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辍学打工到香港读博,她像鸟飞往她的山

今年3月,社交平台上,香港理工大学博士生「小小浮浪人」发布了自己一路打工和求学的经历。

13岁时,她被动辍学,借别人的身份证早早地进入社会打工,做过服务员、网吧收银员、电话销售、快递客服、行政打杂等十几份工作。与这条线并行的是,在18岁时,她接触到成人自考,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先获得北京大学心理学学位,之后又申请到香港理工大学读设计专业研究生,目前正在读博士二年级。

她总结这段过往,「比电视剧精彩。」

在这两条线背后,还隐藏着一段苦难又破碎的成长经历。小小的父母很早离异,她跟着父亲来北京打工,在工地上,砖堆子是她童年的玩具。到了上学时期,她进入打工子弟学校读书,随着父亲搬家,换过两三所学校,「同学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朋友是短暂的,伙伴是会突然消失的」。读到三四年级,继母进入到她的生活,她没有得到渴望的母爱,反而一点点失掉尊严和自信。

与小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的主人公一样,为了回避痛苦,小小经常躲在空房子里,靠「幻想」才走过灰暗的童年时光。之后,她又遭遇了父亲车祸去世。她抓住自考这条绳索往上爬,进入互联网公司,也在金融行业做过一名白领,之后又继续走向香港理工大学。

在学校里,她遇到一些不完美但勇敢自信的女孩,尊重并认可自己的老师,接受到相对公平的教育。这些光亮的部分开始照进她的生命,让她逐渐卸下自卑,「更加肯定自己,去接受自己」。

这个春天,小小出现在我们的通话视频里。她留着一头短发,个子小小的,坐在地板上,她讲述了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底层生活细节,也丝毫不掩饰她的真实想法——她要向上走。是依靠一种强烈的生命渴望,和碾碎命运的决心,她才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一个女孩如何冲破层层桎梏,摆脱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从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最终走到一所顶尖名校?当她抵达更广阔的世界,如何看待与同学的成长差异,如何进行漫长的人生补课?她又如何克服自卑,理解生母的缺席、父亲的死亡,以及曾经看起来灰暗的生命底色?

小小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励志故事。

文|程静之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差异
在外人看来,可能只是简单地了解到,我通过自考改变命运,去香港读博,人生终于有了学历加成,但仔细看,它不完全或者说不确切是这样。

2018年,我刚考上香港理工大学的研究生,环境一下子发生了改变。班里20多个同学,除了我们国家,还有来自德国、韩国、沙特阿拉伯、印度的同学。我跟每个人都不认识,而且成长路径差异很大,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真正地相处、交流,也找不到任何归属感。

香港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记得刚去的时候,认识了班上三个女孩,她们约我一起去逛街,我说好啊,那就去逛逛。去了海港城,她们要买洗发膏,开始逛那些很贵的牌子,什么鱼子酱精华,在那边很认真地讨论要买哪个。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消费水平的参差。在这之前,我的洗发膏都是在沃尔玛超市买的,衣服就逛个优衣库或者无印良品,一两百块钱。虽然不是说买不起品牌,但那不是我的消费观。后来,我感觉没什么意思,就跟她们分开逛了,自己在那儿瞎溜达,之后再没有一起去逛过。

你知道在南方,就是一个拖拉板,一条大短裤,看不出来有钱没钱,也可能是我伪装得比较好,别人最初感觉不到差异。有一次,一个关系挺好的同学跟我说,发现有一款包包很适合我,打开官网给我看,品牌是字母C开头的,叫什么我都忘了,一个很小的女士手拿包,大概七八千块。然后我就说,嗯,真的很好看。

在班级里,很多同学家里不只是中产,而是「上产」,可以专门买机票去澳洲,就为了看一场网球比赛。跟他们在一起,一些话题不知道怎么融入。印象很深的一次,下课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就会聊过去的事。有的同学在国外上学或者旅游,说美国什么样,澳洲什么样,有的说特别喜欢纽约,纽约是一座非常有想象力的城市。我的过往和他们太不一样了,不是说出国,而是在饭店、快递公司、网吧这些地方打工,就不知道怎么去跟他们对话。

这种差异也会表现在对不熟悉事物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上。比如有一次,三个同学一起讨论宗教,我不信什么宗教,就说宗教只是一种统治工具。一个外国同学开始说,你怎么这么认为,每个宗教背后有多少历史文化,有多么深的信仰在里面,说了一长串,又是英文,给我说懵了,最后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反驳,说了个agree to disagree(求同存异),把话给他撂在那,我就离场了。

在这个20多人的小团体里,其实用放大镜看,可以看到每个人都不完美,但区别在于,他们有自信去展示不完美。有同学英语讲得比我还烂,说话连不成句,只有单词往外蹦,但不妨碍他在课堂上跟老师argue,坚持表达自己的观点。还有一个同学让我非常诧异,上计算机课的时候,老师讲得比较无聊,他突然打断课堂,直接跟老师这样说:你的课我听不懂!

比起他们,我从来不敢这样展示自己。同学老开玩笑说,小小太shy了,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其实不是害羞,而是我太自卑了。

最明显的一点在身高上。我非常介意自己的身高,觉得自己太矮,每天离不开高跟鞋。你可以想象吗,我跟对象去爬山,穿的是10公分的坡跟鞋;到香港这边,有很多上下坡,走路真的很累,但我坚持穿高跟鞋;同学邀请我去家里吃火锅,我脑袋第一件就想,完了,去别人家里面得脱鞋,怎么办,我就自带了鞋套;哪怕回到家里,有对象在,我还是放不下心理防备,就穿厚底的拖鞋。

对于很多人来讲,可以根本不在乎身高这件事,但是在我心里,它形成一个非常大的黑洞效应,吞噬了很多东西。我还记得有一次,朋友邀请我去船上开生日party,我心里很高兴,感觉他们真没把我当成奇怪的人,是可以一起去玩的,但那种party上要脱鞋,我心理屏障太强,最后只能说,有事不去了。

高跟鞋是一个外显的东西。回过头来看,我说自己很自卑,是因为长得矮,但我仔细想想,可能我把所有的不快乐,所有的苦就聚焦在身高缺的10厘米或者是20厘米那儿了。它可能只是一个壳,是我借力打力的一个工具,但并不是我内心真正自卑的那一点。

人是很难脱离集体去生存的。从小到大,我没有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完全靠别人的言语来塑造自己,来看到自己。走在路上,从别人眼光中,我会感觉背了很多个我——曾经被生母抛弃的我,被继母欺负的我,被父亲忽略的我,被老板压榨的我,都是一个个很奇怪的形象。

在这些目光里,我没有办法做一个纯粹快乐的人,也看不到自己光彩的一面。我总觉得自己有很多缺点和不足,就想拼命摆脱过去灰暗的生命底色。所以我一直不断地往前走,往上走,人生准则是,追求更向上的生活,变成更好的自己。

但是,当我到了香港那个环境,走到原来理想中的那些人身边,我就意识到,原来有一些东西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另一些东西就是刻印在我身上,这一辈子是无法改变的。

小小硕士毕业

记忆

要看这样的我是怎么形成的,就要回溯过往的记忆。

在继母来之前,我的记忆是很破碎的。可能是因为生活环境总在变化,住的地方就换了好几个,身边的人也换了好几波,大脑很难有一个非常强的记忆链,形成一些反复冲刷、反复构建的记忆。

也不知道那会儿几岁,最早的一丁点记忆是在河北老家。那时候,父亲和生母还没有离婚,他们经常打架,有时候就把我放在姥姥家。我跟姥姥要钱买本子,拿到钱就去买了一包糖,又跟表哥表弟去地里偷玉米。我在老家上过几天学,印象中背的书包比我人还要大,有一次放学回家,我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我,问我在学校学什么了,我打开田字格的本子给他看,里面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我」。

父亲和生母离婚,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之后再也没去过姥姥家,爷爷奶奶死得又早,就剩下我和我爸两个人,没别人了。他只好带我出来打工。长大后才知道,到了北京,我们住的地方在丰台区西道口,那地方非常偏僻,离卢沟桥宛平城不远,正对着铁路有一排平房,我爸租了其中特别小的一间,里面就是一个炕,一个灶台,一口烧饭的大锅,还有一个箱柜,再没有其他家具,除了吃和住,也没什么行动空间。

院子里住的都是同村人,做的也是同一种生意。那会儿北京房子拆迁特别多,他们专门去捡房子拆剩下的砖瓦片,把多余的水泥削干净,再拿去卖钱。

也有人把孩子带过来,帮家里做饭干活。住在我家隔壁的是一个远房表姐,十五六岁出来打工,有时,我爸出去干活,就由她帮忙看着我;有时,我爸也带着我去工地,他在一旁干活,我在边上玩,砖堆子就是我的玩具。印象中,院子里的孩子年龄都挺大,我没有一个童年的玩伴,经常一个人爬枣树摘小枣子吃,再爬到铁路桥上去看火车。

因为家里很穷,我爸买不起机动车,就买了一辆马车来拉砖。院子里除了柴火味,马粪味会特别冲,马儿很能干,也很凶悍,记忆中有一次,它把父亲整个肩膀都咬淤青了,父亲也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就吃了几粒止痛片。因为这件事,我很怕跟马儿离得近,担心它万一给我来一脚,或者咬一口。但是怕归怕,我还是要去散摊后的菜市场拿玉米皮、菜叶子回来喂它,毕竟干活挣钱都靠它。

小小童年和表姐、侄女合照

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很细微的感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一起睡,都喜欢摸着她哺乳的地方,但是父母离婚后,我没有妈妈,会摸着我爸的奶头睡得特别香,我觉得那是对于母亲的一种本能的渴望。

小时候,我爸应该挺疼我的,过生日的时候,他会在小推车上买2块5的炸鸡排给我吃。我也偷拿过他的钱,那一次,我爸可能结了工钱,把200个硬币压在大箱子底下,厚厚的一摞,被我发现了,相当于一下知道了一笔巨款的存在。我每天都去拿几个花,硬币变得越来越少,也不知道害怕。有一次,我买了东西在家里面吃,一回头看见我爸,就露出那种犯了坏事被抓到的不好意思的笑。我爸看着我也笑了,从他的眼神里面,我好像感觉到,他早就知道我在偷偷拿钱。

回想那些时刻,可能是我童年能理解到的父女之间朦胧的感情。但我爸对我的爱其实是很粗糙的,很沉默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好像都没怎么交流讲过话。

记得有一次发烧,我爸把我拉到住在附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儿,往我屁股里塞了一颗蒜,就用一种很野的偏方给我治。还有一次,我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趴在炕上一直吐黄水,我爸把药买了,也不会说在旁边给你拍一拍,就让你自己在炕上吐。我嫌药苦,不爱喝,后来给偷偷倒了,他也发现不了。所以你就知道,父亲只能做到花钱买药的程度,也不说这药到底吃没吃,吃了好没好。

在家庭里面,我爸对我不存在「教育」这两个词,更别谈「性教育」。我一直记得,在穿着小孩短裤的时候,在炕上站着,隔壁住了一个大哥哥,来背着我玩,结果把手伸到屁股里摸了一把。当时心里就觉得,这是从来没有人对你做过的事情,但又好像没办法用言语表达是什么,所以一直没有跟我爸说。到现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连那个人是谁都记不得了。

幻想

对于这些很细微的东西,那时候我就是一个小孩,没有什么感受,现在回过头看,才产生当下「我」的感受。某种程度上,那段时期其实挺快乐,挺自在的,我跟爸在一起,有吃有喝,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也不觉得自己在吃苦。

但有一段时间,院子里的邻居突然有了风言风语,说我爸要给我找个继母。我爸来问我,说愿不愿意有一个后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会有这种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我的同意,就只是告诉我一声,不至于说是完全忽视了我。我当时说可以,心里的想法很天真的,以为有一个妈,就会有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很好的家庭,就会对我很好。

后来,我爸把她带回来了。记得有个亲戚卡着我的腰,把我跟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弄到一个房间里,说进去以后喊妈。她表现得很亲近,对我笑着,说,过来,还给我买了衣服和一些吃的。之后,继母就这么来了,还带来比我大一两岁的闺女,开始跟我爸搭伙过日子。

但来了没多久,继母好像变了一张脸。那是一种拉下来的,很阴森,很恐怖的脸,印在大脑里面,没办法冲刷掉,以至于现在一想起来,还让我觉得害怕。

继母真的给我带来太多摧残,不仅是身体上,更主要是在精神上。比如有一次,学校要交学杂费,她拖了很长时间不给我。老师让我在班级外的走廊上罚站,说什么时候把钱交上,就可以不站。那种感觉像是被拉出去示众,对自尊心简直是毁灭性的,当时我还是班里的课代表,觉得太丢人了,被逼得没办法,就去偷了一辆没有锁的自行车,在废品站卖了20块钱,才把学杂费给交上。

那个时候,我不理解继母为什么有这么多副面孔,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大家不是都喜欢好学生嘛,所以我学习很好,经常拿奖状回家,没想到继母直接把奖状烧了,还让我自己把烧完的灰烬扫干净。那真是对尊严最厉害的一种摧残,因为小孩子可能就是这样,最骄傲的就是奖状。继母好像看不得我成绩好,哪怕在家里写作业,她也会把作业本全拿起来,啪一下丢在地上,说,装什么装。

最残酷的是,继母不给我钱买卫生巾。我就只能用那种长卷的卫生纸,叠成中间厚、两边薄,跟卫生巾一样的形状。但它太软了,浸湿了会断掉,有一次,我走在路上,一半的卫生纸就从裤子底下掉出来。有时候甚至没有卫生纸用,我就把那些不穿的破衣服翻出来,剪一剪,夹在裤裆里,当一次性的用。
所有的这些,你就能够想象说,它对于一个小孩的摧毁性有多强,我的自信就一点点被磨掉了。

图源视觉中国

你知道《当你像鸟飞往你的山》这本书吗?作者描述自己成长的过程,说她大部分的记忆并不是真实的,而是幻想出来的。我特别有共鸣,这就像是一种生存或者自我保护的本能。继母对我不好,父亲又没那么关注我,我面对不了当下的生存状况,就对未来展开美好的幻想。

我住的那片有很多没租出去的空房子,到了周六日,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去里面待着,坐在砖块上开始幻想,等一整天过去,也不会觉得无聊。人能幻想的都是看得见但又得不到的东西。别的孩子看过电视和课外书,幻想的或许是当科学家、超级英雄、宇航员飞往太空,但我看不到这些,能幻想的就是生活的反面——希望长大能自己挣钱,租一个小平房,里面有一张干净又整洁的床,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庭,吃得好,住得好,过日子。

除了幻想的空房子,学校是我逃避继母的另一个地点。那时,我在丰台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读小学。学校就是几排小房子,一排小学,一排初中,一排高中,还有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教室课桌排得很密,班上有50个同学,几乎都是打工子弟的孩子,父母在北京做一些体力劳动,把孩子放进来,白天就可以不用再管。

上学就会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是母亲,而我是一个继母,心里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自卑,跟同学在一起,感觉自己一定是最矮、最不好看的那一个,学习坐在最前排,做体操也在最前排,就觉得人家都高高瘦瘦的,那么好看,为什么我就像一个矮鸭子,头上长很多虱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起球的。

小小的小学毕业照,第三排左起第二个为小小

我的自尊心变得非常强,记得那会跟同桌吵架,画了一条分界线,看他跨越了一点点,我能生气到跟他打起来。我还想起来,有一次班级要表演,让我唱什么《小白菜》,我就觉得干嘛要让我唱,感觉我命很苦是吗?

在学校,我跟同学之间不会聊家里的经历,就没有办法开口向任何人说,原来你过得这么苦,这么累,让别人带着一种怜悯的眼光来看你。还有一个交不到好朋友的原因是,打工子弟流动性特别强,同学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今天来了,明天走了,包括我在内,跟着父亲搬家,至少换过两三个学校,已经习惯闪现、闪离的友谊。在我的概念里,朋友是短暂的,伙伴是会突然消失的。

我学习没有多努力,但成绩是数一数二的,老师也说我是个好苗子,但父亲从来没有因此夸过我,上到初一就让我出去打工赚钱,可能因为他身边所有的范式都是,女孩上到初中就出来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成绩好并不代表是未来的一种期许。

那时候,我也不懂女孩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早出来,为什么不能正常去上学?我主要的感受还是在继母制造的痛苦里,只要不在家里待着,我想怎么着都行。离开学校办手续这些,全程没有人拉着我,但我还是幻想了一个东西,老师可以来家里找到父亲,让我回去上学。或许是隐约的潜意识在告诉那个我,离开学校是不正常的。

小小(左一)十三四岁打工时期的照片

孑然一身

我打的第一份工就是父亲介绍的,去山西一家饭店当服务员。那是在2005年左右,我十三四岁,父亲把我送到木樨园客运站,买好了票,让我自己坐客车到太原,到了那边会有人去车站接。上大巴车以后,他偷偷塞给我200块钱,让我照顾好自己。

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家,想到新环境,我没有害怕,反而挺激动的。到了山西之后,亲戚把我领到住的宿舍,在一个地下室,七八个上下床,每人一张铺子,一个枕头,没有窗。我也是特别傻,想着人家要管我吃,管我住,就把200块钱给了亲戚。

那时候,我身高不到1米5,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出入都是穿澡堂子的大拖鞋,显得整个人非常不协调。领导说,先去附近的夜市买一条黑色长裤,白色外套,老式的服务员鞋。买完之后,没有培训,我直接就上岗了,给客户点单,端菜,站在包间门口等人家叫,还要学会给客人推销酒和饮料,我就靠收集那个瓶盖儿来拿提成。

有时候,顾客订了一桌饭,结果有事取消了没来,服务员就一起吃这一桌菜,还挺开心的。上班的时候,我可以吃大锅饭,但不上班就没有东西吃。我经常饿肚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发工资,都会去逛夜市,买好吃的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基本就把钱全花光。有一次,我轮休,躺在床上真的太饿,宿舍一个人都没有,我到对面同事床上找吃的,结果没有找到。当时那种失落,饥饿,以及因为没有「翻到」食物而保留下来一点尊严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晰记得。

服务员虽然是一个集体工作,但我跟同事还是没办法交朋友。交朋友的前提是先认识自己,我从学生突然转变为打工仔,没有经历逐渐社会化的过程,经常不知道自己在那干嘛,怎么跟别人交流。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没睡醒的小牛,突然被丢到地里面,和所有的大牛一起拉犁,小牛不知道该怎么做,它只能机械地、模仿着去做。在饭店里,我的状态就是一个脑袋架在身体上,里面是空心的。

没事的时候,我会去饭店周边的小公园待着,看放学经过的学生,幻想自己就是他们。后来,我有了一台金立手机,在网上认识了一名初中生,半夜在厕所和他疯狂聊天,白色的灯光下,坐在马桶旁边,和他联系的那些时刻,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学生。

未成年时期,我不到一年就会换一份工,做过电话销售,装过暖气片,在网吧当过收银员,还被短暂骗去过传销组织。为了生存,我需要挣钱,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工,就自己搞了一辆小推车,在学校门口卖摊煎饼和玉米,但当时买的三轮车太大,我个矮,蹬的时候够不着脚蹬子,特别费劲,后面也就不干了。

2011年,小小在快递公司当客服

出来社会,我就感觉自己已经是孑然一身。2009年父亲去世,我更是完全没有支点了。

当时,我正在打工,下班后突然接到亲戚电话,说「你爸快不行了」,快去医院看看。我才知道,他和继母装完一车砖,赶着马车往家走,结果在一个T型路口被货车撞到,车上的砖统统砸下来,我爸当时整个肺全碎了。送到北京301医院抢救了几天,医院说没希望了。我在拔管之前见到他,身体是热的,手也是温的,但他没有意识了。我不记得对他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那时临近中秋,前几天我爸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中秋要不要回来,我说:「不回,她们都在,我回去干嘛?」我只是赌气。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是在八宝山火化的,骨灰回到村里,接着办丧事,请人家唱戏,整个过程我就是一个空壳子,没有什么情绪。我印象特别深刻,村民说这丫头怎么都不掉眼泪,我心里想,是不是应该哭一下,可是我哭不出来。

父亲走了之后,有一种感觉是被动完成了亲情的切割。其实当时我完全不理解「死亡」,父亲的死好像对我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我还是该上班上班。直到这些年,那时候没有处理好的情绪,时不时会冒出来,比如听到某个音乐,看到某个东西,会突然想到父亲,才能够理解一点他的离开,意味着最后一点家庭联系完全断掉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托住我。

小小的父亲

重生

可能自卑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阻力,也是一种推动力。很多人打工就想打一辈子,但我没有那种想法,我总觉得变化能带给我更多机会。

2011年,我成年了,开始在北京天天快递公司当客服。那时候也没有特别清晰的自我认知,但对当下的生活有了具体的感知。我每天负责客户投诉,所做的沟通都是工具性的,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被看见的「人」。我就明确知道说,一定要摆脱这种机械和麻木。

但客服工作对我还是挺重要。在一次投诉中,我巧合认识了一位在上海开出租的司机,在网上聊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和我说,你挺聪明的,人生不应该止步于此,应该去参加成人考试,继续接受教育。

当时,我都没听说过自考是什么,去加了一些自考的QQ群,发现在群里,有很多没机会参加高考,或者高考失利后想要获得文凭的人。咨询如何报考之后,我去搜索北京教育考试院,点开自考栏目,看到北大、清华、人大、北外这些院校都在里面。我几乎是一眼看到北京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一方面觉得我有自卑问题,一方面也觉得心理学很神奇,想通过它更加了解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考虑,我就决定要考这个专业。

那时候是非常激动的,好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我高兴地把报考消息发在同事群,没想到得到的反馈是,「这很难的,你绝对考不过。」「你以为是个人都能考?」

被泼冷水后,我心里不服气,为什么没去试就说我不行?我更加激励自己,一定要考下来。上班的时候,我把考试的书放在手边,边看书边工作。下班后,我回到月租200元的木板隔断房,房间非常小,连张桌子都没有,我就坐在床上学习。在昏暗的灯光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那么专注,那么投入,我完全沉浸在备考状态里,所有能量都汇聚在书上的字里行间。

自考要求没有那么高,对于我来讲,唯一有难度的是英语和数学,其他科目只要背下来,考过基本没有太大问题。我没怎么接受过学校教育,理解力不强,但记性很好,能把一本书80%的内容背下来。

第一次考试,我报名了四门科目,都高分通过了。这让我获得一个非常好的正向反馈,就验证了说ok,我的学习方法可行。在那之后,除了英语挂过科,其他科目真的是所向披靡,全都一次性过,平均分达到87分。我成了自考圈里比较知名的人物,还管理过500人的自考大群,但自考周期太长,群里最后90%的人都放弃了。

小小的自考证

从专科到本科考试,加起来一共30多门科目,我考了大概4年时间,终于在2015年拿到了北京大学的学历证书。我好像在某个意义上获得了重生,开始去找一些更合适的工作,在招聘网站上一个乱撞,结果意外投了一家互联网公司。面试的时候,别人问我看什么书,我那会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美的熏陶,听的是非主流音乐,连电影都没有看过,更别说看过什么书,就一顿瞎掰,说在看一本叫《佣兵天下》的网络小说。那人可能觉得我挺有意思,就让我去试试。

如果说社会是一个金字塔结构,我从最底层开始爬,每往上爬一点,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互联网工作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给我的新鲜感是非常强的。公司在望京SOHO那边,我第一次有了名片,上面写的「用户体验设计师」,其实就是产品经理助理的工作,特别考验跟各个部门的协调能力。在那个系统里,我最初了解到,要做哪个需求,怎么回应客户,都有一连串的审慎决策过程。而且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了,有名校毕业生,也有国外留学生,他们给我感觉有文化,说话有逻辑,职业选择背后会做很多考虑,这给我的认知带来很大的突破。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最早接触到了阶级差异。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跟同事吃完饭,她在附近找了一家装修得特别漂亮的咖啡店,进去之后,上面贴的什么拿铁、浓缩,我看不懂,但价格挺贵,大概30块钱一杯。同事点了一杯黑咖啡,问我要喝什么,在我之前的打工阶层,大家是不喝咖啡的,我也没那个习惯,就说刚吃饱饭,不想喝。之后,我们俩坐在窗边聊天,她突然问我,你喜欢喝咖啡吗?我勉强找借口说,咖啡太苦了。她紧接着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你没有喝过好咖啡。

关系

早早出社会,相当于我跑在了很多同龄人的前面,但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对于我来说,一个很难的事情是怎么把自己的情感交付给他人。我不是一个轻易对别人交心的人,因为你知道,他者是不会永远在身边的,可能很快就走了。所以,我会跟朋友真心相处,但也可以接受一个人随时断联,比如之前一个朋友,生气后把我拉黑了,我就ok,你只能陪我到这了,我也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我的对象一直在我身边。我跟他是在自考的学习圈里认识的,那会儿他20岁出头,把一些自考的书借给我,来我的出租房给我做过一次萝卜炖肉。通过接触,我知道他的父母也很早离婚,他是跟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的。后来,我们一起合租备考,彼此引导,又像好朋友,日久生情就在一起。

如果说原生家庭对亲密关系有什么影响,一开始,他爸是不同意的,觉得我长得又矮又丑,啥都没有,非常强势地介入我们的关系。 这种父权行为引起对象很大的反抗,他直接跟他爸断绝了关系,两年没有说话。

在相处上,我最初也有一些问题。比如在感情上,我比较贪婪,非常需要对象在身边。我喜欢在一些小事上哭,就像吵闹的孩子需要他的关注。有时候,我会因为一些不安全感吵架,会很容易吃醋。前几年,他也会说,为什么时时刻刻要围着我转,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健康的亲密关系,一直在努力克服。好在他有耐心,也比较包容,最大的一点是,他真的从内心看到我,肯定我,没有他的支持,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我跟对象都是非常务实的人,从来不聊各自的家庭,觉得根本没有回看和探讨的意义。我们很像是江湖儿女,生活方式非常朴素,会把家里的床架子搬走,只留下床垫,觉得这样更自由方便,空间也更大,而且它是一种很原始的风格,好像睡得贴近地面,生存能力都可以变强。

2016年,小小和男朋友在KTV唱歌庆祝考上研究生

到了2016年,我跟对象要换工作,就离开北京来了深圳。选择深圳的原因很简单,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是因为我听说深圳一年四季可以穿裙子,我觉得自己很矮,不适合穿冬天的靴子,适合穿裙子,所以就来了。

在深圳这个城市,一个很核心的概念就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之前找工作,几乎没有经过HR,也不知道拿到学历,就代表要正式地跟有学历的人去PK。到了深圳,我有意识地去投岗位,才进入到结构性的竞争,那或许是我突破圈层的另一个开始。一些大企业会卡非全日制的学历,我才意识到,费了4年时间拿到的这一张纸,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

后来,我也顺利找到了一份金融工作,一个月工资1万多。刚开始,我蛮有干劲,干了一年,跟对象在深圳买了小房子,拼命地打工还房贷,但越打越迷茫,好像自己不快乐了。我感觉到,虽然从机械的工作里走了出来,但在企业,面对老板,面对资本,个人是那么渺小无力,我的收入和幸福回报比特别低,承受了很多现代年轻人共有的缺失意义感。

我曾经还进过一家金融公司,每天都加班,氛围非常死气沉沉。有一次,我给领导发邮件,内容很长,就用红色标记了重点,结果他私下跟我说,给领导发邮件不要用红色,这代表不尊敬,他还说作为一个新人,领导不下班,你就不应该下班。这两句话让我瞬间觉得,什么狗屁,我真的不想再做这个工作,但自己不是金融专业,升不上去,又一直很难转行,怎么跳都跳不出金融圈。

这个期间,一个朋友跟我提到,香港理工大学的设计专业很不错,跟我之前产品经理的工作相关,建议我可以去试试。我其实挺擅长读书的,他们叫我逢考必过机器,所以我就想着,不如把我的优势发挥出来,换一个赛道,继续读书,看看在学术这一块有没有能力。

我再次有了往上走的目标,决定去申请这个学校,一方面可以摆脱学历的限制,一方面也想体验校园生活,弥补我没有怎么上过学的遗憾。

香港理工大学是特别好的一所学校,设计学院在世界排名前20,非常难申请。我花了半年时间,靠自己准备好作品集(工作项目都是一些加分项)、申请材料和推荐信。唯一欠缺的是英语,我开始花很大精力在雅思上,每天腾出三小时做两篇阅读、一篇听力、复习和总结知识点,最后考到了6分,才有机会去参加学校的面试。

面试完以后,我没有直接拿到offer,而是进了滚动的候补名单。我天天给学院的小秘书发邮件,问在list里排第几,有没有希望?一直到2018年一二月份,深圳一个温暖的早晨,我醒来打开手机,第一眼就看到邮件发了offer。我趴在床上很高兴地笑,好像再一次验证了自己是厉害的。我还拍了一张自己很开心的照片,来记录那一个永恒的时刻。

小小在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门口

蜕变

现代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我们跟人的沟通有两种,一种是工具性的,一种是意义性的。学校跟之前的公司完全不一样,在工作里,我很容易被当成螺丝钉,但学校是一个剥离利害关系的环境,我跟同学和老师能够平等地相处,在这个过程里,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被真正地认可和尊重。

刚到香港理工读研,每周要写周记,我就写第一次去香港的感受,什么东西都好贵,矿泉水要卖10块一瓶,吃什么东西都得算计着。老师看到周记,会关注到我在学习和生活上遇到的问题,帮助我走出一些困惑。而且老师过来跟我说话,看到我在凳子上坐着,他也不会居高临下地站着,而是蹲下来。那是一种很细微的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受尊重。

我的角色真的变了,身边人的角色也变了,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开始进入到我的生命。我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女孩,在中国的审美里,她肯定算是胖的,但她也穿一个短裙,就特别自信,有一次,我们俩在草坪上坐着,看到有人在弹吉他,她就和着吉他唱了一首《娜塔莎》,身边人都为她鼓掌。在学校的广场,我还看到跳舞团里,一个女孩跟我差不多高,站在身材修长的女孩中间,她跳得不算好,但是非常自然。我就感觉到,原来这样一个身材也可以很舒适、很自信地展示自己。

这样一群人虽然不完美,但活得那么阳光、那么有勇气,丝毫不妨碍身边的人喜欢他们。这带给我一种很强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根本不需要任何精神开导,我开始慢慢地把自己打开。

在香港理工大学,小小和同学在一起

对我滋养最大的是我的博士生导师。那是2020年申博的时候,竞争非常激烈,学生都来自国内外顶尖的学校。我申请了一位老师,但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匹配,面试完之后,我就觉得没戏了。可是有一天中午,我突然收到另一位教授的邮件,说愿意当我的临时导师,如果我同意,就在当天下午4点前回复邮件。当时,我完全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在相关一块领域是全球有名的教授,只是考虑到能继续上学,我就同意了。

后来开学之后,我跟教授见面,才知道他看了我的简历,在自我介绍那一栏,我写自己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女孩,工作了十几年,没有怎么上过学,克服了很多困难,才来到香港,接着写到学校对我的影响。教授凭着这个直接就选中了我,他说,非常respect我,尊重像我一样非常努力的人,他还说,之前自己也有一段边打工边求学的经历,知道那很辛苦,所以愿意给这样的我一个机会。

我就感觉到,自己真的被看到了。在那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做成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成就。但他让我意识到,原来成就不一定用高考考了多少分,挣了多少钱作为单位去衡量,我经历的所有痛苦,克服的所有困难,都是我的成就。

我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过去,发现它们并不是人生的污点,而是人生的价值。正是那些我想摆脱的生命底色,让我成为了我。

这些被接受、被尊重、被看见,好像把我原来缺掉的东西渐渐给补回来。在这一整个环境中,很多能量汇聚到我这里,我接收到,接着做出改变,内心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强大起来,那个不被看到的、没有价值版本的自己,好像动物蜕皮一样,一层层蜕掉了。

我学会跟自卑相处、和解,一点点活得越来越轻盈。最明显的表现也在高跟鞋上。我开始做一些验证,穿一个没那么高的鞋,看看大家会有什么异样的态度,从10厘米、7厘米、6厘米……2厘米,到穿普通的运动鞋,这样小步去尝试,慢慢就放下了。

小小在香港理工大学当助教给学生上课

当然也有放不下的,比如父亲的死亡,生母的缺失。其实关于生母,原来感觉她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好像就已经死掉了。直到最近,老家表姐发给我一张照片,她生病住院了。血缘真的很强大,仅仅通过面部轮廓,我就可以判断那是我的生母。我突然就哭了,或许是下意识的情感,她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一个人。我很怕她死亡,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到百分百血缘关系的人,所以那个瞬间,内心有恐慌、紧张、难过、伤心、委屈等等,很复杂的感情。

思考了一两天,我也去跟学校的咨询师聊了,把情感抒发一下,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张照片。我想,这种东西解决不了,那就不解决。我对于亲情的理解是比较钝的,因为我本身没有什么亲情的连接,只是偶尔会去回忆父亲,想要抓住那根亲情的绳子,尽管它会带给我难过,或者是遗憾,没有关系,依然是亲情。
我觉得这些都是好的,复杂的情绪体验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个财富,它让我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但绝对不会构成困扰,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很强,比如生母的照片,可以不带回头看的,就把它立刻关掉。我每天有挺多事情要做,没有精力和时间沉浸在痛苦里。我不是自怜自哀的一个人,也不会拖着很重的东西前行,否则我不可能会走到今天。

现在,我每天至少花5个小时的时间,做企业团队管理相关的博士研究,之后可能会针对中大型企业做管理咨询,或者做相关的课程,我还不确定,但不管做什么,我看重的是对自己的意义,其次是对别人的意义。

当然,我还想人生多一些体验,学术上有一些精进。我们学校有福利,可以申请去国外访学,每个月额外给补贴。你知道,有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的。去年10月,我联系了美国、英国、澳洲等七八个国家的教授,最后是芬兰阿尔托大学一位老师回复了。学院非常nice,给我发了一米长的邮件,告诉我怎么在芬兰租房,买二手家具,办签证,学习芬兰语,还有哪些地方可以玩。再过几个月,我就会去到这个国家,现在满心期待在那里认识新的老师和同学,或许那又会再一次带来不一样的机会。

2022年,小小在林芝,对面是南迦巴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