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规范与偏离

文/陈丹青

文学上有句话,忘了谁说的:“好的写作,是偏离规范的写作。”这句话三个关键词:规范、偏离、好的写作。大家知道,没有一种艺术不需要规范,为什么偏离规范会是“好的写作”呢?

所谓规范,褒义的说法,就是中规中矩;贬义的说法,就是陈陈相因。某阶段、某时期,艺术家总会自觉自愿遵从一套规矩,完善一种大美学、大风范,久而久之,就出现所谓经典、楷模、权威。

所谓偏离规范,并非作者不认同规范,而是总会有天才蹦出条条框框,他个性特别强,感觉特别灵,听从自己,放纵自己,忽然发现稍微犯一点规,出一点格,作品更好玩,更有意思,更有快感。

古代艺术家偏离规范,是不自觉的。卡拉瓦乔用市井屠夫做模特,画进《圣经》故事画面,一个个如实描绘,不美化,就此偏离了15世纪意大利绘画的伟大规范,而17世纪的巴洛克画家又把卡拉瓦乔视为新的规范,当然,以各人的方式,渐渐偏离他。有些天才还会偏离自己的规范。伦勃朗晚年市场失宠,看透世态,画了许多深沉的自画像,偏离自己早年的规范。最经典的自我偏离是委拉斯开兹,他一辈子恭恭敬敬描绘皇亲国戚,可是他为宫廷侏儒画的肖像,就是伟大的偏离。

规范永远期待天才的偏离。再完美的规范也无法包容千差万别的真实。你不能想象委拉斯开兹用他画皇帝的方法画侏儒,伦勃朗画的耶稣和所罗门王,经典极了,可是他在自己的老脸上发现,而且肯定了另一种美。凭着非凡的敏锐和自信,他们有意无意偏离了规范,同时,丰富了规范。巴洛克艺术要是没有伦勃朗自画像,没有委拉斯开兹侏儒像,可就乏味多了。

毕加索说:“我不创造,我只是发现。”一切偏离,甚至背叛,来自艺术家的锐眼,来自“发现”。到了19世纪,越来越多的艺术家自觉偏离规范,进入20世纪,偏离规范成为常态,因为再好的规范也会僵化,会过时,丧失魅力,甚至令人讨厌。

可是所有规范总是代表权力,代表正确,率先偏离规范的艺术家,倒霉了。他越是偏离,就越倒霉。顶顶著名的公案,就是印象派。

清华美院博士生马萧同学2017年出版了博士论文《印象派的敌人》,非常有趣。这本书一五一十交代了整个法国19世纪绘画的标准规范,罗列了20多位早已被遗忘的法国大画家,也就是我们通常称为学院沙龙的那批画家,他们才是当年红遍巴黎、名震欧洲的人物。换句话说,他们是法国画坛19世纪最牛逼的一群人。

可是一百多年后,公众只知道印象派画家,而那份被遗忘的名单,正是当年印象派画家拼命要想偏离的规范。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二楼的19世纪厅入口走廊墙上,挂着几幅沙龙画家的重要作品:卡巴内尔、梅索尼埃、勒帕热、布格罗……往里走,十几个大厅绝对是印象派画家的天下,马奈、莫奈、德加、毕沙罗、西斯莱、塞尚、高更、凡·高……几乎每人独占一个厅,甚至两个厅,沙龙画家的画要么挂在走廊上,要么和其他画家挤在一个厅,占据次要的墙面。

那是因为美术馆收藏他们的画太少吗?不是,欧美大馆仓库里堆满学院沙龙式的绘画,轮不到几件有资格和印象派一起挂出来。

可是150多年前,情形正好相反:印象派的画要么落选,要么选上了,没资格挂在正厅,只能挤在墙角,被观众和舆论笑骂,所以当年印象派画家要么自甘边缘受穷,要么愤愤不平—这就是偏离规范的代价。

现在我们来看看梅索尼埃的军史画《1807年,弗里德兰战役》。他刚出道时,德拉克洛瓦曾对人说:他将是最伟大的法国绘画继任者。他是能品的大师,最拿手的画就跟一本书那么大小,毫不费力画出无数细节。

但他又是拿破仑三世雇用的军事画家,这幅画是他一辈子尺寸最大的画—这类军史画受到18世纪大卫的鼓舞,大卫是欧洲历史画的始创者,后来影响了俄罗斯历史画、苏联历史画,然后,影响了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历史画。

我们年轻时拼命模仿上一代的革命历史画,我们知道,历史画的祖宗在俄罗斯,俄罗斯历史画的祖宗在法国,可是呢,我们根本看不到。

大家觉得这幅军史画好吗?我没法说不好,要说不太好,就因为每个细节画得太好了。另一个太好的例子挂在这幅画对面,勒帕热《圣女贞德》。

我怀着矛盾的心情,爱这幅画,就像我怀着矛盾爱列宾与苏里科夫,因为勒帕热既是绘画的高手,又是描绘情感与内心的高手。《圣女贞德》既画出了村姑的质朴,又画出了神圣感,而花园中暮色四合、草木有情的神秘感,更是动人,以至我觉得这种神秘感就是画家短命的原因,勒帕热在36岁就死了。

大家知道吗?他画的另一幅画《垛草》曾经在1978年随同“法国19世纪农村风景画展”来到北京和上海,当时“文革”刚结束,所有中国油画家看呆了。一张脸能够画到这么神形毕肖,这么丰富细腻,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大家忘记70年代的情境了。那次法国画展中柯罗和米勒几件小画,直接影响我画出了《西藏组画》,勒帕热《垛草》中那张农妇的脸,直接影响了80年代南北各地好几位五○后、六○后油画家,从此,中国油画出现了追求细腻的技巧和作风。

勒帕热一点不知道他会影响上百年后的中国油画。但是中国许多艺术家未必承认自己受了谁的影响。我认识那些作者,他们有没有忘记勒帕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