。高兴起来有时候说粤语,有时候说凤凰话,他还会说很流利的闽南语和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天的英语,这都是流浪时学会的语言技能。其他的语种他只会一两个单词,比如日语会说鸡蛋(tamago),因为讲笑话的时候用得上,「他妈的」。

历史在他的讲述里变成一个个具体的笑话。齐白石招待客人的点心是放了多年的月饼,李可染练字把垫在下面的毯子都练出一个坑,毛主席纪念堂一进门的壁画是他画的《祖国大地》,草稿是在废稿纸上画的。当时出了几个方案都不通过,最后找到黄永玉,黄永玉就随手捡了别人的稿纸,在背面画了大河山川,寓意「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他喜欢讲述家乡的故事,湘西的水、湖、山,还有表叔沈从文。小时候在老家只见过一面,流浪的时候没有联系,他刻木刻,表叔在一本诗集里看到插画,找到了他。表叔总是不慌不忙,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笑的眼睛。新中国成立后,表叔写信劝他北上,他带着妻子和七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搬来北京,到中央美术学院当老师。一见面大家都笑了,那是北京的二月份,一对南方长大的年轻父母也对北方毫无概念,没给孩子穿袜子。他们后来笑话自己和北方的格格不入,大概是湘西人的特点。

黄永玉与表叔沈从文

还有一类喜欢讲的故事是在美院的经历。黄永玉一家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住了好长时间,这里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工宿舍,那时候,住了一院子画家,包括齐白石的两名弟子李可染和李苦禅,还有画了《开国大典》的油画家董希文。大雅宝的孩子们管他叫黄叔叔。其他爸爸教孩子写生、素描、调颜色,只有黄叔叔陪孩子们玩,斗蛐蛐,舞狮子,举着小旗子带全院二三十个孩子去动物园。

黄大刚是黄苗子的小儿子,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黄永玉家做客,大人们总是聚会,一起看黄永玉画画,一起讨论他当时听不懂的艺术问题,拉奥孔为什么用极致的美表达悲剧,罗丹的《地狱之门》跟现实相比还是肤浅了。不过他记住的是黄永玉和孩子们的聚会,胡同里的男孩子们都围着黄永玉,挨个跟他学招式。黄大刚也被拉着学了两招,理由是马上开学了,会打架才能好好上学。黄永玉到学校开家长会,儿子上学打了架,他见面第一句话是:「打赢了没?」

那时候聚会的还有汪曾祺,他总是一个人来家里吃饭。家里留着绳子系着的豆腐干,是给汪曾祺下酒吃的。孩子们也都知道,好吃的要等汪伯伯来了才能吃。黄永玉给汪曾祺打电话,叫他到家里吃饭,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汪曾祺现在正被打成右派,黄永玉还是同一句,让他来家里吃饭。但是,汪曾祺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再往后讲,黄永玉就会摆摆手,「不说了。」

晚上九点半,客人们和黄永玉告别。他已经没法站起来送他们了,只能远远招招手。房间里安静下来,小猫定点跳上沙发,窝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晚上的拳击比赛。关上电视,他有时候直接睡觉,有时候还要自己再写一会儿文章。书桌前只剩下了一个老人,和翻滚了一下午的回忆。

往事给他一种复杂的感受,里面有很多感情,又有很多情感的淤泥。故事里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到现在也懵懵懂懂,比如命运。沈从文刚发现黄永玉的时候,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一个传奇的本事》,里面预言了他在黄永玉身上看到的命运,「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及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悲剧性的将来」。

沈从文当时写,这是他们共同的命运。黄永玉不理解这份悲观,那时候更容易感受到的是新时代的快乐,他在天安门看游行,哭得眼睛看不见路,街上见到穿制服的警察,都觉得像解放军一样亲切,会上去跟人握手。他将喜悦刻在了自己的作品里,木刻画里的革命者像天使一样,可以飞起来。表叔劝他北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察觉到表叔刚刚经历了一场自杀未遂的绝望。每次见到沈从文,他看到的都是一个老人的从容,日子的确辛苦,住在小房子里,吃穿用度都很拮据,但他总是用微笑,用沉默应对一切。1967年的晚上,沈从文依然在听贝多芬。

然而渐渐的,他的生活里也开始加入了新的感受,从喜悦开始,困惑、矛盾、愤怒、恐惧,还有一味藤黄。这是一种用来画花蕊的颜色,也是一味致命的毒剂。最绝望的时候,黄永玉说,不如煮锅牛肉,放了藤黄,吃下去,人生就不再苦了。

女儿走过来,小声地说:「爸爸,你别自杀,我没进过孤儿院啊,怎么办?」

黄永玉开始说另一句话,「死前面,还有好多路。」

复杂的情绪淤积在一个老人身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以下简称《无愁河》),喜悦、痛苦、悲伤、希望,所有情绪在同一部作品里共存。他喜欢写《无愁河》,一开始写的时候在房间里哈哈大笑,吓得女儿跑去看望他,后来边写边感慨,七八十年前的事情,有的记得很清楚,有的变得完全模糊,最近,写《无愁河》越来越难受,女儿给他测血氧,写到往事的时候,血氧值一直往下掉。后来,黄永玉生病入院,出院后发现,小说没法交稿了。《无愁河》写的是自己的经历,刚刚发表的章节写完了自己流浪的日子,再动笔,黄永玉就要携家带口上北京了。恰恰在这个关口,故事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的时候,黄永玉就去画画。画是黄永玉的情感表达,所有情绪都泼洒在画纸上。他的画里装着赤诚的喜悦,天真的希望,有时候恨也会突然而来。荷花在初生的太阳下盛开,背后的一池墨色,映衬着荷花红得炽烈。黄永玉喜欢画花,花是最自由的自我表达,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用服从任何命令。

落笔的时候,淤积在心里的情感同时释放,里面有一个激烈的黄永玉,脾气急,性子刚烈,有江湖匪气,想要打架,要报仇,要动手。但在这样的时候,另一些平静的力量也会出现。最常浮现的是一个回忆,黄永玉在胡同里远远见到了沈从文,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打招呼,迎面走过来,只在错身而过的几秒钟里,表叔突然开了口,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平静地留下一句老人的叮嘱:「要从容。」

星星在黑暗之中

黄永玉打算在100岁那一年办一场百岁画展,全用新画。为了这件事,他每天早起勤奋地画画。

这样的画展他已经办过两次了,八十画展、九十画展,每一次展览也都是用近10年间的新画。王明明是北京画院前任院长,小时候跟黑蛮黑妮兄妹俩一起参加绘画比赛,他有时候管黄永玉叫老爷子,有时候叫他黄叔叔,直到他也成为画家,今天也到了70岁,才明白黄叔叔画画的独特之处。

「我分析了很多前辈画家,晚年都是画不准的。黄胄60多岁的时候就不能站着画画了,身体不好,都在案子上画,画的透视角度都不对,画的人都偏了。程十发70多岁的时候,连画变形的东西也画不准了。齐白石衰年变法,可真正晚年90多岁的时候也是不灵的,最后的作品他已经糊涂了,但他还在画。」王明明说。「黄老挑战了人生年岁的一个极限,他画那么大的白描,还能够画那么精细,那么准确,他给美术界创造了一个奇迹。现在的画是他的人生境界。」

黄永玉打草稿

百岁画展有一幅尚未公开的作品,画了一只孤雁。黄永玉的题款像是一句说给自己听的提问,「雁啊雁,你为什么留下来?」

他最近出了一本诗集,里面是自己一辈子的诗,他给每一首诗配了插画。其中一首叫做《被剥了皮的胜利者》,「这是我的自画像。」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希腊神话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爱唱歌的小牧童,大家都喜欢听小牧童唱歌,阿波罗知道了,要和小牧童比赛。小牧童答应了,他忘记了,他的对手是神,阿波罗不能输。小牧童的歌声打动了人心,可是他被判定输了,失败者被剥了皮,但苏醒过来,还在唱着歌。

香港导演杨凡第一次看到黄永玉的画,「我的眼睛突然间好像打开了另外一道门」。那是1979年,他从香港第一次到广州看黄永玉的画展。「那个时候『文革』刚刚过去,所有东西都一片灰暗,你看见他的那个彩色,荷花、樱花、所有的花,就等于是百花齐放,所有的颜色都出来了!我就很惊讶,一个中国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西洋色彩在里面。」

「黄永玉的艺术,完全是按照自己的个性发展。甭管什么时期,反右时期、『文革』时期,他都保留了自己的个性。怎么样的变化都没有把他最根本的东西磨灭掉。你看其他的,有些东西不行,那么我就隐逸了,可是黄永玉属于不信邪的。有些东西不行,我给你改过来,就算我改不过来,你过你的,我过我的,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

「黄永玉是一个无法归类的人,哪个画派他都不是,他就是他自己。一直在江湖上闯荡,最后归到美术学院,他也根本没按美术学院那个套路进行创造。什么都没有拴住黄永玉,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他的艺术成就就像一棵大树似的,树形非常大,有些枝子不见得好看,但是它长成了这样大的树,别人几乎没有过。」王明明说。

黄永玉至今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作品,他没数过,也不记得。只是每天干活,创作各种各样的作品,他前半生刻木刻,七十年代画水墨,八十年代画线描,九十年代在意大利开始画油画和雕塑,回国后他做过陶瓷,画紫砂壶,与此同时,他还在每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给儿子写信说,自己的半辈子是一刀一刀地铲,「文革」以后,一笔一笔在画,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在写。这一辈子就是这样。

1962年在校尉营美院宿舍,黄永玉正在刻「繁花」 受访者供图

也正因此,他有很多被人遗忘的作品。雷锋最知名的肖像是一张木刻版画,它自发表之后作为宣传被广泛转载使用,但很少人知道它的作者就是黄永玉。他最大的作品应该是毛主席纪念堂的壁画《祖国大地》。这幅绒绣壁画宽24米,高7米,但进入这里的观众很少会专门注意壁画,更难像欣赏作品一样品读创作用心。
在黄永玉家里还有另一个小牧童,和另一种被遗忘的作品。张梅溪曾经是儿童文学作家,但几十年间,她没法写作,承担起很多具体的生活。他们的小房间没有水龙头,她每天拎着桶出去打水、做饭、洗衣服,把针管煮在锅里消毒,定点去给沈从文打针。她喜欢唱歌,喜欢花,喜欢漂漂亮亮的东西。张梅溪最喜欢下雨天,黄黑妮记得,每个雨天都像个节日,这个南方来的妈妈带着孩子上街,去稻香村买二两排叉,一起吃甜甜的点心,一起踩水,一起庆祝一个下雨天。

女儿黄黑妮说,那时候总感觉父母好像跟这个世界脱节。他们明明知道外面的混乱,全家还是要一起穿得漂漂亮亮地上街。他们好像也不懂得忧愁,周末晚上给孩子们一块糖,两个人手牵手去大会堂跳舞,他们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每个星期都要约会,一起看电影。自她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一直有花,妈妈总是在家里唱歌,外面的日子很动荡,但只要回到家,就觉得每一天不管怎么样都是很好的。

难过在这个家里只存活很短暂的时间。沈从文去看望黄永玉,土渣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墙壁上也是脱落的砖石,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昏暗无光,黄永玉就在墙上画了一个窗户,画里的窗外是盛开的鲜花。张梅溪从外面拎水回家,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拎回来时水已经冻成冰,根本没法用,她却依然开心,点一支蜡烛,把冰反扣过来,一家人兴奋地围着它笑,「看,冰灯!」

1961年,黄永玉一家和小猫大白,各有各的喜悦 受访者供图

漫长的几十年间,这对年轻父母都没有代表作,但他们在共同创作一个作品。黄黑蛮今年70岁了,他记住的童年时代是那时候的书、音乐和电影,「你读过《孤筏横渡太平洋》(注:现译名《孤筏重洋》)吗?就是那时候刚译出来,特好看,你一定要看!还有《人·岁月·生活》,爱伦堡的,写得太好了,我们都爱看。那时候Beatles出的专辑,我找来给我爸听,特别好……」后来女儿从香港给家里带回当时世界上最流行的那些歌,黄永玉把磁带藏在家里。把门锁好,关上窗户,一家人竖着耳朵听。他们最喜欢的一首歌叫做《忧愁河上的桥》(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这个作品也留在了学生身上。画家广军是黄永玉在美院的学生,直到今天,他都记得黄永玉教给他的一句话。那是1963年,毕业创作到林区「体验生活」之前,黄永玉告诉他:「你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到时候你就想,嘿,这么难的事让我碰到了,这多有意思!你看我怎么把它解决了!记住,一定要这样想。」

黄黑蛮推荐的那些书讲了许多不同时间、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故事,但它们的内核却是共同的主题——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

这是与表叔沈从文一致的脉络。发现黄永玉的时候,沈从文在文章里对黄永玉的命运有一个悲剧的预言,他的个性在一个时代将被视为个性鲜明,在另一个时代就会格格不入。不过,他也写下了应对方法:

「不妨勇敢地活下去,不必求熟习世故哲学,不必八面玲珑来取得成功,毫无顾忌地接受挫折,不用作得失考虑,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

这是沈从文50岁的时候留下的经验,黄永玉后来的写作、木刻、绘画、雕塑,一切的人生抉择都践行着这个统一的规则。小说讲究起承转合,他的文章如流水,从不写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几百万字里连一个「但是」都没用过;国画讲究用墨,他直接拿丝瓜瓤刷颜色,最亮的白色不是调色调出来的,用的是修正液。「文革」时候,造反派问他怎么把浪花画出动态,他的答案是拿一块抹布,蘸上颜色后卷起来一抹就行。写作技巧、笔墨讲究,他并不是不知道规矩的存在,但是他不在乎,黄永玉的作品里,每一根线条都叫黄永玉,横七竖八地肆意活着,它们是一种新的规矩:我管它呢!

1982年,黄永玉和沈从文一起回家乡凤凰。沈从文住在舅舅的老屋,对着山喝豆浆。两个人在吉首大学作讲座。沈从文先上台讲,他说自己毫无成就,算不得什么作家,也算不得什么考古学家,是一个「假的知识分子」,最大的天赋是「穿单衣过冬不怕冷」,什么坚强也说不上的。「我有一个习惯,我向前走了,我就不回头」。第二个讲话的是黄永玉,黄永玉摆摆手,「手艺人,不会讲」。

这一年,沈从文80岁,黄永玉58岁。下着雨的春天,黄永玉找来朋友一起听湘剧高腔《白兔记》,主角李三娘出场,唢呐一响,院子里的几个老人都哭了,因为唱的是,「不信芳春厌老人。」

这是沈从文最后一次返乡,5年后,沈从文去世。在人生的最后,他修改了自己的预言。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修订版里,他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为「一切不出所料」,而关于黄永玉的悲剧预言是「一切近于过虑」。临终病榻前,黄永玉听他跟后辈讲道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钱,热闹,江湖

评论黄永玉的画常见的关键词有:好玩、新奇、大胆、鲜艳,不过艺术最受欢迎的成就或许是——有钱。

黄永玉并不讨厌穷,流浪时穷得叮当响,他也过得很快乐。但他同样喜欢挣钱,他的很多快乐也需要钱来实现,他喜欢请朋友吃饭,喜欢给张梅溪买新衣服,很多新鲜玩意他也想要,五十年代就有唱机,七十年代末能穿牛仔裤,他的工作室还有数不尽的新书和唱片,这些快乐都需要钱。这个问题年轻时好办,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工资花光了,他就熬夜加班刻木刻,挣稿费继续花。后来回到多年前生活的香港,黄永玉从早到晚闷在工作室干活,不再有力气刻木头了,那就画画。香港喜欢色彩鲜艳的画,那就画得五彩缤纷。香港人喜欢买大画,越大越值钱,那就画大画,越画越大。

荣宝斋艺术总监雷振方在香港见到了90年代的黄永玉,一个将近70岁的勤奋新画家。这时期他画了很多作品,最著名的作品是《山鬼》,迥异于此前的作品,用色大胆,画幅巨大。它们给人的冲击感很强,产生了一种对国画的颠覆性认识:画还可以这样画吗?

更多大胆的作品署名黄永玉出现了。家里的小猴死了,他把小猴画在了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上,最初面值8分钱,后来成为邮票史上价格最高的作品,一度实现「一枚猴票一辆车,一版猴票一套房」。家乡的酒厂找他出主意,他拿猴票挣来的稿费给他们出了酒瓶的设计方案,后来最出名的一款酒就是红极一时的「酒鬼酒」。

金钱、声名、艺术、人情,在黄永玉身上是混沌的边界。这位艺术家勤奋地画画,但他也真诚地喜欢钱,喜欢大宝石,喜欢最新的跑车。成为他的朋友其中一项标志是,他会热情地拉着你去书房参观他的宝贝。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戒指、一个手表,还有一沓写着「黄永玉 收」的信封,那是每一次作品发表后寄来的稿费,全是现金。但他的快乐仅限于展示,关上抽屉,黄永玉还是黄永玉,穿70年前买的风衣,用小木匠给他做的木刻刀,喜欢吃女儿做的腌黄瓜。

这份混沌的顶峰是万荷堂。这是从诞生就充满了江湖色彩的名利场。1995年,黄永玉再次回到北京。在此之前,他用画画挣的钱,天涯海角买房子,老家的、中国香港的、意大利的。这次他不想买了,他要自己盖房子。

于是,黄永玉以黄永玉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建筑。他告诉我,万荷堂是他自己设计的,最初的蓝图也是他自己画的。我找到了这份蓝图,是一个画在卷尺包装盒背后的涂鸦。负责盖房子的柳运宠至今记得接到任务时的痛苦,「就巴掌大的纸盒」,黄永玉的要求不容置疑,「就盖这个房子」。

最终落成的万荷堂占地8亩,里面有一个12米宽的大画室,3亩的荷塘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荷花,院子一角装下过一整个戏班子演出,另一角可以同时招待500人聚会,厨房的烤炉烤过全羊,烤过鹿,旁边的停车场依次停着不同款式的跑车,他的另一个交通工具停在画室门口,是一架德国运回来的马车,黄永玉偶尔会赶着马坐马车转转。

万荷堂有以下特征:自由、烧钱、三教九流。其中自由是最要紧的,艺术家在这栋建筑里追求无拘无束,荷塘里的花不允许修剪,野草不准拔,院子里的狗也不拴绳,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荷塘院子里的房子不允许使用一根钉子,一切都要按最自然的方式来,树长成什么样,盖房子时就用什么样。唯一抗议这种自由的是施工队。工头一次次跟黄永玉吵架,他们用经验跟他讲道理,盖房子不能追求纯天然,砍下来的树没有标准尺寸的,一头大一头小,拿它们当大梁,房子会塌。

黄永玉在万荷堂有自己的规矩。他养了一院子的狗,其中有两只,一只叫科学,一只叫民主。在这里,卖画不讲价,讲价放狗。

「他有他霸气的一面,一般画家不好意思谈钱,但他就是大方地告诉你,你不能少给了他。」王明明说。「他接触的人多了,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别人,我不缺钱,我那边开一个劳斯莱斯,你就不能把钱拿少了去买我的画,明白吗?对着这些世俗的人,他只能是这样。他知道怎么对付不同的人,对很多老朋友,他绝对是真情的,作品里也没有任何金钱。这是他的智慧。」

这里见证了北京城21世纪初最鼎盛的热闹。黄永玉喜欢聚会,万荷堂进进出出不同身份的人,画家、官员、商人、学者、厨师、服务员、戏班子、舞狮队、弦乐队……王明明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黄永玉送给他的字是「举重若轻」。采访全程,他只在回忆万荷堂盛况的时候扛不住了:「在万荷堂上百人来了,一坐一下午,我去我真闹心。」

「像咱们觉得这么多人,心里头一两天都乱糟糟的,可他高兴。黄老做人,能放能收。他高兴完了,热闹完了,第二天早上还是做自己的事儿,什么都没耽误,马上沉下来,第二天还是照样写,照样画,我觉得这是他最伟大的地方。大家看他光鲜,但没看他用功,艺术上没有过那一关,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到达那个境界。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但又没变成负担。」王明明说。

许多作品都是在热闹之后的第二天画出来的。他的画室有一架升降机,巨幅画布钉在墙上,他常常从早到晚对着一面墙画画。他喜欢上了画大画,画室最高容得下5米的画布,他就有了越来越多5米高的作品,5米高的荷花,5米高的荷塘,5米高的《春江花月夜》。

万荷堂里的黄永玉是一个艺术家最复杂的时刻——十分艺术,十分江湖,十分黄永玉。他只请过「文革」期间给他送花的花匠给画展剪彩,从此以后画展没有剪彩仪式,八十画展请柬上还标注着「恳辞花篮」。作家北岛办杂志筹不到钱,在黄永玉家做客的时候谈了自己如何碰壁,黄永玉转身去房间拿了一幅刚画好的画给他,让他拿去卖钱。这样的他也受过骗,给家乡捐赠,给酒厂做设计,捐钱修建学校,钱没了,事没办好。他生气,画画,骂人,然后忘了,继续上当受骗。

万荷堂最热闹的地方曾经是门口的亭子,取名「侃亭」,父老乡亲都能来这里跟他闲聊,海阔天空,侃侃而谈。这种人际乌托邦只短暂存在于没人认出他的那段时间,后来知道了住这儿的老头儿是黄永玉,万荷堂就开始隔三差五遭小偷,偷他的画,偷他的摆设,最后偷走了他给侃亭题名的匾。后来黄永玉发了狠,把「侃亭」两个字刻在大石头上。他很得意地告诉我,再也没有人能偷走他的字了。在万荷堂门口,我见到了没了匾的侃亭,的确没人能偷走他的作品了,只是在黄永玉的刻字旁边,多了一堆陌生人的署名——「×××到此一游」。

他也知道,自己的画不再只是一种艺术表达。现在见了老朋友,想念至极,想送他画,有时候刚答应了送一幅,颜色还没调好,站旁边等着画的老朋友就开口了,「哎呀,我家是两个孩子。」

80岁那年,他改写了孔子的话,「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到了90岁,三米的长卷上是他的感慨:「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黄永玉在新年画了一幅画,画好了撕,撕了再画,来来回回五次了。他请了很多人看,每次得到的都是赞美,只有他不同意,颜色不好,比例不好,细节不好。他找不到艺术上势均力敌的朋友给他提意见,画纸前只剩下老人自己做判断,一个人在画前摇头,不好,还不够好。

以前,他的第一个读者通常是张梅溪,夜里刻完木刻,两个人泡咖啡,边吃点心边看作品。接下来,他会邀请朋友们来家里看画,给他出主意,老朋友故去,这个名单越来越短。

名单上曾经还有汪曾祺,刻《海边的故事》的时候,汪曾祺看了不满意,黄永玉把里面的翘脚小男孩来来回回改了五遍。但他很早就从名单上消失了。

1997年,汪曾祺去世。那时候,黄永玉旅居意大利,女儿跑上楼,「汪伯伯去世了!」他没哭,也没说话。后来出书,写了他所有的老朋友,唯独没有汪曾祺。作家李辉问他为什么,「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难下笔。」

他只认识前半生的汪曾祺,对这个朋友知根知底,见过他的父亲,一起熬过艰难的日子。这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名字,找曾祺看画,找曾祺吃饭,找曾祺聊天,找曾祺看他的文章。后来,这友谊渐渐变成了「听说」,听说他上了天安门城楼,听说他现在是干部了,从文表叔怕汪曾祺找不到工作,还给巴金写了信,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决心投身革命事业了。

在这段过命的友谊里,汪曾祺是逐渐消失的。黄永玉被划为黑画家,朋友大半夜偷偷来看望,花匠也给他送花,让他放宽心,唯独没有见到汪曾祺。黄永玉挨了打,也没有见到汪曾祺。到最后,这个名字成为一个老人最孤独的记忆,一个无从询问的困惑:为什么在自己最黑暗的日子里,最好的朋友消失了?

他们是彼此最早的知音,汪曾祺写信给沈从文,他发现了一个小天才,「我以身家担保」,请老师帮忙找人推荐黄永玉的木刻。黄永玉想要回家乡,汪曾祺拦住了他,鼓励他留下来,「在狗一样的生活上做出神仙一样的事」。受委屈的时候,汪曾祺把沈从文对他的教诲送给了黄永玉:「做自己的事情。你有一支笔,怕什么!」

他们的晚年毫无交集,汪曾祺写给朋友的信时常提到黄永玉,「听吴祖光说」,「听王世襄说」,「听人说」。黄永玉的信写的是,「实在是想念他」,「你想念他,他不想念你,也是枉然」。

汪朗是汪曾祺的儿子,他从小知道一个黄叔叔,小时候给他画过画,被父亲一直挂在房间里,但他直到前几年才第一次见到了黄永玉。几乎所有人都说黄永玉热闹,只有汪朗说他「寂寞」,「老头儿现在挺闷得慌,没朋友了,能跟他说到一块儿去的人没了,没人跟他真的聊天。」

热闹里的黄永玉很像他的父亲。晚年的汪曾祺很受欢迎,社会活动很多,今天参加笔会,明天出去采风,还有无休无止的应酬、答谢、吃喝饭局。「老了,喜欢有人捧着,但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热闹,但骨子里真的孤独。

他把父亲也称为「老头儿」,「老头儿一直心里都有黄永玉,」汪朗说,「只不过就是……各种原因吧,没能够像过去那么亲密,这个(疏远)他也觉得挺遗憾的。」「他对黄永玉的东西一直是在关注的,而且一直是肯定」,「但是这个事儿,他又不能去跟黄永玉解释。」

黑画事件之后,汪曾祺非常着急,想要去看黄永玉,但他的妻子不同意。她是一个小心的人,害怕出事,不允许汪曾祺和这样的人来往。这并不是汪曾祺唯一一次软弱。儿子下乡回来,接济了受迫害的朋友,这对父母的第一反应也是怕出事。汪曾祺后来写道,是儿子教他理解了什么是义气。他也试图弥补过,80年代,他登门找过他,拜访那天张梅溪关着门,不愿意出来见他。后来的汪曾祺用沉默回应这段关系,命运的十字路口上,低了头的是自己,往回退缩的是自己,失去这份友谊是他自领的惩罚。

再去见黄永玉,我看到了另一个老人的负气。他能背诵汪曾祺写过的文章,包括没有发表的作品,但他讨厌汪曾祺的晚年作品,「他是一个写小说、写散文的人,老写吃吃喝喝,炒菜做饭,好多能力他都没有发挥出来!」他说起来就生气,「曾祺后来写的,我都不再看了!」声音提高了,开始发脾气,「我的文章,曾祺也没看过!」说完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后来的文章,(他)应该没看,没有系统看过。」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曾祺看过吗?」

但汪曾祺看过。这是汪朗记得很清楚的细节,在父亲的书柜里,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那是黄永玉旅居意大利出的第一本散文游记。

荒唐的日子过去了,剩下了两个老人的各自孤独。黄永玉不知道的是,他再次回国后的几乎每一场画展,汪曾祺都去看了。作为一个普通观众,默默买票进去,参观老朋友的新作。看完满腹感慨,无人分享,只能回家一股脑儿倒给儿子,教儿子欣赏黄永玉的荷花,教他看懂老朋友的用笔,「一笔到底,足见功力」。他专门去纪念堂看了《祖国大地》,一眼看出画的用心,「这种场合不好画,这么画完全压得住这种场面,大气!」给朋友写信也忍不住夸了《祖国大地》,「此公近年可谓哀乐过人矣。」汪曾祺的书房里,一直挂着黄永玉刻给他的木刻《高尔基》。

黄永玉听到这件事后,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水池里的流水声。几天后再次拜访,一见面他就要我看新画,那是一幅淡墨荷花,题名《一梦到洞庭》。他指着上面的荷花,「曾祺看了会开心的。」

这是一朵墨色的荷花,也是汪曾祺经常画的一类主题。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墨色的,因为他只有一盒彩色颜料。「他不会用水墨浓淡,这张要是给曾祺看看,他就开窍了。他的画不开窍,他画画要是我在,讲两句给他听,他会解放,这是真的。」黄永玉说,「要是他掌握了这个,他就开心了。」

《一梦到洞庭》

这幅淡墨荷花大概是写给汪曾祺的回信。1954年,刚到北京的黄永玉拜访了齐白石,刻了一幅流传至今的齐白石木刻。这幅木刻起稿很难,黄永玉当时30岁,既没有刻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理解齐白石。汪曾祺为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一窝蜂》,这篇文章从未发表,读者只有黄永玉一个人,好朋友用文字教他理解画家。

汪曾祺纪念馆建成,书迷们提议请黄永玉为汪曾祺纪念馆题字,黄永玉答应了,把汪家后代叫到家里拿字。和50多年前一样,黄永玉提前三天准备的菜,坐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哪一个是小老虎?」汪朗笑着回答第一次见到的黄叔叔,「现在已经是老老虎啦!」

见到了黄永玉,汪朗觉得,父亲的人生有了很多答案。汪曾祺只抽卷烟,但他却有一个当成宝贝收起来的烟斗,现在终于知道,那是黄永玉送给他的礼物。他们去看了黄永玉的木刻展,找那幅因为汪曾祺改了五遍的木刻。他们从《无愁河》里摘出汪曾祺的段落做了剪报,那是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的过去。

这是一段近似乡愁的友谊。而对黄永玉来说,很多名字都在时间里变得复杂。上海有老艺术家去世,电视台请黄永玉出来说几句话。草稿纸上留下了一个老人复杂的修改痕迹:「××是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时的朋友」,划掉「朋友」,改成「同事」,再划掉,改成「同行」。最后落在纸上的正式回复只有短短几句,大意是相识甚浅,无从谈起。

很多名字都还能再回来,一种常用的理由是,「都过去了。」一切的确都过去了,如今所有人都是老人了。万荷堂搞聚会时,女儿拿着学生名单,一个一个跟黄永玉商量,这个人动过手,那个人砸过家里的东西,可是名单没法这么算,最后黄永玉说,让他们来吧,他们过去是打过我,但是这些人不算坏。

晚年的丁聪话越来越少,总是笑眯眯地坐在人群里,望着身边的朋友,一坐一下午。大家七嘴八舌地笑话他,「你怎么不说话了?怎么这么安静?」坐在一辈子的朋友旁边,丁聪老了,眯着眼睛不回答,直到最后才慢悠悠地解释了自己的沉默,「这就是人生哪。」

人生如此之长,黄永玉和汪曾祺最终却没有机会,坐在一起享受这份沉默。

不要扶,不要服

2021年的万荷堂空空荡荡,院子里住着年迈的「科学」,「民主」已经去世了。画室锁着门,里面的升降机前没有了大画布,门口的拳击沙袋外层晒脱了皮,悬挂沙袋的金属链生出厚厚的锈。荷塘里的荷花全败了,柳运宠偶尔跟新来的客人们讲解这里曾经的热闹,数得上名字的名贵荷花最初都种在这里,大明湖的荷花、颐和园的荷花、洞庭湖的荷花,但最后是无名无姓的野生荷花活了下来。

黄永玉依然坐在古雨厅的大桌子前,现在他需要放一台吸氧机在身旁。

万荷堂的热闹是一点一点消失的。2002年,张梅溪搬回香港,和儿子一家生活,后来的日子,有时住在山上的家里,有时住在医院。缺席聚会的朋友也越来越多,理由是老了,病了,去世了。2009年,丁聪去世。年底,王世襄去世。次年,华君武去世。黄苗子出院找黄永玉吃饭,两个人对着安静下来的万荷堂,黄永玉告诉老朋友,「现在就剩咱俩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万荷堂吃饭。2012年,黄苗子去世。

整个万荷堂只剩下了一个老人。生活开始变得不方便,院子里的石板路推不动轮椅,画室门口的门槛也成了障碍。女儿找了新房子,90岁以后,他们搬到新住处生活。

布置新家的时候,女儿决定安装能上下楼梯的轮椅,他的第一反应是用不着。受伤住院后,女儿请人夜间看护,他生气了,抗议这个决定。他走路走不稳,旁人伸手扶他,他会瞪眼睛,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一边大声反抗,「不要扶!不要扶!」

黄永玉与女儿黄黑妮

新家依然要办聚会,每天下午三点半,客人坐在他对面,听他讲笑话。他喜欢讲述一种帅气的衰老,最常讲的例子是他的弟弟。故事是这样讲的:他回凤凰老家,弟弟带他吃饭,两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冲出来,冒冒失失地撞倒了弟弟。请注意,弟弟当时80岁了,被摩托车撞飞,弹出去一人多高,摔倒了,人没事,自己爬起来,恶狠狠地走过去,左一拳右一拳,把年轻人痛打一顿,教训他以后小心看路。打完解了气,一毛钱也没要,放年轻人走了,两兄弟继续打出租车。上车后连司机都佩服弟弟,80岁了还这么潇洒,司机一路跟哥俩打听,你们真的80了?今天不收你们的钱,我要回去跟我哥们说,80的人是怎么教训小年轻的。

这个笑话讲过很多次,赢得了很多笑声。柳运宠见证了这场交通意外,故事大致属实,只有部分细节问题:老人摔倒后并不是自己爬起来的,很多人搀扶着才站了起来,他也的确挥了拳,可每一拳都挥空了,毕竟,他已经80岁了。一个热血的老人确实存在,但他的衰老并不帅气。

真实的衰老是一种越来越具体的悲哀。老朋友住上海,临终之际给黄永玉打电话,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他在北京的电话一端急了,「你千万不要死,要死也等我来了再死。」他坐飞机赶到了上海,老朋友却已在火葬场了,人生只剩一场告别仪式。黄永玉没去参加仪式,一个人跑去停尸房,见了他最后一面。

显然,黄永玉不喜欢这种结局的衰老故事。衰老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和朋友讨论过的,在老朋友都还活着的时候,死亡就是一个他们具体讨论过的话题,大家还专门为此聚会,畅谈死了以后怎么办。丁聪、黄苗子、华君武,都发了言。他们有的说拿骨灰种花,有的说拿骨灰撒回大海,还有人提议骨灰直接冲到马桶里,一了百了。张梅溪不同意,嫌弃骨灰会堵住下水道。黄永玉说,那就包成饺子。

他见识过朋友的衰老,有骨气的老,从容的老,就像黄苗子那样的老。当时他病了,黄永玉去医院探望,躺在医院里好几年,可他还总是笑眯眯的,在病房里面写字,看书,和朋友对诗,做完透析找人吃溜肥肠,在病床前吃涮羊肉庆祝生日。黄永玉一直欣赏黄苗子身上的从容,性格从容,宠辱不惊,自得其乐,「连害病都害得那么从容」。

人生最后的日子,黄大刚怕他受不了闲话,拔了家里的网线,不让他看到外面的诽谤。直到父亲去世后才知道,老人早早找了人接上了网线,所有的说法,他全看到了。但他此后的每一天依然过得坦荡,睡得好,吃得下,该怎么过怎么过。他指着儿子住的方向,告诉当时身边的人,「他们太小看我了。」

有一次病危抢救回来,黄苗子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拿笔来,要写字。黄大刚只好在护士休息室拼了两张桌子,铺上宣纸,研了墨。他发现,父亲站不住,但拿笔的手始终不抖,「根本不像一个病人写的,很霸气」,写于朝阳医院病房里的字是他这辈子最苍劲有力的作品——「万紫千红」。

这才是黄永玉能接受的衰老。小牧童老了,病了,被痛苦剥了皮,但他还要唱歌,在地狱里也要唱歌。

这一次,轮到黄永玉老了。医生跟他谈话,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胆坏掉了,肺坏掉了,血管坏掉了,心脏上有个小盖盖也坏掉了。他喘不上来气,医生让他住院,他带着书、颜料、画笔、画纸住了进来。住了几天他就生气了,医院里怎么有这么多不准——不准熬夜,不准劳累,不准吃辣椒,到处都是不准。

他的身体变得不像黄永玉了。摔倒了要住院,感冒了要住院,只是多吃了一顿涮牛肚,痛风就犯了,还是要住院。他不喜欢医院,医生讲话不公平,只对年轻的病人说「完全康复」,老人生病只能听到「这样就挺好」,仿佛痊愈是一种仅属于年轻人的特权,一个老人总是得到另一种人生真相——办不到,再也办不到了。

回到家里,黄永玉生气了。他不喜欢衰老,一点也不喜欢。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当侠客,要刻木刻,要画画,要写《无愁河》,好不容易把苦日子熬过去了,怎么就老了呢?老天爷办事真不公平。

黄永玉老了,这事他不同意。他开始用黄永玉的方式反对自己的衰老。摔倒伤了骨头,住院动手术,往骨头里钉了钉子。医生安慰他,人老了,不能走路很正常,做这种手术之后要是还想走路,三天之内就得下地练习,这是年轻人才做得到的事,下地练习那么疼,老人不必勉强。然而,三天之后,黄永玉站起来了,老不老他不管,他要重新走路。

家里的餐桌前挂着一副对联,他在题跋里写道,「人老不怕,就怕颓废和意志消沉。看我们今天多带劲!所以今天我写这副不对仗的对联来长长我们老头老太太的志气,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混蛋话!」

这副对联写的是:

人说八十不留饭

大伙喫给他们看

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平均年龄80岁的老朋友签名,都是北京人艺来万荷堂吃饭的老艺术家,包括时年88岁的郑榕、85岁的蓝天野(已故)、82岁的朱旭(已故)、77岁的张曼玲、72岁的吕中和徐秀林,还有从美国回来的卢燕,当时也已85岁。

他近乎赌气地想要证明,衰老偏偏可以很帅气。一个老人也可以像年轻时一样活着,还有爱情,还有友谊,还有作品,还有希望。

黄永玉98岁时作的画,上面题着「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

于是,黄永玉成为了北京城最年轻的老头儿。他喜欢坐敞篷跑车出门。住院醒来的半夜里,他坚持要喝一瓶雪碧。他还要给张梅溪打电话,耳朵听不到了,他们就写信。两个90多岁的老人照样要谈恋爱。他们在同一个笔记本上写下给对方的话,笔记本的边角上是卡通画,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笑眯眯地手拉着手。女儿在香港北京两地飞,负责给两个老人传递情书。

晚年的张梅溪忘记了很多事,黄永玉就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女儿在病床前给她读《无愁河》,写到他们的19岁,写到了最初的相识,一到这种时候,张梅溪会醒过来,想起同一时期的细节。她已经没办法握住笔,本子上的字歪歪扭扭,不同段落常常重叠在一起:

我最亲爱的好爸:
我很挂念你……我十分想念你,你来这里住,好吗?……你的画,很好,我一看就知是我爸爸,爸爸你一定好好中意我吔!我们都十分中意你,挂念你!你来!!我天天炒菜给你。
今日下雨,我中意下大雨,好好玩啊!亲亲你好爸爸。
你的大头女,梅溪

然而,衰老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前路少有坦途,多得是无能为力。2019年,香港机场交通阻断,黄永玉困在北京。他只能这样回信给他的爱人——

梅梅妈妈:
你说这个世界好不好笑?香港今天变得这么混乱,我原本想回来看看你,都办不到了,只好等香港早一天平安,好让这两个九十岁的人见见面。
我自从摔了那一跤之后,人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生龙活虎的人,走路都慢慢一拐一拐地了。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脑子和手依然灵活。要不然文章和画画都弄不成了。感谢上天。我仍然祈求老天让香港早早恢复正常秩序,以便我能早日回香港看你。
吻你!老爸,北京

这封信没有回信。两个月后,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再等两个月,香港政府实施了入境限制,又过了两个月,黄永玉接到了一则来自香港的消息。北京的家里很安静,旧烟斗整齐地摆在柜子上,小猫窝在沙发上晒太阳,房间里摆满了花,正如女主人喜欢的那样。一个人的时候,黄永玉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一张纸条,这是他写的最后一封关于张梅溪的信:

梅溪于今晨六时三十三分逝世于香港港怡医院,享年九十八岁。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您。

身边的人们看得出他伤心,但没有人见到他哭。他请人把张梅溪15岁的照片装在镜框里,放在每天看得到的地方。剩下的时间,他的日子还是一样,早上画画,中午写字,晚上抱着小猫,一个人看电视。

和他聊天的节奏越来越慢,故事讲到一半常常会停下来。他还是喜欢讲笑话,讲梅溪遇到小混混,俩人一起去教训他们,把人吓跑后哈哈大笑。他最喜欢讲第一次见到的梅溪,她穿着白色裙子,背对着自己,在房间里和着钢琴伴奏,唱Ave Maria(圣母颂)……

这是一个他没有讲完的故事,因为讲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盯着灯光发呆,他不再说话,所有皱纹渐渐舒展开来,大概在记忆里见到了谁,最后一个人自顾自地笑,「嘿嘿!」

我是在跑万米

黄永玉最近重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但他看的版本是自己年轻时读的《大亨小传》。他又翻出来《万象》杂志的过刊,重读了胡适。他开始找过去的音乐听,手机排行榜上都是老歌,后来我放给他一首歌,他侧过身子用还能听得见的耳朵听,听出来是《忧愁河上的桥》,第一反应是兴奋地招呼女儿过来,「妹妹!妹妹!」两个人凑在一起听过去的旋律,直到今天,他还唱得出《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I’ll take your part.

When darkness comes,

And pain is ar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s,

I will lay me down.

黄永玉有很多珍藏的宝贝,他也乐于分享。他说他把自己在《诗经》中最喜欢的一首诗刻在了木头上。在万荷堂的画室里,我看到了这六块大木头,那是朋友从云南送来的金丝楠木,黄苗子也欣赏这首诗,爬上梯子直接给他题写在木头上: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

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这是《大雅·生民》里讲后稷的故事。后稷名「弃」,这也是一则名副其实「弃」的故事,后稷一出生就遭受抛弃,所幸每次都能得救,被弃置在窄巷里,牛羊避开他走,不伤害他,后来扔在树林里,樵夫救走了他,最后放在寒冰之上,大鸟用羽毛盖住这个孩子,保护他长大。

与他共鸣的似乎都是「弃」的故事。贝多芬音乐强力但是底色悲凉,肖邦有背井离乡的离国恨,拉赫马尼诺夫的底色是悲哀,帕格尼尼也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紫苑草》讲了一种底层现实:纵然努力对抗命运,却依然负担着人生的无奈和沉重。

黄永玉说,他有很多话要告诉我,有些事现在能讲,有些事要很久之后才能讲,他讲出来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求出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红了,他说自己所希望的是,再过100年,至少有一个人知道黄永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有奴性的人」,「一个没有低过头的人」。

我问黄永玉,为什么喜欢画荷花。他显然不是为了荷花的高洁而画了一辈子。「出淤泥而不染」,他一遍遍在画里题跋反驳周敦颐,「没有淤泥,荷花如何活下来?」

关于荷花,他曾经这样解释:小时候在外婆家住,闯祸后常常躲在荷塘里,一躲一下午,也顺势看了一下午荷花。他发现荷花不像君子们画的那样干干净净,真荷花里面有泥苔,周围也很热闹,青蛙、水蛇、蜗牛、螺蛳、蜻蜓,全在一块儿。他喜欢这种热闹,这是一种人生的妙。

但这一次,他重新解释了荷花。他在笔记本上画了花的解剖图,荷花杆是中空的,但它足以顶起一朵盛放的大荷花。荷花杆的内部切片里是无数个小管,整整一把圆管聚在一起,狂风暴雨过来,荷杆固然柔软纤细,但既不会断,也不会倒。它的特质不是与世无争,而是不可摧毁。它就像是沈从文画给自己的小船,在小小的波浪中也动荡不止,但是到了大浪里也不会翻沉。于无声处坚韧怒放,这就是黄永玉的荷花。

「我能忍受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委屈,那种痛苦,我能忍受。不是一件事,是多少个。这一点我不讲给别人听,是我心里得意的地方。人同人之间的那些问题,受到一点委屈,受到苦,很苦的。我当天感觉有点不好受,第二天就做别的事了,不太去想它。想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好苦,但是这一辈子,这种苦同我的努力,同我的用功,不能比。」黄永玉说,「我是在跑万米,不像跑一百米那么好看。跑万米绕圈的,不太有人看。我就是一个跑万米的人,要是有人说我跑得不好看,跑得慢,你不必停下来说道理,那就浪费了。让这个生命远一点,跑到终点是我们的目的。」

黄永玉家门口挂着一幅工笔荷花

最后一次拜访黄永玉,窗外满是太阳,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样子。阳光从彩色的玻璃照进来,大黄狗和小猫一起窝在桌子底下睡午觉,黄永玉还是在讲笑话。

「『四人帮』垮台了,我那时候正在画毛泽东纪念堂的壁画,住在华侨大厦。有人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南京跟着你们走了一路,是他报告的江青,现在就住在华侨大厦,跟我们住在一起。我说,太好了!找几个人打他!」

这时候,他的女儿拿来了一盒喉糖,他拿出一颗,递给听笑话的客人,「你吃一个糖,这个糖是我的家糖,我最爱吃的。」嘴里嚼着糖,他很开心,笑着继续讲,「这个事情现在不会有了,那个时候有机会还会动动手。」「贺敬之管文化方面的事,他打电话给华君武,说,黄永玉在华侨饭店打人了,你知不知道?华君武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可以打人呢?」他模仿领导的正经口气,「华君武就打电话给我,说你打人了,有这事儿吗?我说有,他说,贺先生说以后不要再打了,这样不好。我说,知道了。」口气在这里突然变了调,笑话来了,「接着他问,哎,你是怎么打的,快讲给我听听。」

说完客厅爆发了大笑,黄永玉看着客人们一起笑。

第一次见到黄永玉,聊天中,他突然停下来问我:「如果有一天不让你笑了,你怎么办?」

他说,他已经把办法写进了一首诗里,但他脾气又急起来,要告诉我许多办法:在家里藏一本大英百科全书,把喜欢的唱片放在柜子后面,好看的书要用东西包起来藏在床底下,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读书、画画、听音乐。他还花了10分钟讲解如何煮出最好吃的绿豆,拿一口小锅慢慢熬,用冷水把绿豆皮滤掉,这是他下放时候摸索出来的方法。胡同里的沈从文又一次在故事里出现了,讲到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则代代传递的经验:「要从容。」

后来,我找到了他留在诗里的办法,那是作于85岁的《笑》——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2022年新年第一天,他完成了撕毁五次才画完的那幅画。这幅画悬挂在客厅里,湛蓝的天空下星星点点,家家户户亮着灯,守着一汪平静的湖水,花尽情绽放,题名《今夜》。画前题字是这样一段话:

「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如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比如考古学家举它对未来的某一天如今夜的观众说,这幅画是个九十多近一百岁的老头画的,水平虽然算不得高,留传至今,起码能给后人一点欢喜,告诉我们,那时候人们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他还想写《无愁河》,命运里像是总有一个阻力挡着,不让他写这部小说。第一次动笔是在1945年,在抗战和动荡中停笔,第二次续写是在80年代末,写满一年又停了下来。86岁那一年,他重新动笔,这次还是有很多力量让他写不下去,生病、住院、衰老、离别、伤痛,但他这次继续写,13年间写了262万字,一直把故事写到了1949年。

书里很多故事早已出现在他的其他作品里,但这里每个故事写得很细。写到少年时代见到李叔同,过去他只讲如何在他面前摘玉兰花,这一次他写的是,看到弘一法师圆寂后,回去的路上默默哭了起来。

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波澜,只是人老了,伤心是一种秘密。他和年轻时一样,听老歌会哭,读诗会哭,想起朋友时也哭,看到新闻莫名伤心了,不敢让女儿知道,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他只能把这些说不出口的感情画到画里,写到书里。

他连人生最后的细节都想到了,到时候送去火葬场,送过去就行了,不用想着领骨灰回来,「不好分,怪累的」,他打算跟孤魂野鬼一起过,大家一起热闹。他对于死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胳肢我一下,看看我笑不笑,」这是他的生死标准,「笑了,我就还活着。」

活了一辈子,黄永玉只是黄永玉。这是他在《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再有两个月,这个人就要99岁了,人生再来个一百年,结局或许还是同一样——天地不仁,白云苍狗,但管它呢,我与我周旋了一辈子,黄永玉永远是黄永玉。

(王贻芳、张新颖、吴洪亮、李庚、杨超、孟斐璇、超仁、汪朝、齐方对本文亦有贡献,感谢瞿中华对本文的帮助)

40+中年妇女:我曾两次踢翻“铁饭碗”

第一次踢翻“铁饭碗”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二十出头,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乡镇初级中学任教。

教的孩子里面有一半是留守儿童,成绩都很差,既有单纯可爱、听话懂事的,也有不少是缺乏管教有明显的误入歧途趋势。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体罚也是家常便饭,和我搭班的女老师经常把班上的孩子整个脸都打肿了,但是她所教班级的平均分能够超过平行班十几分之多。

那几年,当地财政执行的是56%政策,即老师工资只能领到应发工资的56%,而且这还是老教师待遇,刚分配的青年老师每个月只能领不到五百元的生活费。这种政策已经执行很久了,基层教师工资本身就低,再被当地政府克扣一半,仅能维持温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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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也不能少》剧照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去住在校内的一户双职工教师家里取东西,那简陋的木床和木桌椅深深地震撼了我,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和现在流行的极简风完全没关系,就是赤裸裸的简陋与贫穷。我实在不能想象那个在教室在办公室衣冠楚楚的学科带头人的实际生活水平竟然如此不堪。事实上,老教师群体里普遍弥漫着“摆烂”的气息,年轻老师私底下则纷纷各寻出路。经济上的无望加上调动失败,让年轻气盛的我破釜沉舟,决定辞职考研。那时,敢于踢翻“铁饭碗”的同行并不多,即便有,不是下海做生意就是跳槽去刚刚兴起的私立学校任教,只因为那里的薪水更具有吸引力。

我的考研路崎岖又艰辛,因为之前上的师专属于五年一贯制专科,学校的教学内容难度很低,我的综合学科水平甚至赶不上普通高中毕业生。为了考研,我先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文凭,然后恶补英语,先后顺利通过大学英语“四六级”,之后才有底气报名考研。整个过程我花费了三年。那些寒冬熬过的夜,那些清晨背过的单词,那一页一页的笔记、那一套又一套的习题,最终让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碾压了那些应届生,顺利入读自己心仪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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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

读研的三年,是快乐的时光,也是迷茫的时光。从我考上的那时起,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到硕士研究生的出路不再像以前那么明朗了,尤其是文科生,毕业后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进个高职院校工作了。不少同学一入学就翘课,有的在家创业赚钱,有的继续埋首于书山题海,准备“考公”。而我呢,在仓促地考博失败后,临时在校招会上抓了一个苏南高中就签了约。因为,当时实在是害怕毕业后不知道去哪里。

未曾料到,苏南那个以升学率著名的高中就是我的噩梦。

做班主任的必须早上六点起床到操场进教室,晚上十点多还在查宿舍,连午休,都必须趴在教室讲台上完成。每天还有开不完的会,改不完的卷子,听不完的课。除了精神和体力上的疲惫,我更受不了那里的价值观。每个周五周六晚上,各班的班主任就开始带着语数外老师排班参加家长的宴请,如果家长的来头够大,学校的主任校长也赫然在列。饭后,随着果盘鱼贯而至的是家长分发的红包。那年,我的工资收入还没有红包收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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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他的班主任》剧照

记得有次全校例会,大校长一本正经地说:“《教师法》规定了我们一周只能休息一天”,台下嘘声一片。接着,另一位女副校长没羞没臊地鼓动大家:“只要你们干得好,收入自然好。家长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我上个节假日在某某饭店就收了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

当一所学校的领导者公然侮辱法律,公然地将家长送的红包作为教师的工作奖励,我对这所学校,甚至是当时的教育工作产生了生理上的反感。第二年暑假,我写了一封现在看来极为热血又幼稚的辞职信,就离开了那个每年都能考二十几个清华北大的重点高中。那是我第二次踢翻“铁饭碗”。

辞职后,我随着丈夫落户一个陌生的江南城市,在陆续经历考博、考公、考事业编这一系列失败后,我已经年近三十。无奈之中,我只好选择先怀孕生子。

产后,我开始匆忙投递简历,招聘平台上保险公司、保健品公司等重网罗织,让我感到了深深的挫折感。在保险代理人资格证考试中,我结识了一个985毕业的本科女生,她虽然是理工科,但是专业比较冷门,对口招聘尤其歧视女性。我们聊起找工作这么难,不如自己创业。两个人一拍即合,借了几万块钱在小区里租下一个门面,办起了晚托班,帮小区里的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收费低廉,很多家长本来就担心自己没下班,孩子在家没人管,所以生源倒是不缺。不过两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又请了两个大学生兼职,每天晚上搞得很晚很辛苦,周末节假日还要开小班课。除掉房租、人员工资和基本运营成本,发现两个人也就赚了一个普通小白领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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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剧照

985毕业的女生率先放弃,考研读研去了,我孤掌难鸣,只好关闭店面,重投简历,进了一家平面媒体广告公司做文案。两年后,转而又跳槽去了一家小型制造企业……

我曾有一种错觉,觉得人类的时间轴出问题了,它早就悄悄地以倍速在前进。不然为什么一天、一月、一年眨眼就过去了?我无数次在梦里重回大学的校园和宿舍,那里的我是多么年轻、自信和美丽啊!可是现在呢,我离我的专业越来越远,我甚至连过年都不敢再给我的导师发一条祝福短信,怕他对过去的得意弟子失望。每天面对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工作,没完没了地和锅碗瓢盆密切接触,时时刻刻处在鸡娃还是不鸡娃的纠结中,我心力交瘁,排山倒海的负面情绪给我带来了甲癌、肥胖与白发。

数年的疫情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也岌岌可危起来,父母对我忧心忡忡。他们一辈子都在体制内工作,退休后都充分享受到了体制的红利。在他们看来,有事业编的工作才是稳定的“铁饭碗”,而在小私企里工作的我,现在端着的是一次性泡沫饭盒。

姑且不说这个饭盒能用多久,我在心底里早就把自己定位成了“脱下长衫的孔乙己”,走在厂区那重型卡车飞驰的路上,在办公室里听着不着边际的谈话,我经常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二十年前的我,光彩照人,积极上进;十年前的我,成熟稳重,独当一面。如果没有踢翻第一个“铁饭碗”,凭借工作成绩和家庭人脉关系,我现在应该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教导主任甚至是副校长;如果没有踢翻第二个“铁饭碗”,凭借专业实力和正常的发展轨道,我现在应该是那所名校的中年骨干教师。

可是,生活是个狗血编剧,逻辑混乱、情节俗套。一转眼,我已经成了40+的中年妇女,镜头里的我,仅仅是一名小型私企的普通职员,体态臃肿、情绪反复无常。我知道在父母亲友眼中,我早已是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在过去的同事眼里,我是因冲动而失败的典型案例;在朋友眼中,我是爱折腾、爱自由,同时又是缺乏毅力的任性妄为者;在丈夫眼中,我早已从文艺范小仙女变成了邋遢俗气的中年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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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已》剧照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经常在半夜醒来,为了自己不能完成的梦想而落泪,这种伤感只有黑夜知晓。

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自己两次踢翻“铁饭碗”,因为曾经不爱,拥有也是伤害。如今的籍籍无名、一事无成,甚至是朝不保夕,在别人看来,皆是我自己“作”的。但是人生即便可以重来,跟随内心的选择也不会改变。一棵树不能选择它的土地,但是一个人却可以流浪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是一个流浪者,流浪者不能靠累积资历、人脉和物质财富获得成功,流浪者是靠经历、勇气和随遇而安换取幸福。40+的女人在职场竞争上似乎根本没有竞争优势,但是,作为两次踢翻“铁饭碗”的人,我毫不畏惧,我是那么敢于“舍”的人,那么我“得”的机会是不是也应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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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小住》剧照

有人说,因为拥有过,所以才能真正放下。我感谢自己曾经的拥有和放弃,它让我不会轻易患得患失,不会轻易臣服于一些既定的规则,更不会固执于眼前的利益。踢翻过“铁饭碗”,我才知道和山野之趣相伴的是风餐露饮;失去了甲状腺,我有理由更关注自己的一日三餐与健康;放弃和孩子每日在作业问题上的生死搏斗,改成晚上你做题来我读书的静谧模式;断掉和过去亲友之间的紧密联系,也就没有了攀比失落的机会;不再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才有细品一段美好文字的心境。

40+的我,懂得自洽的价值与途径,努力让自己活得淡然轻盈,毕竟,我挣脱过两次绑在自己身上的桎梏。那些因为挣脱造成的伤口,一直痛痛痒痒的,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长出翅膀?

这位外国学者研究中国自杀问题38年

撰文|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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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世纪初到今天,中国的自杀率下降了一半多,是全球自杀率下降最快的国家,且有数据显示,农村地区35岁以下年轻女性的自杀率几乎下降了90%。

然而,对于80年代来到中国,38年关注中国自杀预防问题,并曾组织开设了中国第一条自杀干预热线的精神科专家费立鹏,这个结果却并不那么令人满意,他毫不留情地评价:“我们希望自杀下降的原因是自杀干预起到了作用,但其实不是”。

费立鹏认为,近20年间自杀率的下降,自杀干预相关工作可能只起了10%的作用,剩下的主要是来自经济发展和城镇化的发展。

几乎旁观了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和城镇化影响这个国家居民精神状态的全程,作为一个加拿大长大,工作经历却几乎全部在中国的精神科专家,费立鹏的敏锐与疏离,让他可以轻易地就看到常年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的盲点,从而抵达真正有效的预防。

1976年,毛主席刚刚去世,1949年出生的加拿大学生费立鹏第一次来到中国,做了两年留学生,他兼职去医院的急诊室监管自杀未遂者,发现这些人的故事里有另一个视角的中国的社会、文化,从而对自杀问题有了兴趣。

1985年,拿到了医学学位的费立鹏再次来到中国,希望能有机会研究中国的自杀问题,却发现,“这是很敏感的问题”,没有数据,他只好转而专注于重性精神病的家庭服务。直到1990年,卫生部开始公布死亡数据,包括自杀数据。

评估了基于不同样本、不同口径的官方死亡数据后,2002年,费立鹏与同事一起在《柳叶刀》上发表了他们的发现:估计中国1995-1999年平均自杀率为每10万人中有23人自杀,这个自杀率,加上中国巨大的人口基数,每年便几乎会有2.8万以上的国人自杀身亡,自杀占当时中国死亡人数的3.6%,是当时中国的第五大死因。

这是第一个让世界接受的足够科学、准确的中国自杀率数据,在这个数据之前,基于不同来源的数据,国际上对中国自杀率的预估在10万分之13.9到10万分之30.3之间。而在当时,费立鹏他们的数据的背后,一个令全球自杀研究的学者震惊与困惑的事实是:中国的自杀率农村是城市的3倍,且女性高于男性。这与西方的人群自杀状况完全不同。

自那时起,费立鹏开始了他的自杀死因研究,那也许是全球规模最大的一个自杀死因分析项目,整个项目访谈了500多名自杀者的家人和亲密伙伴,旨在寻找这些人为什么而自杀,从而寻找最有效的预防自杀的方法。

也是自那时起,费立鹏就一直在专注于中国的自杀干预工作。在北京的回龙观医院,他组织了中国的第一条自杀援助热线,培训了一批专业的自杀干预人员;2010年起,他来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作为那里危机干预研究室的主任,从事精神疾病诊断的检查工具SCID的培训,以及一些公共卫生方面的研究工作。

在过去的20年间,一方面,经济发展带来的城镇化、女性地位提升、农药管制为中国自杀率的大幅下降提供了巨大助力;另一方面,根据自杀压力理论,生活质量的迅速提高会明显减轻因匮乏和愿望受挫而产生的压力,这可以减少沮丧、愤怒和心理痛苦,从而降低自杀风险。然而,在今天的中国,在经济、城镇化进程放缓的背景下,没有了经济发展带来的幸福感,中国社会的自杀预防需要往哪儿走?

这是我们找到费立鹏,希望集中探讨的问题,也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思考,需要整个社会一起关注的问题。

(一)我们最初的自杀数据,

外国人都不相信

知识分子:2002年,您在《柳叶刀》上发表了当时中国自杀率的数据,其中,中国每年自杀死亡2.8万,以及农村自杀死亡的男女比例1:3等数据令全球都很震惊,能否讲讲,您是怎么进行自杀研究,怎样获得那些数据的?您的文章发表后,国际同行们反应如何?

费立鹏:1985年,我毕业后来到中国,希望能有机会研究中国的自杀问题,但当时的很多东西都是保密的,看不到数据,所以我转而做一些重性精神病的家庭服务。到了1990年,卫生部开始把所有的死亡资料报告给世界卫生组织,我们当时一看,咦,自杀率比其他国家要高,女性比男性要高。

有了这些资料,我肯定要研究一下。当时中国的自杀率大概是每10万人23个自杀,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超过10万分之20),自杀是当时中国名列第五位的死因。当然,最让我们吃惊的还不是这个数字,而是:90年代,中国的自杀率农村是城市的3倍,且女性高于男性——在西方高收入国家,自杀率通常是城市高于农村,男性高于女性,比例大约为3:1。而且当时我们的数据还显示,国内的很多自杀与精神疾病无关。

我们这个数据出来,很多外国专家都不认同,他们觉得自杀之前肯定有精神疾病,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诊断出来……他们觉得我们肯定是错了,后来我们就进行了一个大规模的自杀解剖项目,可能是当时全球规模最大的一个自杀原因的调查,我们与自杀死亡者的家属进行访谈,了解那些人死亡的原因。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外国人,您是如何参与这项研究的,会直接参与对自杀者亲友的访谈吗?那些自杀者的亲人愿意跟你们这种前来调研的“陌生人”谈这些事情吗?这种谈话中,最难的是什么?

费立鹏:20年前,2001年,我们在回龙观与疾控中心合作了一个项目,目的是分析自杀的原因。

我是这个项目的组织者,项目分布在全国的23个点,我都去过,但我的主要工作是培训我们的调查员,我也会具体去看,但我会作为观察人员过去,去看这些调查员们做得怎么样,合不合规,等等,具体进行调研的还是调查员们。我们不仅访谈那些自杀死者的家属,还找了一些意外死亡者的家属访谈作为对照,大概访谈了数百的自杀死亡(家属)和略少一点数量的意外死亡家属,了解他们的精神状态,甚至,是不是死亡之前跟家人有过争吵等等。

这些在调研时都有录音,我回到酒店后会听这些录音,听这些人的故事,每个录音我都听过。

一般我们的调查是在自杀发生后2~3个月,最长也是半年之内,家属们会印象比较深刻,但也会比较痛苦。有时候,你能看出来,家属们自己会想一个解释:为什么我的妻子自杀,为什么孩子自杀?受访者会有自己的一个解释模式,我们得跳过这些(他们自己的解释),去分析那些客观的数据,(分析真正的死因)。

一般而言,一个自杀者,我们会问两个人,一个家属,一个邻居、同事,我们通过两方面的案例来获得一个综合的信息来判断这人的自杀原因。

有些人很痛苦,哭得很厉害,这个时候让调查员也非常为难,我们的调查员会受一些培训,告诉他们如何处理这类的事情。当然,有人会不愿意谈,因为痛苦得那么厉害,还有就是,能感觉到,他们有内疚感,一直在想:如果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有这样的后果,如果我稍微注意一些,带他们去医院看病……

我们一般每个家属至少要访谈一个半小时,最开始是开放的问题,你的体验,你觉得亲人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你这么觉得?然后我们会有一些具体的(固定的)问题。

最终,我们的调研发现:一半的自杀者是因为家庭矛盾和其他的矛盾。自杀未遂者中,有心理问题的占1/3,家庭和其他社会问题占2/3。当时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专注于单一风险因素的自杀预防计划不太可能大幅降低自杀率。

也就是说:自杀,不是一个简单的精神卫生问题,需要很多方面、很多部门的努力。

知识分子:目前的中国自杀数据怎么样了,中国仍然是全球最高的之一吗?

费立鹏:从90年代卫生部第一次公布的自杀数据到现在,官方数据来看,自杀率下降了应该总共大概50%左右。注意,下降的是自杀率,不是自杀人数,因为人口增加了。

考虑到目前的老龄化程度远远超过了90年代,而老人的自杀率通常是高于年轻人的,如果老龄人口变多了,自杀自然会变多。我们如果对目前的自杀数据按照年龄分布进行一下调整,即进行年龄标化,中国的自杀率下降大概有60%。

对于这种变化,我们希望自杀下降的原因是自杀干预起到了作用,但其实不是。我们开展的自杀干预相关工作可能只起了10%的作用,剩下的主要原因是城镇化的发展。1990年代,大概75%的人口是农村人口,自杀的主要方法是喝农药。现在农村人口40%左右,而且即便在农村,农药也变得不那么方便获得了。

知识分子:女性自杀的情况如何了?男女比例情况呢?

费立鹏:女性自杀减少了很多,因为很多农村女性来到了城市,农药不那么容易获得了,而农村女性自杀的主要方式就是农药,而且当时她们用的农药致死率很高。另外一方面,这些女性的经济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家庭也变小了,也没有那么多家庭矛盾了。

在城市,目前男性的自杀死亡开始逐步超过女性。在西方,男性自杀在几乎所有的年龄段都是女性的3倍,但在国内,现在农村差不多是1:1,城市的话,男性比女性的自杀要多的20%左右,大概是:1.2:1。在亚洲的其他国家,比如:印度是1.4:1,斯里兰卡是1.3:1。在亚洲的大部分国家,男女占比差不多。

知识分子:您怎么看目前中国发布的新的自杀数据,准确吗?

费立鹏:这些自杀数据还是有可信度的。我认为,跟其他国家比起来,我们(中国)的自杀数据可能会有些问题,但问题不会特别大,但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关于自杀方法的数据,非常缺乏,而且,非常不准。

(二)被忽略的老年人

知识分子:为什么数据显示我们的自杀率下降了,但很多人却感觉现在比过去更痛苦了,甚至有些数据显示各种精神疾病的患病率也上升了呢?现代人真得是更痛苦了吗?

费立鹏:这个问题很大,可以谈好几天。

简单来说,确实有些数据显示精神疾病的患病率有上升的趋势,但作为一个专注于精神卫生领域的流行病学家,我现在还分辩不出,这些数据在多大的程度上是因为现在的我们更敏感,有更多的精神卫生知识,普通人也更愿意承认自己的精神疾病了;有多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过去的方法不太准,现在的方法更准确了。

当然,精神类疾病的发病会有波动,我同意,但如果想当然地认为事情是越来越糟糕的,我不同意。

至于你提到的压力问题,目前可能大学生觉得毕业后求职的压力很大,但我们要想一想,30年前有多少人可以上大学?对当时来讲,考不上的压力是最大的,很多人甚至会好几年一直考,一次次考不上,这个情况跟你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压力是差不多的,或者,我甚至认为,当时的压力可能会更大。

也有人认为过去的大家庭的模式,社会支持网络会比现在要好,但你要知道过去的农村大家庭模式也给成员很大的压力,造成了很多不公平的事情,在那时候,女性没有地位,孩子都得听大人的话,也没什么地位。你现在往回看,好像过去很好,但其实,很难做一个实际的比较,很难说,到底哪个更有利于精神健康的。

现在老是说,过去很好,今天不好,这个思路,我认为太简单化,不够客观,而且,你现在可能抱怨房贷、车贷,害怕失业,但过去可能是穷到没有饭给孩子吃,到底哪个压力更大?所以,我觉得,比较轻易地说:现在更糟糕,压力更大,我认为,不那么客观。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比较确定的原因,我可以想到的是老龄化,老龄化现在正在变成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而年龄跟很多精神疾病的患病率是有关系的。

知识分子:刚刚您提到了老龄化和老年人,中国老年人自杀的一些情况到底怎么样?老年人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费立鹏:国内的老人自杀比例是明显高于年轻人的,但是自杀在老人的死亡原因中的排名却不是很高,大概在30位左右,因为老人死因排名靠前的可能有心脑血管疾病、肿瘤、糖尿病等等,所以,看上去自杀对于老年人不像对于中青年那样,是排名非常靠前的死亡原因。但是从公共卫生的角度来讲,我们要减少自杀人数,要把注意力放在自杀最多的人群中,这个人群,便是老年人。

跟自杀最密切相关的一种精神病——重性抑郁的患病率,老年人的发病率比年轻人要高,因为他们遇到的生活的不适更多——严重的躯体疾病,退休之后没事情干的价值感缺失,都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压力。在国内,目前,60岁以上的老人大概占自杀者的55%~60%,而且你还要考虑,(因为不是出生高峰),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人数其实是少一些的。所以,如果我们要减少自杀人数,力量得放在老人身上。

可是现在,因为很多原因,我们的好多力量放在年轻人身上。这里有年轻人的自杀更吸引媒体关注的原因。除此外,年轻人比较容易接触到,也许也是原因。特别是在大学、高校,要求年轻人填表做调研,相对要容易得多;而老人,尤其是农村老人,你很难找到他们,找到之后又很难沟通,他们预防的工作很不容易,需要花很多钱,却不容易被看到。

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的很多工作,很多钱都投入到了青少年、大学生身上,但实际上,真正需要关注的,是这些老人,如果要减少自杀人数,应该更关注这些老人。

你可以看看日本现在的自杀率,受老龄化和少子化的影响,他们老人多,自杀也会多。

在日本,很多老夫妻,丈夫走了,妻子很孤独的,一个人,也没有其他亲人,就自杀了。国内也有一些这种情况,比如跟孩子分开住,妻子去世了,这个老人特别孤独,痛苦,也有自杀的。我们要小心,不要向着这个方向走。

我觉得,在自杀问题上,中国最应该担心的是老龄化,因为老龄化可能会导致自杀增多。

知识分子:老人自杀率存在城乡差距吗?

费立鹏:过去城乡的自杀率之比是1:3,现在情况可能变了,但因为很多农民他们跑到城市工作,然后自杀了,算作农村还是城市,不是特别好区分。现在的城乡自杀人数的比例,好像有些数据显示是1:2,城市1,农村2。但也不太好区分,因为城市化之后,农村跟城市的区别也开始模糊了,农村种地的也变少了,即便是农村,使用农药的也不多了。所以像原来那种农药自杀的情况,在农村也少了。

但中国也有一种情况的自杀。生病,不想花钱治疗了,自己结束自己生命。我之前做过一个大的课题,调查城镇老人自杀的理由,其中,有些人就是出于这种原因。现在,我们的医疗保障系统明显比过去要好了,在城镇,(因为有了医疗保障),这种情况可能不多了,但在农村,可能还有这种情况。因为确实,很多家庭,因为治疗一个老人,就变穷了,老人会觉得应该对家庭有责任,不能给家庭造成这么大的经济负担,然后就宁肯不治病,甚至去自杀。

总体来讲,目前国内的老年人自杀的情况,尤其是农村、城市的不同,各种特征,还没有特别好的研究和数据。

(三)被误解的年轻人

知识分子:刚刚您也提到过,大学生的自杀很受社会关注,每次一出事就有各种报道,然后上上下下,尤其是高校会实施各种措施,但在同年龄层里,比起那些没有上大学的年轻农民工,大学生的自杀率算高的吗?能否讲讲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自杀的问题?

费立鹏:这方面的数据不太全,但是我很怀疑大学生在同年龄层是不是自杀率高的。因为大学生在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中,是比较成功的一些人员。虽然上大学的比例从一开始的5%涨到了现在的50%,但总的来讲他们还是人群中比较成功的。目前的(自杀)数据,很难区分20岁上下,有自杀行为的年轻人,到底上没上大学,我们没有数据。但是,我仍然估计,大学生的自杀在同龄人中还是少的,但他们受到的关注度还是高,你比如说,一个22岁在农村自杀的女性,根本就没人会关注,而如果是大学生,可能就不一样了。

另外,总的来讲,年轻人自杀率明显低于中年人和老年人。一般来说,年龄越大,自杀率越高。还有就是大学在校生中,很清楚的,本科的自杀率比硕士和博士低,当然,这也许同样因为年龄,但也许还有别的理由,我们目前还没有数据。

知识分子:还有一个问题,现在的大学里,学生们不太敢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精神疾病,尤其是抑郁的时候不敢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因为怕学校知道之后,自己会被退学,心理老师们对这件事也很为难,能听听您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吗?

费立鹏:不敢承认有心理的异常,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原因,但除了怕被别人认为“脆弱”的问题,害怕心理异常的诊断造成实际的影响确实是一个重要原因。你在军队,承认有心理卫生问题,那就需要退役了,今天在大学的情况也差不多,如果你承认你有自杀的想法或者念头,学校的心理咨询师知道之后需要上报,然后就会有人跟你谈话,让你退学,或者毕业证仍然会给你发,但需要你回家,因为不能让你在大学里自杀。这确实是个很无奈的事情,因为如果一个学生自杀,可能大学校长也要担责任,有可能因为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没有位置了。

90年代的,我刚到中国的时候,大学入学之前,会有一个健康检查,如果你承认有心理问题,就不让你上大学了。现在去掉了这个限制,但是现在的情况,可能一个学生如果在入学之前,接受过治疗,家长也会告诉孩子,千万别告诉学校,告诉了可能就不让你上学了——而且,这可能真的会是个问题。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个问题,不是很容易解决。你知道,心理咨询师也是必须要孩子承认自己有问题,他们才能跟进治疗,另一方面,哪怕这个孩子敢于承认自己的心理异常,也没有足够的资源为他们提供服务。

但还有一个问题经常被忽略,那就是,现在大学对于学生的精神健康方面的数据,可靠性也不是那么得高。比如,现在很多大学的调查,是要求心理咨询室就诊的学生,填一个表,但关键问题在于,去心理咨询的学生,他们的(精神疾病患病率)肯定是偏高的,这个数据肯定是不准的,不能代表全体的。

他们还经常问(学生):“你最近一个星期有心情不好吗?”有,那就是抑郁了。这种调查完全不标准。但经常就是这种质量堪忧的数据,被拿来说服教育部门实施一些措施,用这种达不到科学水平的数据来影响政策。

我只能说,我希望我们相应研究的科学水平能够提高,教育部门能够真正去启动那些更科学的调查,从而有一些更有代表性的数据拿出来。另外就是,我们这么多措施实施,一年或几年之后,能不能有一些后续的跟踪调查和评估,来看看我们的措施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要看看我们这些政策、措施的干预是怎么做的,到底效果如何,需要一个可靠的评估,但现在还没有。

我还要多说两句,即便有目前的这种情况,大学生在一项科学的心理调查中仍然是非常诚实的。我们曾经做过一个研究,让参与的大学生一半实名,一半匿名,填写问卷,评估精神健康状况。最初,我们以为匿名的那群人,肯定精神问题报告得多,但实际上,实名的人,承认有自杀念头的比匿名的人要多。

所以,不要认为你觉得会怎么样,都要拿数据来看,大学的很多事情都有波动,不同的大学情况可能也会不同。

知识分子:讲讲您对促进年轻人精神健康的建议吧?

费立鹏:经常会有些大学希望我给他们的学生讲一下自杀预防的课程,然后,我在一个大教室里,给500个孩子讲一个小时的课,但我心里知道,这根本起不到学校希望达到的效果。

真正要教授这种技巧,需要小组制,最多8个人的小组,大家讨论自己的想法,要有交流,孩子才会说出一些埋藏在心底里,平时是不跟人说的想法。要让他们说出来,需要受过训练的指导老师引导,这个老师不会去否定他,不会觉得他的任何想法是没道理的。而受过这种训练的孩子,在朋友碰到一些事情,很痛苦的时候,也知道如何帮助,并有能力去帮忙。他们知道,不要去否定别人,倾听,让人倾诉,等等这些技巧,这是很多大学生缺乏的。所以我们需要做的的是,从孩子开始,逐步的提升心理承受能力。

我的女儿是在国内长大的,我记得她三年级的时候,经常到晚上10点还在写字,到了六年级,她的睡眠就开始明显不够了。现在,教育部门开始限制作业,要求家长保证孩子有足够的睡眠,因为睡眠缺少,对大脑的发育有明显的损失。

我觉得,无论如何,保证孩子们有充足的睡眠,总是一件好事,对孩子的智力发育和精神健康的发展,都是好事情。

我提这些是想说,最重要的预防是提升青少年的适应能力,即心理素质。我们现在的教育部门规定,原则上每天小朋友在学校应该花一个小时进行身体健康的锻炼,可是心理健康呢?

我本来做过一个发给学校的小册子,讲的就是孩子们的心理健康训练。孩子们本来应该有相应的课,可是比如,老师觉得孩子文化课没学好,就占掉了那个时间。另外,大部分学校并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帮助孩子们进行这种心理健康的训练。

我们目前的方法是,找到有问题的孩子,给他看病,可是没有问题的孩子,我们就不管他们。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要上一下这个课,课上一般有小组讨论,给孩子们机会,让他们开口说自己真实的想法,有老师引导,孩子们一起讨论和训练如何应对,就像在体育课上进行身体锻炼一样。每周有1个小时,几个小时,用这些时间,把孩子们的心理素质进行提升,可以很好地预防后面的好多后果。

另外,我最近也在想,目前,可能教育部门会倾向于说:我们需要培养未来的工人,但20年后,AI现在这样发展,未来的工作是怎么样,未来需要什么样的工人,谁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是20年之后,到底哪些工作会存在,哪一些智力、技能根本不需要了,我们不知道哪些培养是白做的。

虽然培养知识技能的效果可能存疑,但是,如果是提高社会适应能力,那么,不管出现什么情况,这类技能都是有用的。你要想一想,把力量放在哪儿?躯体健康(体育)要加强,我很同意,但是心理健康是不是也需要加强提高一下,甚至,我认为,也许从某些角度来讲,提高心理素质是更重要。

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很重要,因为随着年龄增大,心理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这个事情不仅是自杀,对其他心理障碍,也会有很大的影响,比如:有些人成年之后就开始喝酒来掩盖自己的痛苦感,其实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自己的痛苦。我觉得对这些应该有研究,应该花资源来针对这个问题做工作。长期而言,这不仅对自杀,对减少所有的社会负面的事情,都有好处。

(四)20年过去了,

中国的自杀预防需要进入新阶段

知识分子:过去20年间,自杀率的下降,经济发展和城镇化发展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根据自杀压力理论,生活质量的迅速提高会明显减轻了因匮乏和愿望受挫而产生的压力,这可以减少沮丧、愤怒和心理痛苦,从而降低自杀风险。但在未来,经济、城镇化进程放缓的情况下,没有了发展的助力,我们该如何进行自杀预防呢?

费立鹏:首先我纠正一点,城镇化和发展仍然会继续。我去过一些农村,山区的穷人确实减少了很多,但仍然很穷,20多岁的女性有三个孩子,都没有上过学,这种情况仍然存在,而且很多,都是有待发展的。

但你说的这个问题仍然是有意义的。联合国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目标,说2030年要把自杀率降到2015年的1/3,要降这么多,靠过去经济发展、城镇化等等思路已经不够了,得发掘新的有效的办法。我个人觉得,应该把更多的资源和精力放在预防,尤其是青少年的预防上面。

确实,如果一个人已经有严重精神病,好好治疗他们的精神病,能减少自杀的风险。但目前存在一个问题是,因为种种原因,在预防自杀方面,我们80%,甚至90%的力量在寻找这些高危人群,给他们强行的治疗。

这也是西方正在使用的方法,他们认为所有自杀的人都肯定有精神障碍,治疗这些疾病,自杀的风险就会减少,但如果1/3或者更大的比例,是没有精神障碍,你怎么办?在我们的研究中发现过,很多自杀是冲动自杀,没有办法通过筛查精神疾病来找到。

在自杀预防问题上,需要警惕的是:绝对不要盲目地模仿西方,他们不是好的例子。你知道,西方花了比我们的多的10倍以上的钱,目前看来,也很难达到2030年自杀率降低1/3的目标,现在我们用更少的钱,模仿他们的措施,很难有效的。

我们目前只有10%的力量放在预防,我认为,现在这个样子,是没有真正把足够的资源——人员、研究经费,放在更有效率的地方,需要分配得更合理一些。

治疗当然应该提供,但别都放在这个地方吧,目前这个情况,资源的分配,达不到我们希望达到的结果,我同意应该提升治疗系统,现在专职的精神科医生太少,的确应该培养每个普通医生都能提供这类服务,但如果因为你把所有的力量放在这里,而没有了力量放在预防措施上,我认为是不对,是得不偿失的。

知识分子:那您怎么看目前对于自杀的预防与精神疾病诊疗方面的研究?

费立鹏:心理问题的产生,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有生物和基因的因素,有人格特征,还有适应能力、社会支持网络等等,我看到很多研究花了大量的功夫想找到成因,比如说:抑郁症的生物标志物,用来确诊、治疗。

现在我们有很多资源都集中在筛查、诊疗,甚至药物研发上,这很好,我们在正视并且试图解决精神疾病。但是我们既然可以花那么多时间、金钱在治疗上,为什么不花些时间在预防上面呢?从公共卫生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后者的效果可能会更好。

在我看来,花这么多精力放在治疗研究上,也许不那么正确。当然,药企、保险公司很喜欢这些研究,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提高我们孩子的心理素质,预防这些问题的出现。这些不是目前的老师们有能力做到的,师范大学应该多培养这样一批人。因为现在能够教普通学生来预防心理问题,提高他们适应能力的老师,基本上没有。我对这方面的了解也并不是很深入,但我能看到,相关的研究没有或者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调查,才能清楚到底可以通过哪些措施来达到提升孩子们心理素质的目标。

知识分子:你们20年前做的那种自杀死因研究,目前有继续吗?

费立鹏:没有。

现在20年过去了,我很想再做类似的调研,因为自杀的特征明显在变动,城市化之后,整个自杀的情况在国内有肯定的变动,数量有明显下降,性别分布也变得不一样了,年轻人和老人的比例也在变化,自杀可能产生的因素应该也会有了一些变化。但目前看啦,虽然有些地方,针对某些人群也在做这类项目,但就全国来看,还缺乏一个可以代表全国自杀成因的数据。

这样的工作,肯定需要做的,因为过了20年,死亡原因肯定发生了明显的变动,而且我们也很希望知道,文化的变化,城市的变化,对于自杀,在哪些方面造成了影响。你知道,我最开始进行研究的时候,最常见的自杀的原因,不是抑郁症,是家庭矛盾,各种各样的家庭矛盾,造成的冲动性自杀。

然而,时至今日,冲动性自杀所占的比例是多少?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肯定已经变了。而这些自杀原因的情况,直接关系着我们的自杀预防措施,到底针对哪些人群,哪些情况,这些,都需要可靠的数据支持。

知识分子:为什么没有再立项呢?

费立鹏:现在要做这样一个项目, 难度比20年前要大得多。

我觉得可能的原因,虽然情况有所好转,自杀还是敏感的问题。尤其,有些地方会认为太敏感,他们会觉得,有自杀,说明我们的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居民,所以,当地的一些机构也不愿意做这类(调查统计的)事情。

经费也是个大问题,现在做同样的一个项目,规模可能跟过去差不多,但花费可能会在10倍以上,人员的劳务费、住宿费等等,都比过去高了很多。

还有,现在的家人,更不愿意跟你谈自己亲属的死亡了,因为本来,要让人跟你谈自己亲属死亡的原因和过程,就很不容易,现在大家更有隐私意识了,就更不容易了。

但是,20年过去了,我们的确很想知道,现在人们自杀使用的方法有什么变动,使用的理由是什么样?现在的自杀原因,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比例有多大的变动?却都没有数据,没有数据。这个很糟糕,因为你要做干预措施,这些信息是非有不可。

我们最近还在推动一件事情,就是:我们认为,应该有自杀未遂的数据,包括自杀未遂者的自杀方法和年龄分布和等等。除了死亡数据,知道这些自杀死亡都是通过哪些方法和途径之外,我们还得看看有多少人有过相应的行为,有了这些数据,我们才能知道该如何选择干预工具,应该以哪些干预方法为主。

而且,就像我前面说的,死亡和自杀未遂,可以看出不同的自杀方式风险程度的不同,这里面有很多很重要的细节。

举个例子,上吊,死亡率是90%;但是农药的话,不同的药,死亡率从2%~90%,农药不同,致命性也不一样;其他的药物也差不多,割腕的死亡率很低,一般不到5%。城镇化会减少女性的自杀率,因为在农村,女性和男性的自杀方法一样,都是使用农药,而到了城市,男性倾向于一些死亡率比较高的自杀方法,比如:跳楼;而女性倾向于更温和一些的自杀方法,比如:吃安眠药、割腕等等,所以自杀身亡的人就不那么多了。

我们有了自杀未遂者的数据,才知道这些自杀死亡数据背后的分母是怎样?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原因,用什么样的方式自杀?从而了解在不同的地方,针对不同的人群,应该做哪些事情,才能去更好地干预、控制。

中产阶级消亡史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添的求真之路(ID:nantiandelmdd),作者:望岳投资何佳,原文标题:《中产阶级消亡史的警醒》,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近两年,身边有很多人在谈论“消费降级”,一个明显的特征是大家开始在拼多多上购物消费了。

但在我看来,这不是真正的消费降级。在全球迎来低增长、高利率、高债务、高通胀的新格局,人们需要发自内心地改变思维和认知,清醒地认识:中产阶级为何消亡?如何做好准备?

我们的朋友“老钱日日谈”刚好写过类似的话题,因此本文前两节直接引用他的文章,在第三节我将分享如何利用“产品力三角形”思维做到理性消费又不降低生活品质。

一、中产阶级为何消亡?

中产阶级的劳动收入和财富积累两头减少,不再以超过社会平均水平的速度增长,这是必然发生的事,不应存在侥幸心理。

当美国人被问及是否属于中产阶级时,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给自己戴上这样的帽子,很多人的自我认同是工人阶级。经济政策研究专家劳伦斯· 米歇尔表示,前些年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的人,目前已经不这么看待自己了。

中产阶级的大规模诞生其实是经济发展的阶段性产物——经济高速增长+优势产业崛起+房股等财富储存器完善的过程中,有一群人在“收入”和“财富积累”两个维度上较大幅度地跑赢了社会平均水平,从而成为“中产阶级”。

只有经济维持中高增速,有新蛋糕分,中产阶级才有好日子过。比如1956~1971这15年间,日本GDP平均增速10%+,这期间日本政府陆续提出了多个经济发展计划,包括:经济自立计划、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经济社会发展计划。

1975~1990这15年间,日本GDP平均增速5%,期间文化、汽车、半导体、外贸等优势产业崛起,也为社会提供了大量高薪岗位。

但是当中低收入群体数量大幅扩张,高收入群体小幅扩张,中高收入群体数量减少时,这条收入分布曲线就会呈现出一种近似M型的状态——在现实中就是中产阶级滑落,收入、财富、生活质量、精气神都大不如前。

M型形容的是一种收入的分配现象

理想的社会阶层的收入分布应该是橄榄型的,即中等收入群体的数量最多,低收入和高收入群体占比较少。

而M型社会绝非什么日本特色,它只是经济在低增速平台徘徊,进入存量博弈阶段后的自然现象——相比中低收入群体,中产阶级在收入和财富积累两个维度上超越了社会平均水平,而当他们在这两方面不再具有优势,自然也就消亡了。

1. 中产阶级收入减少的源头在于优势产业的式微,企业为了生存削减人力资本开支,打工人自然会痛。对日本来说,当时优势极大的半导体产业被美国强力扼杀。消费电子产业逐渐被中韩超越。

再到如今,汽车产业因押错技术路线也快速没落。另一方面,九十年代经济泡沫下,日本企业部门加的杠杆远比居民部门还多,导致后期陷入债务深渊,本来可以拿去砸研发、砸人才的钱,都被迫拿去还债,企业也逐渐丧失竞争优质。

2. 中产阶级财富的减少源于经济危机让资产价格大幅亏损,回本无望。同时债务又是刚性的,面对这种跌幅,哪怕一两倍杠杆也会资不抵债,又不想赖账,那只能用余生去还债了。

收入+资产两头减少=中产阶级的消亡

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研究发现,中产阶级,美国社会曾经的中流砥柱,自19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开始大规模对外产业转移,直接影响了中产阶级的收入,而2008年次贷危机更是直接埋葬了一大批中产财富,随后一轮一轮轰轰烈烈的美股牛市又加剧了财富分化,所以美国也在走M型之路。

不同国家的中产阶级感受还不一样:新兴国家的中产阶级的感受是崛起(rise),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的感受是受挤压(squeezed)。

两类人对应的财富增速也不一样,新兴国家中产高一些,发达国家中产还不如穷人。

其实资产价格下跌还不算太糟糕,只要经济还在发展,还能赚到现金流,就有翻身的机会。可一旦高杠杆的状态遭遇资产价格大跌,那真的会死透透的……

但偏偏中产阶级认为很多东西是理所应当得到的,作出了超出能力范围的财务决策,还给自己加上高杠杆。

“作为一个中产阶级,我应该有车,于是背了车贷;我应该在大城市有大房子,于是背了房贷;我应该鸡娃,于是有了更高的教育资本开支;我应该用品牌和消费主义来定义自己,于是有了更高的生活成本……”

问题在于,你的现金流能跟上吗?能穿越周期吗?

下图展示了一个中产阶级在不同阶段的月度开销,看起来每根柱子都是必须花的钱,像这样:

可是,宏观经济、产业发展、资本市场凭什么要在你25~40岁阶段提供一个万事如意的时代背景?换言之,你如何确保创造财富的这关键15年正好落在经济中高增速的发展平台?

大前研一在《M型社会》的第三章给出了他对中产阶级反脆弱的核心观点:

“大多数人觉得不宽裕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这个原因就是,大多数人用钱的方式仍然被‘中产阶级意识’牵着走,而未思考应根据自己的收入改变生活形态,最终将钱花在了不必要的事物上。”

最近很火的图:为什么父母能省下钱,而年轻人很难做到?

大前研一的核心建议就是——中产阶级要放下各种所谓的“理所应当”,用内在积分牌对抗社会共识。你想自由地生活,首先得相信自己能够自由地生活。降低对子女教育和自己养老的预期,放过自己。

后来的剧情大家都知道了。日本经济长期徘徊于低增速发展平台,经过收入和财富的双重暴击后中产阶级大量消亡,优势产业渐次式微,重度老龄化下社会暮气沉沉,今天的日本年轻人对婚姻、房子甚至生活本身都提不起多大兴趣。

二、从“现金流视角”看人生算法

中产阶级想要存活,必须削减一些理应当所的开支,储备一笔足以穿越周期的现金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跑出完全不同的现金流。

比如公务员,他们的现金流特点是,收入低增长,但非常稳定,必要支出也低;

比如小老板,现金流可能波动很大,偶尔几年涨得特别快,但大概率久期是比较短的;

比如互联网叙事最偏爱的大厂员工,现金流多,增长也不错,但这两年进入平台期了,35岁以后能维持多久也未可知。

请再看这张收入支出图。从现金流的角度看,人的一生可以分为三大阶段:

1. 可以自己赚钱了,不同经历的人进入这一状态的时间点也不一样,有人十几岁就开始闯社会,有人25岁才研究生毕业。

2. 收入在快速增长,比如上图中28岁以后的阶段,于此同时,花钱的地方也很多——婚礼、买车、买房、生娃、月子中心、孩子教育、保险等等。

3. 收入增长变慢甚至下滑,但是开销很少,孩子去念大学了,房贷还差不多了,也就正常过日子花点钱,每个月能存下不少。

难道说我们不应该做“资本开支”?当然应该做!但必须是有效的资本开支。

比如在大城市买房,就算有效的资本开支,因为有恒产者有恒心,它能让你活得更幸福,能收租,有较确定的预期回报,能让后代继续在一线城市打拼。

买学区房算不算?也算,只不过付出的对价太高了,且有潜在的政策风险,且教育部分的回报率也未可知。

买车算不算?emmm……如果拿去跑滴滴或者接待客户了,那就算。

说得更直白一些:凡是有助于提供生产效率和生产力的、能转化为资产并释放现金流的、有助于提高竞争优势的、有助于拉长久期的各种支出,都算有效的资本开支。

力所能及地做一些资本开支,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是生活中很多人误把消费当成了资本开支,这就比较悲剧了。

举个屡见不鲜的例子:

很多人抓住了“产业红利”,收入很高,这又提供了一种虚假的财务安全感,花钱大手大脚,忽视长期财富积累。

而产业红利都有窗口期,一旦关上,高收入不可维持,现金流无法覆盖早已习惯的高消费生活方式,结局往往不好。

比如互联网大厂的高P喜欢购买月供好几万元的千万豪宅,自信地认为高收入现金流可以延续下去……

我很喜欢“投资是用‘现金’换‘现金流’”这个概念。

尤其是这个“换”字,它支撑了我们不断买入的理由——每当你有一笔结余,最好就拿去换成现金流。

用“换”取代“投”的概念,也有助于摒弃各种妄念。

“投”会让我们纠结担心每一笔投资的短期收益。

但“换”是一个长期又频繁的动作,别想那么多,有钱就换,换就完了!

拿去投资自己,积累学习曲线,总有一天会变现的。

拿去投资理财,积累净值曲线,换更好的现金流。

两条曲线,你总得积累一条。

投资自己有个原则——凡是能提高生产力的消费,都可以花。

年轻人有无限可能,这钱花了,没准就拉高了长期ROE,以后每年都受益。

以投资为例,用现金流视角来看,就是我把每个月赚到的现金流的结余部分,交给一个对世界、对市场有自己独特判断的基金经理,然后他再帮我把这些钱,去换成一些投资标的。

这些标的背后是各种各样的企业,这些企业又在赚他们自己的现金流——也就是我们平时在财报上常见的表达,比如扣非净利润、经营性现金流净额等等。

所以,买基金的本质,是把我的现金换成上市公司的远期现金流。

注意,是一笔现金换到了一条连绵不绝的现金流。

三、从“产品力三角形”看消费主义

一个没有消亡的中产阶级大概率做到了以下至少两点:

收入基数高于社会平均水平(3000元/月),增速不高;

懂得控制杠杆,踩对了股市或者房产的每一轮周期(别买太贵);

理性消费,不去鸡娃,把省下来的现金换成将来的现金流。

第一点和第二点更多依赖时代的背景,一生也就两三次机会。第三点则是个人努力可以做到的,我们需要对抗虚无的消费主义,把更多的钱用来积累现金流。

消费主义蛊惑人们去消费商品的象征意义,而非实际使用价值。在商品的使用价值不分上下的情况下,消费者竞相驱逐的焦点日益集中在商品的附加值即其符号价值,比如名气、地位、品牌等观念上的东西,并为这种符号价值所制约。

对抗消费主义,我们只需要回归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多考虑自己的真实需求和执行力。比如充值健身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一种伪需求。

商业思维青训营有一个经典的思维模型“产品力三角形”:底边为“使用价值”,两边为“价格”和“附加值”。

简而言之,三条边的含义如下:

使用价值:提供了什么服务?满足了什么需求?

价格:毛利率高吗?我觉得值吗?性价比如何?

附加值:光环效应?竞品不具备的哪些情感要素?

其实大家频繁地使用便宜的购物APP,是在本能地朝着价格和使用价值的两条边倾斜。这是基本的条件反射,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因为不需要痛苦地改变自己的认知和行为。

等到经济好转起来,人们对消费充满信心的时候,必然会延续以前的消费惯性,忘记了“中产阶级”终将消亡的残酷现实。

总之,建议年轻人从现在开始提前适应消费降级,由内而外地改变自己的金钱观和消费观,认真整理家庭的现金流和投资规划,也是为了以后的“软着陆”做准备。

如果本文只能记住一句话,那必须是:多思考怎么用今天的现金换到未来的现金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添的求真之路(ID:nantiandelmdd),作者:望岳投资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