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那一套,才是真正的辟邪剑谱

最近又看《史记》,非常感慨,写一篇历史吧。很早之前就一直有小伙伴让我讲讲商鞅,一直拖到现在。不下笔的原因,也是因为担心写出来的东西不是大家想看的。

其实他的观点全在那本《商君书》里,大家有兴趣翻看看一下就知道了,非常浅显易懂,会骑自行车就能看得懂,不过很多人看完之后都被气得够呛,感觉啥地方不对。

因为我们的观念里,商鞅变法导致秦国国力暴涨,统一六国,那商鞅的东西一定是进步的,牛逼的,甚至应该是什么绝学。

但是打开那本书,大家却发现暗黑不堪。

因为在商鞅的眼里,想让国家强大,核心并不是什么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毕竟在他那个时代,全世界都靠天吃饭,每年产量有多少,人其实没法控制,技术改进也极其缓慢,大家自然不往这个方向想问题。

既然生产力没法发展,科技也没啥进步,那就想想怎么让现有的资源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那商鞅是怎么做的呢?

他的核心思想主要是:

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

还有著名的驭民五术: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

为了阅读通顺,不想多放古文原文了,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去看,他一生的核心思想就这些。

说得很清楚了,对老百姓狠一些,让坏蛋酷吏去管理他们,国家就会强大。而且要让老百姓贫穷而愚蠢,疲于奔命。

这么做的好处非常明显,老百姓又穷又蠢,自然没工夫去乱想乱动,节省下来精力去种地不好吗?而且还可以把他们的劳动果实全部顺理成章变成国家的战略资源。

这事稍微得往前追溯一些,在战国之前的春秋,那也是个种姓社会,当时金属冶炼还不成熟,国家的全部金属凑起来,也武装不了多少人,加上地广人稀,训练农民兵相对不太划算,有限的资源主要是给贵族用。你拿着金属武器打拎着棍子的人,效率自然高得多,这种情况下,战争的整体形势是贵族竞技,贵族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互相通婚,为了避免伤了和气今后不好相处,大家很讲究 “礼”,比如不会趁着别人过河去打他,大家都彬彬有礼,一般打完仗甚至都不追击。

咱们看《三国演义》,那种两军阵前武将冲杀,士兵们在后边围观,这就是典型的 “春秋模式”,真实的历史里,到三国早就不那么打了。

进入战国时代后,形势有了一些变化。由于铜铁之类的东西不再稀缺,国家可以大规模低成本武装农民,一个贵族骑士可以单挑两个农民兵,但肯定打不过三道五个拿着铁制尖头的长枪兵。而且那时候还大规模引入了弩机,训练几天的农民就可以一发入魂,还没等对面的贵族骑士开口问 “来将可留姓名”,就把他给射下来,如果一发不行,那就二十发,看你还嚣张,还贵族,打的就是贵族。

这种情况下,鲜衣怒马的贵族骑士不再充当 “前三排”,双方都把农民兵摆在最前边,农民兵举着两层楼那么高的长枪顶着箭矢往前推(古代真实作战长枪都非常非常长,不是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将军们根据爵位高低在后边喊着口号组织进攻。这也成为中国整个漫长封建社会的主流,一直到清朝,依旧是这种模式。

到这里大家也就明白了,战国七雄,谁能动员更多的农民兵,谁可以收集很多的粮食和铁器用于战争,谁就可以在残酷的斗争中胜出。

所以各国都走上了疯狂 “挖掘国力” 的路线,让每个农民都去种地,种更多的地,把地种到所有能种的地方,让他们尽早结婚,生更多的孩子,等到秋收完就去打仗。各国变法,其实都是往这个方向变,展开了激烈的军备竞赛,极限地挖掘国力用于战争,最极限的操作,就是商鞅搞出来的,每年给老百姓留一点他们勉强能活下去的资源,剩下的全去打仗,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地提高战争胜率。

后来长平之战,为啥赵国换下走稳健路线的廉颇,让倡导 “进攻主义” 的赵括执掌军队?因为赵国的战争潜力挖掘能力不行,前线再耗下去,资源层面已经不支持了。而秦国尽管是客场作战,但是能挖出来的资源多,赵国被迫正面迎战,随后秦国进一步动员,把 16 到 60 岁的男性全部投入了战争,赵国野战部队被一举打垮。不过秦国也伤筋动骨,以至于长平之战打完后,没有再组织攻势,收拾回去了。

那些变法的法家,一个比一个极端,而且互相吸收彼此的经验教训,比如秦国商鞅变法就吸收了大量魏国变法的精髓,他不叫 “公孙鞅” 嘛,暴露了他自己是贵族,以前在魏国混,后来不受待见,跑秦国去了。功成名就后,秦国把现在商洛那一带分封给他(那时候叫 “商於”,那个字读 “于”),就成了 “商鞅”。

商鞅极限挖掘国力的操作都写在了他的书里,包括上文提到的,把老百姓改造得又穷又蠢,就是个打仗种地生孩子的机器。

当然了,变法的内容非常非常庞杂,从政治到经济,再到财政,还包括文化改进,属于配套体制改革。

比如商鞅认为,诗书礼乐这样的传统文化就是垃圾,对国家治理没啥用,反而会让大家不好好抓生产,要啥娱乐,要啥文艺,要啥自行车,所以干脆都废了。

不仅废了这些娱乐项目,还对一些传统观念下手,类似 “修善”,“诚信”,“仁义” 等等儒家奔走呼号几百年的项目,都是传统垃圾,都打成了 “六虱”,也就是六种臭虫,应该坚决予以清理。人民就该是机器,要啥道德仁义?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看出来了,其实原教旨法家是反儒家的,儒家的东西在商鞅那里全是垃圾,甚至禁了《诗》《书》等儒家教义。孔子是提倡 “人性光辉” 的,他说 “三人行,必有我师”,说的就是人民群众有智慧,不然能做孔子老师的人密度不会那么高。但是在商鞅那里,人民群众竟然可以思考?看来我的工作不够努力啊。

而且商人跑来跑去不好管,增加了社会流动性,当时也没有国际贸易,属于零和博弈,禁了吧。重农抑商这种思维持续了接下来的两千年,后来从汉朝开始被吸收到了儒家观念里,那次著名的 “盐铁会议” 上,大佬们认为农民更有道德一些,毕竟商人到处跑,有了钱就胡吃海塞骄奢淫逸,不如农民,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还有很多人是这么理解的。那次会议后,重农抑商也被吸收入了儒家教义。

作为法家核心人物,商鞅很明显对人性有很深的理解,他还想了一个激励措施,也就是那个军功爵制。

我以前就有个纳闷,如果砍人就可以升级,那秦国打了那么多年仗,砍下的头颅堆成山了,那不得官员泛滥了?爵位不得通货膨胀?

后来请教了一个相关领域专家,人家哈哈大笑,说你这是完全不了解他们怎么操作的。

首先 “爵” 和 “官” 不是一码事。有了爵位并不能当官,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商鞅他们早就想明白了,军功制一直都在次要位置,说起 “秦制”,主要的核心是 “刑”,懂了 “刑”,才能懂 “赏”。

秦国的法制严苛到了极点,老百姓动辄得咎,这样就能保证老百姓平时一直处于 “亏欠” 状态,上战场砍人不是为了捞军工,而是为了还账。大家看史书,说秦国老百姓往地上扔一把灰,就会被拉去剁手,应该不一定真剁,不然按照这个执法力度,秦人都是残疾人,应该是记了账,打仗如果有首级就可以清账。此外就算有了战功,今后的日子里反正也可能随时会被清掉,避免了爵位的通货膨胀。

总之,商鞅的核心就是刑赏、农战、排儒、弱民,这么几项。

再结合其他一系列操作,比如著名的 “什伍制”,老百姓五家编入一个小组织,相互监督,有啥事也好管理。这个玩意我查了下,最早是墨家守城的时候,采用的一种 “战时紧急管理机制”,因为城里可能混入间谍嘛,所以得相互监督,看到不认识的人必须上报,不然出事一起砍头。而且这样很好管理,可以编制值班日程表。

商鞅觉得这个也挺好啊,平时也应该这么搞,于是秦国天天处于围城状态,老百姓相互监督,互相锁死,谁也不能乱跑,谁有不当举动立刻就会被举报,慢慢的大家也就彻底放弃幻想了。

后来他被清算,想跑路,被尽职尽责的老百姓果断举报,于是他被拉回去车裂了(也有说法是被几头牛给撕了)。而且商鞅不是有个连坐法嘛,一个人犯事,全家跟着吃挂涝,他觉得非常有震慑力,大力推广。等他被裂了之后,全家跟着被屠了。

“作法自毙”,就是对法家头目们的最高礼遇,真正伟大的系统,一定连管理员都不放过。

后来的韩非,李斯,都是这样伟大的法家大佬,都不得好死,李斯也喜提了一个全家桶,面对屠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发迹之前和家里狗子一起玩飞盘的幸福场景。

这也让后人忍不住思考,觉得人不能完全屁股决定脑袋,自己处在高位的时候制定了一系列酷法,万一哪天不在那个位置了怎么办?自己的孩子竞争失败怎么办?有些朝代士大夫竞争一般不往死里搞,也是避免自己将来出事被全家被杀。某种程度上讲,现代法律的制定者们都思考过这类问题。

在商鞅的不懈努力下,整个秦国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大兵营,老百姓没有娱乐,没有思想,行为空间被极度压缩,除非出去打仗或者服徭役,否则几乎被拴在自己的土地上,动辄得咎,平时的日常就是种地生孩子,国家需要的时候带着粮食去打仗。

本来秦国是个西北非主流小国,经过一系列艰苦的改造,战斗力爆棚,关键是对战争潜力的挖掘程度,堪称古代之最,以至于太史公描写秦赵之战的时候还是很激情的,洋洋洒洒,怎么点将怎么用兵,后来秦国以举国之力彻底打垮了赵国,赵国由于长期和北方游牧部落拉锯,战斗力惊人,赵国垮了之后,秦国吸收了赵地的战争潜力,基本无敌了,看其他几个大国,就好像满级大神重返新手村。

以至于太史公这么八卦的人,也觉得这种一边倒的战争没啥可写的,于是草草几句话就把灭其他几国的事给写完了。

也正是商鞅这事做得太好,以至于秦国二世而亡。

因为秦人通过百年改造,加上商鞅当年杀人如麻,已经接受了现实,但是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心态不行,不愿意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比如陈胜吴广,让他们去北京那一带服役,他们没能如期赶到,按理说应该乖乖去卫所报到,老老实实把头放在案板上接受被砍头的命运,可这两人竟然反了,可见他们对大秦的主体思想并不认同。他俩一反,忍了很久的老百姓都起来闹,原来的六国很快也都复辟了。

此外秦制在全国推广的时候明显水土不服,很多地方根本没有彻底贯彻下去。比如张良这种韩国旧贵族竟然没被拉到北方修长城,要知道,他们家可是世代韩国国相,到处溜达,学了很多造反的小技巧,还对始皇的车队发动过恐怖袭击,竟然没抓到,匪夷所思,显然有人包庇。很明显大秦引以为傲的老百姓相互监督在其他地方没能铺开。

还有不少旧势力竟然大摇大摆当上了公差,比如著名的张耳,他以前跟着信陵君混,后来干到汉朝的异姓王。当初秦灭六国,他这种 “六国余孽” 竟然堂而皇之去做了秦朝的基础公务员,在监狱上班。项羽他们家也受冲击不大,依旧是地方豪强,北方起来闹事后,项羽叔侄振臂一呼,八千江东子弟立刻跟着他们去造反了。

此外秦国的基本盘关中平原上,也没谁真正对国家上心,老百姓甚至不需要思考这类问题。这也是为啥后来刘邦入关,打入了秦国的核心,统治阶层解体后,老百姓几乎没反抗,牛逼到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就这样瞬间崩了。

刘邦说要简化之前的严刑峻法,改为约法三章,老百姓立刻欢呼雀跃喜迎王师,有种被解放的快感。

刘邦一开始没想杀秦国王室,可能也是担心激起老百姓的反感,毕竟老嬴家统治秦地几百年,多少应该有点感情,在人家地盘上杀皇族,多少有点想不开。也可能他一平头老百姓,加上那时候封建迷信,多少觉得王室有点神性,“弑神” 这种操作太难以想象。可项羽不信邪,干脆利落全给杀了,根本不在乎老秦人怎么想,事实上大家也不关心这事,杀就杀了,跟谁混不是个混。

那地方的人一开始跟着项羽混,后来跟着刘邦混,楚汉争霸过程中刘邦的战绩巨烂无比,但是萧何一直从秦地给刘邦输送战略资源,确保刘邦不下赌桌,直到几个异姓王对项羽完成合围,项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最后被围在了垓下,可见秦地这地方的人真的很好管。

随后 “汉承秦制”,主要吸收的是郡县制,严刑酷法和那种近乎疯狂的挖掘民力措施基本被废止,上层开始搞 “黄老之学” 休养生息,汉初税赋也达到了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极其少见的十五税一,“文景之治” 的时候,一度达到了恐怖的三十税一,国力迅速恢复,也才有了后来的北伐匈奴。

后来的整个历史上,几乎没有朝代完全复制过秦国那套,尽管它威力巨大,但是承担的代价也太过恐怖,统治阶层敢想不敢做。太像辟邪剑谱了,杀伤力极大,但是反噬效果也很明显。

反而改为使用儒家那一套,儒家的思路其实是另一种变相的等级制度,让大家在家听老人的,出门听官老爷的,在朝听皇上的,只要大家都按照这个套路来,各安天命,本本分分,那国家可不就稳定了?

但是也吸收了很多法家观念,比如重农抑商、编户齐民等等,这也就是什么内法外儒。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清,中间除了元朝完全瞎胡闹,其他时候大同小异,只是财政模式有差别,我找时间再写写。

文章就写到这里吧,其实站在现代人的角度,评价一个古代制度 “好” 或者 “坏” 都没啥意义,而且面临生死问题的时候,人群很容易做出来各种匪夷所思的事,练个辟邪剑谱可能也正常。类似《三体》里面对外星人危机,人类一顿折腾,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准倒退了一百年。

当然了,秦帝国对我们后世影响也很大,这也算是商鞅他们一伙的贡献吧。

来源:九边 微信号:ertoumu893

为啥法家没有好下场

之前讲商鞅的时候,也就是这篇《商鞅那一套,才是真正的辟邪剑谱》,不少人拿电视剧大秦帝国里那套跟我扯,都懒得跟他们辩。

那套书我差不多 2006 年时候看过,一算已经十七年了。第一次看的时候惊呆了,觉得写得也太好了吧,然后在此后的时间里,发现那套书跟二月河的清朝三部曲似的,甚至真实性还不如二月河,一分真九分假,小说嘛,认真你就输了。

而且作者显然没弄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商鞅他们法家说的 “法”,跟咱们现在的法律根本不是一码事。

咱们现在的 “法”,更类似一种 “约定”,既然是约定,就不能单方面制定,也就是立法的时候得有个道理,大家都能接受,或者说大部分人能接受,才能形成法律,然后立法者和大家一起受法的制约。尽管有不足,但是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你做了什么事,比如酒驾得刑拘,嫖娼要拘留十日,杀人得判无期或者死刑,立法的时候尽管没找你商量,但是你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B 站有罗翔的视频,大家看了就知道那些法律并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每条看着不太理解的法条背后都有复杂的逻辑,从道德和道理上都能说得过去。

但是法家那一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做的事,就比较缺德了,他们的出发点就是让统治者一家子 “万世一系”,他们更多的像是一个 “监狱设计师”,所谓的 “牢笼天下” 嘛。设计一套秩序,或者一套程序,让整个社会都围绕一个人转,那个人就是封建君主,也是系统唯一的管理员。

这套系统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地满足君主的利益,别人的利益能压就压。比如秦法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让你把自己的剩余财富和体力都交出来,去打仗,去修长城,或者给皇上修宫殿陵墓。如果这事跟你商量,你能同意?你又不是 “抖 M”。

比较奇怪的是,有一些人现实里唯唯诺诺,被领导或者位高权重的人反复蹂躏打压,饱尝不公平待遇。但是在网络上,却对这种制度设计非常上头,你要是说一句这类制度不太好,他们跟你拼了,有时候不太理解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如果还不理解,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法家大佬们的终极任务,就是专门想办法逼你干你不喜欢干的事,来满足君王的欲望。毕竟你喜欢干的事不需要人来逼,既然专门得有人逼你,肯定你不想干。

现代法律更多的是确立 “群己界限”,你有权利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前提是不能伤害到别人。你不能做危害他人的事,别人也不能做危害你的事,法律对你既是约束,又是保护。

而法家的 “法”,只保护君主一个人,剩下的人全是他的私有财产。

咱们继续以商鞅为例,商鞅的时代是没法大幅扩大增量的,毕竟靠天吃饭,产出就那些。所以商鞅做的事,就是 “盘活存量”,把民间老百姓的财富和精力最大限度地抽取出来投入对外战争,让百姓自己带着粮食去打仗,抢夺更多的土地和老百姓。

而且商鞅意识到,一定要让老百姓足够穷,根本没时间和钱财去玩乐什么的,这样才能最大化战斗力。所以商鞅不断强调让老百姓处在 “存活线” 和 “温饱线” 附近的重要性,他们穷,才有出去抢的动力,而且只要足够穷,就不那么怕死,贫穷才是战斗力。更关键的是,商鞅很在意思想上的绝对匮乏,老百姓啥也别想,老百姓有任何思想都是对商君工作的否定。

国家的富强必须建立在百姓的愚昧与贫穷之上,这是商鞅变法的核心理论。

抢来了土地和老百姓,让他们和老秦人一起过苦日子,他们不想过甚至想跑路怎么办?

商鞅早就想到了。为了防止大家跑了,又设计了极其残酷的保甲制和连坐制。商鞅自己对 “连坐制” 是非常看重的,他的变法第一条就是连坐制,这样老百姓才能被他管得死死的。这套制度如此成功,后来干到一人之下的商君自己都跑不掉,更别说普通老百姓了。

后来商鞅听说新皇帝对自己有意见,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路,而不是走司法程序证明自己清白,说明啥?

说明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设计的这套体系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皇帝要杀他全家,他全家已经是死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跑路。不过他低估了跑路的难度,很快抓回去被撕了,连带着全家被杀个干净。

这样的恶法,你说老百姓能同意?肯定不同意,不过也没啥办法,又不跟你商量,你甚至都不能评价。有个著名的案例嘛,商鞅变法一出来,很多人反对,商鞅把他们都杀了。过了几年,有些人觉得这新法还不错,去跟商鞅说,商鞅把他们流放了。

你说这不神经病嘛,当然不是了,法家最忌讳的就是下边的人说三道四。如果你今天能赞美我,明天肯定就能批评我,得从根子上治了你们瞎逼逼这个臭毛病。

以后让你们干啥就干啥,敢乱说,轻则流放重则杀头,下次瞎扯淡的时候小心点。而且关键是老百姓就不该琢磨这事,不是说这事不该琢磨,而是大家就不该动脑子。

到后来,秦国老百姓的生活跟监狱已经没啥明显差别,一言一行都遭到周围人的监督。不过后来大家慢慢适应了,啥也不想,啥也不说,只干三件事,生孩子,种地,打仗,商君给大家设计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职业和发展路线,哪怕偏移一点,都算商君工作不到位。

这里边唯一被人津津乐道的,估计就是对贵族的打压,平民多了个上升通道。

必须承认,法家有 “任人唯能” 的习惯,但是从动机层面讲,他们也是在治君主们的心病。

君主有啥病呢?君主们最讨厌的,就是世家大族。这些人不好搞,势大根深,要分皇上的权,皇上就想把他们都挖了,然后换上没啥根基的平民阶层。而且新上位的阶层也不能太安稳,那又成门阀了,又会威胁皇权自己,最好是流动起来。这也是贯穿我国古代千年的一个大主题。

不过后来执行层面还是有问题,秦国的军功制从根本上讲普通人逆袭的概率本来就是负的,而且为了防止爵位泛滥,就得增加大量的刑法,老百姓动辄得咎,这样才能抵消他们砍人获得的爵位。秦朝的高级将领们基本都出自那些传统将门,几乎没有从基层上来的,也上不来。

后来的整个科举时代,真正底层穷人能通过科举上去的也没几个,因为古代的读书成本非常非常高,和现代去国际学校差不多,本来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支撑的。中国没了氏族,却多了门阀,门阀现在还在,这两天饶毅又在举报,大家可以去搜一下。

咱们继续说秦国,商鞅变法后,秦国军队的战斗力上去了,可是你能说大家心里也满意?肯定不满意嘛。而且最近几年有个猜想,说为啥后来陈胜吴广打到秦国腹地,秦王朝把修秦陵的苦工组织起来挽回了一局。

苦工组织起来立刻能打仗?门槛就这么低?很可能那就是亲灭六国之后的秦军,一部分去南方继续打仗,一部分去北方守长城,剩下的去秦陵做苦工了。

这也是为啥刘邦来了,跟大家约法三章,老嬴家的基本盘关中立刻就不再抵抗,专心跟着刘邦混。中间刘邦一度去做 “汉中王”,也就是去四川和陕西中间的那个小盆地汉中待着。

不过刘邦毕竟不是个消停人,很快就从陈仓道跑回了陕西,上演了一场王者归来,从此以后陕西人铁了心跟着刘邦。

因为刘邦的 “约法”,更类似我上文说的 “约定”,并不是统治者单方面定的规矩,而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规则,大家不觉得受了压迫。

所以关中老秦人欢欣鼓舞喜迎刘邦,并且死心塌地跟着刘邦混,后来刘邦在跟项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萧何却一直从关中征兵征粮送往前线,确保刘邦不下赌桌。楚汉战争中老秦人承受了巨大代价,但是依旧支持刘邦。

懂了这个道理,就懂了法家那套东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伤害所有人,除了君主自己。

最后法家的人变得人见人恨,只有君主一个人喜欢他们。有点像公司领导的马屁精,天天给领导打小报告,并且给领导出主意怎么搞自己的同事。

哪天领导发现大家都讨厌自己,希望提高一些自己的声望,可能就把马屁精给开了平息众怒,声称坏事都是这人干的,领导被他蒙蔽了,然后偷摸再找一个。历史上的法家代表人物也都是这个下场,只是我国古代的 “高端局” 是没有退出机制的,没有辞职一说,动不动身死族灭。

商君他们也一样,等到君主死了,或者压不住大家了,君主就会把法家人物扔出去让大家发泄心中怨气,结果自然是死的要多惨有多惨,动不动全家被杀光,连孩子都不放过。

当然了,还有一部分伤亡是他们内部倾轧,比如李斯对韩非,两个人都是杰出的整人专家,韩非有本书,叫《韩非子》,也是一本 “君主整人秘籍”,秦始皇第一次看到就惊呆了,表示死前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很多人知道《韩非子》,却不知道里边在聊啥,其实 low 得很,举个例子,比如韩非认为,以前的人好糊弄,随便忽悠几句就去流血流汗,现在的老百姓太刁了,整天盘算自己的利益,不好好给国君去打仗。

那怎么办呢?得改造,比如杀掉五种人,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游侠)、工商之民(商人和拥有各种技艺的人)和患御者(不想打仗的)。鼓励那些听话又不反抗的人,没啥脑子最好没啥道德的人(远仁义,去智能),时间长了就好统治了。

不过韩非生错时代了,他出来混的时候,天下都快统一了,而且秦国已经有了李斯这样一个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和李斯提供的产品只有君主会买,所以形成了激烈的竞争,又都是心狠手黑的人物,最后的结果也可想而知,怎么都得死一个。

后来韩非败下阵来,被李斯给杀了。咱们完全可以合理推测,如果韩非出任宰相,以韩非的手段,李斯的结果不会比后来全家被杀好太多。后来的 “请君入瓮”,也是这个逻辑,武则天的两个酷吏就是典型的 “为一人得罪天下人” 的法家人物,他们先是互相残杀,剩下的那个也被武则天给处死了,做了背锅侠。

所以如果单纯任用法家,国家可能会强大,但是皇权急剧膨胀,最终膨胀到大家受不了,会逐步失去老百姓的支持。

没了基层的支持,国家看着强大,其实不堪一击。刘邦的孤军从武关偷摸进了关中平原,整个三秦立刻就怂了。大家想想,那可是 “赳赳老秦”,老秦人全民皆兵,打了几百年的仗,至于怂成这样吗?

说白了,大家不想跟着赢家混了,跟后来邓艾顺着阴平道打到了成都,成都本地人焦周劝了几句,刘禅立刻就投了,本质都是一样的。并不是焦周口才好,而是刘禅从焦周口里,知道了蜀中老百姓不再支持继续打下去了。

于是到了汉朝,刘家目睹了秦朝的迅速崩溃,刘家当然也想万世一系,也想一直坐天下,可是他们知道法家那一套太惨烈。刘家意识到汉朝急需要一种新的思想或者制度,不能单纯用鞭子,而是从大家内心深处来说服大家接受皇权,来给皇权维护合法性。找来找去,找到了儒家。

儒家向皇权承诺,我来忽悠大家相信你们刘家是天命所归,让你们家获得合法性。

啥是 “合法性”,就是 “同意”,就是老百姓同意某一家子一直统治大家。儒家觉得统治者得顺应 “天理”,这样大家才能同意被统治。

这里的 “天理”,其实就是 “自然法”,高于秦律,也高于现在的法律。类似《我不是药神》里的那个主角,他走私药品被抓后法院给放了,没被判刑。你说他违法没?他肯定是违反了刑法,得去踩缝纫机。但是他的行为并没有违反人伦道德基础上的自然法,大家心里有杆秤,他就被放了。

类似的案例其实很多,从秦法到现在的法律,其实就是不断向自然法的靠拢。为啥要有法官呢,就是因为法律条文再详细,有些问题依旧得根据现实进行微调。

这个层面上讲,儒家比法家高明了好几个段位,他们发现了这个世间存在着 “公理”,皇权想长久地混下去,就得按照公理来,不能听法家的施虐狂使劲折腾老百姓,皇权克制着点,统治也能长久些。

而且儒家早期的人物人更加像个人,法家的那群基本都是一群反社会。

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别人对你好,你也对他好。谁要是惹你,你就弄死他。

孟子也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那个字读 “仇”)。

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皇上也一样,虐待老百姓,老百姓就把皇上掀翻算了。

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皇权在人民的海洋面前屁都不是。

后来这段话得罪了朱元璋,明朝官方标准刊行读物里,把这两句给删了,并且把孟子也给赶出了孔庙。当然了,老朱可以一口气砍掉一千个孟子,可在人心里的影响力跟孟子比起来连个锤子也不是,反对声太大,后来又把孟子给请回去了。

多说一句,原教旨儒家也就是孔孟那些东西,现在去看也没啥问题,先贤思想的光辉穿越两千多年依旧熠熠生辉。

儒家后来长歪了,变成了棵歪脖子树,跟法家相互吸收,不断自我阉割,变得面目全非,主要任务就是忽悠老百姓接受三六九等。孔子要是知道他的徒子徒孙变成那副鸟样,这个身高两米卧推 150 公斤的山东肌肉男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 “以德服人”。

而且儒家赋予了皇权合法性的同时,还藏了个后招,上天眷顾你,也可以眷顾别人,你怎么保证持续获得这种眷顾?

也就是说,这种眷顾并不是无条件的,你得表现得像个人,得收敛点,不然随时会被上天抛弃,然后换上别人。

儒家给皇权带来了合法性,也套上了枷锁。儒家的东西保障了君主的权力,也给君主规定了行动范围。

这也是为啥说古代是 “外儒内法”。两千年里,皇权一直在想办法把所有权力弄到自己这里来,所以天然亲近法家,就好像领导身边都有个马屁精和整人狂帮他做事一样。

可是这种操作弄不好会把国家搞崩溃,得让老百姓支持自己,这就是儒家做的事,儒家间接让皇权不那么疯。

不过法家和儒家共同的毛病是保守,儒家保守就不多说了。法家本来不保守,可是君主最怕的事,就是权力被威胁。如何确保不被威胁呢?关键就是 “固化”,让社会不要发生任何变化,超级稳定,大家去看看老朱干的事就知道了。法家作为皇权的马屁精和施虐狂,他们也对这事极其执着。

问题是,稳定有助于发展,超级稳定会扼杀所有的创新和可能性,创新本身就是在失控和不确定性中产生的,这两样恰好是法家极力要消灭的。

所以网上有人说,三体里智子锁死文明不算啥,法家和儒家合作,搞出来的超稳定封建王朝才是真锁死。这么说也有一定道理。

尾声:

我知道今天这个话题会让很多人不爽,因为太多人是商鞅的粉丝,尽管他们可能对商鞅的了解仅仅是通过胡编乱造的电视剧。最搞笑的是,生活中越饱受欺凌的人,越喜欢商鞅,可能他们觉得自己经历的那些苦,并没有什么错,哪天有机会去折磨别人,那一切都值了。

有点像朱元璋做的事,他在元末饱受压迫,等到上位,老朱家却成了社会的寄生虫。

他们家的人只吃喝不事生产,到了明末,社会最重要的一项负担,就是养着他们百万朱家人,这群人其实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婆罗门。

与此同时,边疆的军户,也就是世代当兵的那群人,变得跟奴隶也没啥差别。我知道又有人说张居正不出身军户吗?小了,格局小了,印度贱民里也出过宰相一级官员,奥斯曼奴隶兵也出过好几个 “帕夏”,也就是宰相那个角色,这些例子能说明印度贱民和奥斯曼奴隶地位高?你得看大多数人的境遇,而不是极个别人是否逆袭。

其实大家哪怕去看一下《觉醒年代》,就能发现,近代以来我们所有革命者的目标,其实就是在破除法家遗毒。法家是要把天下变成一个监狱,而革命者要的是解放;法家要让皇权以下都做奴隶,对皇权唯唯诺诺,革命者要的是平等和没有压迫;法家要让全天下满足一个人的欲望,而革命者正是要把权力还给人民。

这格局,高下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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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有哪些著名的打脸的话?

1、

黄巢兵败被杀之后,逃到蜀中的唐僖宗回到了长安。僖宗还搞了一个盛大的仪式,手下人把黄巢和家人的首级献给他,同时献上还有黄巢的姬妾。

唐僖宗责问这些姬妾:你们都是功勋权贵之后,世受国恩,为何从了贼寇?

姬妾中为首的一人回答道:贼寇逞凶叛逆,国家以百万大军,却不守宗庙,迁徙到巴蜀;如今陛下以抵抗不住贼寇,来责备一个女人,置公卿将帅于何地?

唐僖宗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将这些姬妾全部诛杀。

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 (唐僖宗)宣问姬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其余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资治通鉴・唐纪七十二》

2、朱棣在武力获取政权之后,想要方孝孺为其写即位诏书,方孝孺到了之后就号啕大哭。朱棣劝他:先生不要哀痛,我不过是想学周公辅佐成王。

方孝孺:成王安在?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成祖颔之。至是欲使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自焚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 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成祖怒,命磔诸市。孝孺慨然就死,时年四十有六。
————《明史・方孝孺传》

3、

赵匡胤在杯酒释兵权之后,又想让符彦卿来掌军。

符彦卿在五代和北宋初年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仕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五朝,三个女儿为皇后,历任多地节度使,封魏王。

赵普当然不会同意如此一个人物来掌兵,就多次劝谏赵匡胤。

赵匡胤不听:你这样怀疑符彦卿到底是为什么?我如此厚待符彦卿,他是不会辜负我的。

赵普屡劝赵匡胤无效,也是急了,说:那陛下为何能辜负周世宗呢?

赵匡胤听了这句话,也就中止了符彦卿掌兵的想法了。

已而,太祖欲使符彦卿管军,赵普屡谏,以为彦卿名位已盛,不可复委以兵权,太祖不从。宣已出,普复怀之,太祖迎谓之曰:” 岂非符彦卿事耶?” 对曰:” 非也。” 因奏他事。既罢,乃出彦卿宣进之,太祖曰:” 果然,宣何以复在卿所?” 普曰:” 臣托以处分之语有侏离者,复留之。惟陛下深思利害,勿复悔。” 太祖曰:” 卿苦疑彦卿,何也?朕待彦卿厚,彦卿岂负朕耶。” 普对曰:” 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太祖默然,事遂中止。
————《宋史・列传卷九》

4、

赵匡胤要征伐南唐,南唐不能敌,派徐铉来作说客,停止发兵南唐。

南唐已经去了帝号,称南唐国主,所以徐铉说:李煜没有过错,侍奉陛下如同儿子侍奉父亲一样,为何要发兵攻打呢?

赵匡胤回答:既然是父子,为何分为两家呢?

徐铉多次出使北方,赵匡胤与其有多次言语交锋,这次赵匡胤胜。后来赵匡胤也怕了这个能说善变之士,派了些文盲来接待他,任他巧舌如簧,也无用武之地。

冬,十月,己亥,曹彬等遣使送铉及惟简赴阙。铉居江南,以名臣自负,其来也,欲以口舌驰说存其国。于是大臣亦先白帝,言铉博学有才辩,宜有以待之,帝笑曰:“第去,非尔所知也。” 既而铉入朝,仰而大言曰:“李煜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帝徐召升殿,使毕其说。铉曰:“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 其说累数百言。帝曰:“尔谓父子为两家,可乎?” 铉不能对。
……
十一月,徐铉及周惟简还江南,未几,国主复遣入奏,辛未,对于便殿。铉言:“李煜以被病未任朝谒,非敢拒诏也,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 其言甚切至。帝与反覆数四,铉声气愈厉,帝怒,因按剑谓铉曰:“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续资治通鉴・宋纪八》

5、

北魏孝静帝元善见是一个颇有雄心的人,史书说他有孝文帝的遗风。但奈何虽名为皇帝,却实为傀儡。军政大权被高欢独揽,高欢死后,其子高澄继承了他的地位。

众所周知,北魏高氏做事都有些怪诞。

高澄有一次和孝静帝一起宴会,高澄敬孝静帝酒。孝静帝不高兴,说:自古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我也没得必要为这些而活。高澄一听就冒火了:你一天朕朕朕,我看你就是一个狗脚朕。说完还让手下给了孝静帝三拳。

孝静帝是又被骂又被打,末代皇帝,大多如此吧。

文襄与季舒书曰:“痴人复何似?痴 势小差未?” 帝尝与猎于鄴东,驰逐如飞。监卫都督乌那罗受工伐从后呼帝曰: “天子莫走马,大将军怒。” 文襄尝侍饮,大举觞曰:“臣澄劝陛下酒。” 帝不悦, 曰:“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 文襄怒曰:“朕!朕!狗脚朕!” 文襄 使季舒殴帝三拳,奋衣而出。
————《魏书・孝静纪》

6、

宋真宗封禅泰山,为显虔诚,所有人员一律斋戒。到了山下,宋真宗安慰群臣:你们一路吃素,很辛苦吧。马知节听了,马上跑出来说:不辛苦,还是有人吃驴肉。

封禅完成,回到开封之后,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开封的官员把一些穷人赶到城外。真宗登上楼,见人物之盛,对臣下说:今都城这样繁华区,都是你们的功劳。马知节听了之后,马上去跑出来说:那是因为把穷人都赶到了城外。

真宗朝,签书枢密院马公知节,武人,方直任诚。真宗东封,下至从臣,皆斋戒。至岳下,抚问执政曰:“卿等在路素食不易。” 时宰相臣僚有私食驴肉者,马乃对曰:“亦有打驴子吃底。” 及还都,设酺宴。开封府命吏屏出贫子,隔于城外。上御楼,见人物之盛,喜顾宰臣曰:“今都城士女繁富,皆卿等辅助之力.” 马乃奏曰:“贫底总赶在城外。” 左右皆失色,真宗以为诚而亲之。事多类此。
———— 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7、

洪承畴投降满清之后,成为进攻中原的引路人。他对满清可谓功勋卓著,但对明来讲,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叛徒。

孙兆奎是一位反清义士,却不幸兵败被俘。洪承畴与他是旧相识,想来劝降他。就问他:你从军中来,请问扬州的史可法死了,还是没死啊?因为这个时候扬州已经被清军攻克,史可法战死。洪承畴这样问的意思,其实是在说史可法都死了,你还死扛什么,赶紧投降吧。

孙兆奎说:你从北边来,请问松山战役中的督师洪承畴,是死了还是没死啊?因为松山战役结束后,盛传洪承畴为国捐躯,崇祯还亲自为其祭奠。实际上,洪承畴在松山战役后被俘降清。

洪承畴听了他的话,急呼手下把孙兆奎退出去杀了

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 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 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 全祖望《梅花岭记》

看的人很多啊,那再写几条。

8、

秦二世与赵高二人可谓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秦朝残暴的统治和二人的昏庸无能,最终导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皆欲灭秦。在这样的情况下,赵高害怕秦二世问罪于自己,决定先下手为强,起兵作乱。

赵高与自己的女婿阎乐、弟弟赵成商议好之后,派阎乐带兵千余人入宫,很快就抵达了秦二世的寝宫。秦二世招人抵挡阎乐,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只有一个宦官没有离开秦二世,侍候在旁。秦二世对宦官说:“你早告诉我赵高是这样的人,何至于此。” 那宦官回答:“就是因为我没有说,我才活到了今天。如果我早告诉你,早就被您杀了,那还能活到今天。”

(阎)乐遂斩卫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大惊,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数十人。郎中令与乐俱入,射上幄坐帏。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扰不斗。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谓曰:“公何不蚤告我?乃至於此!” 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诛,安得至今?”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

9、

1004 年,辽萧太后和与辽圣宗率精兵二十万,再次南侵,浩浩荡荡,直抵澶州北城。

面对敌情,大宋朝野震惊。参知政事王钦若是江南人,建议真宗南逃金陵。陈尧叟是蜀人,建议真宗避难成都。这两个重臣如此行径 ,让主战派大为不满。

寇准极力建议宋真宗亲征,宋真宗到达了澶州。黄河把澶州一分为二,一个为北城,一个为南城。真宗到了南城就不愿意过黄河了,寇准和太尉高琼极力劝真宗过河。当时反对的意见很多,其中佥署枢密院事冯拯就呵斥高琼。高琼少时为强盗,不识一字,纯属一介武夫。但他冒出一句话来,把冯拯噎个半死:“你因为文章写得好位居高位,今敌情紧张,你还指责我无礼,那你为何不赋诗一首退敌呢?”

寇准和高琼几乎是挟持着宋真宗到了北城,宋真宗的到来极大的鼓舞了前线将士的士气。辽军攻击受挫,损失先锋猛将萧挞凛。最终,宋辽双方议和,史称:澶渊之盟。

寇准固请幸北城,曰:“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且王超领劲兵屯中山以扼其吭,李继隆、石保吉分大阵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 高琼亦固请,佥署枢密院事冯拯在傍呵之,琼怒曰:“君以文章致位两府,今敌骑充斥如此,犹责琼无礼,君何不赋一诗退敌邪?” 即麾卫士进辇扣陛。帝遂幸北城。
————《续资治通鉴二十五》

2022 年 12 月,加一条

10、王僧辫

王僧辫本和陈霸先属于是一条战线,还一起讨伐侯景,双方还是亲家。

但随着权力争斗,双方矛盾日益凸显。陈霸先率先动手,突袭王僧辫,将其活捉。

陈霸先得意洋洋的问王僧辫:你为何没有做任何防备啊?

王僧辫回答也是够打脸:不是将北门的防守交给你陈霸先的么?怎么能说没有防备呢。

霸先且曰:“何意全无备?” 僧辩曰:“委公北门,何谓无备?”
——《资治通鉴・梁纪二十二》

11、

东晋时,郭默杀了江州刺史刘胤,主政的王导就用郭默为江州刺史。

此事立即引起了荆州陶侃的不满,说:郭默杀了江州刺史,就让他当江州刺史;那杀了宰相的人,是不可以当宰相呢?

陶侃也真敢说,言下之意,那我杀了你王导,是不是我也可以当宰相呢?

陶侃手握兵权,又处于荆州重地,故而对王导也是不客气。

(陶侃)发使上表讨默。与王导书曰:“郭默杀方州,即用为方州;害宰相,便为宰相乎?” 导答曰:“默居上流之势,加有船舰成资,故苞含隐忍,使其有地。一月潜严,足下军到,是以得风发相赴,岂非遵养时晦以定大事者邪!” 侃省书笑曰:“是乃遵养时贼也。”
——《晋书・陶侃传》

来源:知乎日报

山河大学:齿轮再次转动

每一轮新周期的开始,总伴随着新希望涌现,上一次希望潮涌,源自教育。

那次浪潮始于 1977 年,那本是极寒之年,长江冰封,西湖冻结,然而当年十月,却忽然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

那些困在周期里的年轻人,听到了齿轮转动声。教育最大魅力,就是能让普通人靠拼搏改命。

徐小平坐着拖拉机出发,张艺谋带着煮鸡蛋进京,王小波背了几卷名著后走入考场,俞敏洪在破庙里复习,傍晚出门,看到江边满天的晚霞。

然而,兴奋的人们,很快陷入无从复习的窘境。过去十年,中学只有两本教材,《工业基础知识》介绍机床,《农业基础知识》主讲化肥,与数理化不沾边。

上海出版人最为敏锐,恢复高考消息传出当月,便快速重印《数理化自学丛书》。丛书全套 17 册,铁钉装订,黄纸简陋。

无人料到,这套丛书会成为一代人改命的钥匙。

上海新华书店排起购书长龙,队伍甩出四个街口;买不到书的人们,冲进上海图书馆抄书,挤碎厚重玻璃门。图书馆进货 170 册仍供不应求,只能频繁求助书店。

最后,专职倒书的黄牛出现,负责搬运的装卸工都在偷书,印厂戒备如造币厂。

数年间,《数理化自学丛书》发行 435 万套,合计 7395 万册,更多手抄本无从计数,流散全国。

有人在江西看到同伴有一册手抄版,反复求借不成,最后看到扉页上写着 “书与老婆恕不外借”。

曾任复旦大学书记的焦扬回忆,当年她在山东,几经辗转终于买到丛书,收到书后发懵,“竟然是一捆,一看昏了。”

那些泛黄纸张上,大量符号和数字拥挤如咒语,她在灯下苦读,恍惚如有人引路:

“带着你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地步入知识的殿堂,一直深入到它核心灵魂所在的地方,帮我们打开一扇窗、一扇门。”
那个年代教育是奢侈品,比教材更缺的是老师。

邓稼先两位儿女,备战高考,没有老师,邓稼先只能借出差赴京时熬夜辅导,孩子们还嫌弃他讲得不好。

北京八中一位政治老师,临时起意,决定小范围开课备考,到教室后惊呆了,四十人的教室挤进近百学生,许多人站在一楼窗外听。

走廊里,有学生大声背诵杨朔和秦牧的散文,那年作文占 70 分,无人辅导,学生们只能背诵名篇。

有人至今记得,秦牧《社稷坛抒情》里的句子:

又穿过历史的隧洞,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
在成都,多个高考辅导班开设,大学教授们义务授课。四川大学礼堂,老教授授课完毕,春风从窗户吹入。

老人动情地说:希望能够在四川大学里与你们重逢。

1977 年冬季高考,570 万人报名,27 万人录取,隔年,610 万人报名,40 万人录取。他们是时代幸运儿,更多人只能远望机遇。

改命者终究寥寥。

1990 年夏夜,支教老师李桂林爬了五道天梯,爬上大渡河边的悬崖。

悬崖上,山民打火把迎接,杀了仅有的母鸡招待。悬崖上有所破败的小学,因缺老师已停学十年。

大渡河咆哮如雷,时代奔涌向前,然而教育发展不均,山河间有太多寂静角落。

1991 年,摄影师解海龙走遍 26 个省 128 个贫困县,行程两万里,拍摄了大量山村小学。

山西羊丈村,孩子们借窑洞上课,棺材当课桌;湖北七里坪,下雨教室积水,学生们踩水读书;贵州天星村,少年们步行十里,坐石头上听讲,山风呼啸,没有课本。

在安徽省金寨县桃岭乡,解海龙走进一间祠堂改的教室。教室没钱装玻璃,寒风灌入,有小女孩瞪大眼睛望向他。

那个小女孩,定格在镜头中,最后成为希望工程海报上的大眼睛女孩。

世界斗转星移,新世纪开启,但教育差距也在拉大。城里学生用上投影仪和电脑,山乡小学连黑板和粉笔都难寻觅,更难寻的还有优秀老师。

甘肃陇南山村,大多数小学无法按学科配老师,普遍不开英语课,音乐、体育、美术等无人执教。

老师越走越少,最后是辍学初中生,回小学当代课老师。小学虽有编制,但无人愿来,“有老师到了校门口车都不愿意下,哭着就走了”。

有女老师到重庆山区支教,周一升旗,校长掏出国旗,系在尼龙绳上,喊学生们 “看旗子”,不到一分钟,仪式结束。

孩子们不会唱国歌,因为没音乐教师,全校学生 140 人,老师只有 7 位。

英语课体育课只是摆设,每逢这些课,学生们就操场疯跑,“老师看着别出事就行”。

张艺谋电影《一个都不能少》里,河北山沟小学,代课老师是 13 岁女孩,工作只有三件:太阳照到钉子放学,粉笔一天只能用一根,学生一个不能少。

2009 年,李桂林所在的悬崖小学,藤条天梯已换成铁丝,然而缺老师困境并未改变。他和妻子苦苦支撑,最后只能期望培养学生当接班人。

类似困境也发生在张桂梅的华坪女高。2008 年女高成立,隔年 17 位老师走了 9 人。至今,学校 47 个编制从未招满。

落后的教学环境,贫瘠的教师资源,封闭的认知视野,让山乡少年们起跑便落后。西北老师说,因小学没英语课,学生刚上初中便落后三年。

2009 年 1 月,新华社刊文称,八十年代,农村出身大学生占比近 80%,然而 30 年后,占比下降一半。寒门难出贵子。

2018 年,媒体报道,边远地区有 248 所中学,多年付费收看成都七中课堂直播,同步上课。

众多少年的命运,因那块直播屏改变,受访者称:

那种感觉就像,往井下打了光,丢下绳子,井里的人看到了天空,才会拼命向上爬。
然而,那道光也照出了距离。山区学校被称为远端,并不是所有远端学生都爱上直播课。

有班级跟不上全英语教学,听不懂超纲竞赛题,看直播时睡倒一大片,“不是我们想睡,而是根本没听懂。”

更大差距来自认知,大城少年激辩着 “公交落水”“离婚冷静”,远端少年只能默默听着:

“那边的同学说宫崎骏、岩井俊二,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记忆里只有大风车。”
一块屏幕照不亮所有远端少年,教育能改命,但少年们的起点并不相同。

今年 6 月,横跨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省的山河大学走红,虽然它只是虚构的玩笑。

它诞生自网友微博:四省有 343 万高考考生,每人出 1000 元,就是 34.3 亿,足可在四省交界打造一所综合性大学。

此后公众热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他们自发设计了校徽、校训、官网、地图,最后细致到食堂菜谱和宿舍装修。

热情背后,是四省学子苦涩的无奈。四个高考大省,仅有两所 985 高校,且都在山东。教育资源不平衡是 “数以百万计的考生持不平的大山”。

资源失衡的不仅是高校。山河四省的村镇小学,正因生源苦恼。大批学生因教学质量迁往城市,乡村小学只余空荡的校舍。

在河北,家长间流传 “学习最好和家里最有钱的都去了衡水,没钱成绩差的才留在县中”。

离开的不止学生,河南师范大学调研显示,农村小学中年教师人群,流失占比达 51%。

河南嵩县,招聘教师流失率约 15%,当地教育官员称:有些年轻老师把嵩县想成了嵩山,到这一看,条件太苦,就走了。

学者调研后称,中国乡镇学校正陷入劣势积累的漩涡,教学质量循环下降,一些乡镇 “读书无用论” 再次泛起。

科幻作家韩松,曾受邀到河北涞源县小学分享,然而那堂分享课成为难忘的 “崩溃经历”。

他所讲的飞机、金字塔、刘慈欣,机器人老师,少年们皆脸露迷惘。他问知道 “科幻” 意思的举手,全班无人应答。

对比下,他去北京一所小学分享,孩子们会兴奋列举所读科幻小说,并用纸给他演示什么叫虫洞。

山川层峦叠嶂,大山外的人们,开始寄望借科技跨越。时代的起伏,终要靠时代之力抚平。

今年开年,大模型登台亮相。比尔盖茨说,AI 最令人兴奋的应用就是让教育变得更公平。

1985 年,乔布斯曾幻想过未来的教育:学生不光能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文字,还可与电脑里的亚里士多德聊天。

而今,借助大语言模型,推特上已有博主复刻了柏拉图等众多名师。

在硅谷,有公益学院,已推出由 GPT4 驱动的 AI 助教,它是跨学科全才,并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学生作答。

AI 教育浪潮已然开启,美国家庭已广泛使用 GPT4 家教,西班牙大学的 AI 老师一学期回复消息已超万条。拉丁美洲、韩国和日本超 80 万名学生,借助 AI,提升了英语口语。

AI 或将抹去资源的不平,而更宝贵的是,它将开启更广泛的学习浪潮。

远端的少年,延毕的学子,所有行进在周期里的人,其实同在虚空的山河大学中。任何方式的学习,都能为未来积蓄希望。

美国大萧条时,最热闹地方是图书馆,人们尽可能汲取知识,熬过寒冬。

推动命运齿轮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来源:摩登中产 微信号:modernstory

张丽娟评《古籍版本十讲》

杨成凯先生(1941-2015)以学者、藏书家的身份涉足版本学研究,在古籍版本学界久享盛名,生前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著有《汉语语法理论研究》《闲闲书室读书记》《人间词话门外谈》等。《古籍版本十讲》(以下简称《十讲》)为杨成凯先生遗著,经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向辉先生整理,2023年4月出版发行。本书以流畅通俗的语言、精彩纷呈的案例,解说古籍版本鉴赏与收藏中的实际问题,为读者提供古籍收藏、研究的门径。又以毕生的版本实践为基础,加以深厚的学养、独特的眼光,对古籍版本学理论问题深入思考,其观点亦极具启发意义。读《古籍版本十讲》,追忆与先生交往中亲历的版本故事,更深刻感受到杨先生版本学研究的独到之处。今略述所知,与读者共享。

杨成凯先生

与杨成凯先生相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正是杨先生大量购买古书的时期。当时我刚进入北图善本组工作,听我爱人说起语言所有位爱书成痴的同事,每次大包小裹从书市满载而归,聊起古书版本来如数家珍,心下钦慕不已。后来杨先生主持《新世纪万有文库》词类古籍的整理,约请善本组同事参与其事,开始与杨先生熟识。记得陈红彦整理《花间集》,唱春莲整理《尊前集》,我负责《绝妙好词》。杨先生把这些词集的各种版本及不同印本都摸得极熟,他希望通过这次整理的机会,将外人难得一见的珍贵词集版本发掘出来。印象深刻的是,杨先生讲起柯氏小幔亭本《绝妙好词》书板如何被高士奇改头换面,摇身而变成了清吟堂本,又如何出现另一种小瓶庐本。这三种印本传世数量都非常少见,前人皆认作不同版刻。杨先生慢条斯理,把三个印本的关系娓娓道来,如讲故事一般,他的广见博识和对版本实物的熟悉程度,令人叹服。《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作为两个版本著录的康熙二十四年小幔亭本与康熙三十七年清吟堂本,居然出自同一套书板,这给我深深触动,使我对古籍的版本与印本问题有了第一次直观感受。今读《十讲》,杨先生已将此例作为书板转手之例,写入第十讲《初印和后印》中(426页),方知《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油印征求意见时,先生即已提出了此问题,只是定稿未能完全采用先生意见,留下了遗憾。

2002年前后,我在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协助撰写该馆善本书录,遇到清雍正文瑞楼本《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的问题,杨先生对古籍版本的熟悉程度再次令我惊叹。按《清代版本图录》收有《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金氏文瑞楼原刻本,版心刻“文瑞楼”字样,又云“有翻本,版心无‘文瑞楼’字”。冯平山图书馆所藏三部印本,版心皆无“文瑞楼”,其中一部有“文瑞楼藏版”封面,一部卷端署名挖改为汪氏。这三部印本可确认为相同版本,但三本与《清代版刻图录》原刻本的关系如何,踌躇难定,遂致信向杨先生请教。杨先生梳理了文瑞楼本的相关信息,在未见原本的情况下,他即判断冯平山三本并非翻刻本,而是文瑞楼本的原版重印,并提醒我注意观察版面特征,比较书板断裂处与字体墨色细节。由此我才注意到冯平山三本与文瑞楼原本的差异,乃因署名处三行经改刻及再改刻,三本与文瑞楼原刻本可确定为相同书板。

我在冯平山图书馆请教杨先生的信件,因邮箱久废,当时未能留心保存,多年来一直心存遗憾。没想到杨先生遗稿中居然保存了当时的邮件,即本书第五讲《清刻本的鉴赏与收藏》所附“与张丽娟关于此书通信两则”。杨先生在信中这样指导我:

我没有机会把不同的本子放在一起仔细比较,这一点请你验证一下:仔细比较版片断裂情况和字体细节,看看那三部书是不是同一副版片,是不是三(署名改汪氏之本)在后,而二(署名未改之本)在前。要多看一些叶子,因为后印时很可能有补版,要排除补版的干扰。如果是同一副版片,只要各卷第一叶没有换版,那么更改署名处字体必有特殊:可能颜色不同,往往墨色深,也可能字体有差异,或有歪斜现象。(《十讲》,266页)

重温此信,除了惭愧于自己当时的浅陋无知,更深深感激先生的循循善诱,不厌其烦。他几乎是手把手地指导,使我对古籍不同印本的差异及其鉴别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关于文瑞楼本《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各次印本的关系,郭立暄先生在《中国古籍原刻翻刻与初印后印研究》中已有详尽的调查比勘,可证杨先生同版不同印本的判断;其中还有更复杂委曲之处,为我们讨论所未及(详参郭著364页)。古籍版本研究的复杂性及其魅力正在于此,或许这也是杨先生对古籍版本着迷的原因吧。

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2013年2月间,杨先生写信要我帮他查北大藏赵氏小宛堂本《玉台新咏》的问题:

有件事若方便,请看看贵馆所藏向达藏徐乃昌旧藏之明崇祯赵氏小宛堂刻《玉台新咏》,书后有陈玉父跋“唐花间集已不足道”之“花”有没有墨笔描改。贵馆藏此本我97年看过,印象已经模糊了。此本50年代借给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出版了,但是看影印本看不出“花”字是否经人描改。这个字作“花”是对的,但是徐本后印补版,补刻为错字“苗”,独独徐本作“花”,很是蹊跷。如果不是手写描改,莫非陈跋是另配的叶子,好像也不可能。陈跋版片下方残损,系补刻,故有错字。(2013年2月18日杨先生致笔者信)

经调阅原本后观察,北大本“花”字果然是墨笔填写,对光可见明显的剜纸割补痕迹。另有一处“盈”字,他本作“乃”,此处虽无剜纸痕迹,但“盈”字字形有异,似亦经描改。我将此情况报告杨先生,他回复说:

此后叙是原版,但是下方行末损坏,修补出现错字。我的一本末字“盈”明显由“乃”填补而成,弯勾一直进入“皿”字。次行“以”字磨去,墨补写为“異”,其实原版是“鲜”。“花”是磨去原字墨写。因为用的是厚黄纸,墨色不易分辨。“盈”原版下面的“皿”字是四个垂直竖道,横道平直,跟上部分界明显。看影印本徐本“皿”字差别明显,“皿”字很小,蜷缩在一起,弯勾跟“皿”相连,似乎是磨去一部分。“花”、“鲜”二字错为“苗”、“以”,要错同错,要不错同不错,所见各本皆然。磨改原文,干扰观察。(2013年2月20日杨先生致笔者信)

明崇祯赵氏小宛堂本《玉台新咏》雕刻精雅,为人所重,因有初印后印、原刻翻刻之异,加以坊间作伪,描补改字,影响判断,前人多有似是而非之论。杨先生对此本十分关注,曾先后比较过十几个不同印本,有《明寒山赵氏小宛堂刻〈玉台新咏〉版本之谜》(《读书》1997年第7期)、《明寒山赵氏小宛堂刻〈玉台新咏〉真伪考实》(《藏书家》第一辑,1999年)两文,而直到2013年先生仍持续着对此本的探索。

杨成凯先生对版本的熟稔并不限于词集、诗文集,经史子集各部类的重要版本,他都十分关注。忘了是哪一年,杨先生打电话跟我聊起相台岳氏本《九经》,也谈到张政烺先生与汪绍楹先生对相台岳氏本的研究。当时我对经书版本茫然无知,却留下极深印象,其后每见以相台岳氏本为宋本之论,就想起杨先生的此番谈话,最终下定决心以经书版本作为自己的研究课题。当我把博士论文《宋代经书注疏刊刻研究》提请他指正,先生十分高兴,认为这本书研究的是正宗的版本学内容,病情反复之中勉力为序,多方鼓励。据杨先生自己讲,他对经书版本亦曾有意研究,并下过一番功夫。他提示我黄丕烈曾见过真正的宋十行本,对宋十行本独特的形式特征有所揭示。又告知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有一部吴志忠校跋《礼记注疏》,其中提到吴氏曾见十行本《周易》有元代刊记。此事有关十行本注疏的刊刻年代问题,是前所未闻的重要资料,我按杨先生指示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调阅原本,果然读到吴跋。吴氏此跋似仅见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礼记注疏》中,若非杨先生有意考索,广阅众本,恐怕很难获知此条材料。由此一例,即可窥见杨先生在经籍版本研究上的广度和深度。

以上是笔者亲历的杨成凯先生与古书版本的故事,类似故事还有很多,师友间相传颇多传奇。其中有的版本,比如赵氏小宛堂本《玉台新咏》,杨先生写成了文章,可以看到他长年追踪、锲而不舍地关注一个版本,通过不同印本的经眼、比较,切实地解决前人疑而未决的问题,纠正前人似是而非的结论。但写成文章的毕竟只是极少数。杨先生曾追踪过、探索过,同样有许多心得的版本,绝大多数并未写成专门的考证文字。它们或许在友朋相询中交流探讨过,或只记录在先生日常的读书笔记中,有的也许只存在他的脑中。斯人已逝,无可奈何,可堪欣慰的是,《十讲》中尚保存有大量杨先生个人经眼、研究过的版本线索,它们作为例证出现在杨先生的论述中,虽未展开铺陈,却是点点珠玑,信手拈来,每一个都充满兴味和玄机,值得细细品读。

《十讲》的主体部分,包括宋刻本、金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活字本、抄本、批校本、丛书的鉴赏与收藏、初印与后印共十篇,曾作为系列文章在《藏书家》《紫禁城》等刊物上发表,其后又陆续扩充增补了相关版本例证。除《初印与后印》总论印本问题外,宋刻本以下各讲,大体包含各代、各类版本的版式风格、文献价值、版本鉴别、鉴赏收藏等项内容。其主旨乃在以深入浅出的语言、生动丰富的例证,讲解历代刻本及各类版本的特点、价值,为古书鉴赏、收藏提供入门指导。所举例证,包括了历史上众说纷纭的重要版本,也有很多前人鲜少关注的小众版本。尤其是前人研究并不充分的明、清版本、抄本、批校本、丛书本等领域,先生长年深耕其中,随手所举,往往从平淡处见神奇,显示出他博通广览的渊博学识和超卓独特的版本眼光。杨先生在《十讲》第五讲《清刻本的鉴赏与收藏》中有这样一段话:

藏家通例是贵古贱今,醉心于千元皕宋。其实买书只看宋、元本最为省事,那些书到今天几乎本本都记在“帐”上,像样的只有那么几百种而已。相反,要想在众多清刻普通书中别择佳本,却不那么容易,很大程度上,要投身书海认真地看书学习,依靠博闻多识练就识之于碔砆的伯乐眼光。因难以见巧,藏家识见之高下也就体现在这里。看看王欣夫先生的《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对诸多清本鞭辟入里的阐述,不能不由衷地赞叹前辈功力之深厚。(269页)

此可谓夫子自道。杨先生毕生收藏、研究古籍版本,痴迷勤勉加超人天资,成就其版本学的深厚造诣与“伯乐眼光”。我们看《十讲》对清代嘉、道、咸珍稀版本如数家珍,对丛书中的珍本、全本、初印本极为看重,哪怕是丛书零种,也有格外值得珍视的稀有品种,哪怕是近在光、宣时期的版本,今日亦可能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列举清代有名的仿宋佳刻,指出它们虽历来受到重视,而传本有多有少,珍罕程度并不相同:“例如清内府刻《周易本义》和《四书章句集注》同样精美不苟,但是前者不难看到,而后者传本远为稀少,陈鳣在《经籍跋文》中说它‘似系国初翻刻者’,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它是何时所刻。像汪士钟所刻的几种书,平常看到的几乎都是《仪礼疏》,《诗说》就少,而《孝经注疏》甚至少有人知。”(283页)他称赞《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著录清道光十四年刻本《四书拾义》五卷本及续有增补的六卷本,而《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只著录五卷本,不收六卷本,就是不了解六卷本的独特性:“其实《四书拾义》这部书很有好评,后人多次翻刻,但它们都是五卷本,没有第六卷。六卷本之罕见令人惊讶,《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两本兼收确有真知。”(259页)对明清版本中稀见版本、稀见印本的认识,是先生长期读书、访书、研究书的基础上积累而成,最见其版本学功力。善学者以本书所涉版本为线索,从中生发,追踪探索,必将如入宝山,满载而归。

在长期版本实践基础上,杨成凯先生对版本学的理论思考也逐步走向系统化。《十讲》中的《初印和后印》,较早也较为系统地讨论了古籍版本学中关键而易于引起混淆的初印与后印问题,初稿发表于2004年出版的《藏书家》第九辑,曾在学界产生广泛影响。2007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开展以后,杨先生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先后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古籍保护鉴定培训班及国图、上图等古籍讲座中,为古籍从业人员、古籍收藏爱好者讲授版本学。《十讲》书前导论《古籍版本研究和收藏面面观》(以下简称《面面观》),就是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培训讲义基础上增订修改而成。其第一部分“关于古籍版本学的思考”,指出古籍版本学需要积累经验、总结成果、蔚为理论,最终形成体系,这是杨先生对于版本学学科建设的整体思考。第二部分“从刊印过程谈起”,接续《初印和后印》的研究路径,并将讨论范围扩展至版本生产的全流程,进一步完善了其版本与印本研究体系。第三部分“版本鉴定总说”,根据个人版本实践及古今学者藏家的鉴定经验,提出古籍版本鉴定中需要完成的基础工作及比勘论定的方法。《面面观》实际上已经搭建了一个较为系统的版本学研究框架,与《初印和后印》及书后《古籍的价值与收藏》一起,集中体现了杨先生对古籍版本学的理论思考,及在版本学系统化、科学化方面所做的努力。

杨先生版本学研究的一大特色,即版本与印本的综合研究,在《初印和后印》《面面观》中,杨先生从雕版流程的角度出发,初步建构起自己的版本与印本研究理论。按前人的版本研究,主要聚焦于版刻时地的鉴别,诸家目录的著录,亦多止于“版本”层面。然而读者所面对的版本,其实是一个个具体的印本,相同版本的不同印本之间,往往会千差万别,上文所述《玉台新咏》《绝妙好词》《青邱高季迪先生诗集》诸例可见一斑。止于“版本”层面的研究,难以解决古籍版本利用中所遇到的种种复杂问题。杨先生在长期的版本实践中,逐渐摸索出版本与印本综合研究的道路,平生积累的大量经典案例,成为其理论建构的最坚实基础。《初印和后印》与《面面观》先后接续,系统梳理了古书编稿—制版—印刷—(加工)—转手—(加工)—重刻各个阶段所面对的版本现象,及相应的版本与印本可能发生的变化。如编稿过程中有初编、重编、增刻、增刻重编等,关涉书的内容多少、文本变异。雕版过程中涉及书手写样、刻工刀法,其特点、风格与版刻的时代、地域密切相关。印刷阶段,有红印、蓝印及各种特殊纸印本,有校刊者校修文字的校样本,初印、中印、后印在外观和内容上都可能有差异。加工阶段的修版、补版、增刻等,也会造成不同印本形式和内容上的诸多变化。而随着版本的再生产,原版和重刻之间,原版不同印本与重刻本之间的鉴别又成为研究的要点。如此种种,都是版本学研究中的棘手问题,需要深入“印本”层面,通过版本与印本的综合研究才能获得准确认识。《面面观》明确阐述了版本与印本综合研究的必要性:

名义上是一个版本,其实它包含着的是可能有这样那样不同的一些印本,而不是本本如一的一个整体。用我们今天的眼光看,古书刻本的一个版本,至少有几次印本,很可能还有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等几个不同的版次。……对于古书的版本鉴定来说,一个版本可以包括多种印本,不同的印本之间可以有内容或形式方面的差异,这无疑对版本学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看到一部书,不仅要知道它是哪一个版本,还要知道那个版本有没有不同的印本,如果有不同的印本,怎样把它们区分开来。一个版本的不同印本间除了内容和形式方面的差异以外,传世数量也会有所不同。了解了这些情况,就能更为正确地评定一部书的价值。(26页)

杨先生极为重视古籍版本学的理论建设,他认为“就古籍版本学而言,我们需要有而实际也有大量的研究对象,这就是前人留下的数百万部古书。但是前人留下的研究专著却寥寥无几,不仅点点滴滴的资料散见各处,不成系统,而且大量实践经验还只是口耳相传,并不曾记录在册给以物质化,更不要说分门别类形成一个系统化的知识领域”(第4页)。杨先生选择从古籍雕版印刷流程出发,总结版本生产各个阶段所涉及的版本现象,所谓初编、重编、初刻、重刻、原版、翻版、影刻、摹刻、初印、特印、修版、补版等等,这些名词长期以来在古籍从业者中口耳相传,前人版本学著作中都有所涉及,但往往只是简单的名词解释和零散说明,普通读者很难将这些名词与自己面对的版本实物相对应。实际上,即使专业的古籍研究者,对于这些名词背后所涉及的各种纷繁复杂的版本与印本关系,也往往缺乏足够的认知,难免似是而非的判断。杨先生以雕版印刷流程为线索,逐次分析不同阶段所涉及的版本概念,及由此带来的印本变异。这是一个独辟蹊径的研究角度,杨先生由此将零散的版本学名词还原到雕版印刷加工的具体流程中,成为一个有序的知识系统。这正是杨先生所说的:“知识要汇为一个有条理符合逻辑的系统。”“从耳濡目染的感性认识,从片段的理性思考,升华为一门有实践也有理论的学科。”这是杨先生对版本学学科建设的期许,也是他努力践行的目标。

杨成凯先生的版本学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十讲》始终贯穿的“内容”“形式”“流传”三要素综合统一的理念。“形式”,指的是古书的版式、字体、雕工、纸墨等外在形制因素,传统的版本学研究讲究“观风望气”,即通过古书的外在形制特征判断其版刻时地。“内容”,包括古书卷数多少、内容完缺、文字异同、文本校勘等,即从古书的内容来观察一个版本的特征,从而对此版本作出判断。“流传”,指的是传本数量多少,珍稀程度如何。内容、形式、流传三要素,构成了杨成凯先生版本学研究的基本面。

在《面面观》开篇,杨先生首先提出版本学研究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

孔子删定《诗》《书》、汉代发掘和整理古代典籍,都是对古籍文本所做的研究工作,从内容方面对古书的不同传本进行比勘和研究。从宋代开始,经过元、明、清以来的大规模印制流布典籍,不仅古籍文本的校勘工作得到空前的发展,而且随着古书的大量积淀,鉴赏和收藏之风日益兴盛,古书传本的形式和流传脉络也逐渐成为学者关注的一个热点。内容、形式和流传脉络,这是古书版本学研究的三个重要组成部分。(第3页)

他对版本与印本关系的考察,也主要从内容、形式、流传三方面着眼:

古籍版本学的工作起步于研究一部部古书的价值。分析古书的价值要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入手,传本数量多少也是需要考察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内容、形式、流传是一部古书的三个价值因子。(第10页)

对于前人版本研究中内容与形式各有侧重的问题,杨先生始终坚持的是“内外双修”:

一部古书跟所有对象一样,最重要的两个方面是内容和形式。全面的版本研究需要内外双修,内是内容,外首先是形式,版本研究的基本观察点就在内容和形式这两个方面。(第4页)

长期以来,版本学的“形式”与“内容”之争始终是一个热点话题。杨先生的版本学研究建立在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大量一手的版本个案研究基础上,又长于从古籍雕版印刷的实际流程出发探讨版本现象,这使他的版本学天然具有“形式”属性,对于古籍的物质形式特征有充分的重视和认知。《十讲》中随处可见杨先生对古籍版式、字体、纸张、雕工等形式因素的经验性总结,他对修版、补版、书板转手、各种特印本、原版与重刻等版本现象的梳理,都是首先建立在版本实物的形式考察基础上。同时,作为学者、藏家的双重身份,又使他能够跳出“形式”与“内容”的壁垒,站在更高的维度上观察版本,始终强调“形式”基础上对古书“内容”的考究。他指出“对于今天的版本学研究者而言,提高对古书内容的关注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努力方向,值得给予特别的重视”(第6页),并多次以黄丕烈举例:“黄丕烈被归入鉴赏家,号称‘佞宋’,但是他不是拿空头的‘宋本’两个字自我欣赏,而是通过校书发现宋本的好处,得到陶醉和乐趣。”(459页)他建议古书爱好者“表里兼顾”:“对于古书爱好者而言,一部书要表里兼顾。只要有机会,认真地读读书很有必要,古书一本即有一本佳处,不认真读书就体会不到佳处的所在。只要肯读书,就会有发现,有发现才能品出古书的味道,品出味道才能讲出它的价值。”(431页)这不仅是为古籍收藏者指点门径,也是对版本学研究者提出的中肯建议,值得我们深思。

读《古籍版本十讲》,如入山阴道中,颇有应接不暇之感。以上所述,只是笔者管中窥豹,更多精彩有待读者探索发掘。需要注意的是,本书毕竟是未经作者编定的遗稿,在全书结构、文气通贯及具体表述上难免有不足之处。如《十讲》导论《面面观》第二部分“从刊印过程谈起”,为古书刊印全流程的系统梳理,但因本书第十讲《初印和后印》已讨论修版、补版、增刻、书板转手等问题,故导论中只能省略此部分内容,导致全流程的梳理不能完整呈现,需要读者自己将两部分整合参照。有叙述前后不统一,或语句矛盾之处,如第79页“宋建安余仁仲刻《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和《春秋榖梁经传解诂》初为淳熙抚州公使库刊刻,绍熙四年(1193)年重修”,此述余仁仲本,与抚州本无涉,“淳熙抚州公使库刊刻”显为误记,“《春秋榖梁经传解诂》”之名亦不准确。第252页“清顾广圻刻的《尔雅注》三卷有增修本,有转手再印本。其实它还有一个影刻本,即清嘉庆十一年(1806)顾广圻思适斋影明嘉靖吴元恭刻本”,此述顾刻《尔雅》之翻版本,末句似有误。此皆遗稿未能完善处。又图版与正文亦可见龃龉不应,如第253页述《古文苑》清嘉庆十四年兰陵孙星衍刻本,至光绪中“有飞青阁摹刻本,逼真原刻”,而飞青阁本图版说明作“清嘉庆十四年兰陵孙氏影宋刻光绪五年飞青阁校印本”,显然有误。本书整理者所补充的脚注材料,有的可能并非杨先生曾经参考之书,这一点也需读者留意。据向辉先生介绍,杨先生保存的文稿电子版相当复杂,同一文章有五六个甚至更多的版本留存。杨先生生前对这些文稿可能有多种设想和尝试,却未能有一部定稿。向辉先生花费了极大精力,将这些散落的文稿整理成系统完整的书稿,并配入精美图版,加入大量脚注说明,为读者提供有益参考;中华书局刘彦捷女士精心编辑,为此书增色,在此要向他们二位表达衷心的感谢和敬意!

丁小明评《叶恭绰传》|以尺牍为结构的传记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 丁小明
2023-07-24 12: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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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恭绰传:仰止亭畔落梅花》,郑重著,文汇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360页,88.00元

二十年前,郑重先生在《海上收藏世家》一书中为我们打捞起一群为时代所遗忘的收藏大家,顾麟士、庞元济、叶恭绰、刘体智、张葱玉这些曾经名闻四海而又一度消失在公众视野的人物,在郑重先生“精思一隅,写情万里”的妙笔描摹下,重新唤起世人关注。乍见之下,他们深山大泽般的收藏世界就如过云楼、虚斋、遐庵、小校经阁、木雁斋这些恍若来自古代世界的陌生斋馆名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幽光。不过,读完全书,真正让我难忘的并不是那些曾经私藏后又归诸公藏的累累重器,而是这些收藏家因人与物的聚散所生出的得失离合之事,甚至是他们遭逢世变而饱尝沧桑的坎壈命运。叶恭绰所藏《鸭丸帖》与毛公鼎固然充满传奇色彩,更让我为之动容的,则是他在生命弥留之际(1968年)向宋庆龄提出归葬于中山陵仰止亭畔,以及他的独女叶崇范拒绝认领抄家退还物品时(1979年)所说的,“什么东西都不要,连灯草胡同的房子也不要”。郑重先生笔下这对不下情于形势、不屈色于流俗的父女,以决然的姿态保持着人之为人的尊严,而这一姿态便有如一束熹光,穿透昏浊时世,径直照进读者的内心。

至此,我就特别关注叶恭绰其人其事,也一直关注郑重先生对叶恭绰的后继研究,尤其企盼他能写出一部反映叶恭绰及其时代的传记。二十年的等待有些漫长,郑重先生终于在今年的“文汇传记系列丛书”中推出了《叶恭绰传:仰止亭畔落梅花》(下称《叶传》)一书。可以说,八十七岁高龄的郑重先生以“二十年磨一剑”的专注献给世人的这部传记,不惟是他本人上下求索、厚积而出的一份丰硕成果,更是当下叶恭绰研究甚至人物传记写作方面,极具示范与启发意义的一次尝试。

郑重先生在《叶传》开篇就交代了他对叶恭绰研究的念兹在兹:“二十年前写《海上收藏世家》时,只是将叶当作一大收藏家,所记了也仅是他的收藏生涯,没有能反映出他收藏高潮所处的那个北洋时代,在遗憾中却保留下‘叶恭绰与北洋时代’这样一个题目。想了多年,真可谓‘有此心而无此胆’,一直不敢动笔。”郑重先生在其他场合坦言过“一直不敢动笔”的原因:“我感到面对的是一株大树,而且是枝叶繁茂的大树。叶恭绰祖父叶衍兰的入室弟子冒广生,也是叶恭绰的朋友,曾称叶恭绰那矮矮的身体和他那头脑都是百宝箱,顺手拈来都是学问。但是我能抚摸到的只是大树的主干及一些大的枝叉。”确实,在此之前,只有俞诚之所著《叶遐庵先生年谱》可资参考,而此书之于叶氏传记编撰的作用,恐怕也正如郑重先生所说,提供了“大树的主干及一些大的枝叉”而已。

那么,郑重先生是如何突破叶恭绰研究中“文献不足征”的困境,从“有心无胆”到“有心有胆”的呢?关乎此节,他在《叶传》开卷的引言中也揭示了原由——他在系统地研读了《上海图书馆藏叶恭绰友朋尺牍》之后,猛然发现,两百多位现代名流写给叶恭绰的近千通尺牍中蕴含着丰富的第一手材料,正是通过对这些材料的细读与互证,他看到叶恭绰“这株大树的枝干密叶及末梢,乃至大树的根须,叶恭绰这棵大树生长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沃壤中,盘根错节,各类学人组成的多种文化群体,都和叶恭绰脉脉相通。从这近千通尺牍中,不但可以看出叶恭绰为官、为人、治学的操守,也可以看出那些尺牍作者的品德、学养及献身于文化的精神”。所以,郑重先生在撰写《叶传》时有意区别于其他传记,以叶恭绰与朋友的往来尺牍为主干来组织本书的结构。

此处不妨做一综合考察:全书中到底用了多少通尺牍,使用这些尺牍的效果又如何,有没有真正达到“以尺牍来结构之”的写作目的。

在考察之前,关于《叶传》所用的尺牍材料仍有需要辨析之处。像叶恭绰友朋尺牍这样的写本文献是有极大的识读难度的,正确识读其字句及内容才是后续研究的起点。换言之,郑重先生对上图所藏的这批叶恭绰友朋尺牍的识读与理解程度如何,是《叶传》这座大厦是否坚固的最重要基石。本着探明《叶传》中所引尺牍文本是否准确这一目的,笔者复核了《叶传》中载有图片的尺牍识文,未发现有讹误之处。同时又以新出的《上图藏叶恭绰友朋尺牍》中的尺牍图片与《叶传》中所引尺牍内容互校,亦未发现有严重误识之处,这样的查核结果不惟说明郑重先生对这批尺牍识读之细致,某种程度上也可见郑重先生细读尺牍内容的精微。

不妨举一例说明。在《叶传》“第二编:传统文化守护者”的“第六节:保护大同石窟及西北科学考察”中,郑重先生引用了《上海图书馆藏叶恭绰友朋尺牍》中的一通胡适残札,这通残札没有上款人。郑重先生发现,信中有“故此项汉简此时正在整理中,万不能南移,乞先生将此意转达玉甫先生为感”一语,显然不是写给叶恭绰的,那么具体是写给何人的呢?郑重先生以为,这封信可能是写给蔡元培的。之所以做如此判断,是因为蔡元培在一通致叶恭绰的信札中,提及“承询汉晋木简,自刘半农先生逝世后,由孟真兄等继续整理,闻进行颇速,是否可以南迁”(这通信札亦为残件),对读两通残札,郑重先生发现其中内容是相接的,因此得出胡适残札的上款人应为蔡元培而非叶恭绰的结论。足见郑重先生对尺牍内容的精准考证,才是《叶传》这一大厦赖以巍然矗立的基石。

胡适残牍(内容涉及居延汉简整理事)

蔡元培致叶恭绰残牍

《叶传》各章所用尺牍大体情况如是:“第一编:在时代变革的激流”中用尺牍二十八通,“第二编:传统文化守护者”中用尺牍五十七通,“第三编:鉴藏生涯”中用尺牍四十八通,“第四编:仰止亭畔落梅花”中用尺牍十三通,全书合计共用一百四十六通尺牍,使用尺牍如此广泛频繁,可见《叶传》以尺牍为主要材料的说法是成立的。再者,从各编内容来看,除了第四编体量较小,第一编、第二编、第三编体量大致相同。但就所用尺牍数量而言,第二编中以使用五十七通为最多,其中使用较多章节为“第六节:保护大同石窟及西北科学考察”“第七节:支持营造学社和故宫博物院”“第十五节:筹建上海市博物馆和上海文献展”“第二十节:为友人辑刊遗作”,分别使用十通、七通、十通、七通。第三编使用尺牍四十八通,其中使用尺牍比较多的章节是“第三节:收藏中的金钱、友情与政治”“第八节:收藏资金之谜”“第十节:相知相惜的吴湖帆”“第十一节:向张葱玉逼债购画”,分别使用九通、七通、六通、七通。考察这些章节可知,郑重先生在《叶传》中使用尺牍,分两种情况:

一种是完全靠尺牍支撑起来的章节,以上所统计的第二编、第三编中使用尺牍较多的章节,如第二编“传统文化守护者”中的第九节围绕蔡元培致叶恭绰的八通尺牍展开,尺牍中涉及敦煌经卷、简牍、大同雕像、甪直保圣寺等文献、文物的保护事项。正是基于对这批尺牍的系统梳理,郑重先生不仅还原出在传统文化的抢救工作上叶、蔡二人如何齐心协力、救亡续存的细节,更因之得出“民国的文化运动中,叶恭绰有着与蔡元培并驾齐驱的影响力”的结论。当然,在第三编“鉴藏生涯”中,这种手法更为多见,如第三节中涉及颜世清与叶恭绰书画交易的私密之事,郑重先生充分利用颜世清致叶恭绰的九通尺牍中所提供的材料,详细解读颜世清与叶恭绰藏品交易中的“金钱、友情与政治”这一话题,厘清了叶恭绰早期收藏中藏品来源的问题。第十一节关乎叶恭绰向张葱玉逼债购画的一段旧事,若非蒋祖诒致叶恭绰尺牍及叶恭绰致吴湖帆尺牍中有着这一事件的独家史料,这一桩书画交易纠纷可能就会永远尘封在历史深处了。尺牍中蕴含的丰富细节再加以郑重先生的妙手裁剪,这些章节确也符合“以尺牍来结构之”的设想,读来内容充实、栩栩如生。

蔡元培致叶恭绰尺牍(内容关于甪直保圣寺修复经费之事)

颜世清致叶恭绰尺牍

颜世清致叶恭绰尺牍所附出售书画清单

张葱玉出售书画目录原稿(原附于蒋祖诒尺牍后)

另一种则是用尺牍与其他材料相互参证来还原叶恭绰其人其事。这倒不是因为尺牍中的材料不够用,而是因为用多元的材料来还原叶恭绰的世界会更为立体全面。如第三篇第十节“相知相惜的吴湖帆”这一部分,即以尺牍与书画题跋、日记等多重材料相结合的方式来介绍叶、吴长达四十年的交情。叶、吴往来尺牍、诗笺本已多达一百八十五通,郑重先生并没有囿于这些材料,而是将关注的视野扩大到书画题跋与日记,开篇就引用叶恭绰题吴湖帆《凤池精舍图》中的跋语“冀后之得此者珍视此卷,知吾与湖帆交非恒泛,且画笔迥出时流耳”切入主题。《凤池精舍图》是吴湖帆为叶恭绰所画的怀乡之作,以这幅交织着叶、吴深厚情谊的名画作为进入两人交往世界的导引,确实非常合适。郑重先生进而指出,频繁的鉴赏书画及相应的品题活动是叶、吴交往中的重点,如吴湖帆梅景书屋所藏名迹《梅花喜神谱》《宝箧印经》都经叶恭绰题跋,而《剩山图》上叶氏更是一题再题,累累不倦。为证明此点,郑重先生特地选摘了《吴湖帆日记》1933年1月的数则:

十一日,午,叶誉虎、梁众异来,同至中国通艺馆。

十二日,叶遐庵招饮于觉林,同座者宗丈子戴、邓丈孝先、夏丈剑丞、梁众异、黄公渚二兄、姚虞琴先生也。

十五日,叶誉虎、何亚农、陈淮生、张大千来,假大千董香光《仿荆关山水》,临一角。

十九日,访叶遐庵,观黄山谷书卷,有吴文定、李西涯两跋,隔水绫有王觉斯一跋,极佳,惜前半失去耳。

廿六日,叶遐庵丈来,携北平友人取来旧纸颜料,为之检择,皆属常品,无出色者。

郑重先生从以上内容归纳出结论:“在叶吴的交往中,多为叶走动看望吴的机会较多。而对古代书画的题跋则相反,吴湖帆请叶恭绰写跋语较多,且多为吴湖帆收藏中的珍品。”由此也证实,叶、吴两人志趣相投、交往频繁。当然,叶、吴大量往来尺牍中的某些细节,又是书画题跋甚至日记所不具备的,如1935年,吴湖帆因家事、经济都处于窘境之中,遂写信向叶恭绰求教,叶恭绰在回信中给吴湖帆以详尽指点。吴湖帆因身体不适向叶恭绰请教养生之道,叶恭绰也一一具答。而叶恭绰有难处时,亦会向吴湖帆求援,如叶恭绰与张葱玉的书画纠纷,居中斡旋解决此事的正是吴湖帆。这些细节都隐身于叶、吴的往来尺牍中,由于郑重先生有一双慧眼,才能将之一一采撷而出。

吴湖帆致叶恭绰尺牍

叶恭绰致吴湖帆尺牍

类似叶、吴交往这一章节中以尺牍与其他材料相结合的写法,在《叶传》中仍有不少,如第二编第二十节“为友人辑刊遗作”中,叶恭绰为师友梁鼎芬、文廷式、易大庵、曾习经、胡焕等人编刻诗文集的这部分内容,也是以唱和诗、题跋序文与往来尺牍相结合的方式来还原叶恭绰深广的诗文交游圈,在此虽不能完全说“以尺牍来结构之”,但尺牍仍然作为主要材料之一支撑起这些章节。此外,郑重先生在有些章节尽管所用尺牍不多,但在关键之处,尺牍材料还是起到了真正解决问题的作用,如第二编第二节“促印《四库全书》,推动传统文化传播”这一节的最后部分,征引了袁同礼致叶恭绰的一通长信,说明了教育部对印行《四库全书》不积极,表面上是教育部与商务印书馆意见不合,实质是当时教育部主事者排斥叶恭绰这一事实。所以,无论是《叶传》中以尺牍为结构的章节,还是尺牍与其他材料相参证的内容,甚至在某些尺牍使用不多的地方,尺牍都是郑重先生在写作《叶传》时最为倚重的主要文献。

进一步说,在此书的部分章节中,尺牍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材料,成为撑起结构的支柱。尽管在《叶传》之前,也有不少学者在人物传记或专题研究中运用尺牍这一私人性的文献,如白谦慎《傅山的交往与应酬》的“上编”以傅山致魏一鳌的十八通信札为主体而展开,柳和城的《孙毓修评传》主要依靠上图所藏孙毓修友朋尺牍与张元济往来尺牍,李志茗的《幕僚与世变》则以《赵凤昌藏札》为研究对象,但就研究中所用尺牍的广度及深度而言,《叶传》当为后来居上者。

那么,对后续研究者而言,在《叶传》的基础上,特别是在郑重先生广泛运用的尺牍材料以建构叶恭绰的宏大世界之上,是否还有可拓展空间呢?

关乎此点,笔者以为,尽管《叶传》已最大可能地利用了《上海图书馆藏叶恭绰友朋尺牍》这一大宗文献,但是在友朋尺牍的利用方面仍然存在“文献不足征”的问题。如前所说,郑重先生一直想写“叶恭绰与北洋政府”这一题目,却始终没有下笔,关键在于缺乏材料。而当郑重先生发现上图的这批叶恭绰友朋尺牍之后,才有信心探讨这一题目。不过,就笔者的阅读感受而言,这一遗憾在《叶传》中并没有完全弥补。郑重先生所用的叶恭绰友朋尺牍所涉内容主要集中在著述出版、文化交往、佛教事务等诸方面,极少有叶恭绰在北洋政府时期的友朋尺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叶恭绰先生当年将尺牍捐给上图的前身合众图书馆时,显然就对内容进行了分类与遴选,涉及北洋政府时期的这一部分尺牍有可能没有捐出,一直保存在叶氏手中,也有可能当时就散佚了。究竟情况如何,仍有待郑重先生与叶恭绰研究专家们继续求索。

“文献不足征”的问题还引出另一个话题,郑重先生在《叶传》不少章节中运用叶恭绰与友朋间往来尺牍的对读来还原事实,如叶恭绰与丁文江、吴湖帆及徐森玉的往来尺牍,以这一方式展开的章节就显得内容饱满、叙事充分。同时,我们也看到在《叶传》还有大量需要还原的人物交往与文化事件,只有友朋写给叶恭绰的来函,而少了叶恭绰写给友朋的去信这“半壁江山”,因此,无论是相关的叙事与解读,这些章节也难免会显得不够全面甚至不够清晰。两两对比,我们当会认识到往来尺牍对读在还原历史事实问题上远比单向度的尺牍解读要全面细致。我想,作为运用尺牍材料进行文史研究的学者,当研究达到一定深度时,自然会关注往来尺牍的问题——拥有更多的往来尺牍,就等于掌握更全面的历史细节的可能,最终筑起的还原历史事实的大厦才会更加坚固。

郑重先生已在《叶传》中对读往来尺牍的积极探索,给出了一些颇具启发意义的范例。当然,这也是因为近水楼台的地利之便,如丁文江友朋尺牍、吴湖帆友朋尺牍、徐森玉友朋尺牍目前分藏于上图、上博,对他而言,要获得这些友朋尺牍中的叶恭绰去信相对容易些。但是,系统地搜寻叶恭绰的去信以便全面对读,仍是一个浩瀚的文献工程。一者是经过百年沧桑,叶恭绰去信存佚的情况仍有待广泛调查。有时就算你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努力,极有可能还是止步于“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困境之中。再者,就算灵芬有护,不少公私收藏机构有相当的叶恭绰尺牍收藏,研究者也明确地知道现藏某地某部门,但极有可能往观无门而徒呼奈何。所以,往来尺牍研究方法的提出与运用固然重要,往来双方的尺牍文献的获得则更为关键,不仅要耗费绝大心力去搜寻,还要通过不同渠道来获得,甚而需要静候机缘。以叶恭绰编撰《全清词钞》时的往来尺牍为例,研究者在留意诸多公藏的同时,也会关注各种拍卖上的资讯,一旦目睹香港苏富比拍卖2021年春拍2645号叶恭绰致汪兆镛尺牍,恐怕会难掩激动之情——因为这六通“灵光乍现”般的叶恭绰尺牍,正是研究者朝思暮想的上图所藏叶恭绰友朋尺牍中汪兆镛尺牍的对应之件,这批往来尺牍主要围绕《全清词钞》广东地区词集征选这一事件展开。正是有了这样内容翔实、堪称完璧的材料,叶恭绰《全清词钞》编撰中一个有细节的深度研究个案才有可能还原而出。

汪兆镛致叶恭绰尺牍(上海图书馆藏)

叶恭绰致汪兆镛尺牍一(香港苏富比2021年春拍2645号拍品,图片来自网络)

叶恭绰致汪兆镛尺牍二(香港苏富比2021年春拍2645号拍品,图片来自网络)

“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郑重先生的《叶传》是否为不朽之笔,笔者在此尚不敢妄加比附。但郑重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完成一部心系二十年的著作,说大有功于叶恭绰研究,当不为过誉之论。遥想当年,叶恭绰因与孙中山在铁路建设及实业救国的思想上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孙中山身后,叶恭绰慨然捐赠仰止亭以示敬仰,直至临终要求归葬“仰止亭”畔。可以说,仰止亭既是叶恭绰生命的归处,也是凝聚其人生理想之建筑。而郑重先生在叶恭绰逝世五十五周年之际,另辟蹊径,以叶恭绰友朋尺牍为支柱,为我们建构起叶恭绰及其时代的另一座“仰止亭”。尽管时移世异,风景不殊,新的“仰止亭”畔依然闪耀着叶恭绰人格与志业的熹光,也留下郑重先生数十年不倦探索的深深足迹。

重审“奥本海默事件”

奥本海默曾领导“曼哈顿计划”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制造第一颗原子弹,被认为是“原子弹之父”。战争结束后,奥本海默因为反对核扩散和发展氢弹的立场,遭质疑对美国不忠诚,被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撤销安全许可。图为奥本海默拿着标志性的香烟,摄于1946年。

图源:维基百科

导读:

2022年12月16日,美国拜登政府推翻了 1954 年美国原子能委员会(AEC)撤销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安全许可的决定,正式为奥本海默平反。

就在昨日,诺兰的新片《奥本海默》正式上映,被影评人誉为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影片。

本片所涉及的“奥本海默事件”是20世纪美国的最大冤案之一。这里面既涉及到政治斗争,也与个人恩怨有关,更与冷战、麦卡锡主义脱不了干系。本文分析了导致“奥本海默事件”的各种因素,揭示出一些貌似公正的程序下面之所以隐藏不公正的原因。科学家的良知与政治家的“利益”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科学家的性格与命运之间关系复杂。

“奥本海默事件”是一出不该出现的悲剧,人类应该从中吸取更多的教训,特别是在政治风云波诡云谲的今天。

撰文|方在庆

责编|艾维

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 1904-1967)逝世近56年。他在“曼哈顿工程”中显露出的卓越才能和在“安全听证会”上所遭受的奇耻大辱分别代表了他一生的“辉煌”和“悲剧”。对他的评价一直存在分歧。“奥本海默事件”是导致分歧的焦点。

随着一些档案的解密,几本有份量的关于奥本海默的书出现在世人面前[1]。他们的研究,给为我们思考“奥本海默事件”所带来的后果提供了新的视角。

以前的研究,关注奥本海默行为和性格特征的居多,认为他被迫离开权力走廊多少也是咎由自取[2]。正是他的一系列不经意的行为,构成了他最后的悲剧:他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以后的一些亲共活动,他的所谓对朋友和学生的“出卖”,他在“薛瓦利埃事件”方面对安全官员所做的前后不一的陈述,他反对氢弹的僵硬态度,甚或是他的人际关系和私生活等[3]。有少数学者刻意把奥本海默看成是悲剧人物,而把原子能委员会(Atomic Energy Commission,简称AEC)主席施特劳斯(Lewis Strauss)、美国“氢弹之父”泰勒(Edward Teller)[4]、美国空军的某些首领以及联邦调查局(FBI)局长胡佛(J. Edgar Hoover)看成是造成这场悲剧的反面角色,渲染这些人在击倒奥本海默的过程中的作用[5]。

这些分析不无道理,尤其是性格特征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分析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但似乎还不够。不同的因素所起的作用迥异,应该区别对待。如博尔登(William L. Borden)的控告信、AEC的正式起诉书,就不能与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决定等同对待。更重要的是,以往的分析忽略了冷战、麦卡锡主义[6]等因素所构成的大背景;没有从司法角度来考察听证会委员构成是否采取了“回避”和“公正”原则、判定标准是否适宜,“执法者”是否具有偏见等所产生的影响。

“奥本海默事件”是一张网。要想弄清它,就得对与此相关的其他事件,如“薛瓦利埃事件”、“康顿事件”、“彼得斯事件”以及“富克斯事件”等有所交待。有些事件的发生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有些则不可避免。不过,在这场悲剧中,V.布什(Vannevar Bush)、科南特(James B. Conant)等人顶着压力,敢于直言的表现,让人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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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脆弱的心灵

1904年4月22日,奥本海默出身于纽约一个非常富裕的德裔的犹太家庭。与大多数著名的物理学家一样,奥本海默是一位神童。他对科学的兴趣始于六、七岁期间。他的祖父送给他一些矿石标本。从那时起,他就热衷于研究矿物学。他11岁时就被选为纽约矿物学会会员,一年之后,在那里发表了他的第一篇论文。[7]

少时的奥本海默身体单薄,但却充满活力。中学最后一年他拼命学习,以十门功课全优的成绩毕业。后因患痢疾,导致结肠炎,不得已独自留在家中与书为伴。为缓解儿子的阴郁情绪,父亲求人带他到西部山区疗养。有好几个星期,他在科罗拉多和新墨西哥州的群山之间漫游。这里的一切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他的一生就与新墨西哥州结缘,后来成就他声名的洛斯阿拉莫斯也在这里。

1922年,18岁的奥本海默进入哈佛大学学习。他的弱点和戏剧性的才华,在大学二年级时表露无遗。年仅19岁的奥本海默给他的中学老师史密斯(Herbert Smith)写信:“我努力学习,写了无数的论文、笔记、诗歌和垃圾;我去数学图书馆,阅读,去看哲学著作。……”[8]

他曾想当建筑师、古典文学家、诗人和画家,最后决定献身科学,选择化学专业。与此同时,他还学习数学、物理和哲学。他的兴趣太广泛了。他懂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德文、荷兰文、意大利文[9],甚至还懂一点中文以及少量的梵文。他常阅读希腊文原版的柏拉图对话录,以及梵文的印度史诗。他只用了三年就完成学业,并以最高荣誉(summa cum laude)获得学位。

在大学期间,他发现自己很难与人相处。他有过几个朋友,但绝谈不上亲密,也从未与女孩子约会。他要扮演的角色太多,他在这些相互冲突的角色中苦苦挣扎。一方面,他享受着令人惊讶的自由自在,另一方面,又充满了深深的忧郁。他最不能容忍粗鄙的语言或陈词滥调,经常有一种钻到牛角尖中不能自拔的危险。

尽管他的天性适合做一个理论家,在大学的实验室表现也不佳,但受布里奇曼(Percy Bridgman)的影响,他还是喜欢上了实验物理学。当时,物理实验的中心不在美国,而在欧洲。1925年,年仅21岁的奥本海默,拿着布里奇曼给卢瑟福的推荐信,远渡重洋来到英国。但卢瑟福认为他大学里学的是化学,成绩又不突出,不肯收留他。他后来又转向J. J. 汤姆逊,结果汤姆逊交给他的实验也没有做好。他在剑桥大学的经历,让他对自己作为一位实验物理学家的理想彻底破灭。他的孤独感,思乡病,加上对自己弱点的觉察,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让他对自己感到绝望,陷入焦虑之中。很快他就精神崩溃了。

1925年秋,他在导师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有毒的苹果。学校当局让他去看精神病医生。他被诊断患了早发型痴呆症(dementia praecox),且已无可救药。他的高中同学、哈佛校友弗格森(Francis Fergusson)这时也在剑桥,费格森认为他肯定能恢复,就陪他一起去法国旅行。有一次,正当他们闲聊时,奥本海默突然扑到费格森身上,试图扼死他。费格森经过费力地挣扎,才得以脱身。

奥本海默当时确实已接近精神分裂症的边缘[10]。经过调养,他的精神逐渐恢复正常。奥本海默后来决定接受玻恩(Max Born)的邀请,到量子力学的发祥地之一哥廷根继续深造。他在哥廷根只逗留了九个月。正是在这个短暂的时期,他发表了几篇优秀的研究论文,并获得博士学位。他变得自信起来。

当他1927年回到美国时,通过他的出版物,他在美国物理学界已经非常有名了。他同时得到十几所大学的邀请。最后,他选择在加州理工学院(Caltech)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同时担任教职。基本上是一边一个学期。之所以选择伯克利,是因为他觉得“那儿还是一块沙漠,没有理论物理的基础,可以干一番事业。”而保留加州理工学院的职位,是因为在那里可以与同事们讨论,产生思想火花。正是在加州理工学院期间,他发现自己的数学基础不行,于是申请基金再去欧洲。这次他先在荷兰莱顿与埃伦费斯特(Paul Ehrenfest)相互切磋,后又到瑞士苏黎世向泡利(Wolfgang Pauli)请教,并到莱比锡参加海森伯的短期研讨班。他于1929年夏回到美国,在伯克利担任物理教授。尽管开始时教学上还有点困难,但很快他就变成学生心目中的偶像。他的言行举止成为学生们竞相模仿的对象。[11]

尽管奥本海默经常带学生光顾豪华饭店,向学生介绍各种名酒,但成为他的学生绝非易事。“他希望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和结交的每一个人都与众不同。”奥本海默无论挑选朋友、学生、爱人、同事,都首先看他们是否符合他的这个标准。他决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愚蠢言行,好朋友更不例外。这种对别人突然进行尖酸刻薄的讽刺加上粗鲁的态度,让一般人接受不了。不了解奥本海默的人,很容易怀恨在心。正是他的这一个性后来给他带来了无数的麻烦。

奥本海默最为擅长的是评论别人的成果,而不是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正如他的学生玻姆(David Bohm)所说,“他博学多才,但不求甚解。他具有集中精力钻研一个问题的才能,但缺乏必要的耐心。”[12]

一开始,他只关心研究和教学,对政治根本没有兴趣。他既不看报,也不听收音机。1929年股票市场大崩溃,他是在几个星期后才知道的。[13]1930年代初,他亲眼目睹了大萧条对美国社会的影响。他发现人们的生活与所处其中的政治和经济状况密切相关,感到有必要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在他的恋人、美共党员塔特洛克(Jean Tatlock)的帮助下,奥本海默参加了各种社会活动。当他看到学生就业困难,就积极筹建“教师联合会”地方分会的工作。也正是在这个组织中,他遇到了对他后半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人——薛瓦利埃(Haakon Chevalier)。薛瓦利埃是伯克利的法国文学副教授,时任“教师联合会”的主席。出于对奥本海默的绝对崇拜,在其后的五年里,他与奥本海默成为密友。

薛瓦利埃,时任伯克利的法语助教,1934年摄

薛瓦利埃,时任伯克利的法语助教,1934年摄

20世纪30年代,大多数美国知识分子都支持反法西斯主义的运动。没有几个有正义感的人不对共产主义感兴趣。奥本海默的朋友和学生中就有不少共产党人。除了塔特洛克外,奥本海默的弟弟弗兰克(Frank Oppenheimer)、弟媳杰基(Jacquenette “Jackie” Quann)都是共产党员。奥本海默定期向党组织捐钱,参加各种活动,但他从来没有加入共产党。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对共产党这种规模很小的组织不够信任。同时他又非常坚持个人自由,不愿受共产党党纲的约束。

奥本海默与塔特洛克的恋爱没有持续下去。据说塔特洛克患有严重的狂躁―抑郁交替症,并有潜在的双性恋趋向。[14]经过几次短暂的恋爱后,这个钻石王老五,1939年8月遇见了基蒂(Katherine Puening Harrison,简称Kitty)。两人一见钟情。[15]据说基蒂是德国元帅凯特尔(Wilhelm Keitel)的外甥女,她出生在德国,两岁时随父母移居美国。她在认识奥本海默时,刚第三次结婚。她是美共党员。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是美共党员,死在西班牙内战。1940年11月,她与奥本海默结婚,六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出生。[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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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舍我其谁?

奥本海默享受着在伯克利所独有的快乐。他的父亲1937年去世时,给他留下了一笔高达20万美元的遗产,让他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以至于在35岁时,他在学术上并没有做太多贡献,而人们原初对他却是抱着莫大的期望。

战争改变了一切,也把奥本海默推到了风口浪尖。日本偷袭珍珠港,把一直处于观望的美国最终拖入战争。而赶在法西斯德国之前生产出致命的核武器就成了美国的当务之急。遗憾的是,虽然美国政府很快制定了核武器研究计划,但进展非常缓慢。只是到了1941年春,当英国科学家通过计算证明,有可能造出原子弹时,美国政府才真正加快了步伐。

1941年秋,在他的朋友和伯利克的同事,1939年度诺贝尔物理奖得主劳伦斯(Ernest O. Lawrence)的鼓励下,奥本海默应邀参加了由康普顿(Arthur H.Compton)主持的第一次原子弹秘密会议。1941年10月14日,劳伦斯在写给康普顿的信中说,“奥本海默有很重要的新想法。……我对奥本海默充满信心。”正是在这次会上,奥本海默提出了许多建议,康普顿让他从事快中子的研究,对奥本海默的工作非常赞赏,并于1942年1月聘请他全力参加原子弹计划。1942年夏,奥本海默在伯克利召集了一个小型会议,讨论制造原子弹和氢弹的可能性。

原子弹计划由陆军工程兵全力承担。主负责人为格罗夫斯(Leslie R. Groves)将军。他在建立五角大楼时的卓越表现使他成为最佳人选。但是科学主管由谁来当呢?

这个人在科学上必须要有足够的权威,最好是诺贝尔奖得主,有行政管理经验,没有政治上的“污点”。能满足这几点的人,如劳伦斯、康普顿、尤里(Harold Urey)都各自管着自己的一摊事,离开他们,根本没法运转。奥本海默可是一条都不满足。他从来没有做过管理工作,也不是一个好的实验物理学家。更要命的是,由于他亲共,参加共产党及其外围组织的各种活动,早在1941年3月28日,FBI就为奥本海默建立了第一份档案。档案中记载他参与的各类活动。其中,1940年参加在薛瓦利埃家中召开的会议,为他带来了麻烦。陆军拒绝发给他安全许可证。

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视察原子弹试爆后的废墟

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视察原子弹试爆后的废墟

格罗夫斯与奥本海默完全属于两类人。格罗夫斯经验丰富、野心勃勃,奥本海默外表儒雅,书卷气浓。他们之间从外形到爱好的巨大差距正好形成一道奇妙的组合,尽管格罗夫斯轻视奥本海默所代表的一切,他还是有一种旁人不及的能力。他发现了奥本海默身上的矛盾个性正是他所需要的:作为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他能够召集一大群同样优秀的科学家为之工作;由于他的知识面异常宽广,他能知晓其他科学家的工作,并给出恰当的判断;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会驱使自己和他人竭尽全力地工作,赶在纳粹之前造出原子弹。尽管存在所谓的“安全问题”,在格罗夫斯看来,这完全是大学生们玩的游戏,不过是不想背叛朋友而已,他对美国的忠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更重要地是,格罗夫斯认为,奥本海默比任何其他科学家都易受他的控制。 [17]

尽管FBI给出了否定性的报告,1942年9月,格罗夫斯仍任命奥本海默为科学主管。他确信奥本海默是能够被信任的,而且曼哈顿计划需要他。他的潜力超过安保上的任何危险。[18]格罗夫斯听从奥本海默的建议,在他所钟爱的新墨西哥州选了一个地址:洛斯阿拉莫斯。

洛斯阿拉莫斯的技术区一角

洛斯阿拉莫斯的技术区一角

洛斯阿拉莫斯是个偏僻的小镇,原来只有一所简陋的小学。战争期间迅速成长为一个拥有4000个平民,2000名军人的小镇。它的三个实验室日夜不停地运转,与分散在芝加哥的冶金实验室、华盛顿州的汉福特钚反应堆、田纳西州橡树岭的克林顿实验室之间进行不间断地交流。所有的协调工作都由奥本海默来承担。很快,奥本海默就从他所雇来的杰出的科学家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正是在洛斯阿拉莫斯,奥本海默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一般认为,除了奥本海默,没有人能管理和领导整个研究队伍。

1943年初,在陆军的正式要求下,FBI停止了对奥本海默的调查。陆军向FBI保证,它们会对奥本海默进行全天候技术监视,并会派专人盯梢。[19]

就在奥本海默离开伯克利到洛斯阿拉莫斯前夕,薛瓦利埃告诉他,美共旧金山地区的负责者埃尔坦登(George C. Eltenton)试图从奥本海默处获得研究情报,好传给苏联。奥本海默当场拒绝。八个月后,他主动地向陆军安全部门报告此事,谈到了埃尔坦登、以及一个中间人试图接近三位科学家这件事。但他拒绝提供中间人和三位科学家的名字。正是这个奥本海默自认为聪明的做法——埃尔坦登试图获得情报,薛瓦利埃将消息告诉了他,被他严正拒绝,八个月后,他才将这个故事告诉了军方——让他后来身陷囹圄。出于各种考虑,他在这件事上有过几个前后不一的说法。

当格罗夫斯亲自询问奥本海默,谁是中间人、是哪三位科学家时,奥本海默最初还是不愿说出具体的名字。[20]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并且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当格罗夫斯继续施压,并保证不向上面反映时,奥本海默才说出中间人是薛瓦利埃。这就是所谓的“薛瓦利埃事件”。

格罗夫斯相信奥本海默对美国的忠诚,因而继续信任他。按照格罗夫斯的说法,如果在曼哈顿计划中出现了颠覆份子,奥本海默会认为是对他的背叛,将是对他青史留名的最大威胁。出于自尊,他就不会冒这样的风险,他不会让任何国家赶在他的实验室之前造出原子弹。

战争期间,奥本海默一直是FBI的监视对象。他的电话被窃听,来往信件被拆开,还要时不时地接受安全官员的讯问。[21]他尽量配合安全官员。当他们问他对他的几个被怀疑是共产党员的学生的看法时,奥本海默天真而又书生气的回答,构成了对学生的伤害。1943年8月,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奥本海默告诉一个密探,在他的曼哈顿计划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共产党员。

这是洛斯阿拉莫斯奇怪的一景:一方面,殚精竭虑的科学家和总指挥,以牺牲健康为代价,认真对待每一个技术细节;另一方面,疑神疑鬼的安全官员和密探又处心积虑地试图找出蛛丝马迹的安全隐情。奥本海默之忍辱负重可见一斑,安全体系之荒唐亦可见一斑。

1945年7月16日,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的阿拉莫戈多空军基地附近的沙漠试爆成功。8月6日和9日投放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迅速结束了“二战”。这也让一直全神贯注攻克技术和管理难关的奥本海默松弛下来。让他有时间思考自己行动的后果。他对“自己所完成的工作感到惊惶失措”,但“科学家不能因为害怕人类可能利用他的发现去做坏事而拒绝推动科学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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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深陷政治

“二战”结束后,奥本海默辞去了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主任的职务,他本想回到伯克利,但这时他与劳伦斯的关系已经有点微妙。他最后去了加州理工学院,在那里度过了近三年的时光。这三年也成为他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

本来视“物理和物理教学为生命”的他,这时“发现好像与他无关了”[22]。这期间,他经常应国会之邀,就原子能问题发表看法。1948年,他应邀担任声名显赫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作为“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成为仅次于爱因斯坦的科学家。他的发言、声明、呼吁、警告和担忧常被报刊引用。他的巨幅照片登在《时代》杂志的封面上。

《时代》杂志1948年11月8日封面人物:罗伯特·奥本海默博士

《时代》杂志1948年11月8日封面人物:罗伯特·奥本海默博士

朋友们也发现了他的变化。他用亲昵的语言谈到“乔治认为如何如何……”、“乔治考虑怎样怎样……”,原来他指的是国务卿“乔治·马歇尔将军”[23]。不但如此,他还在报纸上公开谈自己过去的左倾经历。

尽管战后他真心希望能建立起对原子弹的国际控制,但这期间,他的态度处于一种模糊地带。他发现,在原子能问题上苏联根本不愿意妥协,与苏联打交道很难。他逐渐与政府的立场相接近。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御用科学家”。

早在1946年底,美国政府就成立了以利连撒尔(David Lilienthal)为主席的原子能委员会,主要职能是负责领导原子能领域内的全部研究、开发以及生产工作。与此同时,还成立了一个由九位委员组成的总顾问委员会(General Advisory Committee,简称GAC),其职能是向AEC提供科学和技术上的建议。[24]由于奥本海默的巨大声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奥本海默被推举为GAC主席。[25]

当苏联在1949年8月成功地进行了核试验后,美国朝野大为震惊。这意味着美国的核垄断地位已经结束。杜鲁门政府开始寻找新的对策。一方面迅速做出了扩大原子弹生产能力的决定,即通过数量竞争来维持美国的核优势,同时加紧考虑氢弹的研发。当AEC主席利连撒尔就此事咨询GAC时,GAC给出了如下意见:“氢弹虽然有成功的可能性,但是研制工作过于复杂,开支过于庞大,这将严重影响原子弹的研制工作。”因此,“我们大家都希望想方设法地避免发展这种武器,我们都不愿看到美国率先开展这项行动。我们一致认为,目前倾注全力从事这种研究工作将是错误的。” [26]奥本海默运用他的影响力,到处奔走呼吁,提醒人们警惕核战争的威胁。

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政府内越来越多的官员主张研制氢弹。美国军方,尤其是空军的呼声越来越高。空军对于曼哈顿计划被陆军全揽一事早就耿耿于怀,希望在未来与陆军的角力中扳回一局;由于奥本海默的一些言论与军方的期望相距甚远,他的存在让一些人感到不舒服。他在政府内部、军方,甚至科学界都树了一些潜在的敌人。他们早已将他视为眼中钉了,而奥本海默对此还浑然不觉。加上他不识时务,常常用学者的态度来对政治问题发表看法,说了一些孤傲无比的话,使他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战争结束后,FBI又开始收集奥本海默的情报。1945年11月15日,FBI头子胡佛给白宫送去了关于奥本海默的情报综述。里面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奥本海默在1943年前的活动。除此之处,报告还说加州共产党人正试图恢复与奥本海默的联系。言外之意,作为政府顾问,掌握着国家核秘密的奥本海默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分子。

1946年3月18日,FBI又向白宫提交了一份报告。这份报告除了老调重弹之外,还提到了“薛瓦利埃事件”。1946年6月,FBI决定首次调查“薛瓦利埃事件”。他们在不同的房间同时审问薛瓦利埃和埃尔坦顿。俩人所述故事基本相同:埃尔坦顿1943年时提到了向苏联传递科学情报的可能性,薛瓦利埃将这一消息告诉奥本海默,遭到奥本海默的断然拒绝。但薛瓦利埃强调,他在向奥本海默提这件事时,根本就没有提到埃尔坦顿的名字。FBI接着又讯问了奥本海默。奥本海默讲述了与薛瓦利埃大致相同的故事。但他强调,之所以“胡编乱造了一个故事”,完全是为了保护薛瓦利埃。

当奥本海默1947年作为GAC主席时,AEC的委员们就发现给予他安全特许权并非一件例行公事。FBI质疑奥本海默在“薛瓦利埃事件”上反反复复的不同说法,认为里面一定隐瞒了真相。为了能证实他们的怀疑,FBI决定对奥本海默进行一次公开而广泛的调查,并重新实施监控。结果,16天的监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22位受访者全都用热情的口吻谈论奥本海默的忠诚和他的爱国。[27]即使是奥本海默后来的反对者施特劳斯也赞成给奥本海默特许权。胡佛很不情愿地接受了AEC的决定。但是他对奥本海默的怀疑丝毫未减。

奥本海默不是第一个受到公开攻击的科学家。1948年,在麦卡锡主义猖獗时期,国会非美活动委员会(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简称HUAC)公开攻击时任美国国家标准局局长的物理学家康顿(Edward Condon)。奥本海默没有像别人预料的那样,挺身而出支持在洛斯阿拉莫斯曾做过他短暂助手的康顿。[28]由于种种原因,他与康顿的关系并不密切。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个人之间的不同看法应放在一边。在这件事上,再一次暴露了奥本海默的天真。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一百多位科学家发起了一个支持康顿的餐会,奥本海默没有参加。[29]

私下里,奥本海默表达了他对于忠诚安全体系的担忧。但在公开场合,他的表现却中规中矩。1948年秋,当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的一个成员在过去是否参加过共产党的事上说谎,遭到AEC解雇时,奥本海默并没有加入推翻AEC决定的行列,尽管他私下里也担心其他实验室的人员会以辞职相抗议。

奥本海默的态度后来发生了些许变化。1949年初,当AEC在发放非保密性的研究经费,对申请者拒绝使用非共产党员条款,而受到国会的攻击时,奥本海默公开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种条款完全背离了美国的自由传统。如果一个年轻人因为在学生时代同情共产党而参与了有关活动,就被认为是不忠诚的,或潜在的叛国者,那是非常愚蠢的。“无论对于科学,还是对于民主,人们都能够从错误中学习。”在他看来,安全标准应该限定于原子能的军事应用方面,而不是非军事领域。尽管如此,在国会的强大压力下,AEC最后还是对所有雇员进行了政治审查。

奥本海默反对忠诚安全体系的侵蚀,但他的态度让人颇为费解。这在“彼得斯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也对他的清誉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彼得斯(Bernard Peters)出生于德国。在德国时曾加入抵抗纳粹的运动,后被关入纳粹集中营。移民美国后,曾从学于奥本海默,也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过。战后任教于罗彻斯特大学。早在洛斯阿拉莫斯时,奥本海默就告诉过曼哈顿工程的安全官员,彼得斯是“一个危险份子,相当左。”当HUAC就彼得斯是否曾是共产党员之事,让奥本海默作证时,他说出了他认为是事实的证词。他还说彼得斯曾谴责加州共产党组织无所作为,因为该组织没有完全献身于用暴力推翻政府的行动。奥本海默所述应该不假,但是在麦卡锡主义疯狂的时代,这些话对彼得斯无疑是很大的伤害。在这件事上,又一次充分暴露了奥本海默的天真和无知。

让奥本海默始料不及的是,他在听证会上对彼得斯的证词被泄漏给报社。彼得斯公开否认自己曾加入共产党,并且声称奥本海默肯定搞错了。奥本海默的一些朋友私下里担心彼得斯会因此失掉工作,因而对奥本海默提出严厉批评。奥本海默后来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撤回他在听证会上的证词,说他以前所说的是错误的,彼得斯的否认在他看来是令人信服的。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奥本海默完全误解了彼得斯过去的所作所为。

康顿对奥本海默的表现非常生气。他认为奥本海默欺骗了彼得斯。1949年6月27日,康顿写信给奥本海默: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 [对委员会] 这么说,为此我难以入眠。人们不得不想,你是如此愚蠢,以为你成为一个告密者就能让你自己免受怀疑。我希望这不是真的。[30]

康顿的这封信被FBI截获。1954 年1月,FBI送给奥本海默的对手施特劳斯这封信的副本,声称是由“一个可靠的线人”提供的。施特劳斯将之用在奥本海默的听证会上,对奥本海默的动机和行为表示深深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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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与施特劳斯结怨

施特劳斯是一个靠自我奋斗起家的人。高中毕业后靠卖鞋为生。1917年,年仅21岁的他,攀上高枝,成为赫伯特·胡佛(Herbert C. Hoover)的助手。此人在1928年成为美国第31届总统。正是靠着H. 胡佛的帮助,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他在华尔街发了大财,“二战”中加入美国海军,晋升至少将。

施特劳斯

施特劳斯

施特劳斯野心勃勃,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自以为是,几近病态。另外,他脸皮厚、性格急躁,有一种铤而走险的变态心理。他在AEC的一个同事这样说他:“如果你在某件事上与他意见不一,他会认为你是一个傻瓜,如果你还与他看法不同,他会认为你肯定是个叛徒。”此人出生于南部,讲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终生以此为荣。当别人称他Strauss时,他坚持让人按南方口音发为Straws。 [31]

与奥本海默一样,施特劳斯也出生于犹太家庭。但他们对待犹太传统的看法完全不一样。尽管如此,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的关系还算过得去。奥本海默在1949年6月13日的两院联合原子能委员会听证会上的一次发言,却彻底地将可能的盟友变成了永远的敌人。

尽管施特劳斯从没有上过大学,他对自己的科学知识却特自豪,天真地反对美国对某种放射性同位元素的出口,认为它会被其他国家用来制造核武器。就像在伯克利一样,每当听到比较愚蠢的问题时,奥本海默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轻蔑。这次他忘了场合。为了奚落腹中空空的施特劳斯,奥本海默作证说,如果这种放射性同位元素对制造原子弹有用的话,那么,一瓶啤酒、一把铁铲也会有用。讲到得意时,他完全恢复了在伯克利当老师的常态,根本上忽略了施特劳斯的存在。

奥本海默1949年6月在国会原子能联合委员会就放射性同位素出口问题听证会上发言。

奥本海默1949年6月在国会原子能联合委员会就放射性同位素出口问题听证会上发言。

正是这次发言惹怒了施特劳斯。

施特劳斯难堪到了极点。听证会上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还从来没有受到这么大的羞辱。尽管他表面上还努力保持镇静,但内心里已开始琢磨如何找机会狠狠报复这个羞辱他的人了。

另外,书生气的奥本海默,以为担当GAC的主席,就有了尚方宝剑,总是扮演着严厉的判官角色,执法甚严,得罪了不少为委员会工作的合同厂商。这些人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发财,自然怨气也不打一处来。[32]而在这些厂商背后站立的又是相应的军种。

杜鲁门在1948年竞选成功后,将几个独立军种合并为国防部。新任国防部长准备大幅削减开支,引起各军种之间殊死斗争。他们都想在大为缩水的预算中获得尽可能多的份额。因此,各军种对可能为害他们地位的行动和建议都特别敏感。

迫于多方压力,1950年1月31日,杜鲁门总统公开宣布美国将发展氢弹。但这只是一个开始。何时开展研究?要花多少的经费?甚至合适的氢弹研究方法是否已找到等等,都还是问题。[33]因此,即使在杜鲁门颁布命令后,还有不少科学家继续唱反调[34]。正在此时,“富克斯事件”曝光了。

富克斯在洛斯阿拉莫斯的证件照

富克斯在洛斯阿拉莫斯的证件照

富克斯(Klaus Fuchs, 1912-1988)是出生德国的理论物理学家。在希特勒上台后移居英国。在布里斯托大学获理学博士学位后到爱丁堡大学随玻恩工作。二战开始后,作为德国侨民被软禁,在玻恩的干涉下才解禁。1941年,他参加由佩尔斯(Rudolf Peierls)领导的英国原子弹研究计划,期间成为苏联间谍。在德国入侵苏联后,他认为作为盟国的苏联应该能获得英国的研究情报。1943年,他随佩尔斯赴美加入曼哈顿计划,在贝特所领导的理论部工作,人缘很好。据他后来交待,正是在这期间,他将有关情报传给了苏联间谍。1946年他回到英国继续从事原子研究,继续从事间谍活动。在受到怀疑后,1950年1月他交待了所有事情,同年3月1日被判有罪,获刑14年。由于在狱中表现良好,他于1959年被提前释放。之后,他回到出生地,成为民主德国公民,从事原子研究。

苏联的第一颗原子弹与美国投放在长崎的“胖子”无论从外观,还是内部构造方面都非常相像。人们普遍认为,这得益于富克斯的情报。[35]

富克斯事件对美国政坛造成强烈冲击。奥本海默的日子更加难过。当奥本海默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根本就不敢相信。[36]联合委员会马上讯问格罗夫斯,为什么要让奥本海默担任曼哈顿计划的科学主管。格罗夫斯认为,他知道奥本海默的过去,但他考察过奥本海默的档案,觉得“我们需要他”,因而给了他特许权。富克斯的情形与奥本海默不同。英国情报机构并不知晓他过去的政治表现,因而没有认识到它们所具有的危险。

格罗夫斯的解释没有消除FBI的怀疑。他们正在一步一步地收集资料,包括再次约谈奥本海默的反对者来证实他们的怀疑。1950年春,泰勒在接受采访时承认他与奥本海默相处得不好,还抱怨说,奥本海默反对氢弹,因而也就不雇用热核研究所需要的物理学家。

种种迹象表明,捕获奥本海默的网已经开始收紧了。其触机是博尔登的告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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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世纪“审判”

W. L.博尔登

W. L.博尔登

W. L.博尔登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国会联合原子能委员会执行主席。他是一个坚定的氢弹支持者,早在1950年,他就对奥本海默充满了怀疑。1952年,博尔登在为参议员麦克马洪(Brien McMahon)起草的一封给杜鲁门总统的信中,建议总统不要再任命奥本海默为GAC委员。杜鲁门在那些强烈反对奥本海默的人的请求下,让奥本海默届满后不再连任。几周后,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奥本海默同意不再连任。但在GAC工作六年后,奥本海默仍是AEC的顾问,同时也在其他军事顾问委员会任职。这意味着奥本海默仍有巨大的影响力,仍能接触到国家的核机密。

1953年,博尔登的处境不佳。他在国会的支持者麦克马洪去世了。刚控制国会的共和党想任命一个共和党人担任联合委员会主席。他必须走人。而且,由于在他担任主席期间,委员会里的一部分关于氢弹史的最高机密丢失了,这让他的名誉受损。如果此事发生在军队,可是要掉脑袋的。白宫的一些顾问认为,文件的丢失表明存在间谍和叛国行为,绝不仅仅是无意造成的。作为一个氢弹的狂热支持者,博尔登显得很无奈,可也有口难辩。

他深信,只有除掉奥本海默,才有可能为自己在军方挽回一点同情。为了缓和与奥本海默之间的矛盾,空军司令芬勒特(Thomas K. Finletter)在1952年6月曾专门组织一次午餐会,试图与奥本海默达成某种谅解。但是奥本海默对于芬勒特所释放出来的各种和解尝试故意当众冷淡对待,态度极为傲慢,在进餐时甚至变得难以置信的“粗鲁”。“奥本海默毫无理由地得罪了这么多人,从而使他自己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

通过对存放在AEC和FBI的奥本海默卷宗的长时间研究,1953年11月7日,33岁的博尔登给胡佛的助理写了一封控告奥本海默的信,说奥本海默“太有可能(more probably than not)是一位苏联间谍。” [37]他用了差不多三页纸来详细指责奥本海默从20世纪30年代中期一直到50年代早期的“罪行”。

在列举了大量“事实”后,博尔登得出下面让人胆寒的结论:“在1939年至1942年中期,奥本海默太有可能是一个十分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要么自愿给苏联提供谍报,要么遵照[苏联人的]意愿行事。更有可能的是,他自此成为一个间谍,并在苏联指使下行动”,以影响美国的“军事、原子能、情报和外交政策。”

“我深知这些评论的严重性。我很讨厌这件事。在研究奥本海默案例多年后,我感到有义务[向你]表达我痛苦得到的结论,而且我相信任何一个秉持公正的人都会接受我的结论。”

在接到博尔登的报告后,FBI在一周内对他的信进行了评估。作为例行公事,给他回了一封官样的感谢信。告之信会转给政府相关部门官员,并鼓励他今后继续提供此类信息。

事实上,FBI和施特劳斯很晚才开始注意到博尔登控告信的价值。他们也知道博尔登的指责从证据上是站不住脚的,但这些指责与他们的担心和怀疑却暗相吻合。当FBI将博尔登的指控信送呈给白宫后,引起了高层的“震动”。当时盛传,除了富克斯外,苏联在美国还安插了一个重要间谍,这个人可能是奥本海默吗?

要想除掉奥本海默,最好的办法是举行一次听证会。但是即使是施特劳斯等人,对此也犹豫不决。奥本海默在科学界有太多的追随者,他们害怕引起公愤;FBI也曾一度准备脱手不干。由于麦卡锡试图插手“奥本海默事件”,使得相关方的步伐加快。

1953年12月3日,在得知博尔登的指责后,艾森豪威尔总统迅速发出中止奥本海默安全特许的命令。同一天,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博尔登的信“没有提供太多新的证据,仅可表明作者对回溯到30年代的所有证据做了长期、细致的分析”。艾森豪威尔担心,如果奥本海默真是不忠诚的,那他就已做了最坏的事了。[38]但他的决定给下属至少出了两道难题。当时奥本海默正在国外访问。有些助手担心,如果奥本海默一旦在回国前知道这一消息,很可能会叛逃。另外,如何才能避免一场公开的听证会呢?这一方面可能会让政府尴尬,另一方面也可能会提供一个机会让奥本海默为自己辩护。胡佛尤其担心。因为FBI的一些最关键的证据都是非法获得的,不能公开呈现。

作为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原子能方面的特别助理,施特劳斯被任命为新的AEC主席。他强调在他的任内,一定要结束AEC对奥本海默的依赖。他告诉总统,如果奥本海默还与原子能有任何瓜葛的话,他就不会担任AEC的主席。他有所不知的是,奥本海默刚被任命为AEC的顾问。奥本海默在白宫也有一些朋友,施特劳斯害怕一旦事情真的闹起来,奥本海默在白宫的人可以保护他。为此,他去找了艾森豪威尔的国家安全助理卡特勒(Robert Cutler)。卡特勒与奥本海默很熟。作为摊牌,施特劳斯向卡特勒解释了奥本海默的情形,让他自行决断。

施特劳斯不想与奥本海默直接冲突。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当个有名无实的顾问,顾而不问,将他晾在一边,等他回过味后,自动离职。

经过一番犹豫,施特劳斯还是决定与奥本海默直接较量。他让AEC起草一封给奥本海默的正式的控告信。1953年12月21日,施特劳斯与奥本海默见面。他当然希望奥本海默能选择自动辞职。但奥本海默当时没有做出决定,他多年来一直担心的这把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要掉下来了。第二天,奥本海默对正式控告信做出回应,拒绝了辞职的建议。奥本海默自信他能满意地回答所有的指责,赢得听证会。在施特劳斯看来,奥本海默本人可能想辞职,但他的律师阻止了他。施特劳斯怀疑这些人想挣律师费。

施特劳斯还是害怕奥本海默会逃到国外,这样他就功亏一篑。他从白宫得到了一些有利于他的决定。司法部长批准对奥本海默进行全天候监控和电话窃听。施特劳斯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一决定扩展到奥本海默的律师。这是白宫始料不及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施特劳斯继续施压,让奥本海默识趣自动辞职。但奥本海默的律师对此持强烈的保留态度。因为他们担心,辞职可能会被解读为承认有罪,而且这类消息肯定会被泄漏出去。当奥本海默的律师提出条件:恢复奥本海默的特许权,放弃听证会,让奥本海默的合同在三个月到期后自动中止时,却遭到了施特劳斯的拒绝。对于他来说,如果接受这些条件,就意味着投降。这既违反了艾森豪威尔的决定,也给麦卡锡的攻击留下口实。

事情陷入僵局。没有一方想要听证会,但又没有谁能找出一条让双方都满意的道路。最后,一场听证会在所难免。

在AEC正式起诉奥本海默之前,AEC的律师约谈了奥本海默的一些反对者——劳伦斯和他在伯克利的四位同事:皮策(Kenneth Pitzer)、拉泰默(Wendell Latimer)、阿尔瓦雷斯(Luis W. Alvarez)和泰勒。在这几个人中,拉泰默的言辞最为激烈。他对奥本海默反对研制氢弹的动机表示公开的怀疑,谴责他具有“一种权力情结”,做事圆滑、诡计多端。他暗示奥本海默可能不忠。他还说英国的情报部门也怀疑奥本海默。“奥本海默是一个比富克斯还坏的苏联间谍。”[39]泰勒的话更带个人情结。他重述了多次约谈中表达的观点,认为奥本海默反对氢弹的做法是“有害的”。他认为不该再给奥本海默任何特许权,以免造成更大的危害。[40]

在施特劳斯的一手操纵下,听证会已呼之欲出。尽管他对听证会的前景也不乐观,但他还是准备做一切努力来赢得这场战争。他所需要的不是一场公正的审讯,而是一场能由他操纵的审判。他雇用了罗卜(Roger Robb)这位强硬的律师来做AEC的首席“检察官”。此人曾为了获得证据而不惜施用诡计,且不留情面,灵活机智。有他就保证了一半的成功。

经过多方挑选,在施特劳斯的授意下,AEC总经理尼科尔斯(Kenneth Nichols)任命了三位保守人士作为听证会安全委员会成员。这三个人都反对奥本海默。他们是曾任陆军部长和北卡罗来纳大学校长的格雷(Gorden Gray,1909-1982)、原斯佩里公司主席摩根(Thomas Morgen)和芝加哥西北大学的伊万斯(Ward Evans)教授。格雷担任主席。

在长达四周的听证会上,31位证人中的大多数都做出了有利于奥本海默的证词,包括贝特、I.I.拉比、V. 布什等科学界的头面人物,曼哈顿工程总指挥格罗夫斯将军,以及奥本海默在华盛顿的一些政界朋友。在那些作证反对奥本海默的极少数人中,有物理学家泰勒和阿尔瓦雷斯。

对于奥本海默的许多朋友和敬慕者来说,听证会是极为荒唐的,将反对氢弹也列为罪证,更是不可容忍。

哈佛大学前校长,时任美国驻联邦德国特派员的科南特,在听证会前就给国务卿杜勒斯(John F. Dulles)写了一封信。他向杜勒斯保证:“我对[奥本海默的]忠诚没有丝毫半点的怀疑。”科南特是在曼哈顿工程期间结识奥本海默的。二战后,他曾试图说服奥本海默到哈佛任教。在他们一起担任GAC委员的六年期间,他们的观点非常相近。他们之间的友谊并不亲密,但却是出于尊敬、佩服和信任。

1954年4月20日,在听证会上,科南特提出了强有力地支持奥本海默的证词。他说,如果因为反对研制氢弹就定罪,那么他自己早就有罪了。他比奥本海默更激烈地反对氢弹。在做完证一周后,科南特见到了艾森豪威尔总统[41]。向他提到了“奥本海默事件”。

差不多与此同时,V. 布什也开始了他支持奥本海默的行动。他先是写信责骂施特劳斯,认为这种指控是对“思想的控制。”4月23日,他出席听证会。他的每句话都铿锵有力:

“我认为,这个委员会不应该就一个人发表过坚定的主张,就坐在这里审判他。没有一个委员会应该这样做。如果你们要审判,就审判我。我曾多次发表过坚定的主张,而且我有意这样做。这些主张有时是违反潮流的。当一个人由于提出与众不同的意见而受到刑罚时,这个国家的状况就危险了。”[42]

布什的话让安全委员会的主席格雷大为震动,但由于在多方面他都需要仰仗施特劳斯,他也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在做不利于奥本海默证词的人中,泰勒对奥本海默的伤害最大。当问到奥本海默是否具有安全危险时,泰勒答道:

从很多场合,奥本海默博士的行动――我这里指的是他已做过的事――使我非常难以理解。我在很多问题上与他的看法不一致,他的许多行动让我感到迷惑和难以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希望看到对这个国家生命攸关的事业掌握在我更了解,因而也更信任的人手中。[43]

最后一句话,泰勒将自己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的后半生被孤立在科学界之外。

泰勒

泰勒

劳伦斯本来是准备来作证的,但在最后一分钟退却了。有人告诉他,如果做了不利于奥本海默的证词,他将遭受惩罚。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他的庞大的实验室的经费问题。

经过十天休会,1954年5月27日,安全委员会做出裁决。三位成员一致认为奥本海默的忠诚没有问题。而在安全危险方面有所分歧,摩根和格雷认为奥本海默具有安全危险,伊万斯对此持有异议[44]。施特劳斯没有料到伊万斯会改变立场。这个二比一的结果让他感到没有完全成功。他希望AEC的最终裁决能满足他的愿望。

在施特劳斯的高压下,总经理K.尼科尔斯正式提醒AEC的五位委员不要恢复奥本海默的特许权。施特劳斯还不惜采用贿赂手段,让其中的一个委员从赞成转为反对奥本海默。6月29日,包括施特劳斯在内的五位AEC委员进行投票表决。

认为奥本海默具有安全危险的四名AEC委员,从左到右依次是:

认为奥本海默具有安全危险的四名AEC委员,从左到右依次是:

默瑞、朱克特(Eugene Zuckert)、坎贝尔(Joseph Campbell)以及主席施特劳斯

对于奥本海默的忠诚问题,AEC的五位委员中只有默瑞(Thomas Murray)表示反对;与此相反,有四位委员认为奥本海默具有安全危险,只有斯密斯(Henry Dewolf Smyth)[45]持异议。AEC的这个决定正好是在奥本海默的顾问身份自动到期的前一天。这是存心羞辱奥本海默。

AEC的最后决定基本上反映了施特劳斯所想得到的结果。在公开的决定中,根本没有提到反对氢弹的事。这是想给人们一个印象,奥本海默不是因为反对氢弹才有安全危险的。但不可怀疑的是,氢弹问题在形成委员们的观点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决议认为奥本海默的性格具有“根本缺陷”。这主要是从“薛瓦利埃事件”中引伸出来的。

一直置身度外的艾森豪威尔,对于AEC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他打电话祝贺施特劳斯,认为他“在处理一件棘手的问题时,干得相当漂亮”。由于不知道施特劳斯在这过程中使用了许多非法手段,他认为“处理‘奥本海默事件’与麦卡锡所用的策略完全不同,美国人民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差别。”[46]

6月中旬,AEC委员朱克特将听证会的一份摘要丢失在火车上。尽管文件很快就找到了,施特劳斯还是抓住这个机会,决定将整个听证会的记录公之于众。这样做无异违反了最初的规定,但出于私心,他还是肆无忌惮地做了。他认为这样可以充分地羞辱奥本海默,使之一蹶不振。施特劳斯不满足于毁掉奥本海默的政治前途,他还想破坏他的学术生涯。他利用校董的身份,煽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其他校董,除掉奥本海默的院长职位,可是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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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悲剧落幕

听证会彻底摧毁了奥本海默。在此之后,他明显地变老了。他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失去了往昔的欢乐,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就白了。尽管他还应邀到处演讲,对自己的遭际却只字不提。

1963年12月2日,约翰逊总统授予奥本海默“费米奖”。

1963年12月2日,约翰逊总统授予奥本海默“费米奖”。

但奥本海默的安全特许权依然没有恢复。

1963年,本来计划由肯尼迪总统亲自授予奥本海默“费米奖”,由于肯尼迪遇刺,改由约翰逊总统来授。这种仪式似有平反的意味,但实际上并不尽然。奥本海默的安全特许权一直没有得到恢复。

1967年2月18日,他在喉癌的病疼中忧郁而去。

这场听证会没有赢家。施特劳斯、泰勒、博尔登的后半生和命运都与这场审判连在一起。

施特劳斯绝对没有料到的是,他也成了被羞辱的对象。1959年,施特劳斯遭到弹劾。原因就是因为他在任AEC主席期间,将保安规程作为手段来对付与他意见不合的人。他没能如愿当上商业部长,从此远离公职。施特劳斯和泰勒的内心深处十分渴望得到科学家们的那怕只言片语的回应,但他们像贱民一样遭到唾弃。这两个被唾弃的人倒成了好朋友。这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博尔登当时还年轻,没有料到自己的行动对前途的影响。听证会后,他就从华盛顿政坛消失了。博尔登最多不过是施特劳斯等人的“马前卒”,一个不计后果的自我牺牲品。

“奥本海默事件”是一出不该发生的悲剧。一个民族英雄,旷世奇才,受到如此屈辱,天理何容?如果博尔登当时不写信,事件可能也不会发生。一旦上交了那封信,那就只有艾森豪威尔或胡佛才能加以阻止。而胡佛并不喜欢奥本海默,艾森豪威尔又受施特劳斯的欺骗。政府中又没有一个像杜鲁门政府的国务卿艾奇逊那样的人来保护奥本海默,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如果奥本海默在1953年12月或稍后就辞职的话,他可能也会避免这场悲剧。但书生气太浓的他,过于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也过高地估计了对方的为人。奥本海默生活在“真理”的世界里,而这些人却生活在“利害”的现实中。奥本海默太天真,也过于温情。他的荣誉感让他想通过听证会清洗强加在自己头上的污点。而他的对手却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退一步讲,如果艾森豪威尔没有让施特劳斯来管这个案件的话,情况可能也会有很大的不同。施特劳斯对奥本海默充满偏见,这一点艾森豪威尔是有可能觉察到的。最致命的一点,作为AEC的主席,且对奥本海默充满仇恨,施特劳斯还参与投票表决。这是违背公正原则的,也是艾森豪威尔没想到,也不愿意看到的。

天才需要保护,知识分子需要被尊重。如果艾森豪威尔政府中也有一个像杜鲁门政府中力挺奥本海默的国务卿艾奇逊,那么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

“奥本海默事件”极大地惹怒了美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爱因斯坦对美国政府在奥本海默问题上的态度非常生气。他劝奥本海默辞职以示抗议,或干脆离开美国。但是奥本海默没有听从爱因斯坦的劝告。爱因斯坦后来认识到,奥本海默是对的。他对好友范托娃说:“奥本海默不是像我一样跟个吉普赛人似的;我的皮肤生下来就像大象一样厚,没人能伤害我。”奥本海默显然不同,他太容易受伤害,受胁迫了。[47]

尽管赞成奥本海默的一方,大多是身居高位的知识精英,也有掌握经济实权的人物。相反,反对奥本海默的一方都是躲在背后的人,但后者获得了成功。主要原因是反对派在政治体制中占据了一个关键职位,而且还获得了FBI的协助。加上里面从程序到成员安排,都充满了阴谋,“奥本海默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必然。尽管V.布什、科南特等科学家大佬也都反对氢弹,但没有一个人有奥本海默那么大的影响力,再加上只有奥本海默有这么久的被监视的历史。因此,奥本海默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对奥本海默的审判, 造成了一场空前的道德危机。在洛斯阿拉莫斯工作的493名科学家, 在阿贡国家实验室工作的另外214名科学家分别签署了抗议声明。人们不得不问:这个国家“还需要知识分子吗”?[48]一旦知识分子的意见不能自由表达,意识形态的恐怖就开始了。右派势力趁机抬头。一些战争狂人借国家利益之名,上马一些具有“高度战略意义”的项目。在花费了纳税人大量钱财后,不得不下马。核飞行器的研究[49]、“星球大战计划”等就是如此。“奥本海默事件”不只是奥本海默本人的损失, 更是整个美国的损失。[50]

“奥本海默事件”很值得后人深思。在监视奥本海默多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后,保安委员会的裁决也没有对奥本海默的忠诚提出异议。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就是在AEC五位委员的最后裁决中,也只有一位委员就忠诚问题提出不同看法。至于所谓的安全危险,由于艾森豪威尔总统早就下了不让奥本海默接触机密文件的命令,本来就不存在。奥本海默最终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对美国社会的伤害非常大。

自“奥本海默事件”之后,知识分子的独立见解遭到打压。他们看到社会处于危险境地,而又不能或无法表达自己的看法,可想而知其内心的痛苦。冷战对美国的科学研究所造成的更多的是负面影响。所谓国家安全的考虑, 既没有增加国家安全,也扭曲了自然科学的真正发展道路。学界对于“奥本海默事件”中太多滥用法律,违反道德标准的地方已有不少认识,但对于超越个人屈辱之上的更大的不公正,并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确实,少数坏人就能兴风作浪, 假借程序公正之名,行假公济私之实。从施特劳斯在处理“奥本海默事件”上的所作所为,可以清楚地看到“程序公正”是如何遭到无情的亵渎和嘲弄的。多少人假借(实际上是违背)“民主投票”的原则, 将自己的意愿体现出来。尽管美国社会中不乏像V.布什和科南特这样的忠良之辈,但整个社会缺乏阻止施特劳斯之流滥用权力的内在机制。在一定的情形下,类似的“奥本海默事件”还会再现。“李文和事件”就是如此。[51]

注:本文的写作得到UC Berkeley的Cathryn Carson教授的帮助,特此致谢。本文原载《科学文化评论》,2006年第6期第61-86页,《知识分子》获授权刊发,略有修订。

作者简介:

方在庆,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爱因斯坦画传——一个真实的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德国科学与文化》等。

注释:

1. Martin J. Sherwin花了25年时间研究奥本海默。他与Kai Bird合写的《美国的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伟绩与悲剧》(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获2005年普利泽奖。其他如(Bernstein, 2004)、(Cassidy, 2004)和(Herken, 2002)等都获得好评。

2. 哈佛大学教授霍尔顿一直将奥本海默的一些“古怪”行为追溯到其儿童时期,并称为此专门请教过心理学家(参见2005年4月10日, Holton, The Bomb Maker Who Self-Destructed The Los Angeles Times)。

3. 如有学者把奥本海默与劳伦斯(Ernest O. Lawrence)因观点分歧导致的分手,看成是个人恩怨造成的。参见(Bird & Sherwin, 2005)。

4. 对于除了泰勒以外的那些反对奥本海默的科学家所起的作用基本上一笔带过。对于给FBI写控告信,从而触发了“奥本海默事件”的作者博尔登(William Liscum Borden),倒有不少动机分析。

5. Stanley Blumberg和Gwinn Owens写了一本“小骂大帮忙”的泰勒传:《美国氢弹之父特勒》(Energy and Conflict: The Life and Times of Edward Teller)。但这本书史实错误太多。参见Barton J. Bernstein, From the A-Bomb to Star Wars: Edward Teller’s History (Book Review), Technology & Culture, October 1990.

6. 严格说,在“奥本海默事件”中,麦卡锡本人并没有出场。但是麦卡锡主义所造成的影响无处不在。

7. 瑞吉斯 1995,页215。

8. Bird et al 2005, p.35.

9. 有一次,奥本海默的朋友Fritz Houtermans和George Uhlenbeck正在读但丁的意大利文《神曲》,奥本海默觉得自己受到冷落,发愤学习意大利文,几个月后加入他们的行列。

10. 古德柴尔德 1986,页14。

11. 参见Cassidy 2004, Bernstein 2004。

12. 同上,页31-32。

13. 参见(Bernstein 1990), pp. 1389-1390.

14. Bird et al 2005, pp.251-2.

15. 奥本海默虽然有过几次恋爱,但他很少主动追求女性,而对追求他的女性,又束手无策。习惯了知识女性的矜持,奥本海默无法抗拒基蒂的这种他从未遇到的热情。参见古德柴尔德 1986,页42-43。

16. 关于奥本海默与基蒂之间的结合,持赞同意见者不多。由于前几次不幸的婚姻,她养成酗酒的嗜好,尤其当心情不顺时。她也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他们的女儿后来以自杀身亡,与她不无关系。

17. 格罗夫斯在挑选曼哈顿工程的科学领导时,曾考察了多位科学家。有些人让他尝到了被轻视的滋味。好在格罗夫斯本人受到高等教育,发现了被考察者故意犯的好几处错误。

18. 参见(格罗夫斯 1965),页49-50。

19. 转引自(Bernstein 1990), p. 1393.

20. 在奥本海默“编造”的故事中,究竟是几位科学家,也有不同说法。有时说只有一位,有时说有两位,或三位。正是这些相互矛盾的说法,让奥本海默自食其果。

21. 很少有人像奥本海默一样,受到如此长期、严密的监视。有一次他开玩笑地说,如果把用于监视他所花费的钱的一小部分给他的话,他早就是百万富翁了。见古德柴尔德 1986,页368。

22. Bird et al. p.336.

23. 古德柴尔德 1986,页213-214。有位热衷于炫耀自己上层关系密切的学者,好几次跟人说他常去海里。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弄明白是常去中南海。此与奥本海默的“乔治”相似。

24. 詹欣 2004,页55。

25. 九位成员包括:I. I. 拉比(Isidor I. Rabi)、费米、科南特(James B. Conant)、巴克利(Oliver Buckley)、杜布里奇(Lee A. DuBridge)、史密斯(Cyril S. Smith)、工业家沃盛顿(Hood Worthington)和罗(Hartley Rowe)。

26. 转引自詹欣 2004,页55。

27. 这里面包括当时副国务卿艾奇逊(Dean Acheson)、原子能谈判专家巴鲁赫(Bernard Baruch)、物理学家费米、劳伦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斯普劳尔(Robert Sproul),哈佛大学校长科南特、V. 布什等人。劳伦斯说,奥本海默曾告诉他,他曾“得到皮疹,现在已具有免疫能力了。”

28. 康顿只给奥本海默当了六周的助手就辞职了。为此,格罗夫斯非常不理解。在康顿提交的辞职信中,说是为了孩子上学等原因才不得不离去。其实,他离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曼哈顿计划注定是要失败的,而他不想与它发生任何关系。参见(格罗夫斯1965),页126、页358-362。

29. GAC成员中,除了西博格外,也都没有参加。奥本海默担任主席的美国物理学会倒是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支持康顿。康顿为此专门感谢过奥本海默。

30. 参见(Bird et al 2005, pp. 393-400)。

31. Bird et al 2005, pp.361-362

32. 古德柴尔德 1986,页235-236。

33. 事实上,正如贝特后来所说的,阻止氢弹发展的关键,是泰勒本人的计算错误造成的,他不是奥本海默在政治上的反对。直到1951年6月,乌拉姆(Stanislaw Ulam)才解决了氢弹的设计难题。参见(Broad 1982), pp. 769-772.

34. 科南特、V布什、贝特等人都是氢弹的反对者。

35. 这一点也得到了苏联学者的承认。但苏联的氢弹研制是否也得益于富克斯的情报,却有不同的意见。参见舒嘉颖:《谁帮助苏联制造第一颗原子弹?——追忆卡尔·马克思奖章荣获者、科学家福克斯》,环球军事,2003年第14期。

36. Conant 2005, p. 244.

37. 参见(Bernstein 1990), p. 1383.

38. 转引自(Bernstein 1990), p.1444.

39. 转引自(Bernstein 1990), p.1457.

40. 泰勒晚年为自己“洗冤”,说他只是一时糊涂,才在听证会上做不利于奥本海默的证词的。事实上,他在听证会之前,就做了大量不利于奥本海默的“证词”。

41. 科南特与艾森豪威尔早就相识。当他任哈佛校长时,艾森豪威尔任哥伦比亚大学校长。

42. (Bird et al 2005), p.529.

43. 转引自(Bird et al 2005), p.534.

44. 伊万斯本来是强烈反对奥本海默的,但他在关键时刻改变了自己的观点。施特劳斯曾试图通过各种手段逼伊万斯就范,但未成功。伊万斯因此青史留名。

45. 史密斯是AEC委员中唯一支持奥本海默的科学家,尽管他个人并不喜欢奥本海默。

46. Bird et al 2005, pp.548-549.

47. Bird et al 2005, p.495-496.

48. McMillan 2005.p.244.

49. 在冷战意识形态的影响下,核飞行器的研究于1946年就开始上马。在进行了近15年研究,花费了近10亿美元,而且毫无结果的情况下,1960年被迫停止。参见(温伯格1996,页118)

50. McMillan 2005, pp.264-265.

51. 见Brad Lee Holian, Is There Really a Cowboy Culture of Arrogance at Los Alamos? Physics Today, December 2004,pp.60-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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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湘谈从三星堆、金沙到古蜀文明

澎湃新闻记者 黄晓峰
2023-07-23 12: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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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湘(章静 绘)

四川三星堆遗址发现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是迄今我国西南地区发现的分布范围最广、延续时间最长、文化内涵最丰富的古文化遗址,为古蜀国都城遗址,年代约当商代。2001年2月在成都市区发现的金沙遗址,是公元前十二世纪至公元前七世纪古蜀王国的都邑。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发现,为我们探寻古蜀文明及其与中原文明的关系,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但同时,三星堆文明又显现出与中原文明迥异的特征,有诸多谜团待破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先生多年关注三星堆和金沙遗址,近期出版了《三星堆:青铜铸成的神话》《金沙考古:探寻古蜀人的信仰世界》,在接受《上海书评》记者的采访时,他指出:“三星堆祭祀坑和金沙祭祀区埋藏的是满满的古蜀时代智慧的结晶,那都是古蜀时代独特精彩的文创作品,是记录一个地区一个时代思想的优秀文化遗产。没有三星堆和金沙对古蜀文化的保存与发散,古代中国文化就少了许多活跃的动能。”

《三星堆:青铜铸成的神话》,王仁湘著,2022年9月版

《金沙考古:探寻古蜀人的信仰世界》,王仁湘、张征雁著,巴蜀书社,2022年7月版

能否先请您谈谈您对三星堆文明的定性,作为一个政治体,它的社会形态、社会性质、复杂化程度是怎样的?

王仁湘:我们一般谈论的三星堆文明,是青铜时代的古蜀文明,是年代与商周时期大体相当的一个区域文明,不包括处于史前时期的遗存。古蜀是一个政治实体,是西南地区生成长成的一个区域性政治实体,与商周王朝的社会与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有着密切的交流与互动。

四川广汉三星堆城址

成都金沙芙蓉苑南地点遗迹

蜀,传说它原本是一种昆虫的名字,是会吐丝的蚕虫,古蜀人很早就用这蚕丝织成了丝绸锦缎。后来这蚕成了部族的名称,又因此有了蜀国和蜀王,也就有了别具一格的古蜀文明。

古蜀有诸位王者,各代古蜀王的名字,有一些最具代表性的保存在传说里。蜀国的历史,因为没有纳入中原主体史乘,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片断,那些细节早已湮没无闻。好在考古上的发现将许多的历史事象揭示出来,我们又可以开始勾绘出古蜀文明的大致轮廓来。

许多学者探讨古蜀与中原的关系,有一体论和分枝论,在文化上古蜀发展起浓郁的区域特色,却也受到中原及邻近区域的强烈影响。由信仰体系而言,古蜀与中原两者之间更是难分彼此,只是古蜀人在艺术表现上发挥得更为奇诡神秘。

三星堆见到一些具有中原和南方商时代文化风格的青铜礼器,如铜尊、铜罍与铜铃,还有一些玉器,从造型到纹饰都有雷同之处,它们有的可能是蜀外的输入品,有的则是古蜀匠人的仿制品。由一些带有明显中原风格的礼器,我们看到了商文化的远程辐射,这不仅是不同地区艺匠之间的交流,也是信仰认同的写照。

一般认为古蜀王国是一个以神权为主导的社会,蜀人在神灵信仰中形成独特的仪式,有一种献祭仪式,是在祭仪完毕后将各种祭品毁弃并埋藏地下。人类给神灵献祭的,是人自己觉得最喜爱最宝贵的物品,觉得人最需要的一定也是神最需要的。古蜀遗址中出土的大量精美文物大多不具备实际生活用途,而与宗教祭祀活动密切相关,祭祀之频繁与祭品之丰富,体现了宗教祭仪在古蜀国社会活动中的深远影响。

三星堆祭祀坑和金沙祭祀区埋藏的是满满的古蜀时代智慧的结晶,那都是古蜀时代独特精彩的文创作品,是记录一个地区一个时代思想的优秀文化遗产。没有三星堆和金沙对古蜀文化的保存与发散,古代中国文化就少了许多活跃的动能。

从体质人类学的指标看,三星堆族群与当时的中原族群有什么差别?

王仁湘:三星堆族群与当时的中原族群的关系,从体质人类学指标上目前还没有可能进行系统比对,数据资料还非常有限。

几千年时光过去,在天府之国生活过的古蜀人,除了王族贵族,还有大量平民百姓,他们是什么模样呢,又是怎样的装扮呢?

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的青铜雕像,我们已经比较了解古蜀人的形象了。金沙也出土了一些青铜与石质雕像,再一次展示了古蜀人的形象,进一步加深了我们的印象。古蜀时代的发式和服饰等细节,在出土艺术品中都有线索可寻。

青铜雕像的面相,因为采用了夸张手法,而且很多表现的是神灵模样,所以不能与真实的蜀人等观起来。但是造神的模样,往往又是取自人体,所以神样有时又是可以看出人样来的。特别是雕像表现的装饰,是可以看作真实生活的反映的。

金沙出土的一件青铜立人雕像,脑后垂着长辫,身穿长服,束腰,腕间戴镯。最奇的是头上的冠式非常特别,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涡形冠。除了这种冠式可能有特别意义外,这件青铜雕像也许可以作为古蜀人的标准形象看待。三星堆所见的许多青铜雕像,脑后都拖着长长的辫子,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金沙还发现一件小型玉雕人头像,这是一个侧面形象,头戴羽冠,大眼圆瞪,鼻头高耸,阔嘴露齿,耳垂穿孔。玉人让人有威风八面的感觉,如果表现的不是神灵,也应当是武士之类。

古蜀人的形象,在三星堆出土青铜大人立像、青铜人头像和青铜面具、顶尊铜人像、执牙璋跪坐小青铜人像上,我们可以获得非常具体的印象。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脸形五官与人头像并无太大区别,但头戴高冠,穿斜襟长袍,赤足佩环,大立人当具有特别的身份象征,不同于一般人的装束。

三星堆青铜立人像

古蜀人可能为着区分等级地位,服式、冠式和发式表现有不同形式。发式有椎髻、编发和盘发。服式有左衽、右衽、对襟的不同,也有长袍、短衣的区别。冠式有高冠、平顶冠和双角式盔等。浓眉大眼,高鼻阔嘴,编发剃须,戴冠缀环,长衣束带,这一定是古蜀人认定的美男子形象。

还有人们关注的蜀人“纵目”,也很值得思考。因为三星堆的青铜面具中有圆柱形突出眼球,人们拿它与文献中的传说比对,以为这就是“纵目”的蜀人形象,甚至说它就是蜀人始祖蚕丛的形象。其实这样的面具并非写实的人面像,有人说是古蜀人的祖先神造像。《华阳国志·蜀志》说,“有蜀侯蚕丛,其纵目”,未必就是说蚕丛长着突出眼眶的长眼球,纵目的意思不过就是相对直竖的眼睛,并非眼球突出的样子。从古蜀人的艺术品上,我们看到了许多蜀人的自我造像,细致地了解到了古蜀人面相与装扮。不用说,古蜀是一个很开化很文明的古族,蜀地是一个很发达的亚文明中心。

大型纵目面具

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这是古蜀国年代的下限。古蜀何时建国,以西汉扬雄所著《蜀王本纪》所载蜀王世系,有蚕丛、柏濩、鱼凫、蒲泽和开明五个王朝。如果这是实指的五位蜀王,以每位在位六十年计,一共不过三个世纪的时光。显然,这不会是蜀国存在的真实年代。《蜀王本纪》说杜宇从天而降,“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又说“望帝积百余岁”,如果按五王也都在位百年计,也不过五六个世纪。

《蜀王本纪》也提到了古蜀的纪年,《文选·蜀都赋》刘渊林注引扬雄《蜀王本纪》说“从开明上到蚕丛,积三万四千岁”,而《太平御览》引文是“从开明已上至蚕丛,凡四千岁。”将蜀史定为四千年长短,较之李白的“四万八千岁”之说固然实际了许多,不过也还是显得过长了一些。

也有人推测,这五代蜀王也许并不是前后相继,他们是五个王朝的代表,中间应当还有更多的王位继承者。这五王或许是因为留下的事迹比较重要,所以后人的记忆也会深刻一些。

也有人援引四川省境内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作为依据,如嘉陵江东岸广元市中子铺遗址最早,公布的碳14测年数据早到六千多年前,说明公元前四十四世纪古蜀先民确已在蜀地活动,这一遗址的年代与《蜀王本纪》所述的蚕丛时代正相吻合,由此可证扬雄说的“凡四千岁”并非信口开河。

不过这里说混了一个概念,蜀地很早就有人烟,并不能说有人活动就已经立国。倒是成都平原发现的若干座四千五百年前的古城遗址更值得注意,它们或许是蜀地诸部落建立的小国城邑。古蜀王国应当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大型部落联盟,三星堆和金沙就是这样的联盟都邑所在地。

再来计算一下古蜀的历史长度。公元前三世纪初,蜀为秦所灭。如果以四千多年前作为古蜀立国的起点,古蜀的历史应当没有超出两千年的时光,也许一千八百年左右比较接近真实。三星堆和金沙作为古蜀前后相继的都城所在,所处的历史时段在距今三千六百至两千六百年之间,也即是说,大抵相当于古蜀的盛年,是最为辉煌的年代。

还可以这样来记忆:三星堆和金沙之前,古蜀立国经过了四五百年的发展;三星堆和金沙都邑存在的时间,约为一千年;三星堆和金沙之后,古蜀还有约三四百年的历史。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将李白的话改为“尔来一千八百岁”了。

古蜀故地现在的四川人,并不都是古蜀人的后裔,大部分人的祖籍并不在四川,他们的先祖是晚近年代在“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中入川的。明末清初的近百年间,川中由于战乱、瘟疫致人口锐减,偌大的四川剩下的人口只有几万之数了。清王朝采取“移民垦荒”的举措,包括湖北、湖南在内的湖广省等十余省的移民相继到四川定居,入川人数达到一百多万口。原有的几万人,融入了百万人中,谁又能说明白谁是古蜀故地的土著呢。

除了湖广填四川,四川历史上还出现过多次移民潮,较早有记录的一次是秦灭巴蜀之后。秦设蜀郡,移民万家至蜀。我们熟知的临邛卓文君,她的祖上就是北方的赵国人,正是在那次被强制移民入蜀的。当然这几万北方人的后代,不论繁衍成了多少人,在明清之际的动乱中剩下的也不会太多了。

那更早的蜀人呢,是土著还是移民,他们又是来自何方?更直接一点说,三星堆与金沙蜀人的祖先是来自哪里?

有人说,早期蜀人当有两个来源。一支是五千至六千年前生活在川北嘉陵江流域的新石器时代山地人,他们从东向西迁入平原,成为古蜀先民。另一支是来自岷江上游的新石器时代人,后来入主成都平原。成都平原岷江两岸发现多座新石器时代古城址,正是迁入平原的古蜀先民的遗迹。

做出这样推断的前提,是古成都平原一直是荒无人烟,到了五千年前才得到开发。恐怕也不尽然,其实对于五千年前的情形我们并不了解。当初成都平原没有发现那些史前古城址时,人们也以为四千多年前也是荒无人烟,新发现让研究者不断更正着结论。

我们现在不能肯定,在古城时代之前,成都平原是否真的就只是动物们的竞技场。而恰恰是在最近,考古人又报告了新发现的消息,成都平原居然找到了前古城时代人类的居址。这会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提示:成都平原及周边的开发史,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早得多,甚至从旧石器时代起,古蜀先民很早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了。古蜀先人的主体,也许就世居在龙门山和龙泉山这两座龙山之间的平原上,这是一块开发很早的沃土。建造天府的奠基石,在那遥远的时代就已经在开凿了。

从现有的发掘情况看,您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三星堆文明的消失,三星堆与金沙遗址的关系是怎样的?

王仁湘:任何一个古代文明,都有出现、发展和衰亡的历史过程,都会走出由弱到强、由盛而衰的路,三星堆文明也不例外。

三星堆与金沙,是古蜀时期两个代表性遗址,它们联系紧密,又互有区别。

三星堆与金沙遗址的关系,现在能做出的判断,是前后相继的关系。两个地点应当都有都城的性质,倾向性的认识是因特别的原因,都城由三星堆迁到了金沙。不过金沙至今还没有发现古蜀城址,只是没有发现,并不说明原本就没有建城。

成都平原古代水患频繁,自史前开始就有筑城传统,筑城的目的之一正是抵御水患。三星堆城址建在水道旁边,高大的城垣也一定具有防洪作用。三星堆城的废弃与搬迁,可能与某一次历史大洪水有关。成都由于后世的淤积比较明显,古蜀可能存在的城垣遗迹应当埋藏较深,所以不易发现,推测未来会有机会发现的。

三星堆八个坑方位示意图

三星堆的青铜器,在时代风格、制造技术、造型特征等各方面与中原王朝的青铜器有怎样的渊源,我们非专业人群从直观上看,感觉差别非常大。

王仁湘:三星堆的青铜器,最能触动我们心灵的,是那些奇异的青铜神像。由于这样的神像在中原王朝的遗存中非常罕见,所以我们得到的直观印象是明显的区别,这样的印象过于深刻,很容易淹没两者存在的联系。

古蜀人用青铜与玉石造作的神界,气势磅礴且机巧精致,生机盎然又神秘诡异。考古发现大量形体高大、威严神圣、地域特色浓郁的精美青铜文物,再现了四川先民独特的生存意象与奇幻瑰丽的心灵世界,也体现出古蜀族非凡的艺术想象力与惊人的创造力。

造神易,造神界难,古蜀时代主要以青铜造出了神,也造出了一个特别的神界。古蜀人的神界并不仅仅只是存在于口口相传的神话中,更是创作有大量真切的艺术品,让你看得见,触得着,听得见,这些艺术品会直达你的心灵深处,你会产生共鸣,甚至发生震颤,让你久久不能忘怀。

艺术是信仰飘扬的旗帜,古蜀时代的青铜艺术正是这样一面飘扬的旗帜。古蜀人生活在自己营造的神界里,感觉与神同在,与神同悲欢。我们遇见的是青铜,是古蜀人用青铜打造的神界,我们感受到这神界的庄严与贞穆,还有奇巧与神秘莫测。

古蜀人营造的神界,有许多自己心中崇拜的神灵,在天有太阳神和太阳鸟,在地有地祇,还有连接天地的天梯神树等等,当然还有祖先神,国王们无一例外都是传说中神灵的化身。

就在两个祭祀坑边,新近又发现了几个这样的坑,一定还会有更多的发现在等待着发现者。对这些排列有序的器物祭祀坑,相信研究者再不会用外族入侵犁庭扫穴来定性,我们确信这些聚集在一起的埋藏坑,组成的是一座古蜀王国的国家祭坛。

三星堆城中的这一座国家祭坛,是蜀王定期举行祭仪之所,是祭天或是祭地,还是天地合祭,这有待进一步研究。一次祭典留下至少一个埋藏坑,祭典很隆重,奉献也很贵重,这样的祭典举行也不可能太密集。也幸亏有这样的祭坛埋藏了这样多的艺术珍品,不然我们对古蜀文明的发达程度也就不会有准确的评价了。

三星堆296号神坛完整复原方案

强势文化是具有吸引力的,如果一个文化表现强势,就如同在高地上的水泉,它会向低地奔涌。三星堆古蜀文明和二里头、殷墟以及长江流域的文明存在非常明确的联系,正是因为相关文化强势影响的结果。

三星堆陶器、铜器和玉器与周边文化表现出的相同和相似,体现了古蜀文化的包容性。那些具有礼器性质的器物,还表明蜀文明吸纳夏商信仰文化的主动态度。

不过有一点要特别注意的是,中原文化因素在蜀文化中的播散慢半拍,或者说它存在的时间明显后延,如玉璧、玉琮、玉璋这些意义特别的礼玉,是中原信仰传统的典型礼玉,当中原地区的执着消退时,而蜀地却热情高涨。

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玉琮

中原消失的传统,是可以在周边区域寻找到的,正所谓礼失求诸野吧。湖北盘龙城、江西新干大洋洲的青铜器技术目前可以确定来自中原商文化,有专家说这是资源和技术的交换,三星堆是否和外界也存在这种交换?结论是肯定的,殷墟青铜器成分和三星堆青铜器来源一致,多来自南方。资源和技术交换这个说法,在研究上很有意义,技术作为一种知识体系,它是可以在传播中进行交流的。而资源却不同,它的交换更多的形式可能是以物易物,或者是掠夺,掠夺带来的是战争。

三星堆蜀人消耗了大量的铜资源,大量的资源在蜀地南境以外获得,在这过程中可能有过掠夺,有过战争,当然也不排除正常的贸易。

还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那些商周产铜即铜矿所在的区域,自身并无足够的需求,却有规模性产出,这样的采矿与冶炼生产应当有明确的贸易目标,这体现了产业的互补互惠。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也就顺理成章了。不同区域的产业合作,在三星堆的时代也一定出现了。

您在书中提到了三星堆、金沙的眼睛崇拜、太阳神崇拜等元素,这些多元的崇拜是如何整合在一个特定文明中的?

王仁湘:三星堆古蜀文明的发现,让我们看到了神话传说中才能有的影像。眼睛崇拜和太阳神崇拜,是古蜀崇拜体系中最核心的内容。没有见到高大的太阳神树与造型奇诡的太阳神坛之前,我们无法想象传说中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模样。现在好了,神话的原本样相直接呈现在眼前,不仅看得见,而且触得着,一切都那么生动。

三星堆青铜器件上,特别是与人像相关的装饰上,常见有眼形装饰。仔细观察发现,青铜立人像的周身布满了眼形装饰,除了双眼兽面冠,下裳前后都有成组兽面装饰,均以环眼作为主要构图。在衮衣前后都有直行排列的眼目纹和成组横排的简化兽面纹,眼睛纹样成了立人外衣的主要装饰。布满眼目装饰的立人像,可以看成某种眼目的化身,这立人像是古蜀人奉行眼神崇拜的最好体现。

三星堆祭祀坑发现不少眼形装饰,青铜人面兽面上各类变化多样的眼睛造型,一些青铜人像身上的眼形装饰,还有大量单体的青铜眼形装饰,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艺术表现。如青铜神坛中部铸出的操蛇四力士像,它们双腿的外侧都有对称的眼形图案;在另一座青铜神坛顶端有一尊跪坐的人像,残存的双腿外侧也见到一双眼形图案;还有另一件小青铜人像的双腿外侧,同样也见到类似的眼形图案。这些青铜人像的双腿外侧都有相似的眼形图案装饰,它们的装束是如此的一致,具有同样特别的意义。

古蜀人对眼睛图形如此热衷表现,眼形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象征,眼睛崇拜在古代蜀人的精神世界中是一个核心所在。这种眼睛崇拜只是一个表象,人们崇拜的并不是单纯的眼睛,很可能目标是太阳。

金沙出土金箔四太阳鸟

我们知道萨满教中的天神同时也是太阳神,太阳神往往被刻画成眼睛形状。在诸多古代神话中,太阳被称为是“天之眼”,太阳神称“天之眼睛”或“世界的眼睛”。日出日落,昼夜变化,四季更替,太阳给世界带来生命,给人类带来希望,太阳崇拜成为人类最普遍的信仰。在古蜀文明中存在大量反映太阳崇拜的艺术品,让我们看到蜀人崇日祭日风尚的许多细节。

值得注意的是,甲骨文和金文中的“蜀”字,是一只带着小卷尾的大眼睛,这个模样与三星堆立人像冠式的侧视图相同,也与一些同时出土的兽面颌下附带的眼形相同,这会不会是“蜀”字的本意?它原本就是飞翔着的大眼睛,而不是传统认作的小小的蚕虫。

天是那样高远,人若是要与天神交流,情理上应当有个通道。古代中国神话设计的人神交流通道是高高的大树,树可参天。扶桑、若木和建木,正是古代中国神话中的神树,有的神树被认为是通天之梯。神树崇拜是古代世界共有的文化现象,先民们认为神树能连通天地,沟通人神。

古蜀人也有神树信仰,这神树不仅只是口耳相传,也不仅仅只是出现在有限的画面上,他们是用青铜造出了高大的神树。三星堆出土了八株青铜铸造的神树,推测是常设于宗庙用于隆重祭仪的通天神器,体现了古蜀人的宇宙观,也记录着他们的信仰。

三星堆出土的一号青铜神树形体最大,由底座、树枝干和龙体三部分组成,通高近四米。神树采用分段铸造工艺,是中国考古中发现的形体最大的青铜文物。树体分三层枝叶排布,每层横生三枝,枝端是一个花果,花果上站立一只鸟,一共是九枝九鸟。

三星堆出土的一号青铜神树

三星堆一号青铜神树示意图

在《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记有这样的神话:“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汤谷即为暘谷,也就是太阳谷,是神话传说中的太阳之家。这扶木也就是太阳树,太阳止在树行在天,都由太阳鸟载着。

扶木或又写作扶桑,《山海经·海外东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扶桑树,是太阳树,是一棵神树。

也许这青铜树就是传说中的扶桑,是古代“十日”神话的情景再现。曾经有过的十个太阳,传说是帝俊与羲和的儿子,这十个太阳每天轮流上天当值,一个在天上当值时,另九个就在扶桑树上。三星堆青铜神树上有九只神鸟,它们就代表着九个轮休的太阳,这是一棵太阳树,树上行止太阳鸟,正契合了《山海经》中的神话传说。

三星堆另一棵二号青铜神树已成残体,有树座和主杆,顶部残缺,可见枝端也立有铜鸟。神树三面各有一跪坐铜人像,守护着神树。其它还有一些小体量神树,枝端也见有立鸟。这样的神树,可能也是扶桑,都是太阳树。

金沙有领铜环三太阳鸟

我们容易忽略的是,隐在这神树上的还有一条神龙。绳索状的龙体蜿蜒在树干上,上尾下首,好似刚好从天而降。其中的寓意还不能完全理解,但这龙的出现自然为神树增添了许多的神秘气息。

还有一株神树,呈双树连理并立之形,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梯。《山海经·海内经》《淮南子》《吕氏春秋》中都提到传说中的建木,建木生天地之中,有百仞之高,众神缘之上下。这建木便是天梯,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伏羲、黄帝等“众帝”都要由神树天梯上下往来于人神之间。

站立在青铜神树前,想一想古蜀时代创作神话艺术的工匠们,他们为制成这些高大的作品倾注的心力。自然也会想到,中国神话的许多篇章,原本与古蜀人的精彩奉献有关。

三星堆发现了城墙,却没有文字,而金沙遗址未发现城墙,良渚文化也没有文字、青铜器和贵金属,您觉得这些情况对于我们理解古代文明有怎样的启示?

王仁湘:文明形成的标志,是学界热衷讨论的话题。城墙、冶金与文字的出现,被当作文明出现的明确标志。但是这些标志全面具备,在世界古代文明中也存在一些缺憾的,所以不能“求全责备”,文明的形成标志,并非缺一不可。

三星堆发现了城垣,金沙却没有发现。没有发现,只表示还没有发现,并不能肯定没有。在三星堆和金沙都没有见到明确的文字,这也是很大的一个缺憾,当然也只是还没有发现而已,并不能最终认定古蜀不曾使用或拥有文字。有或者没有文字,并不影响对古蜀文明的认定。古蜀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域古政治实体,是一个较为强盛的地域政体和文化体。

三星堆与金沙遗址都未发现文字,他们与传世文献中记载的古蜀国以及商代甲骨文中出现的“蜀”能建立关联吗?

王仁湘:三星堆属于古蜀文明,这个文明其实我们了解还不够透彻,不够深入。试想如果没有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发现,我们对古蜀文明又能了解多少?有了三星堆和金沙的发现,我们对古蜀的了解大大推进了一步,但是这样的了解距离透彻还很远。

汉代人扬雄说古蜀国没有文字,甚至不知礼乐。在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古蜀文物上,我们没有见到文字类的刻画。同样在三星堆的文物上,也没有发现明确的文字证据。要知道在中原地区的这个时候,不仅有甲骨文,还有大量铸造在青铜器上的铭文。古蜀人是没有自己的文字呢,还是不乐意将文字刻画书写在器具上呢?

我们知道,商代晚期至西周时期已有成熟的文字,殷墟甲骨文和金文是最好的证明。但在殷墟甲骨文没有被发现被认定之前,人们并不知道商代有系统文字。在殷墟出土的龟甲、兽骨上发现商王室记录了大量的与占卜有关的文字,这个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商代不仅有文字,而且有相当成熟的文字。

金沙遗址也发现了占卜用过的龟甲,但上面却并没有发现任何文字痕迹。不过这并不代表古蜀国没有文字存在,我们现在发掘的仅是金沙遗址的一角,还有更多遗存有待进一步发掘,到那时说不定就会见到文字资料。再说古蜀文字并不一定刻在卜甲上,它很有可能在其他可以书写刻字的材质上,这样的材质又很难保存到今天,要有所发现是很困难的事情。发掘时再细心一些,也许会在树叶、树木和布帛上发现文字证据,中原地区现在看到的文字载体都是卜甲和铜器,但不能认为只有甲骨与铜器上才会有文字,只是其他材质上的文字还没有发现而已。

大家都对在三星堆发现文字非常期待,为什么这么期待文字?汉代人扬雄说古蜀国没有文字,甚至不知礼乐。如果古蜀没有自己创造出文字,他们由商引进现成的文字,应当不会太难。事实上引进文字的事曾经发生过,在巴蜀兵器上看到了多例战国文字证据,相信更早年代的证据一定会出土。

有学者认为,按照文献的说法,古蜀确实没有文字记载。不过汉代文献又说一个名叫尸子的人曾在蜀国著书立说,尸子在秦国曾与商鞅一起变法,秦惠王继位后,公子虔等人诬告商鞅谋反,商鞅遭车裂之刑。尸子秘密逃入蜀地,在川蜀终老一生。尸子在蜀著书,“凡六万余言”,名为《尸子》。尸子跑到一个没有文字传承的地方去著书,他也一定将这文字传播到了那里。

虽然在三星堆和金沙并没有发现铸有巴蜀符号的典型器物,不过对于所谓的“巴蜀符号”有没有文字特征,是不是古蜀国的文字,倒还是有必要作些思考。学者们所谓“巴蜀符号”,是指铸刻在古代巴蜀兵器、乐器和印玺等铜器上的符号,时代属战国至西汉初期,明显晚于金沙和三星堆跨越的时代。这类符号或单独出现,或组合排列,这样的器物有数以千计的发现。

常见的巴蜀符号有虎纹、手心纹,也有不少几何形符号。因为有些符号具有明显的图画性质,具有图解寓意的特征,又被一些研究者称为“巴蜀图语”,也有的直接认作巴蜀图形文字。这些符号既不同于甲骨文,也不同于金文,在不能确认它是文字之前,暂称为巴蜀符号也还是可以的。

巴蜀青铜器上具有徽识意义的符号

古文字学家很重视这些发现,将巴蜀文字分为甲、乙两类,认为都是文字。也有学者认为这些图符是一种拼音文字,也有人说是古代巴蜀的象形文字。更有学者说,巴蜀文字不但有两类,而且两类文字均可在商代找到其起源的痕迹,巴蜀文字最初起源于蜀,后来传播至川东,成为巴蜀地区通行的文字。当然考古家的态度可能要谨慎一些,他们认为巴蜀符号不大可能是文字,而是一种图画语意符号。我自己也曾对此作过研究,认为符号的构形非常规范,符号组合也有规律,它应当是巴蜀时代的部族徽识,是区别彼此的图标。

有一点是要肯定的,就是这样符号中相当多的元素都已完成定型化,应当有固定的意义。不同符号组合起来,也一定具有明确的含义,所以将它看作是巴蜀文字体系也不为过。我们要走进古蜀人的心灵,走进他们的生活,走进那个神秘的远古世界,这些符号应当是不可或缺的钥匙。

不论是三星堆还是金沙,确实没有发现确定的文字,没有见到自证为蜀的直接证据,但即便以汉代蜀地和战国蜀地前溯,我们依然可以肯定成都平原天府之域,一定属于古蜀故地,那一区域发现的商周之际的文化遗存,非古蜀莫属。

刻有字符的巴蜀青铜兵器

我们推想三星堆人的出行,因为水网纵横,应当是以船行为主。在成都出土的战国时代铜壶上铸有水军在船上作战的场面,出现了双层楼船。考古中还发现不少船棺,这又是当时交通行船的证据。往前追溯,行船,造船,在三星堆时代出现没有悬念。一般人或者就是步行,而且是光脚。看到很多青铜人像都是赤脚,这也是低湿环境带来的结果。蜀人其实还有精神旅行,他们铸有通天神树,让自己的心由神树登天祭神。心有多远,路就有多远,没有什么路比登天还远比登天还难,三星堆古蜀人也许就是这样想的。

三星堆这一座宝藏虽然已经发现了快一个世纪,金沙也发现了二十多年,但我们对它们的认识也许还只是处于初始阶段,因为关于古蜀的发现还只是露出来冰山一角。对这些排列有序的器物祭祀坑,相信研究者再不会用外族入侵犁庭扫穴来定性,我们确信这是一座古蜀王国的国家祭坛。

各个坑的方向,与城址的方向相同。成都平原发现的多座史前城址,还有史前几批墓葬,也都是这样非正南北的方向。这是一脉相承的传统,也是先民智慧的呈现。

我们从卫星图上看,四川盆地并不是圆盆形,而是一个长方形,是一个倾斜约45度的方盆形,而这正与先民们建城、筑墓挖祭祀坑所确定的方位吻合,这不会是巧合吧?八座祭祀坑整体的方位也符合这一原则,这也不是巧合吧?

三星堆城中的这一座国家祭坛,是蜀王定期举行祭仪之所,是祭天或是祭地,还是天地合祭,这有待进一步研究。一次祭典留下至少一个埋藏坑,如果一年一祭,或者一位蜀王举行过至少一次。祭典很隆重,奉献也很贵重,这样的祭典举行也不可能太密集。也幸亏有这样的祭坛埋藏了这样多的艺术珍品,不然我们对古蜀文明的发达程度也就不会有比较准确的评价了。

说明:本文图片来源于《三星堆:青铜铸成的神话》《金沙考古:探寻古蜀人的信仰世界》,感谢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提供图片。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施鋆

张求会评《藕香零拾》|朝着陈寅恪再进一步

张求会
2023-07-12 12:32
来源:澎湃新闻
∙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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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香零拾》,张旭东著,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2023年3月出版,336页,58.00元

胡文辉撰《陈寅恪诗笺释》,命我写序,旭东先生对拙序颇为欣赏,令我意外又开心。其后,他的长文《陈寅恪与傅斯年》在《东方早报·上海书评》连登两期,评论陈傅关系客观而公允,钦佩之余,我不止一次地引用过。这回他将已刊文章集结成《藕香零拾》一书。奉读之际,又让我对他有了新的了解。

《藕香零拾》收文三十五篇(含代后记),第一单元为《关于陈寅恪》(六篇),第二单元《关于傅斯年》(一篇),所收即《陈寅恪与傅斯年》,第二十三单元《关于钱谦益》(两篇),先介绍钱谦益作品之版本,再以最长一文对《柳如是别传》“钱氏家难”一章予以补订,仍是陈寅恪研究。而关于吕思勉、陈垣、顾颉刚、牟润孙、陈宝琛、郑孝胥、黄秋岳、汪辟疆、黄永年、黄裳、现代学林各单元,也多多少少和陈寅恪挨着连着。全书描绘的是知识分子的群像,但着墨最多的显然是陈寅恪,因此,未尝不可将张著视为一本研究陈寅恪的专书——而且是朝着陈寅恪又迈进一步的佳作。

“书外之序”

《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是《藕香零拾》开篇之作,作者看得很重,读者也很认同——胡文辉赞曰“深获我心”,“另述感想二章,以当应和”(《陈寅恪〈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书后》,见胡文辉微信公众号“历史的擦边球”,2023年4月11日)。

旭东先生也许不是最早关注陈寅恪序文的学者,但能将十四篇序言打成一片,综括其通义,总称以“书外之序”,已足以让他更高一层楼。而“书外之序”一名,应该是他的首创:

陈寅恪先生一生为他人作序共十四篇。陈先生学术以外的文字不多,仅《寒柳堂记梦稿》几篇而已,为他人作序倒成为他思想表达的方式。这些序引往往不严守本书而逸出书外,其所论荦荦大者,又无不与本书关合,既不离学术本身,又呈现思想的张力和精神的力量。晚辈唐突,称之为“书外之序”。(《藕香零拾》,第1页。以下引自该书者,仅标注页码)

十四篇序引中,作于1940年的《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被旭东安排为重点剖析的典型范例,因其最能彰显思想张力和精神力量,故被旭东赞誉为“绝世雄文”(第2页)。胡文辉“另述感想二章,以当应和”,也因此序而起。

支愍度、伧道人之典,纵逾古今,横越内外,其内涵呈层递累积之态势。张文、胡文前后辉映,正可合而观之:

著《明季滇黔佛教考》的留在北京的辅仁大学,为其作序的恰恰漂泊在滇黔边域。……然而此段所表彰者并非支愍度,而是伧道人。……此典讽世态、正人心,其意甚明,而其言无疑已逸出书外。……当日为陈援庵作序使用此典亦不过言二人俱未事伪,与《明季滇黔佛教考》所述明末遗民逃禅之事,书里书外,两相映衬。然读者若不囿于一时一地而读,此典被赋予更丰富之内涵。后来,陈氏“万物皆流,金石独止”的气质被这个典故演绎得淋漓尽致。(第3-4页)

陈先生假借此掌故,意在强调学者须抱学术真诚态度,不能因时势之压力而有所改易,“无为遂负如来也!”如其所言,两人一“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一“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或留或行,或在沦陷区或在大后方,然皆未降其志,不负所学,此所谓“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岂不美哉!……反观寅恪、援庵二氏,则1940年之南北相望,至1949年乃成南辕北辙。……则寅恪终不改其为伧道人,而援庵真成支愍度矣!(胡文)

“书里书外”“逸出书外”是十四篇序言的整体特征,《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既为代表,则其含义必定丰盛,窃以为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各点:其一,二陈俱不事伪,仿佛明末遗民之逃禅;其二,二陈抗战时俱未树新义,犹如伧道人能坚守旧义;其三,二陈晚年南辕北辙,“南陈”仍是伧道人,“北陈”已作支愍度,一如古典中二人之分化;其四,寅恪序文因不严守本书而逸出书外,故可由此移彼,改作他书之序;其五,十四篇序文中,四篇无缘随书刊布,皆赖寅恪文集方得以流传,俱成名文,“真成书外之序矣”(第5页)。

回看全文,“书外”凡七次现身,走笔至此,忽生一念:篇名既已汰旧(《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初名《陈寅恪的序文》,首刊于《读书》2009年第6期),不如再换新题——《陈寅恪的“书外之序”》。未知旭东以为如何?

“由‘趋新’转向‘守旧’”

“纵观我国学术史,每个时代,大抵都有新旧之争,然皆未若清民之际为烈。似乎可以说,‘新旧之争’四个字成为民国学术史的关键词。然何人为新,何人为旧,既难截然一划而分,而旧中蕴新,新又返旧,更趋复杂。”(26页)因此,《藕香零拾》很自然地聚焦于民国学术流变之轨迹,而又以“探讨新旧之间的变奏与平衡”(83页)为重点。

章太炎、陈垣、陈寅恪、胡适、傅斯年、杨树达、顾颉刚、钱穆、吕思勉等学界大佬的旧人旧事,经过旭东的精心编排,最终以鲜活而真实的形象呈现在民国学术史的舞台上。后世观众在大饱眼福耳福之余,也隐约看到了那条旨在平衡新旧的路径——既要“使用新材料”,又要“融通中西”(32、34页)——亦即秉持杨树达“温故知新”、陈寅恪“不古不今”之义(42页)。

旭东尊崇义宁之学,而不画地为牢,治学能取众家之长,行文常补时流之失。他有缘担任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之责任编辑,故能对吕氏之“通贯”与“执微”有真切体认(77、79、87、88页),并从中有所获益。试举一例,《新旧之间——民国学术流变管窥》之所以断言陈寅恪“由‘趋新’转向‘守旧’”(37页),是因为旭东找到了证据:

1930年,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劈面惊艳:“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这几句话,旭东以为“一反常态,辞气较苛峻”,“无异于新旧之间的宣战”。(34页)

1934年,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总结了王国维治学的三种方法: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旭东再浓缩为两点,即“使用新材料”和“融通中西”(33-34页)。

1935年,陈寅恪在清华课堂上的言说更趋温和、客观,而且与章太炎本年在苏州所作演讲《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颇有相契合处。太炎不再一味坚持旧说,寅恪也作出相应的调适,证明新旧之间确实存在着相互平衡的空间。平心而论,旭东这一节论述还可以更加细密一些,不过,称陈氏“于太炎一说,已有所取”(38页)也能站得住脚。

以义宁之法补义宁之书

旭东研究陈寅恪的文字已颇具规模,如果让我来做排行榜的话,《钱曾与严熊——〈柳如是别传〉钱氏家难章补论》排第一,《陈寅恪为他人所作序》居其次,《陈寅恪与傅斯年——也相倚靠也相难》只能排第三(原因详后)。

说来惭愧,拙文《陈宝箴致俞廉三未刊信札释考》(与俞声恒合作),曾与旭东的《钱曾与严熊》一同揭载于《中国文化》2016年春季号,可惜的是,当年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细读。这次接奉新著,第一遍通读,恍如拜读寅老的《柳如是别传》(以下简称《柳传》),一时间云里雾里;再读而三读,终于发现了它的真和美——真在所作考释推断堪称的论,美在治史行文能得寅老精髓。

《钱曾与严熊》一共五个部分,导言介绍作文缘由,既拎出线索,又给出钥匙:

陈先生当日撰《柳传》,遗阙很多材料,此为事实。以“钱氏家难”为例,其间几个关键人物,如主犯钱朝鼎,从犯钱曾,替钱家诉讼之严熊,他们皆有诗集,然条件所限,陈先生都没能看到。《柳传》所采皆“间接人物”之别集,如归庄,如顾苓,一在昆山,一在苏州,非“钱氏家难”之当事人,未亲与其事;至于龚鼎孳、宋琬诸人,更隔而远矣。故推论、俟考丛集,如果有问题,就可能出在这里。(276页)

追溯之余,不忘分析,随即抛出新材料,仍不忘合乎情理之推测,现场感和沧桑感交织而生:

这三个人的集子,钱朝鼎的尚未现身。钱曾的集子一直隐匿人间,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现身美国,才知道是盛宣怀旧藏,由谢正光先生详加笺释,让我们更多地了解遵王生平。而严熊的《严白云诗集》传了下来,由邓之诚文如先生收藏,但可惜没有派上大用场,……我们知道,清初别集最难得,邓先生藏清初别集达七百种,材料虽夥,一时未顾得用;陈先生避居岭南,又没得用,故严熊的集子不啻虽存而实亡。有意思的是,《柳传》最后一条材料,用的是邓氏《骨董琐记》,更退一步讲,陈邓二位互通有无,陈先生得《严白云诗集》而用之,《柳传》中“钱氏家难”便逼近真实一分吗?恐不一定。因为事情往往是这样,一个材料必得另一材料两相激发,才产生出新的问题,引你追逐向前,若得不到激发,则此材料必在沉睡中,无用也。严熊的集子为陈先生所用,也许会偏得更远,因为这个材料必得钱曾的七个集子相激发,才能射出火光,而钱曾的集子陈先生是无论如何用不到的。(277页)

导言最后一段,仍在勾引读者步步深入:

谢正光钱曾七集的公布,解决不了钱曾与严熊的关系问题,但可以解决钱曾与牧斋的关系问题,已是巨大的收获。(278页)

正文计四节:其一“牧斋与遵王”,理董钱谦益(牧斋)与钱曾(遵王)之关系;其二“严熊及其家世”,介绍严熊(武伯)其人其事其家世其交游;其三“钱曾与严熊”,考证牧斋两位门生之复杂关系;其四“结语”,论断水到渠成,持平之中不乏新意。

旭东此文,凸显新材料钱曾七集之新价值,激活旧材料严熊诗集之新作用,为证其“巨大的收获”洵非虚言,请将此文与旭东介绍何焯藏钱曾《初学集诗注》抄本的另一文(265-275页)相结合,撮述如下:

遵王之曾祖、遵王之父,皆与牧斋不甚相得,但遵王在父亡后改弦更张,从牧斋问学,往还之间渐入法眼,由族曾孙转而为门徒,又升为密近之爱徒。牧斋藏书楼不幸付于灰烬,心灰意懒之际,将烬余之书举数赠予遵王。究其原因,大约有二:一为知己之感,犹如蔡邕以书赠王粲;一为助力遵王完成牧斋诗注,希冀遵王“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求身后之名。牧斋易箦仅月余,遵王“不知为谁所诳,负恩讨债”,逼死柳如是,此即“钱氏家难”。牧斋逝后三年,遗作《钱注杜诗》由遵王谋划刊刻,“已算不甚负牧斋”。牧斋卒后十一年,灵柩入葬,遵王似未参加,“是不愿参加,或不许参加,不得而知”。牧斋在世时,遵王已开始为其《初学集》作注;家难后,遵王“不辩解,亦不道歉”,“不改夙诺完成注钱”,为常人所不能为,稿成而不停修订,直至离世。《初学有学诗集笺注》堪称遵王“一生的心血”,最终以此完成了自我救赎。牧斋“蔡邕赠书”在先,遵王“侯芭传玄”于后,虽满含酸楚,仍可称佳话。

严氏为虞山名门,四代与牧斋均有交谊,武伯外家文氏亦与牧斋有关。牧斋另外两位重要弟子归庄(玄恭)、顾苓(云美),与武伯皆善。玄恭与武伯,“可能性格接近,相交最深”;云美与武伯,“在家世上亦有联系”。严氏一门忠烈,武伯本能自树立,身兼忠贞之后,又增慷慨之气。其人威武豪壮,诗酒纵横,如燕赵雄杰;其诗效乐天、放翁,一泻千里。同窗之日,遵王与武伯已有争宠呷醋之小举动;及绛云楼烬,主人举烬余归遵王,蛾眉曾有人妒,更是难免;钱氏家难暴发,遵王迹近癫狂,武伯仗义执言,予以讨伐,雄踞道义、舆论之制高点。约在家难后七年,经众人相劝,两人“重归于好”,且有唱和。然武伯集中,语及遵王者虽不在少,却无推心置腹语,家难事概不提及,对遵王作注不负乃师之功业亦视若无睹。遵王也不欲钱朝鼎和严武伯之名入己集中,“今从钱曾七集中,不能见此二人之名号”。可见芥蒂难销,“同床异梦”依旧。家难事,武伯谅朝鼎而怨遵王。然柳如是死,朝鼎“实有首功”,武伯却在事后很快与其恢复关系,“未如与钱曾关系如此之僵”。厚此薄彼,亦可见积怨之深。

侯芭原有二义,钱曾、严熊本可分而任之,然当日情形,势不能分,最终为后世留下无数感喟。旭东将遵王、武伯并列为“两位侯芭”,公允而恰切。以新材料为根基,张文又引入新知识,再进一解:

所有公案皆私案,人与人之关系为第一关系,公案不过私案之集合与掩护罢了。武伯即把遵王此事做成公案,无法翻了。归庄、顾苓未参与家难事,非亲历者,皆与武伯要好,赖武伯传递消息,则消息可以形成垄断。(317页)

余潜山首倡在前,胡文辉加其邃密,终使“以陈释陈”成为笺释陈寅恪诗之不二法门。旭东此文虽短,同样有迹可循,可称作“以义宁之法补义宁之书”。此外,前辈学者卞孝萱认为《柳传》最能反映陈氏治学方法,他特意拈出的四条(一、甄别资料:博考而慎取;二、笺释诗词:古典字面,今典实指;三、发现钥匙:明末人诗词中暗藏姓名;四、无懈可击:正面论证与反驳疑问相结合,传统考据与逻辑推理相结合。详卞孝萱《读〈柳如是别传〉》,载中山大学历史系编《〈柳如是别传〉与国学研究:纪念陈寅恪教授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128-144页),至少有三条为解析张文提供了新的参照系。

于我而言,张文留下的深刻印象至少有两点:一是无论对钱氏家难之两造,还是对盲目殡足之寅老,均能抱持“真了解”“真同情”,时时可见悲悯情怀;二是行文繁密而不枝蔓,字词驯雅而不诘屈,“迷恋义宁先生文字”(第4、5、20页)的张旭东改良了陈氏文风,故而较《柳传》更好读、更好懂。

最大的遗憾

旭东往时作文和此次修订,未知何故,两次都没有使用最新的材料和研究成果,这也许是《藕香零拾》的最大遗憾。

《陈寅恪与傅斯年》初刊于2016年,在此之前,《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早已成为陈寅恪研究的基础书,其中的关键性史料却未能在张文中得到运用,以至于出现一些讹误。张文刊发之后,《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等新材料陆续出现,相应地催生出新的研究成果。既然是修订再刊,理应增补新材料、吸纳新成果、调校旧结论。可惜的是,张文在这两个方面似乎都可以再作完善。

先以1937至1943年陈寅恪及其家人的行踪作为讨论点。1937年7月1日(旧历丁丑年五月二十三日),陈寅恪第三女美延出生(蒋天枢撰《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112页),张文称“美延5月23日出生”(62页),联系上下文,自然会被理解为阳历5月23日。9月14日,陈寅恪之父散原老人辞世,寅恪在北平主持丧事。“国事、家事令他心情十分沉重”,“又极劳累,亲友来吊唁时家属均一一还礼,叩首或鞠躬,频繁弯腰、低头”,“多种因素”促使他在治丧期间右眼视力急剧下降,“诊断为右眼视网膜剥离”。因不愿在沦陷区教书,“终于决定放弃手术治疗眼疾,准备迅速赶赴清华大学内迁之校址”(陈流求、陈美延《先父陈寅恪失明的过程》,载宗璞、熊秉明主编《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40-41页)。由此看来,张文径称“其右眼于1937年散原去世时痛哭,视网膜脱离渐趋失明”(72页),容易误导读者。

1937年11月3日,陈寅恪挈妇将雏逃离北平,约在27日夜间到达长沙,在亲戚家暂住数天,12月上旬另行租房安置。“当时临时大学因长沙圣经学院校舍不敷,将文学院设在南岳的圣经学院分校。临大文科师生1937年11月中旬相继抵达南岳,而12月15日校方即奉令迁出,于是师生们纷纷于1938年1月下旬再至长沙。”但陈寅恪“一直留在长沙”,“曾在临时大学短期授课,并未去南岳”(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著《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119、133、135、136、287、295页)。因此,张文所述“11月13日”离京、“11月20日夜间抵达长沙临时大学”(62页),皆不准确。

张文又称1939年9月陈寅恪返回昆明(63页),实则10月中旬从香港启程返回西南联大,10月20日抵昆明(《也同欢乐也同愁》,154-155页)。而1942年“6月末抵桂林”(64页)的说法,直接与下文自相矛盾:“陈寅恪一家只在桂林待了一年,从1942年8月到1943年8月。”(69页)

经查对,张文所用材料似乎主要来自《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而未使用后出的《也同欢乐也同愁》。事实上,前者的一些不够精确的说法,已经在后者得到了订正(《也同欢乐也同愁》,295页),如能对校,不难发现区别并作出正确选择。

再来看看陈寅恪“不肯指导人”的问题。2018年,《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出版后不久,我曾应陆灏邀约,为《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撰作书评,其中有一节专门讨论此话题。我的基本结论是:傅斯年对陈寅恪“不肯指导人”这一指责,确实能在郑天挺日记里得到新的验证,但仍要具体分析主客观原因,而不应该将其放大。我在文章里两次“喊话”旭东:“辨析傅陈关系史的最好文字,迄今为止,窃以为仍然要数张旭东的那篇长文——《陈寅恪与傅斯年》,《日记》带来的若干新材料或许可以为他的长文增添新内容。”“即便《日记》的这则新材料貌似更多地倾向于支持傅斯年的批评,依然动摇不了我对张旭东观点的认同。”(《张求会评〈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首刊于“澎湃新闻·上海书评”微信公众号,2018年3月7日)现在看来,旭东也许当时没听到,也许后来忘记了,反正在新刊文字里找不到郑天挺的身影。

陈寅恪研究已成显学,在众多专著中,我最推崇的四本书是《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陈寅恪诗笺释》《在西方发现陈寅恪》,我把它们比作司母戊大方鼎的“四足”——稳稳当当,扎扎实实。旭东的《陈寅恪先生所谓“了解之同情”》一文,至少可以采用补记或附记的方式,对陈怀宇的重要研究成果作出一定程度的呼应。请允许我再当一回文抄公,移录数段以结束本文:

《上海书评》(2010年1月10日)学者访谈栏目刊出《施奈德谈民国非主流史观》,施奈德说:“陈寅恪对当时的欧洲史学以及理论,到底理解到什么地步,我们并不是很清楚。他用的几个术语,比如‘同情之了解’,很可能是来自德语‘Mitgefühl’,‘mitfühlen und verstehen’就是‘同情和了解’。”我不懂德语,不知究竟如何。(24-25页)

学界常常亦有人将所谓出自寅恪先生的这一用语写成“同情之了解”,其实不是寅恪使用的短语“了解之同情”。寅恪并未使用“同情之了解”。(陈怀宇著《在西方发现陈寅恪:中国近代人文学的东方学与西学背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326页)

寅恪先生所谓“了解之同情”一语应出自德国近代思想家赫尔德所用之Einfühlung一词。寅恪使用此词可能来自他自己游学欧美的学术阅历,或者是自己翻看西洋哲学书籍、史籍,或是借助密友吴宓的帮助,或是来自其在哈佛的师友白璧德。从目前的材料来看,寅恪显然对赫尔德的密友歌德十分熟悉,对欧洲古代史、近代史也不算陌生。我们目前虽然不能找到寅恪提到赫尔德的直接证据,但这种历史的内在联系正是研究历史的有趣之处。正如胡适先生所指出的,“做历史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科学——严格的评判史料,一方面是艺术——大胆的想象力。史料总不会齐全的,往往有一段,无一段,又有一段。那没有史料的一段空缺,就不得不靠史家的想象力来填补了。有时史料虽可靠,而史料所含的意义往往不显露,这时候也须靠史家的想象力来解释”。因而寅恪与赫尔德之间的这种联系应该以合理的想象来建立。(《在西方发现陈寅恪》,352页)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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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如何教中国人说话

就算你没看过米兰・昆德拉的任何书,亦可以把如下词汇玩到滚瓜烂熟:生活在别处、被背叛的遗嘱、为了告别的聚会、庆祝无意义、媚俗、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遗忘、意象形态。

还有王菲的《笑忘书》,也是昆德拉对中文的贡献之一吧。

当然,还有那句「 他们只有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他们只有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他们只有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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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生于 1929 年 4 月 1 日,众所周知的是,这一天是愚人节,所以他一辈子都在玩笑之中,他是捷克人,却流亡法国,用法语写作,他名气很大,却在过去 40 年里,一直把自己藏在巴黎,他影响了中国的话语系统,却被余华认为是「三流作家」。

甚至,被一直传颂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玩笑,是的,薇拉不是昆德拉的第一个妻子,作家的原配名叫奥尔加・哈索娃,是捷克女低音、布尔诺国立剧院的歌剧演员,终其一生,昆德拉都没提过这位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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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哈索娃

其实,昆德拉曾以哈索娃和岳母索尼娅为原型,写出剧本《钥匙的主人》,描写德国占领期间,一个年轻的捷共地下党员与岳父岳母同住,妻子漂亮但肤浅,一心要做芭蕾舞演员。就在全家因为谁才是家门钥匙的主人争执不休时,丈夫的战友和旧情人薇拉不期而至。邻居发现薇拉可疑,欲向反动当局告密。丈夫打死了他,与薇拉双双逃离。

细心人会知道,薇拉是在什么时候介入到昆德拉的生活中的。

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写了一位戴黄星的无名犹太作曲家,说他在即将踏上死途之前,还和年轻的学生畅谈贝多芬带来的快乐。

这位死于纳粹集中营的音乐家是帕维尔・哈斯,奥尔加・哈索娃的父亲,昆德拉的老师和前岳父。

昆德拉也生于音乐世家,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事事讲求完美的音乐学家和钢琴家父亲卢德维克,卢德维克是捷克大音乐家亚纳切克的徒弟,而昆德拉自己少年时就跟父亲学钢琴,然后进修作曲和声学,在查理大学,他学了影视编导。

1950 年,由于一些问题,他被开除了党籍,不得不从查理大学退学,他流亡到了俄斯特拉发矿区从事过体力劳动,在那里,朋友们向他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一个年轻女工因为偷墓地里的花送给自己的情人而被逮捕。

10 年以后,他把这段经历和故事写成了自己第一部小说《玩笑》,在其中,他写道:「她的形象始终没有离开我,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命运,对她而言,爱情与肉体是相互分离的世界。」

其实,在 1963 年,他就成了国家文学奖最年轻的得主之一,那一年,根据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写出了叙事体抒情长诗《最后的五月》,他成为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文学明星,1967 年,他还作为主席团成员,主持了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联盟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

2008 年,布拉格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根据警方档案,在《敬报》周刊上撰文,指控昆德拉 1950 年曾向当局告发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潜回了布拉格,导致这位受到海外白捷招募的西方特务被捕,并获判二十二年重刑,实服刑期十四年,大部分关押在劳改营,在铀矿做苦力,经常单独监禁。警方报告明确显示,线人名叫「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 1929 年 4 月 1 日」。

虽然昆德拉当时否认了指控,并谴责历史学者和《敬报》周刊的文章是「对作家的暗杀」,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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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播音员薇拉・赫拉班科娃和昆德拉结婚时,名气比丈夫要大,这对金童玉女本来可以一直在捷克红下去,但是布拉格之春和随后的苏军坦克都来了,这是真正的 1 小时 22 分钟速通布拉格,电视台解雇了薇拉,昆德拉也失去了在电影学院教书的工作。当权者也没放过昆德拉的父亲,1968 年以后,因儿子的缘故,他也被列入黑名单。

从某种角度看,昆德拉被打击也并不冤枉,1973 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以「内部参考」名义出版了《布拉格之春:1968 年捷克斯洛伐克纪实》,其中就明明白白的写到,「布拉格之春」这个词本身,就是昆德拉提出的。

此后的日子里,监视是无处不在的,现存的昆德拉档案多达 2374 页,标为国防机密或绝密。电话窃听,监听房间里的对话,跟踪,拍照,截取并拆读信件等长达十余年。捷克的密探冬天把相机藏在大衣里,夏天假扮成保加利亚游客,他们走路或乘坐伏尔加大轿车,跟踪、拍照、紧盯着这对夫妇,甚至连私密生活也不放过,想要与昆德拉取得联系,在别国出版他的作品,来往信件都需要用暗语。

1975 年,昆德拉携妻定居法国,先到雷恩教书。第二年,得知夫妇俩有意到巴黎生活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发出了邀请,昆德拉于是在该校开设讲座。一位意大利小说家回忆:「我是通过阅读昆德拉学习法语的。所有我知道的大作家都去世了,终于遇到一位活的。」

他在法国政界和文化界有很多朋友,他甚至把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写进小说《不朽》,但却从不与任何政治势力结盟,也不像索尔仁尼琴等流亡作家一样控诉自己的祖国,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用一段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清楚地表明了这种态度:「哪个都不是。我是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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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年上映的电影《布拉格之恋》剧照。这部电影改编自米兰・昆德拉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984 年,著名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出版了,里面的两位主角托马斯和特蕾莎留在捷克,因为迫害,从医生夫妇到下农庄去。萨宾娜,作为摄影师,到了西欧,但出人意料的是,这里没有控诉和对抗,而是在探讨「媚俗」,前几年,又被翻成了 Kitsch(「刻奇」),这算是昆德拉为中文世界贡献的两个重要概念了。

昆德拉反对的,是一种自我感动的激情,自我伟大化的倾向,而这种刻奇,会导致对于苦难的消解,进一步让我们的生活,因为刻奇而主动或被动的交出自由与玩笑的权利。

举个例子吧。「青春」在我们这里一直是作为绝对正面的东西被歌颂和赞美着,而昆德拉在《玩笑》中,却指出「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青春」的狂热中,人们犯下过种种罪恶。昆德拉的这一「发现」就引起当代中国学者钱理群的强烈共鸣,并写过一篇《青春是可怕的》。

学者景凯旋就直接说:刻奇已经成为一种道德体系。它压制个性的表达,是一种智力和感受力不高的表现。小孩子写作文,老师一定要让他写得有意义,面对采访,歌星、运动员和普通人都会唱高调。

这也是为什么 90 年代后昆德拉在中国很热,因为 90 年代中国文学的一个潮流就是反崇高、反浪漫,而那时最火的作家,就是同样反媚俗和刻奇的王朔,多年之后,王朔把好朋友梁左遗落的文集,起了个昆德拉小说的名字:《笑忘书》。

不过也有作家看不上他,比如喜欢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余华,就公开说过昆德拉是三流小说家。

不过这也没什么,托尔斯泰说莎士比亚让他觉得「厌恶,无聊和困惑」。亨利・詹姆斯评论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为” 拖泥带水的怪物」。赫胥黎说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几长而乏味」,他对亨利・詹姆斯「没有任何感觉」,托马斯・曼「有点沉闷」,而弗吉尼亚・尔夫让他莫名其妙。纳博科夫认为托尔斯泰是俄罗斯文学的太阳,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装腔作势,是不及格的分等生。

同样的,这种说法也仅仅是流派之争,写实而写理念的不同。

昆德拉其实一直怀念着布拉格,这毕竟是一个出过卡夫卡,出过哈谢克,出过《城堡》和《好兵帅客》的地方,昆德拉在《笑忘录》中写道:「当太阳将我唤醒时,我明白了,那些大窗户是朝东开的,朝着布拉格的方向。」

然而直到 2019 年 11 月 28 日,昆德拉才重新得到了捷克公民身份。

然而这已经不重要,对于作家来说,他永远「生活在别处」。

昆德拉的朋友皮埃尔・诺拉这样回顾昆德拉的一生:「一个需要被倾听的作家却无法用母语发表作品…… 当年昆德拉还没到法国的时候,在捷克他已经不存在了…… 后来,曾经对他赞誉有加的法国也与他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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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世,昆德拉都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但何必为之思考原因呢?用他最为中国人熟知的一句话说: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来源:姐是女司机 微信号:jsnvs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