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中年妇女:我曾两次踢翻“铁饭碗”

第一次踢翻“铁饭碗”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刚二十出头,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一所乡镇初级中学任教。

教的孩子里面有一半是留守儿童,成绩都很差,既有单纯可爱、听话懂事的,也有不少是缺乏管教有明显的误入歧途趋势。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体罚也是家常便饭,和我搭班的女老师经常把班上的孩子整个脸都打肿了,但是她所教班级的平均分能够超过平行班十几分之多。

那几年,当地财政执行的是56%政策,即老师工资只能领到应发工资的56%,而且这还是老教师待遇,刚分配的青年老师每个月只能领不到五百元的生活费。这种政策已经执行很久了,基层教师工资本身就低,再被当地政府克扣一半,仅能维持温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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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也不能少》剧照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去住在校内的一户双职工教师家里取东西,那简陋的木床和木桌椅深深地震撼了我,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和现在流行的极简风完全没关系,就是赤裸裸的简陋与贫穷。我实在不能想象那个在教室在办公室衣冠楚楚的学科带头人的实际生活水平竟然如此不堪。事实上,老教师群体里普遍弥漫着“摆烂”的气息,年轻老师私底下则纷纷各寻出路。经济上的无望加上调动失败,让年轻气盛的我破釜沉舟,决定辞职考研。那时,敢于踢翻“铁饭碗”的同行并不多,即便有,不是下海做生意就是跳槽去刚刚兴起的私立学校任教,只因为那里的薪水更具有吸引力。

我的考研路崎岖又艰辛,因为之前上的师专属于五年一贯制专科,学校的教学内容难度很低,我的综合学科水平甚至赶不上普通高中毕业生。为了考研,我先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文凭,然后恶补英语,先后顺利通过大学英语“四六级”,之后才有底气报名考研。整个过程我花费了三年。那些寒冬熬过的夜,那些清晨背过的单词,那一页一页的笔记、那一套又一套的习题,最终让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碾压了那些应届生,顺利入读自己心仪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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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

读研的三年,是快乐的时光,也是迷茫的时光。从我考上的那时起,我已经清晰地感觉到硕士研究生的出路不再像以前那么明朗了,尤其是文科生,毕业后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进个高职院校工作了。不少同学一入学就翘课,有的在家创业赚钱,有的继续埋首于书山题海,准备“考公”。而我呢,在仓促地考博失败后,临时在校招会上抓了一个苏南高中就签了约。因为,当时实在是害怕毕业后不知道去哪里。

未曾料到,苏南那个以升学率著名的高中就是我的噩梦。

做班主任的必须早上六点起床到操场进教室,晚上十点多还在查宿舍,连午休,都必须趴在教室讲台上完成。每天还有开不完的会,改不完的卷子,听不完的课。除了精神和体力上的疲惫,我更受不了那里的价值观。每个周五周六晚上,各班的班主任就开始带着语数外老师排班参加家长的宴请,如果家长的来头够大,学校的主任校长也赫然在列。饭后,随着果盘鱼贯而至的是家长分发的红包。那年,我的工资收入还没有红包收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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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他的班主任》剧照

记得有次全校例会,大校长一本正经地说:“《教师法》规定了我们一周只能休息一天”,台下嘘声一片。接着,另一位女副校长没羞没臊地鼓动大家:“只要你们干得好,收入自然好。家长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我上个节假日在某某饭店就收了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

当一所学校的领导者公然侮辱法律,公然地将家长送的红包作为教师的工作奖励,我对这所学校,甚至是当时的教育工作产生了生理上的反感。第二年暑假,我写了一封现在看来极为热血又幼稚的辞职信,就离开了那个每年都能考二十几个清华北大的重点高中。那是我第二次踢翻“铁饭碗”。

辞职后,我随着丈夫落户一个陌生的江南城市,在陆续经历考博、考公、考事业编这一系列失败后,我已经年近三十。无奈之中,我只好选择先怀孕生子。

产后,我开始匆忙投递简历,招聘平台上保险公司、保健品公司等重网罗织,让我感到了深深的挫折感。在保险代理人资格证考试中,我结识了一个985毕业的本科女生,她虽然是理工科,但是专业比较冷门,对口招聘尤其歧视女性。我们聊起找工作这么难,不如自己创业。两个人一拍即合,借了几万块钱在小区里租下一个门面,办起了晚托班,帮小区里的孩子辅导功课。因为收费低廉,很多家长本来就担心自己没下班,孩子在家没人管,所以生源倒是不缺。不过两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又请了两个大学生兼职,每天晚上搞得很晚很辛苦,周末节假日还要开小班课。除掉房租、人员工资和基本运营成本,发现两个人也就赚了一个普通小白领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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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剧照

985毕业的女生率先放弃,考研读研去了,我孤掌难鸣,只好关闭店面,重投简历,进了一家平面媒体广告公司做文案。两年后,转而又跳槽去了一家小型制造企业……

我曾有一种错觉,觉得人类的时间轴出问题了,它早就悄悄地以倍速在前进。不然为什么一天、一月、一年眨眼就过去了?我无数次在梦里重回大学的校园和宿舍,那里的我是多么年轻、自信和美丽啊!可是现在呢,我离我的专业越来越远,我甚至连过年都不敢再给我的导师发一条祝福短信,怕他对过去的得意弟子失望。每天面对自己完全不喜欢的工作,没完没了地和锅碗瓢盆密切接触,时时刻刻处在鸡娃还是不鸡娃的纠结中,我心力交瘁,排山倒海的负面情绪给我带来了甲癌、肥胖与白发。

数年的疫情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工作也岌岌可危起来,父母对我忧心忡忡。他们一辈子都在体制内工作,退休后都充分享受到了体制的红利。在他们看来,有事业编的工作才是稳定的“铁饭碗”,而在小私企里工作的我,现在端着的是一次性泡沫饭盒。

姑且不说这个饭盒能用多久,我在心底里早就把自己定位成了“脱下长衫的孔乙己”,走在厂区那重型卡车飞驰的路上,在办公室里听着不着边际的谈话,我经常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走上了这条路。

二十年前的我,光彩照人,积极上进;十年前的我,成熟稳重,独当一面。如果没有踢翻第一个“铁饭碗”,凭借工作成绩和家庭人脉关系,我现在应该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教导主任甚至是副校长;如果没有踢翻第二个“铁饭碗”,凭借专业实力和正常的发展轨道,我现在应该是那所名校的中年骨干教师。

可是,生活是个狗血编剧,逻辑混乱、情节俗套。一转眼,我已经成了40+的中年妇女,镜头里的我,仅仅是一名小型私企的普通职员,体态臃肿、情绪反复无常。我知道在父母亲友眼中,我早已是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在过去的同事眼里,我是因冲动而失败的典型案例;在朋友眼中,我是爱折腾、爱自由,同时又是缺乏毅力的任性妄为者;在丈夫眼中,我早已从文艺范小仙女变成了邋遢俗气的中年大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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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而已》剧照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经常在半夜醒来,为了自己不能完成的梦想而落泪,这种伤感只有黑夜知晓。

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过自己两次踢翻“铁饭碗”,因为曾经不爱,拥有也是伤害。如今的籍籍无名、一事无成,甚至是朝不保夕,在别人看来,皆是我自己“作”的。但是人生即便可以重来,跟随内心的选择也不会改变。一棵树不能选择它的土地,但是一个人却可以流浪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是一个流浪者,流浪者不能靠累积资历、人脉和物质财富获得成功,流浪者是靠经历、勇气和随遇而安换取幸福。40+的女人在职场竞争上似乎根本没有竞争优势,但是,作为两次踢翻“铁饭碗”的人,我毫不畏惧,我是那么敢于“舍”的人,那么我“得”的机会是不是也应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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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都小住》剧照

有人说,因为拥有过,所以才能真正放下。我感谢自己曾经的拥有和放弃,它让我不会轻易患得患失,不会轻易臣服于一些既定的规则,更不会固执于眼前的利益。踢翻过“铁饭碗”,我才知道和山野之趣相伴的是风餐露饮;失去了甲状腺,我有理由更关注自己的一日三餐与健康;放弃和孩子每日在作业问题上的生死搏斗,改成晚上你做题来我读书的静谧模式;断掉和过去亲友之间的紧密联系,也就没有了攀比失落的机会;不再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才有细品一段美好文字的心境。

40+的我,懂得自洽的价值与途径,努力让自己活得淡然轻盈,毕竟,我挣脱过两次绑在自己身上的桎梏。那些因为挣脱造成的伤口,一直痛痛痒痒的,会不会有一天也会长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