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岁的图书管理员,可爱的“古籍大佬”

“买了一辈子的书,编了一辈子的目录,旁的不做,也没旁的时间。”

|作者:许晓迪

|编辑:李一安

7月初的南京,已是盛暑溽热。

早上7点多,98岁的沈燮元从家里出发上班——先乘18路公交车,再到新街口转3路。

他习惯早点出门,车好走,空位多。一路上,他会默默观察车上的乘客,那些坐着不停抖腿,连带着四周座位一起颤动的人,“人品不行”。

快点半小时,慢点不到一个钟头,他在目的地南京图书馆站下车。9点上班,年轻的同事们还没到,古籍部办公室的门锁着,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区的长椅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杂志是从同事那儿借来的,他说有好多新名词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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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至周五,沈燮元乘公交车到南京图书馆上班。

对这个时代,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当年为了看综艺《非诚勿扰》,把电视从黑白换成彩色的。现在,他更关心国际风云,每天晚饭后锁定CCTV4,看看乌克兰局势,分析一番:“拜登是个妄想家。”“岸田文雄横插一脚,关他什么事?”

快9点了,他起身,走向办公室。看着走廊里那个微微驼背、缓缓前行的背影,打扫卫生的阿姨感叹:“这老头儿,有时来得比我都早。”

2022年初,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的热播,让与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沈燮元成为年轻人口中的“南图扫地僧”。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每周一至五,他依旧风雨无阻地上班,坐在靠窗的工位里,埋首满桌的书本资料,整理校订已经进行了几十年的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

· 在工位上校订书稿。

作为一个已经退休的“上班族”,他也有想“躺平”的时候。“累了,休息好了再干。是个人嘛,哪有不出力气、不辛苦的?认定的路走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

“买了一辈子的书,编了一辈子的目录,旁的不做,也没旁的时间。”沈燮元如此总结自己的一生。在他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幅两年前写的古人七言绝句:“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馀。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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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稿费500元

中国是一个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大国,历代知识分子著述刻印,留下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江南一隅,自来是藏书重镇。清末四大藏书楼,除了位于山东聊城的杨氏海源阁孤悬北方,湖州的陆氏皕(音同必)宋楼、常熟的瞿氏铁琴铜剑楼、杭州的丁氏八千卷楼皆荟萃东南。

沈燮元生于无锡,在苏州长大,虽曾就读教会学校,接受洋派教育,但从小自学古文,四年级能写文言作文,引得老师惊诧。抗战胜利后,他考入苏州美专,画素描,也学中国画。因为眼睛近视,只上了一个学期,转考无锡国专。考试要求用文言文写一篇自传,“对于我小菜一碟”,发榜时,得了第二名。

· 年轻时候的沈燮元。

无锡国专创办于1920年,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曾担任教务长。彼时,新文化运动已进行了20年,这所书院式的学校仍以研读古籍为主要课程,朱东润、冯振心、周贻白等名师云集。1947年,沈燮元转学到国专的上海分校,同行的老同学中,就有后来的红学专家冯其庸。

分校的讲席阵容依然强大。王蘧常开先秦诸子课,童书业讲秦汉史,王佩诤讲目录学,葛绥成教地理学,朱大可、顾佛影讲诗学,张世禄讲音韵学……只是读书环境堪忧,宿舍狭小,光线昏暗,住在下铺的人要低下头,才能坐到床上去,根本无法看书。

学校附近有一个合众图书馆,创办于1939年,由金融家叶景葵、出版家张元济发起成立,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担任总干事(馆长)。彼时,抗战进入第三年,沿海各省相继沦陷,全国图书馆或已停顿分散,或在炮火中化为灰烬,私家藏书也零落流散;日美等国大力搜罗、乘势掠夺。危局之中,留守上海孤岛的“合众”同人,“搜孑遗于乱离,徵文献于来日”,为中国传统文化营造了一处栖身之所。

在教务长王蘧常的推荐下,沈燮元来到合众图书馆读书,在那里完成了《屠绅年谱》的初稿。屠绅在历史上不算名人,因为写了一部小说《蟫史》得到鲁迅的评价而为后人注目。沈燮元当时喜欢戏曲小说,看到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说做年谱两种人最难,一种是功业大、事情多的,像乾隆时代的阿桂、清末的曾国藩;一种是资料少的。屠绅属于后者,材料很少,“我就偏偏要去试试”。

这篇稿子,先是发表在报纸的副刊上,1958年由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58页的小书,3.3万字,定价2毛,稿费500元。“50年代拿500元不得了啊。我买了一块瑞士手表,又做了一件日本进口料子的大衣,还剩下一点零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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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抄完,上海解放了

1948年,时局已相当紧张,物价飞涨,人心惶惶。24岁的沈燮元从国专毕业。他成为合众图书馆的干事,专事编目,从此再没换过工作。

在当年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蒲石路(今长乐路、富民路转角)746号的合众图书馆从没有挂出自己的招牌。它的前门紧闭,后门却迎送着一批批大学者——顾颉刚、郑振铎、钱锺书、徐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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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合众图书馆,接待过许多著名学者。

钱锺书住在蒲石路的蒲园,离“合众”不远,常来看书。“那天顾老(顾廷龙)不在家,听见门铃响,我去开门,一看是钱先生。他头上戴一顶法兰西帽,穿一身中式丝绒棉袍,一双皮鞋,手里拿着一根stick(拐杖)。一听我的无锡口音,聊得很投机,说有空到他家玩,留了个地址给我。”

1949年春天,勉力支撑10年的合众图书馆,已奄奄一息。

沈燮元每天仍去图书馆上班,走在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个兵,他也不害怕。国民党军队还在负隅顽抗,图书馆被占作据点,大门口堆了沙袋堡垒,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停顿。“顾老就让我抄清代吴大澂的《皇华纪程》,两万多字,用毛笔写的,抄了个把礼拜。书抄完,奇怪了,上海解放了。”

“合众”迎来了新生,4年后捐献给人民政府,改名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并入上海图书馆)。14年间,这个不起眼的小图书馆聚书30万册,其中不乏稀见的文献资料,如马列主义书籍和中国共产党早期文献。当年,顾廷龙将这些书刊藏在书架顶端与天花板接合之处,有些还特意伪造印章,钤盖面上以掩人耳目。

上海解放后,中断已久的交通恢复,沈燮元想回家看看。临行前,顾廷龙对他说,路上好走便回来。他没回去,而是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另一座图书馆。

买书好比交女朋友

1955年10月,沈燮元来到南京图书馆,开始了与古籍打交道的日子。

一种古籍有哪些版本,哪个本子好,哪个本子劣,流传过程中存在哪些谬误,这就是版本目录学,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在中国传统学术中,版本目录是治学的门径;在现代人眼中,却难免艰深枯涩。

“古书很深,里面有好多问题,要懂文字学,要懂音韵学,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笔字要懂书法。有时候看一篇序,一个草书不认识,横在那里,整片文章都读不通了。所以(研究)古籍做出成绩太难了,比较苦,弄个高级职称很不容易。”

· 在南图国学馆的书架前。

在这个冷板凳上,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常年在图书馆编目的实战经验让他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通过观察行格、避讳、刻工、纸张、字体、印章,鉴别出古籍的版本及真伪。因为对古人的“户口身份”了如指掌,顾廷龙先生曾戏赠他一顶“派出所所长”的桂冠。

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会到上海、杭州、苏州、扬州等地为馆里买古书。图书公司大开仓门,让他去书库挑。库房很大,书摞到了天花板。沈燮元近视又老花,看书时把眼镜放到书架上,走走看看,再回来,就找不到眼镜了。

南图的十大“镇馆之宝”中,两部是沈燮元买回的。一部是北宋金粟山藏《温室洗浴众僧经》,“铁琴铜剑楼的后人卖给我的,可能是家里急需钱,只要500块”。一部是辽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他经朋友介绍,和卖家在上海的街头碰面。“那人拿来一个大卷子,掀开一点,看到‘重熙四年’和‘辽’字,叫他马上卷回去,问多少钱。他说500块,当时我带了1000多块现款,立马成交。我生怕他变卦,拿了就走。”他曾把买书比作交女朋友,“没有成功就不要乱讲,一乱讲就不成功啦”。

· 北宋金粟山藏《温室洗浴众僧经》。

· 辽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写本《大方广佛华严经》。

五六十年代,沈燮元花7块钱在书店给南图买来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冬心先生集》雍正刻本;到了2020年,金冬心著作系列17种拍出了350万。他有时也和后辈说说笑话,感叹当年买的好东西都上交了公家。“就像股票公司的人不能炒股,我在图书馆不能买古书,买了就说不清了。”

“出差”了10年

因为“识货”,1978年沈燮元接到一个任务,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纂,并担任子部主编。

善本,指那些具有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又流传较少的珍贵古籍。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提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由此开启了中国近百年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

在北京,编委会住在北京香厂路国务院招待所,当时物质仍然匮乏,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4点一顿,其余时间,都置身于全国各地大小图书馆、博物馆等781个单位、13万多张善本目录卡片的汪洋大海中。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学识,一一查核每张卡片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各项著录是否正确。上海图书馆的沈津私下调侃:“我们这些人成天和卡片打交道,都成了片(骗)子手了。”

1995年3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历经18年最终完稿,被认为是国内目前最具权威性的古籍善本联合目录。从初审到定稿,沈燮元参与了整个编纂过程,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共“出差”了10年。

· 灌上一壶开水,开始一天的工作。

休息的时候,他喜欢去书店消磨时间,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他常找中国书店卖旧书的徐元勋师傅相聚小酌,后来被学术青年称为“辛神”的北大历史系教授辛德勇,歆羡地看着两人共忆书林盛事,说着不能和他们这些后辈小子“相共语”的话。

那些年结交的年轻人,多年后都是图书馆或高校的骨干精英。沈燮元整理黄丕烈题跋,需要相关资料和书影时,就会有人欣然送上他的案头。“全国只有我有哦。”他拿着书影,对照着手头正在二校的《士礼居题跋》书稿,有点得意。

黄丕烈,被誉为“五百年来藏书第一人”,在藏书界,经他题跋的古籍都被视为重量级藏品,有了“黄跋”,“价格嘭嘭嘭就上去了”。士礼居,就是黄丕烈的藏书楼名。

百余年来,“黄跋”先后经几代学者多方搜集、汇编成书。但由于整理者多半没看过原书,难免错漏。退休以后,沈燮元一直在整理黄丕烈题跋集,希望理出一个更翔实完善的版本。他的《士礼居题跋》不仅对照原书、书影,将旧辑本的讹误一一纠正,还搜寻了不少散落各处、前人未见的“黄跋”。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80万字的书稿,他全部手写。苏州博物馆副研究馆员李军是沈燮元的忘年交,帮他将稿子录入电脑,从2007年到2017年,“打字打了10年”。“他很精益求精,一定要拿到书影墨迹来核对,哪里发现了新材料,也要设法弄来看。”这样的结果就是无限拖延。2017年,李军把电子稿交给了出版社。如今5年过去,沈燮元还在二校,不断地增加、修改,书稿上黑笔、红笔、铅笔、修改液的痕迹错落。

“书囊无底,我和他说,你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黄丕烈的东西都收集起来。但是他很坚持,在他手里,这本书一定要尽善尽美。”李军说。

过好每一天

在某些地方,沈燮元有自己的执着。

他不太信任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印出来发现错了。有些是同音字,比如‘嚴文郁’打成了‘嚴文鬱’;有些是字体的问题,比如‘春晝(昼)堂’打成了‘春畫(画)堂’。”他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些讹误,“就瞎搞,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随便翻翻就见好多错字,这个不行,害人的。”

他挑书注重“颜值”,逛书店,不管新书旧书,要挑架子上品相最好的。网上买书也是。“我们俩买了两本一样的书,快递送来可能有破损折角,要给他先挑一挑。”李军说。

吃饭,他有自己的口味,热爱苏帮菜,南京几十年吃下来,除了盐水鸭,其他东西都不好吃。他曾经手写过一份菜谱并附简单做法,请年轻的同事打印下来,交给食堂师傅。

喝酒,他喝了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喝多了,还曾醉卧在苏州忠王府的大殿前。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点,一杯黄酒或一罐啤酒,白酒不碰了。“有时出去聚餐,年轻人请我喝茅台,一个小杯子,喝一点点。年龄太大了,不敢让我多喝。”

· 沈燮元在家中吃晚饭,爱喝两口小酒。

“生活要有规律,绝对不能熬夜。要起居有节,要控制饮食。希腊人讲,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不容易,我们哪晓得自己啊?我们总是放纵自己,这不行,要管好自己,自己是最好的医生,所以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大夫说我的心脏年轻,像三四十岁的人。”

2018年,《沈燮元文集》出版,深耕古籍60余年的著述汇总起来,只是不厚的一册。这一代古籍研究者都没有留下鸿篇巨著。“他们编了一辈子目,很多书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只是不愿意写,觉得微乎其微。换成现在的学者,一本书能写好几篇文章。”李军说,“现在的年轻人,一本书找来全世界各种版本做校对,挑出前人的不足,好像就很厉害了。你是搞懂了一本书,但你懂书吗?可以什么都不带,走过去拿起一本书,说出它到底是好是坏?稀不稀见?价值何在吗?”

· 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期间,沈燮元与冀淑英(左一)、顾廷龙(左二)、潘景郑(右二)在南京栖霞山。

当年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人,主编顾廷龙,副主编冀淑英、潘天祯都已过世,编委会的成员也大半凋零,沈燮元成了少数的“硕果仅存”。“我今年98岁,从来不想这个年龄,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生活越简单越好,不要胡思乱想,我奉行的信条就是5个字,过好每一天。”

中午11点40分,他慢慢溜达到食堂,拿着餐盘打饭,有荤有素有汤,坐下慢慢吃。吃完饭,他不午休,还有满桌的校稿等着看。

《士礼居题跋》只是前奏,他要做自己的“黄丕烈三部曲”,题跋集之后,还有诗文集和年谱。

年轻人替他着急,他的心态却很好:“黄丕烈弄不完,我不会‘走’的。”

一尾蠹鱼,潜入古籍深海,流光如矢,且寄余生。

张益唐:对数学坚守一生,从不停止思考

2018年暑假,张益唐受邀回北大教授“初等数论”课程。此时距离他硕士毕业离开校园,已经过去了三十三年的时间。但在张益唐看来,过去的岁月未曾波澜起伏,眼前的这片园子,除了房子比以前多些以外,也并无太大变化。

鹿没有来,灵感来了

2013年,得知自己的论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将在《数学年刊》上发表,张益唐拨通了电话,让身在加州的妻子留意新闻上和他有关的消息。电话那头的妻子一头雾水:“你喝醉了吗?”

5月,论文发表并引起轰动。张益唐正式证明了存在无穷多组间距小于定值的素数对,给孪生素数猜想证明领域打开一道大门。张益唐这个名字,也从名不见经传,到数学圈内无人不知。

证明孪生素数猜想最关键的灵感击中张益唐,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当时,他正站在一棵树下等待梅花鹿。

关于孪生素数猜想,张益唐在此之前已经断断续续思考了多年。到2010年左右,他感到自己也许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有所突破,便把教课之余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关于这个猜想的研究中。他凭直觉认为,“别人过不去的地方我能过去。”

“孪生素数”指相差为2的两个素数,如3和5,5和7,11和13……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猜想:在自然数范围内有无限多对孪生素数。然而,根据素数定理,随着自然数大小增长,素数呈现越来越稀疏的趋势,而孪生素数对的这种趋势则更加明显。在很长时间里,数学家们迟迟未能证明孪生素数猜想,甚至无法证实素数间距离的有限性。在1900年,孪生素数猜想被列为著名的23个“希尔伯特问题”之一。

2005年,三位分别来自美国、匈牙利、土耳其的数学家曾试图合作证明孪生素数猜想,但距离问题最终解决始终“差着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无法跨越最后那一步。2008年,美国数学研究所专门邀请业内的专家,就孪生素数的证明开了一次研讨会,得出了十分悲观的结论:这个问题目前解决不了。

张益唐的探索并没有太受到前人工作的束缚——多年的习性使然,他在思考数学问题时不太受外界约束,而更愿意依赖内心一些特别的感受,他称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受为“直觉”。“数学的实现需要逻辑,但最初开始想的时候需要一些直觉,没有这种直觉就做不成东西,总不能把别人的东西再算一遍吧。”

他企图从新的角度切入问题,却在将近三年的时间内一无所获,工作陷入瓶颈。回忆起那段时期的困境,张益唐说:“我觉得很疲倦,但很多时候我很平静。我喜欢散步时思考,这就是我的工作办法。我妻子来看我时会问我在做什么,我回答她说,我的工作就是思考(I’m working,I’m thin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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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大海捞针: 张益唐与孪生素数猜想简介》剧照

终于,在2012年7月3日,积累多年的思考迸发出了灵感的火花。

那天,张益唐受邀到朋友齐光(Jacob Chi,华人指挥家)家中做客,给他即将上高中的儿子讲授微积分。齐家后院栽种着两株树,每到炎热的夏天,常有可爱的梅花鹿来树下乘凉、休憩。那天下午,张益唐专程站在院中等着看梅花鹿。梅花鹿迟迟没有出现,解决孪生素数问题的关键一步却在张益唐眼前浮现出来。

数学研究常把一个问题分成几个方面,每个方面都做通了,再将各个方面连贯起来,整个问题就能解决。在纳凉等候的某一瞬间,张益唐望着远处的分叉路口,忽然意识到,用一个新的变换就能把孪生素数问题的不同方面对接上,这样一来,证明的所有步骤都能宣告完成。

“我看见了数字、方程一类的东西。”张益唐回忆那个时刻时说,“我知道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填补,但我应该做出证明。想到这,我就回屋了。”

张益唐没有立刻检查这一想法的细节,也没有对朋友声张,离开院子以后,他仍按照原先的计划观看了朋友的音乐会排演,度过了一个悠闲散漫的下午。

事实上,抱着放下工作、全身心放松的心态,张益唐这一天没有将任何研究资料带在身边,手头上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只是他心里有数,“这样就可以了。”

在当年年底,依照着那天下午得到的灵感的指引,张益唐完成了论文《素数间的有界距离》(“Bounded Gaps Between Primes”),并在次年4月将核对过的论文投给了世界数学界最负声誉的杂志《数学年刊》。在这篇论文中,他找出了一个正数,证明了有无穷多对素数之差小于这个给定正数。张益唐给出的数值是“70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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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数间的有界距离》手稿

“7000万”离理想目标值“2”还很远,却是将素数对之间的差值从“无限”缩小到“有限”的里程碑式的一步。

5月14日,张益唐的论文面世,随即在学术圈引起连锁反应。一些研究者对张益唐的证明作进一步改进,试着将距离常数缩小。5月28号,这个常数下降到了6000万。5月31号,下降到了4200万。6月2号,则是1300万。次日,500万。6月5号,40万。到2014年2月,张益唐的7000万已经被缩小到了246。

与数学终身契约

比起“孪生素数猜想”的鼎鼎大名,在5月14日这一天前,人们对“张益唐”其人却几乎一无所知。

“张益唐,华人数学家。1978年进入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攻读本科,1982年读硕,后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任教。”5月15日,不知经哪位网友编撰,互联网上终于有了对这位数学家仓促的百科介绍。

事实上,在这一天之前,张益唐已经在数学界,甚至在亲友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数十年。

张益唐出生于1955年。父亲姓张,母亲姓唐,因为他是家里第一个孩子,父母便给他起名“张益唐”,也是希望他能做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夫妇二人都是知识分子,在通信行业从事科研工作。为了支持首都的建设,生下张益唐后,两人便把襁褓中的他托付给上海的外婆,离开家乡来到北京工作。

从小,张益唐便对知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许多“读书不成进厂打工”的亲戚间独树一帜。他独自拿来舅舅等人中学时的课本、课外读物自学,几本《十万个为什么》很快被他翻烂了。他至今对《十万个为什么》印象颇深:“该书的第一版最开始出了五册,后来出到第八册,这最后一册讲的就是数学。”

很快,《十万个为什么》便满足不了张益唐的求知欲了。于是他便盯上了大舅舅的好友,数学老师姚先生。每当姚先生来家中做客时,张益唐便缠着他讨论起高等数学问题。甚至,在大舅舅的婚礼上,按习俗张益唐不能和姚先生坐一桌,他竟为此当场大哭,搅乱了一场喜事。

比起对数学的热诚,更令大人惊奇的是,张益唐的记忆力极强,看过的内容往往过目不忘。一天晚上张益唐发高烧,躺在床上意识不清,嘴里却胡乱背诵着全世界各个国家的首都在哪里。此事常常被外婆引为笑谈。

1968年,张益唐跟随父母回到北京生活,一家人住在清华园中。园子里满是满腹经纶的学者教授,张益唐如鱼得水,到处问大人问题。慢慢地,这个奇怪的小孩子在清华园小有了名气。

好景不长,张益唐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叛徒,张益唐也不得不跟着母亲到湖北干校去劳作,一家人被迫分离。干校开设的初中班有名无实,知识的价值被粗暴否定,张益唐最感兴趣的数学也成了“没用”的东西,他不得不按规定投入每日种地锄草的集体生活中。好在干校里的知识分子多,他一有机会依然到处问问题,大家也都喜欢这个求知若渴的孩子。

1971年夏天,张益唐回上海探亲。此时文革高潮已过,许多“禁书”开始悄悄地恢复流通,张益唐又有机会阅读一些数学方面的书,觉得“还是很有兴趣”。

不久,张益唐被分配在北京一家工厂当制锁工人。工作时间常常是三班倒,张益唐便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钻研数学上。和文革中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尽管现状不尽人意,冥冥中他依旧相信,将来的时局总会改变,自己对数学的热爱和把数学作为毕生事业的追求也不会落空。

1977年,高校恢复招生。张益唐报考北京大学,结果因为“政治考得一塌糊涂”未获录取。半年以后,78级的招生报名开始。这次张益唐却想跳过本科阶段,想直接报考另一所学校的研究生,招致父母极力反对。母亲心知儿子倔强,干脆称病不起。张益唐只好妥协,最终顺利考入了北大数学系。

天才逆旅

本科阶段,张益唐迷上了数论,并师从数论领域的专家潘承彪老师进行系统学习,硕士阶段继续跟着潘教授做数论方面的研究。潘教授做学问的严谨,对张益唐影响终身。

在北大数学系,这个痴迷数学、天资卓越的年轻人也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学时住在他隔壁宿舍的沈捷回忆,当时,不管是上课还是考试,年龄比他大4岁的张益唐总是“领先一截”,“他很爱自学,我们难题解不出来,都找他。”

在这时,张益唐已经显现出了他对数学独特的追求。在本科同学王小东的印象里,张益唐“总是执着于攻大难题,不肯干小的。”

硕士毕业后,经由北大数学系主任丁石孙的强烈推荐,他师从台湾学者莫宗坚,前往美国普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也由数论转向了代数几何领域。

代数几何与数论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当时中国的高校在代数几何领域十分落后,甚至尚无任何课程设立。张益唐此行,其实也肩负着为国内代数几何领域求火种的责任。

张益唐(靠前第二排左二)的研究所毕业照

然而,博士阶段的研究活动却并不顺利。

1985年,张益唐跟随莫宗坚来到美国后,便选择了被称作代数几何领域“灾难性问题”的“雅可比猜想”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张益唐只用了两年时间就做出了不错的成果,然而他发现论文中用到的一个由导师莫宗坚提出的引理并未被充分证实,为此坚决不愿发表论文。

此后针对该疏漏的研究始终没能得出令人信服的成果,这一过程中张益唐和导师时常为一些问题争执不下,师徒二人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微妙。学术中牵扯到的人情关系让张益唐很是反感,考虑再三,他决定中止对“雅可比猜想”的研究,重新回到数论领域。

1992年,张益唐拿到了博士学位,却没有获得导师的推荐信,加之没有发表学术成果,他找工作时处处碰壁。

找不到教职,张益唐开始了长达数年在美国打工漂泊的生涯。因为没有稳定经济来源,他不得不四处找朋友借宿。为了维持生计,他在餐馆打工、送外卖,在朋友开的赛百味(Subway)加盟店做临时会计,在数学界逐渐销声匿迹。

因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张益唐与远隔重洋的家人联系日渐稀少,甚至在数次搬家之后失联。为此妹妹甚至在网上发布了“寻兄启事”,在朋友的帮助下才与张益唐恢复联络。

张益唐固执地不愿开口向家人诉说自己面临的困境,在得知父亲病危之后,也只是每月随信寄回一张几百美元的支票,直至父亲去世也未能回家探望一眼。

在给学生讲课的张益唐

即便生活艰难,张益唐也没有中断对数学的热爱。在肯塔基的赛百味打工时,张益唐工作之余常去肯塔基州大学的图书馆读代数几何和数论方面的期刊文献。但在生活的重担下,张益唐坦言:“那些年,我确实没再追求我的数学梦想”,“我经常过得不太容易。”

转机出现在1999年,在北大同学的帮助下,张益唐得到了新罕布什尔大学的讲师职位,尽管工资地位不高,他仍感到满足:至少可以教书了,而且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在研究上。在这里张益唐负责教本科生微积分,他继承了北大数学系严谨务实和重视教学的传统,教课得到学生的普遍好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来,一待就是十四年。直到2013年发表那篇震惊学界的论文,张益唐的职位依然是“讲师(lecturer)”。

内心从未触礁

在漫长的二十几年里,家人都确信,打小就痴迷数字的张益唐,将会默默无闻地为数学倾尽余生。以至于听闻孪生素数证明发表的消息时,妹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不相信”。直到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家人才知道,消失多年的张益唐,已然成为传奇。

张益唐的性格和家里人不太相像。父母在单位里都是典型的好人缘,妹妹虽然内向却也聪明灵巧,而他却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数学世界里,只有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时,才会兴奋地侃侃而谈,而对于“圈外人”,即使是至亲,也总是沉默寡言。

当取得成就的张益唐终于回到故乡的家中,母子二人都出奇地平静,似乎上一次相见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张益唐回忆起和母亲的重逢时,只是淡淡地说:“我这个人不大容易激动。”

张益唐没有对于那些年对家人的疏远做出太多解释:“小时候外婆看我正在看书,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很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法假设到现在还没做出成果的话会不会回国,我也不知道回来意味着什么。”

他说:“我没有很坚定说我一定要怎样,许多别人看得很重的事情我都没往心里去。”

2013年的夏天,整个数学界都因为张益唐的论文陷入了缩小素数间有界距离的狂欢,张益唐却对找到间隔的最小数并不感兴趣。他觉得这种工作纯粹只是一种体力劳动:“无穷大到7000万,是无限到有限;7000万到246,是有限到有限”。

因为筛法的奇偶校正问题,张益唐的方法并不能将素数间的有限距离最终缩小到2,而是至多到6。但张益唐并没有兴趣着手解决这一问题,而是把精力投入到了新的难题的思考中,“7000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而对于当初攻读博士时离解决也只差一步之遥的雅可比猜想,他也没有打算再尝试:“我不会再有时间做那个题目。”

2000年,45岁的张益唐在一家餐馆吃饭时遇到了正在当服务员的妻子。在朋友的撮合下,两人相识相知并最终组建了家庭。

妻子不懂数学,但她尊重张益唐对数学的热爱,这让他十分感激。在张益唐成名后,妻子便帮他收发信件,并陪伴他出席各种各样的活动。热衷社交的妻子乐此不疲,张益唐本人却感到困扰。他曾向学生直言:“我是个害羞的人”。社交活动挤压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习惯独处的他把交际当成了出名带来的负担。

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张益唐每天都会到办公室去,只为有安静的工作环境。“我要守住我自己的孤独。”

因为无法改掉开车时想问题的习惯,几年前,张益唐卖掉了汽车。他在离学校4英里远的地方租了间公寓,平常坐巴士往返学校。他还喜欢在清晨步行,天气好的时候,可以走一两个钟头。步行时的张益唐“很容易进入思考状态,只要完全进入,外界再嘈杂,也没有关系”。

张益唐说自己现在仍有三、四个在思考着的数学难题,“都是一些我认为有希望突破的问题。”目前他在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数学系任终身教授,继续从事数论领域的研究。他对未来没有特别明确的期许,只认定数学为毕生追求。“数学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要我退休可以,要我停止思考我可受不了。”

记者:李丽莹、沈博妍、王清

图片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应宗珣

来源:公众号“北大青年

德国公布世界杯 26 人大名单 格策 入选

卡塔尔世界杯日益临近,各队主教练相继公布参赛名单。其中,德国队主帅弗里克于昨日公布了参加世界杯26人名单。在这份名单中,最为引发关注的并非众望所归的中锋菲尔克鲁格,也非年仅17岁的天才穆科科,而是8年前在世界杯决赛贡献绝杀进球的昔日金童格策!

回想2014年7月14日,巴西马拉卡纳球场,世界杯决赛第113分钟,替补登场的格策在禁区前点胸部停球,随即凌空扫射破门。然而,这粒珍贵进球似乎耗尽了格策的毕生能量,竞技状态就此急转直下。在被拜仁和多特相继扫地出门后,外界一度认为格策的职业生涯趋向结束。然而历经过往数年的强势崛起,历经潮起潮落的格策硬是靠着顽强意志,即将再度踏上世界杯的舞台。

【决赛英雄,向全世界证明你比梅西更优秀】

格策的职业生涯,或许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1992年6月,格策出生于巴伐利亚州梅明根,自幼便成为拜仁拥趸。据少时填写的足球志愿册,格策曾如此表明——我的梦想:踢德甲;最喜欢的俱乐部:拜仁;我的偶像:埃尔伯。至于最不喜欢的俱乐部,嗯,格策当时填写的是“多特蒙德”。

然而,后来由于全家搬至多特蒙德,格策就近进入了多特青训营。接下来,凭借熬人天赋,格策自青少年时期便鹤立鸡群,先后入选德国各级青年队,并在2009年11月便完成德甲处子秀,此时的他年仅17岁。再到2010-11赛季,18岁的格策已跃升多特主力攻击手,凭借6粒进球和11次助攻的表现力助黄黑军团时隔9年再度举起德甲奖盘。

自古英雄出少年!格策在该季顺利入选国家队,并成为乌维-席勒之后的最年轻德国队上场球员。再到2011年底,在完成国家队首粒进球后不久,格策击败蒂亚戈、阿扎尔等青年才俊,被授予年度“金童奖”。对此,时任德国足协技术主管萨默尔称赞格策是“德国足球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球员之一”。

单看此时的格策,娴熟的个人技术、超强的传射能力、完美的人球结合,无疑为传统的德国足球带来了一缕春风。有人评价在格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哈斯勒的身影,还有人认为格策将成为德国足坛的伊涅斯塔。当然,更多的声音则把格策形容为“德国梅西”,以至于红遍欧洲的格策几乎引发了所有豪门的关注。

2013年,就在两支德甲球队会师欧冠决赛的赛季,格策以买断合同的方式加盟拜仁。暂且不提这笔转会带来的巨大争议,“儿仁梦”的格策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追求梦想。此时的拜仁边路有“罗贝里”,中路有穆勒、曼朱基奇,深处如此竞争的格策自然出场时间锐减,但是他在加盟拜仁的首个赛季还是交出了职业生涯的首个“两双”数据。

结束了拜仁的首季,格策随德国战车踏上了2014年世界杯的舞台,然后便是载入历史的时刻:决赛第88分钟,格策带着主帅勒夫那句“向全世界去证明你比梅西更优秀”的激励登场,随即便是加时赛中的决胜进球。这粒进球,不仅让梅西和世界冠军失之交臂,也让无数梅西球迷时至今日仍对格策“怀恨在心”。

【不进反退,世界杯绝杀成为职业生涯分水岭】

世界杯的英雄表现,自然让格策的“球王”之路充满期待,却不想这粒绝杀却成为格策职业生涯的分水岭。回到拜仁后,格策无法再找回马拉卡纳余晖照射的温暖,也没有展现进一步书写传奇的踌躇满志,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褪去“金童”本色。于是,在持续糟糕的表现过后,格策在拜仁的位置开始变得可有可无。

有观点认为,未能用好格策的时任拜仁主帅瓜迪奥拉是罪魁祸首。然而《不为人知的佩普》却记载着瓜迪奥拉为格策付出的努力,甚至和他多次深入分析,直至江郎才尽也未找到充分发挥格策能力的契合点。“我很尊重格策,他是一名伟大的球员。我曾想要格策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对他来说这几年过得并不容易……”

带着最后一季仅3粒进球(其中2球还是在联赛末轮打进)的最差表现,格策的拜仁之路并没有因为瓜迪奥拉的离去而看到希望。2016年,安切洛蒂接过拜仁教鞭,并在一次长谈后向格策下了“逐客令”。于是,格策的“儿仁梦”醒了。在拜仁耗去宝贵三年后,他婉拒了利物浦、热刺、尤文图斯等豪门邀请,而是选择重返多特蒙德。

或许,在外闯荡的失败经历触动了格策,让他深感最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合适的:“我在多特的目标是重返职业生涯巅峰并踢出最好的足球。”只是残酷的现实在于,此时的多特与他离开时相比有了天壤之别。其中,登贝莱、魏格尔、普利希奇等新一代青年近卫军完成接棒。不仅格策,早他一步回归的沙欣以及香川真司便已无法找回曾经的地位。

不仅如此,时任多特主帅图赫尔的战术体系中,也没有考虑为格策留个位置。再看多特该季击败莱比锡的关键一战,图赫尔在下半场换上普利希奇和帕斯拉克两员小将,而格策不得不在替补席枯坐90分钟。名宿马特乌斯赛后指出:“这对格策来说是记耳光,让人们更加明确地看到了他的现状。”

从拜仁的替补席到多特的替补席,格策深知唯有努力付出才是获取机会的唯一途径。然而此时的他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刻苦训练,身体状态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甚至体重也在不断增加。进入赛季下半程,格策又遭遇久治不愈的肌肉伤势,由此接受了一次全身内科检查——正是这次检查得知,格策其实染上了一种代谢性疾病,即新陈代谢紊乱。

【双重影响,为巨大压力和超负荷训练付出惨痛代价】

还记得巴西传奇球星罗纳尔多吗?大罗在职业生涯末期持续发胖,便源自甲状腺功能减退症所导致的新陈代谢紊乱。代谢紊乱是身体的一种状态,是机体对物质的消化、吸收、排泄出现病理性,不协调的供需不平衡的状态,由此导致肌肉力量下降和疲劳,进而影响职业球员的爆发力和速度。

当格策查出代谢紊乱这个“罪魁祸首”,但是具体病因却一度难以确定。此时,为了避免外界干扰,格策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并私下接受专家诊断与治疗。不过,《图片报》还是“逮”住了格策父亲,“格策现在除了坐在家里等着,别的基本都做不了,谁也不知道他要休战多久……”

好在德国足坛拥有公认的全世界最优秀队医,享有“神医”声誉的沃尔法特博士。在他的帮助下,格策找到了最好的主治医师和方案,并在复杂因素下找到了新陈代谢紊乱的原因——由于过高的压力和拼命的训练,导致格策的身体超负荷运转,进而自动关闭了调节系统,最终结果则是格策的身体渐渐出现了异样。

此外,那些多年来形成的老伤未能根治,例如青少年时期便出现的耻骨炎症,以及2013年欧超杯被切尔西球员恶犯造成的脚踝问题,在新陈代谢紊乱的影响下进一步击垮了格策的身体。可以说,内外的双重影响让格策的职业生涯付出了惨痛代价,以至于勒夫多年后表达悔意“当初不该公开世界杯决赛时把格策比作梅西的言论”,由此成为格策的巨大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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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格策在2017年花了近6个月的时间才治好新陈代谢紊乱问题,并在2017-18赛季备战期回到球队。不过,长达半年无法训练导致他的富态更为明显,代谢紊乱的后遗症更导致他的身体素质根本无法恢复到此前的水平。于是,格策的爆发力和速度消失不见了,这让他在球场上再也不能轻松地突破过人。

接下来的三个赛季,多特主帅从博斯到施托格,再到法夫尔,格策的队内地位则不断下降,甚至成为“补锅匠”,哪个位置缺人就踢哪个位置。马特乌斯解释:“格策的踢球方式不再受欢迎,他的速度跟不上多特的比赛节奏了。”于是2019-20赛季,格策仅15次出场(场均34分钟),多特高层在赛季尚未结束时便宣布合同即将到期的格策不会留队……

【转战荷甲,在施密特的精心照料下完成蜕变】

来到2020年夏天,此时的格策已步入职业生涯最低谷,身体状态更是看不到复苏迹象,这让那些昔日追求者唯恐避之不及,以至于有媒体称格策要步许尔勒的脚步而退役。为此,格策再度更换经纪公司以寻求下家,只是外界的传闻不少,真正有意向的屈指可数。其中,新晋土豪柏林赫塔表达出兴趣,却明确表示难以满足格策的出场要求。

据报道,时任拜仁主帅弗里克也同格策通了电话,并表示“我非常重视格策,清楚他的能力。”再考虑弗里克和格策的国家队师生情,自然希望帮助格策如穆勒那般重焕新生。然而,弗里克的建议遭到了高层拒绝,因为他们担心这笔交易会给俱乐部和格策带来太大压力,于是这个球迷期待的童话故事便未发生。

接下来,另一位格策的昔日恩师克洛普也站了出来,并向所处困境的格策提出建议。他表示格策依然优秀,但是需要更多的比赛去证明自己。因此,加盟一支要求并不高、环境相对宽松的球队,无疑是最佳选择。或是源自恩师的这般建议,格策在转会窗口关闭后的最后时刻终于明确了下家——荷甲劲旅埃因霍温。

对此时的格策而言,加盟埃因霍温无疑是最为明智和正确的选择。时任埃因霍温主帅施密特是德国人,熟悉格策的技术特点,而球队趋向地面战术和细腻配合的风格也非常适合格策。同时,埃因霍温队内的德甲因素(球员)众多,帮助格策迅速融入球队并成为核心球员。随即,格策便在荷甲首秀和欧战首秀中相继贡献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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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施密特教练结合格策的技术改变,精心设计了更有利于特点发挥的战术体系和场上位置。自此,格策不再是过去的速度型、突破性攻击手,而是位置渐渐向中场区域回撤,更多发挥自己的小技术和场上视野,成为球队进攻的组织者和发牌器,在避开身体素质软肋的同时,凭借娴熟的技战术素养成为球队的真正大脑。

因此,或许有球迷指责格策近两个赛季在荷甲的数据并不出彩,但是若你真正看过格策在埃因霍温的比赛,就会明确感受到他的意识和技术,在荷甲赛场绝对是独一档的存在。所以,格策只要身体健康,定会占据球队的主力位置。直至上赛季带队赢得荷兰杯冠军后,施密特决定迎接新的挑战,而格策也深知是时候重返德甲了!

【完成升华,格策绝非德国队的吉祥物】

其实,格策在去年底刚刚同埃因霍温续约2年,但是施密特的离队让他决定:为了世界杯而最后一搏。最终,格策在今夏诸多邀请中选择了上赛季欧联杯冠军法兰克福。一方面,法兰克福主教练格拉斯纳的执教理念彻底打动了格策;另一方面,格策可以再度征战阔别已久的欧冠联赛。

于是,加盟法兰克福的格策不仅迅速占据主力位置,更是成为格拉斯纳崭新战术的重要依靠——对比过往几个赛季,法兰克福的进攻完全依赖左边翼卫科斯蒂奇,以至于有没有科斯蒂奇在场的法兰克福完全是两支球队。本季以来,格策渐渐成为法兰克福的进攻新核,力助法兰克福彻底摆脱了“科斯蒂奇依赖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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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体育主管克勒舍表示:“格策的技术水平?我不需要多费口舌。我们多年来始终缺少像他这样的球员,特别是面对回收很深的对手时,格策的技术特点足以极大提升球队的进攻水平。此外,格策可以在场上任何位置发挥自己的特长,进而增加我们的战术灵活性。还有一点,格策拥有丰富的顶级比赛经验。”

诚如克勒舍的解释,回归德甲的格策凭借独特的技术特点在法兰克福队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由守转攻时,格策的接应和策动是球队进攻的重要发起点;面对密集防守,格策的小技术和穿透力也是破解大巴的关键武器。于是我们看到,格策的本季数据(22次出场2粒进球3次助攻)并不出众,但是法兰克福的每次进球、每次威胁进攻似乎总有他的身影。

目前,法兰克福不仅在德甲积分榜追至第4名,欧冠联赛也是顺利小组出线。对此,弗里克怎能无视昔日弟子的出色发挥?特别是维尔茨至今未复出、罗伊斯因伤落选,格策独有的技术特点不正是德国队丰富战术、破解密防的重要备选吗?这就不难理解,弗里克本季多次现场考察格策,而德媒早已准确预测格策入选德国队最终名单。

就是这样,历经八年的人生起伏,格策将再度踏上曾经让他永载史册的世界杯赛场。哪怕有些球迷嘲讽为德国队的“吉祥物”,但是当你真正了解格策这些年的不懈努力和特点蜕变,就会明白这位昔日“金童”从未离去——带着梦想、带着意志,格策有理由高昂着头踏上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舞台,并告诉全世界:我,回来了!

刘索拉别无选择

作曲家,作家。生于北京。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杜鸣心先生。

音乐作品:

专辑《蓝调在东方》(美国宝丽金唱片公司)、《中国拼贴》等。大型室内乐歌剧《惊梦》(德国室内乐团演奏)等。组建乐队“刘索拉与朋友们”,在欧洲与国内巡演。

文学作品:

《你别无选择》《女贞汤》《迷恋咒》等。(获多项文学奖,有英、法、意、德、日等译文。)策划多项国际音乐节及国际大师班讲座,曾是德国世界文化大厦的国际顾问组成员。

采访·刘广宁 赵钰儿
花篮里的家

| 景一 镜子

北京。黄昏或者黎明。春或者秋。丰盛胡同索拉家的院子就好像一个花篮,盛满了桃树、梨树、海棠……

母亲,女孩(刘索拉)。

母亲:女孩子不能照镜子,你的房间里不能放镜子。

女孩:为什么?镜子里有什么?

母亲:什么也没有。只是你还小,小孩子的心思不要用在照镜子上。尤其是女孩子,不要照镜子。

女孩:那为什么米拉(姐姐)房间里有镜子?

母亲:等你长到米拉的年纪,你也可以去照。

女孩弹钢琴,女孩儿姐姐在唱京剧。女孩的琴声越来越像砸出来的,然后女孩儿跑出琴房,去院子里跳舞。

女孩有一打一打的白衬衫、蓝裤子、毛衣、外套,但都是同样款式和尺寸的。没有花样,没有装饰。

女孩第一次来到镜子前。

女孩:原来我长得是这样!还是镜子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人?(用手碰碰镜子)没有,那就是我。(女孩在镜子里看自己,就好像读一本新书。)难怪不让照镜子,这能上瘾,越看越想多看。这是最好的虚度光阴的方法。明天还得来看。最好让妈妈给我买个镜子,摆在桌子上,我可以看着我自己发呆。(她就这样渐渐看穿自己,她所看到的,日后成为别人所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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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二 节日

节日里,家人团聚在一起。母亲要求每人都要出节目,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和她。阿姨给她准备服装和道具。

阿姨:带上面具,刀、枪、剑,头上插的假花。

女孩:不要那么多东西,每次我一上去就先死了,躺地上直到演出结束。没有多少我的事。

阿姨:这次还这样吗?

女孩:还这样。

阿姨:我给你做了好多行头,这回又用不上了……为什么不让你再跳洗衣歌里那个小姑娘呢?那次跳得多好!(阿姨在她学龄前一直给她做新衣裳,阿姨针线活儿好,手巧,扯什么花布头都缝得起漂亮衣裳。妈妈说了,上学前可以打扮得漂亮点儿。)

转到父亲的书房。

父亲:索拉,给你做了一盏宫灯。你瞧,点上火,它会自转。上面给你画了很多动物。

女孩:今天你还画吗?还要我替你磨墨吗?

父亲:今天不用了,过节,不写字,也不画画。你们可以放一天鞭炮。

女孩:我想画一张。

父亲:那你画吧。(父亲给她铺开画纸)上次教给你画的竹子和兰草还记得吗?今天画虾。

女孩在书房埋头画画,父亲走到院子里摘桃子。那桃树是他亲栽的。桃子盛满了篮子,也盛满了几个筐。节日是盛装的,丰盛胡同的院子也被快乐的果子装满了。女孩儿让妈妈也参加画画儿,妈妈随手画了满纸歪歪扭扭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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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三 国骂

屋内。父亲,母亲,女孩。

女孩忽然对着父亲秃噜出一个脏词。父亲愣一下。

母亲:这下,总该挨打了吧。

父亲不置可否。

母亲:去,趴床沿。

女孩儿趴到床沿。母亲轻击一掌,就笑出声来。

母亲:哪里学来的骂人话?

女孩:就是看书里说,这是“国骂”,我就想试试。

母亲:怎么能冲着你爸爸试?

女孩:那你还笑?

| 景四 阿姨

多年以后,他们住的院子改了模样。他们搬到新的住处,她和阿姨回来丰盛胡同看看,徘徊在门前。

阿姨:这门已经改得不认识了,也不知道现在里面住的谁,把老房子改得面貌全非。你爸妈出事以后,我带着你去江西乡下。咱们后来回北京,到处住,没个定所。现在你爸妈都回来了,但他们也不打算再回这边来。你也快去上大学了,将来我也不能老在你身边了。我都六十了,我准备走了。

索拉:你要去哪儿?

阿姨:阿姨去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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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景资料

刘索拉出生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父亲是革命时期亲率戎马的英雄,母亲是富有浪漫气质的文艺家。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三个孩子从小除了公学以外,还接受家庭教师的艺术教育。她一直弹钢琴,有良好的音乐素养,这成为她日后从事艺术创作的起点。

他们早年住在西四丰盛胡同的一个三进院,那里有过他们美好的时光。母亲管理家里的大事小事,父亲忙于政事公务。家里管教甚严,小孩子不上大人桌吃饭,专门摆一张小桌子用餐。家里来了客人,小孩子们不能见,都回避到别的房间。除此以外,爸爸的时间都给家庭。每个星期天,一家人会盛装到外面吃饭,当时总要去莫斯科餐厅、砂锅居这些老字号聚餐。只要是家事,都由妈妈张罗。妈妈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1990年,刘索拉远在海外。突然预感父亲有什么不详。打电话回去,姐姐说父亲安好,就是感冒了。半年后,她才从朋友那里得知,父亲那时已经去世了,但是妈妈对姐姐说:“不要告诉索拉,不要让她回来,让她去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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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范薇

你 别 无 选 择

| 景一 课堂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课室。内。老师(杜鸣心),学生(刘索拉)。

老师:索拉,你的作业呢?

学生:(递过去一页纸)我写不出来,写了一篇散文,里面的内容就是我想写的。

老师:(接过那纸看)是这样……那么……

老师将这页纸放在钢琴的谱架上,就开始弹。

老师:看好了,我怎么弹。听见了吗?跟着我弹的音,是这个意思吗?河流、树木、蓝天、白鸽……你看着我的手,白鸽的飞翔是主题,所以你从这个动机一直这样扩大发展下去,抓住这个主题来扩展,不要更多的情绪变化,但是有很多的色彩浮动,一种明亮的色彩,就像是你想的那样。

杜老师一路弹来,将索拉的文学稿子按照音符的表达呈现出来。索拉陷入刚才的音乐中。

老师:是这个意思吗?我弹得对吗?

学生:是这个意思。

老师:还不赶快记下来!

学生:您弹得太快,我记不下来。

老师:那我弹慢点儿,你盯着这几个音,看它们是怎么变化的。回去接着写,下次交给我。

暗转。

数日后,在同一间课室。老师和学生。

老师:这次写出来什么新作品了?

学生:没有。还是写不出来音符,只写出一篇散文。

老师:还是一篇散文?

学生:您再给我看看这个散文怎么变成音乐?

老师:拿过来。

索拉将文章递给老师。老师依旧把写有文章的纸放在谱架上,看着文章弹奏起来。

老师:这次这个散文和上次那个完全是不一样的情绪了,是在描写一潭很深的水,水是安静的,四周都是安静的,这个和声,到这个和声,听,是不是有了那种深潭的感觉?连续地用这样的和声,就加强了深水的意境,这首曲子主要是和声的演变,但是织体不是很活跃的,和上次那首形成了对比。文章写得不错,有进步。但还是文章。音乐呢?下次我不收文章了。

学生:我怎么一正式开始学作曲,就写不出来曲子了?以前什么都不懂,特别敢写。

老师:为什么呢?

学生:原先觉得作曲很简单,不就是出旋律嘛,可进学校后一学那么多理论,突然就不会写了。觉得作曲不是我想的那样。

老师:你是叫技法给吓住了。音乐和文学是贯通的,道理是一样的,你要熟悉各种音乐语汇,还要加强基础训练。古典音乐的底子还要加强,不能一下子就去搞现代派。

学生:嗯?

老师:理论基础打好了,你会发现作曲其实很简单,都是语汇。你有想象力,就不会缺乏音乐语汇。现在你就是需要把你的文学语汇转化为音符的语汇。

学生:我好像懂了,但离顺畅地作曲还有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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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二 索拉的独白

索拉:

我是1977年考上音乐学院作曲系的,那时上课,那些厉害的学生总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没完没了地提问,总是不能按时下课。我心里想,赶紧的,快下课,玩儿去呀!我一心只想玩,对音乐开窍得太晚。人家已经在整十二音体系的现代主义了,在国际上还得奖了,我还沉醉于迪斯科,我还故意用十二音写流行音乐。可那时候,我很佩服他们,有人批判他们,我就不干了。我得挺哥们儿呀!我没什么力量,但我至少也认识二十个人吧,我可以写文章,写出来让二十个人知道这事。这样我就开始写小说,写了一半拿去给李陀先生看,他一看让我赶快写,好好写,他觉得特别有前途。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就是想说说我们班这些事。后来我写完了就交给李陀先生,他又交给朱伟先生,后来王蒙先生也看了。他们很快告诉我,小说在1985年的第一期《人民文学》发表了。我当时不太懂被发表的感觉是什么。但发表后可以印刷,成了铅字,我觉得这挺酷的,实际上,意义是什么,我不清楚。结果发表后,王蒙先生给了特别好的评价,他说完一下就把这文章的地位提到小说上去了。一件为了挺哥们儿的事,就这样炸开了。那篇《你别无选择》实际上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这事出了之后,我开始有了忧郁症。社会上和文化界开始关注我,我自己却高兴不起来。这就又写了《蓝天绿海》。

事情变味了。一开始是才子们的努力,对比着我的懒散;接着是他们受到打击,我想打抱不平;再后来是我突然出名了,大家就以为我也是个学霸。其实我不是。我一直在找一条我自己想走的路,我的老同学们说我是边玩儿边干活,我的总结是,玩儿是很重要的,但是玩儿好了也挺不容易的,还挺累的。

| 背景资料

刘索拉1977年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师从杜鸣心教授,与瞿小松、叶小纲、郭文景为同学,1983年毕业留校。1985年《人民文学》发表她的小说《你别无选择》,震动了文坛,被誉为先锋小说的开先河者。之后,又创作发表了一系列歌曲作品。其歌曲与当时盛行的流行音乐在表现和气质上截然不同,自成一系,浪漫、美好、雅正而充满诗意。她初露头角,但已让人感受到她文学和音乐上共有的高贵、犀利品质,如一颗钻石般闪耀出有棱角的光芒。她无须为了稻粱谋,也不醉心于功名成就,正如她童年时面对镜子一样,她要看清看穿自己,要表露,要令自己满意。她的评判者或许就是她内心的自我,她始终不放弃达到她自我的满意标准,令自己称心如意。她醉心于玩,音乐学院的教育开启了她追寻玩法的复杂人生。要玩,要好好玩,一直玩下去,但不要瞎玩。这或许就是她的艺术态度。

1988 年,广东广州,摄影师拍摄刘索拉(左)(视觉中国 供图)

刘索拉和她的朋友们

北京。刘索拉寓所中的排练厅。内。

索拉:第六十四小节,从这里开始,一直到第一百二十七小节,再来一遍。(乐队开始演奏。一会儿,索拉挥一下手,示意停止)好吧,先到这里。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休息一会儿,然后你们先回去。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说。

索拉走到沙发前,坐下。

索拉:琵琶和打击乐,你们很好,都很好。声乐部分,要有雁叫鹤鸣的感觉,也要有古代啸歌的那种无所畏惧。整体的音乐力度和能量都是野性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那种感觉,打击乐的能量一直不能掉下去,要想到原始人祭天地的感受,不是小桥流水、小鸟依人。

索拉:(对吉他手老五)很奇怪,只有你不是学院出身,只有你,只要音乐一响,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跟下去。这次你得跟着管弦乐队演出,等于戴了紧箍咒了,体验一下古典音乐家的不易吧。

索拉:(对键盘手杨季尔)季季,昨天那位诗人要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青年人,他卖掉他的洋房和汽车,还有他家传的重价的珠子,要买殿堂门口屋檐下的一个位置,他想做一个守门人。还有一个青年人,是这殿中的祭司助理,他想去外面买一所洋房和一部汽车,于是,就把殿里的祭器、供品都拿出去卖,又割了帷幔去卖,截断铜把手,门闩,都拿出去卖。后来,他被当作小偷,遭到殿里人的驱逐。他一无所得,流落街头。你听懂了吗?我都没懂。我理解的是,在现实世界没有针对所有人的圣殿,但是在灵魂深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殿,一旦找到了,你得赶紧进去,不进去就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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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索拉和她的朋友们

| 背景资料

1988年,刘索拉旅居英国,随后去往美国,2010年回到中国。现居北京。

在欧美各国的那些日子,她与黑人艺术家、前卫艺术家为伍,在伦敦的舞蹈俱乐部、纽约的城下实验剧场有她的身影,在德国现代室内乐团的伴奏下、纽约中央公园的音乐节上也有她的歌唱。她还是那个丰盛胡同的小姑娘,还是那个为哥们儿挺身而出、一不小心出了大名的女才子,她从纯净的学生气的创作,到蓝调的忧郁凄美,又到爵士的自由即兴,如今临渊站在中国当代音乐的险境。只是原来照彻她的是一面化妆台上的镜子,如今反射她的是当代中国音乐与世界各国音乐的汹涌海面。她的艺术从纯正到冲突再到强大,已然得到升华,成为不可替代的一种尖锐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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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索拉在德国演出《自在魂》

| 笔者沉思录

索拉并不是因艺术而在生活中挣扎的人,她活得优雅、雍容,存有这个时代最美的桂冠,初出茅庐时潇洒隽逸,如今一转身,抖落掉戏装外袍,裸露出冰冷炫目的钻石,凌厉而莹澈,光焰逼人。但她在音乐和艺术的多个门类中不断挑战边界,甚至连艺术和艺术的影子们都要讨厌她,或者憎恨她,要联手遮蔽她。这些年,她和她的乐队已探到前缘,有悲欢,有痛痒,有辉煌和暗沉,然而,她做钻石,最好的钻石,令自己称心的钻石。她的高贵气质和君子教养,并不是用来装门面的,而是用来省略和遗忘,只照人的前路,不看事物抛下的阴影。我们后来者,因她的纯粹和不离不弃,寻到了路标。

最近,她的交响音乐作品《大圣传奇》将上演,可能因为疫情的缘故,演出并不能确定。或者说,这样的计划,实施的可能几近1%。但就是为了这1%,她用上了她所有的学习经验和所有的生命体验,100%对1%。

她的音乐,她的思考,她的实践,都记录在她新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新书《浪迹声涯》里。读不读不要紧,反正留下来了,将流传下去,不可磨灭。

和李安一起午餐

电影的秘密可以讲,生活的秘密不可说。

1.

这天中午,和李安一起吃了顿饭。

几年不见,李安看起来竟然已经是个老头儿了。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他的背佝偻着,就连他的面部肌肉也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即使在笑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马上要哭出来的神情,叫人若有所动。

也对,李安怎能不老——连我都不再年轻了。

当年第一次看《卧虎藏龙》,我还不到20岁,除了觉得美,什么也不懂。但后来的十几年里,每一次重看,都能看到之前从未发现的新东西。《卧虎藏龙》就是个大千世界,里面什么都有。尤其玉娇龙,小时候以为她纵身一跃是在偿罪,后来才领会到,她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而是一种无法实现又心向往之的生活理想。李安在她身上多有寄托,她往下跳,其实是飞,升华了。

去年夏天,看了《刺客聂隐娘》,去台北采访了侯孝贤,就又把《卧虎藏龙》找出来看。聂隐娘和玉娇龙,都出身官宦人家,都一身武艺,都不驯服,但两个人物的质地完全不同。隐娘从小遭遇不幸,身世坎坷,她的逃离和反叛有其世俗的逻辑,是对命运的反抗。但玉娇龙,她从未身遭不幸,但她,他妈的就是不爽极了。

玉娇龙走得更远。师父要她永远追随,不要。大儒要收她为徒,不要。父亲要她嫁入豪门,不要。她不愿服从所有这些秩序,通通不要。但她又不可能和罗小虎真去那自由天地,因为她不是那样长大的,那不是她的世界。最后,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她往悬崖下一跳,就是叛逆到淋漓尽致,死无葬身之地。她说,她要的就是个自由自在,但她发现活着就是不自由的,所以她宁可不活,也不妥协。

她姓玉,音同“欲”,又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侯孝贤跟我说,聂隐娘就是现代性。那么,玉娇龙简直就是后现代性。她根本就是女版的詹姆斯·迪恩,摇滚得很。这种无因的反抗,有存在主义的味道,接近命运的本质。侯导18年磨一剑,但李安大成若缺,不拘一格,无话可说。

俗话说,不怕怒目金刚,就怕眯眼菩萨。别看侯导一张刀削斧刻的脸,李安一副菩萨相,陈文茜一问起来,他还要卖卖萌,但其实他比侯孝贤还要狠得多。侯导好歹让隐娘活,还给她留了一个磨镜少年,说是“一个人,没有同类”,但还是很不忍心地给了条路走。但李安呢,他把这个梦戳破,玉娇龙那才是真的孤绝,那才是真的“一个人,没有同类”。

《卧虎藏龙》之后,李安又拍了6部电影。他一次次地讲人的孤绝的故事,更湿润,更温厚,更老到,也更狠辣。

第一次觉得李安可怕,是看《色戒》。这部电影,反反复复看,也忘了有五六遍还是七八遍。觉得害怕,不是那十分钟的床戏,而是因为电影里彻头彻尾的虚无——爱情是荒谬的,友情是虚伪的,亲情是荒芜的,国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只有性爱的快乐是真实的,而这唯一的真实恰恰又是不可说的。

这个女人,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废墟里。

李安真狠啊。他把张爱玲几十年涂涂改改写了又藏的东西,一五一十都拍出来了,而且拍得毫不手软,如同跟随王佳芝坠入了那个神秘的潜意识的深渊,无法得救。亲情、友情、爱情、信仰、理想……人活着要倚赖的几乎所有重大系统,他一一下手,拆解个遍。

但李安又不是张爱玲。最后王佳芝从珠宝店里出来,失魂落魄,遇到个拿着风车的快活车夫。注意看,车夫背后的号衣编号是1023——这是李安的生日。王佳芝,不,张爱玲,她的人生实在太绝望了,李安忍不住要在她的临死关头幻化成天使,给她一点温存和希望。

如果你注意听的话,《色戒》的原声大碟里,这一段配乐的名字就叫作The Angel。这张CD里,还有一段旋律,是勃拉姆斯晚年最著名的间奏曲Op118。那一年,勃拉姆斯60岁,他最爱的姐姐去世了,老师舒曼也死了,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他在贫病中写下这支曲子,以欢快的旋律开头,但越来越多的欲说还休、悲欣交集,好像早已知道结局,剧本已经写好。3年之后,勃拉姆斯与世长辞。

《色戒》,与其叫“色戒”,不如叫“生死”。这是非常本质的追问。李安说,这部电影是他有生以来拍得最痛苦的一部,至今不敢重看。当时,他甚至在崩溃中远赴法罗岛,求见英格玛·伯格曼,见面大哭。这个瑞典老人,从《野草莓》到《第七封印》,他拍了一辈子关于生、死和怀疑的电影,到了88岁的时候,他自然懂得李安在哭什么。一年之后,伯格曼去世了。

这就是李安的魅力。人人觉得他是个呆萌害羞的老好人,但那不过是他的皮相,他的教养,他的保护色。他把他最强烈的激情和最深刻的温柔,全都给了他的电影,在那个世界里,他做得一回玉娇龙,剥皮见骨,忽生忽死,半佛半魔。玉娇龙做的是江湖梦,李安做的是电影梦。他们都只在梦中才能做自己,梦一醒来,人就不能再是那个样子——就好像没人能够接受绿巨人变身之后的样子,虽然暴力和愤怒也是真实的他,但人们只认同他温和、安静、没有攻击性的样子。做梦总有一天会醒,醒过来会像浩克和玉娇龙一样无处可去,但好在李安不只自己做梦,他又用自己的梦,给他人造梦,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说白了,李安拍的从来就不是年轻的电影,它们一部比一部温柔,一部比一部深沉,一部比一部复杂。所以,我总暗暗觉得,他应该长得更老一点,才能配得上这些智慧。长得青春洋溢的人,拍不出《色戒》和《卧虎藏龙》。如果李安是那种长相,反倒不像样。看看伯格曼的脸,再看看李安的脸,岁月在人的脸上和人的心上刻画出来的痕迹,理应是一样的,而电影像一盏魔灯,它把这两种痕迹同时显影在银幕上,这就叫作“雕刻时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安真的和他的电影长得越来越像,我则因为喜爱他的电影,对他这个人产生了许多类似“理想父亲”的投射。我当然知道,这未必是真实的李安,但你总会有种幻觉,似乎你所有的困惑和脆弱在他这里都是可以被接纳的。

眼下,这样的一个人,他就坐在你对面,用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你,让你立刻就不假思索地决定,要给他所有的信任,向他倾诉所有的秘密。

但这一天,我是个记者。我要做的,是问出李安的秘密。

2.

很多年前,我爱看李碧华写的食经。有一次,她写白斩鸡,提到台北一家老字号。那天晚上,坐她左边的是一位墨镜导演,拒人于千里之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坐她右边隔壁的是李安,和一群朋友一起,不过朋友说话比他大声,他只是笑着跟老板打招呼,说,每次回台湾一定要来吃这一口,好像吃的不是鸡肉,是乡愁。

李安用情,但不好吃。食物好像也不只是在满足他的味蕾,而是心理和情感上的需要。他不是一个善于享受生活的人,但这样的联想和隐喻,他在《饮食男女》里也早都玩过了。

半小时前,他给自己点了一碗刀削面。西式的大白盘子,小小的一堆。食物简单,因为他更需要时间。接下来还有好多采访和活动要出席,他得硬挤出一点时间午睡。

李安已经好多天没有睡好了。这一趟,从纽约到台北,从台北到北京,还要再飞上海和香港,是为了宣传自己的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距离上一次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又是4年过去了。在那部大获成功的电影结尾,李安使用了一段印度传统风味的配乐,名为Which Story Do You Prefer。他对观众有好奇,也有挑战——你们到底喜欢哪个故事?

“我们是昨天看的。”

“怎么样?”他立刻从粗短面条里抬起头,眼睛直视过来。

“我觉得没什么好不适应的,不知道美国人这次反应怎么会这么大。可能他们中年危机,所以不那么自信,变得保守了。”

李安来北京之前,他的新片已经在纽约电影节首映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票房数字和媒体风评一一出来,老实讲,都不太乐观。在美国“豆瓣”Tomatometer上,这部电影的好评度只有46%。换句话说,可能有超过一半的美国人都不喜欢这部影片。

有人抱怨说,李安首次尝试的3D+4k+120帧新技术让画面过于清晰,以至于自己的注意力会被各种细节转移,难以集中。

又有人说,新技术的画面虽然更加流畅,但是却让画面的颗粒度不够,看起来不像电影,更像纪录片或者电视电影。

还有人说,这个故事不够吸引人,主题老套,叙事琐碎,像一个有才华的新导演的处女作,不像大师手笔。

这是李安感兴趣的问题——为什么美国人能够接受川普,却不能够接受李安的一次技术探索?

他搅了搅面条,停了下来。

“当然了,这个电影可能在价值观上会刺激到美国人。另外,你知道吗,电影还是美国人发明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很难讲。你说,当年《断背山》为什么没有拿到奥斯卡最佳影片?说不清楚,但背后也是有一整个系统在发生作用。”

李安不是一个愿意把话讲明的人。恰恰相反,他简直是一个充满机锋的太极高手。只要他愿意,他能够把中文的暧昧表达推到极致。诸如“我就是王佳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这部电影就是我的中年危机”这种话——实际上,中年危机这个说法,他在《卧虎藏龙》《色戒》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时都说过——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莫测高深,却又捉摸不定。他其实很享受这种神秘感,又不冒犯任何人。他非常真诚,又觉得把话说穿了没什么意思。

但即便如此,上面这几句话的意思也还是忍不住点到了——李安不服气。

这么说吧,《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它对于美国的冒犯,和《色戒》对于民国的冒犯简直如出一辙。在美国总统大选即将揭晓之时上映这部电影,就好比在1942年的上海放《色戒》,其对国家主义和国民性的解构之深、之狠,以至于在某种狂热的社会氛围中会遭到反弹,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人家玩民粹玩得正来劲呢,你兜头给浇一大盆子凉水,人家能谢谢你么?

其次,李安还有一个欲言又止的解读:即便他今天已经是李安了,但在好莱坞,他仍然是一个“外人”。电影是美国人发明的,是美国人仅次于军火的第二大收入来源,在“如何用新技术来定义未来的电影语法”这件事上,美国人并不希望由一个“外人”来完成。

很久以来,美国的电影人一直在谈论“电影已死”的话题。互联网和娱乐新技术的出现,让诺兰、卡梅隆这样的导演都忍不住觉得,也许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再也不会去电影院了,主流的娱乐方式也不会再是电影,人们可能只是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看看美剧,或者戴起VR头盔对着电脑干点什么。

“我不认为电影已死,我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我会用3D+4k+120帧这个新技术,并不是想毁掉电影,相反,我是希望能够把观众拉回电影院来。”

从这点来说,李安非常成功。他至少成功地把我拉回了电影院——不是一次,而是四次。《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我在见到李安之前看了一遍120帧版本,之后又看了一遍120帧,一遍60帧,和一遍24帧。

如果一定要比较这几个版本的不同,第一次看120帧的时候,我没觉得新技术带来的明亮画质、景深和流畅性影响了我进入剧情,不过,我同样也没有意识到李安这么做为观众带来了什么明显的好处,我只是又一次坐在电影院里,享受又一部李安的电影而已。

但是,在看过24帧和60帧版本之后,我再一次看120帧,就能够细致入微地感受到李安的追求和一片苦心。再一想,此前所有人类,包括李安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过120帧画面在银幕上长什么样子——别说一整部故事片了,就连一个镜头都没有——这时候,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安牛×。没别的,就是牛×。

我试着说得更具体点儿。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部电影的结构很简单,就是在战场、球场和家里这三条线索之间不断进行交叉剪辑。这种交叉剪辑基本上全部都是利用声音和画面效果的相似性来完成的,所以,音画效果细腻与否,对于这个故事的成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看过小说原著的人就会知道,这个故事其实是作者借一个19岁大兵之口,来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中年男人对于社会的质疑。要把如此不同的两个视角非常自然地融为一体,用文字技巧是比较容易办到的,但用影像的话,难度就大多了。

李安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难度,所以他选择了使用3D+4k+120帧的新技术来帮忙。这种新技术让男主角比利的每一次记忆闪回都变得更加自然,因为它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比利记忆中的声音和画面,让秀场和战场在回忆中融为一体,这使得大兵们在现实中的格格不入就显得更加荒谬。

举例来说,电影里有个场景,是比利和兄弟们一起参加球队老板举办的欢迎宴会,其中有好几个食物的华丽特写。在看24帧版本的时候,镜头偏暗,画面又很短暂,不到一秒钟,所以我完全意识不到导演给这个特写的用意何在,然后故事就随着比利的记忆闪回到伊拉克战场了。

但是在看120帧版本的时候,画面非常清晰,即便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也能够迅速辨认出来,画面里是一只烤熟的大火鸡,而且火鸡睁着眼睛。在接下来的段落里,比利回忆了在伊拉克搜查一个“圣战”分子家庭的场景,最后以一个小男孩仇恨怨毒的眼神作结。

以前后两个面对死亡的眼神来连接故事,不但自然,而且完整,但如果没有新技术的细腻呈现,导演的意图很可能被湮没掉,观众也会觉得生硬。

我问李安,如果不考虑剧情和技术的适配性,还会选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个故事来拍吗?

他笑着摇头,说:“肯定不会。”

很明白了。李安是因为要从技术上去探索未来电影的语法,所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轻巧”的故事。

说它“轻巧”,因为它没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样的深邃主题,也没有《色戒》那样的复调结构,就连成本也只有4800万美元,而且它看起来可能是太好懂了一点。

不过,它操作起来一点也不轻——做一件人类历史上从来没人做过的事情,一定累死人,还可能要面对费力不讨好的窘境。

别的不说,光是新技术带来的景深,连画面里每一个远远的路人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对导演把控场面、调教众多群众演员的能力又是新的挑战——在旧版本里,可能个把群众演员在打混也没事,反正看不清楚,他只要做个人肉布景板待在那里就好了;但在新版本里面,群众演员的表情、动作和状态如果不到位,会立刻被观众注意到,显得一切都像是假的。

不过,这就是李安。这一次,他用大兵比利的小故事来完成对新技术的初步探索,这是大师过渡性的“小片”。他真正的野心在于筹备中的《马尼拉之战》,这部关于阿里和拳击的电影里,不知道李安又会解构些什么,但据说,它的成本会是这一次的3倍左右,而且无论成败,都将是电影史上第一部用3D+4k+120帧技术来讲述的史诗电影。

“这次在纽约,他们老是喜欢问我,Why did you do this? 问得我很烦,其实我心里在说:Why did I do this? Because I can! ”

李安的狠劲全在电影里,要让他撂一回狠话,可真不容易。多亏美国人不喜欢比利·林恩,我们才看到李安偶尔一露的峥嵘。

照理说,李安是人见人爱的天秤座,他的电影不该这么狠辣刻骨,他也不像是会发狠的人。不过,吃完饭之后,他送我们出门,突然说:

“我是天秤和天蝎交接的那一天出生的。年轻的时候像天秤座,怎么都可以,现在年纪越大,好像越来越被天蝎座拉过去。”

壮哉我大天蝎啊!击掌!

3.

一顿饭匆匆忙忙就吃完了。

其实,我点的白汁意大利面根本就没怎么动,我也不相信有人在能够和李安聊天的时候却顾着吃东西,那得是八戒附体。

下了楼,我舍不得走。想一想,这辈子见到李安的机会,很可能仅此一次。按照他现在拍电影的速度,基本上十年三部。将来年纪越来越大,最多五年一部。这就是说,我要再见到他,最快也得五年以后,要等到他再拍华语片,得十年以后了。天知道那时候我还有没有这个运气和他一起午餐。

我决定留下来,先旁听另外两个采访,再跟着他的同事们一起去清华大学。晚上,他会在那里和贾樟柯、冯小刚做个对谈。

半个小时之后,李安进来了。他可能是养过神了,拍杂志封面的名牌西装也脱了下来,换他常穿的那种休闲西服和松松的裤子。他看起来更自在了,一团和气。有个小姑娘和他聊了二十几分钟,关于新片和新技术的问题,他一个一个答过来。他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有点过分和气了,因为这些问题,从纽约到台北再到北京,天知道他已经回答过多少遍了。

接下来是许知远。他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我记得很久以前,看过许知远的一篇口述文章,名字我忘了,但主要是讲发生在他自己家庭里的父子冲突。我还记得,他的大意是说,父子为什么一定要和解?痛苦就痛苦好了,这些痛苦就是人生必须要承受的东西,如果非要和解,倒显得人太软弱。

我非常期待许知远能够和李安从这个角度来聊聊父子关系。

长久以来,父子关系是李安探索人生和电影的起点。作为一个受儒家士大夫教育长大的华人,他在生平第一部电影《推手》里,第一个拿来开刀解构的就是“父亲”的形象。接下来的《喜宴》和《饮食男女》,无一不是在“父”的形象上着力,所以又被称作“父亲三部曲”。

手边一本《十年一觉电影梦》,已经快翻烂掉了。李安在这本自传里讲了一句话,大意是说,父亲三部曲都是带点轻喜剧色彩的情景剧,等到这三部电影拍完,拍《理智与情感》跑到英国去适应了一下外国大片场的制作,就觉得好像自己显性的部分已经都拍完了,于是从《冰风暴》起,开始拍自己隐性的部分,越拍越沉重,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他的每一部电影里都开始死人,死上一个两个算少的。

所谓隐性,不妨理解为人身上神秘的潜意识动力。一个人用理性来决定自己的行为,这是意识。一个人看似非理性地做出自己的选择,付出自己的代价——比如说,王佳芝明明可以不和猥琐的梁润生上床,更可以拒绝色诱汉奸的提议,但她不——这背后,受的是人自己往往都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的牵引。这个潜意识的来源,很多时候出自原生家庭,一个人百分之九十的秘密都在家庭里。如果王佳芝不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她可能就不会对一个革命小群体表现得如此依恋,明明诸多不对劲还视而不见。

李安经常说,自己喜欢拍关于个人成长主题的电影。这个个人成长,也不妨从探索人的潜意识的角度去理解。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赖的东西是自己的家庭,在儒家社会里,尤其是父亲。在父亲三部曲里,当李安已经反复把“父亲”形象解构掉,让他从一个无所不能的偶像变成一个固执、忧伤的老人之时,接下来,他还要拍什么呢?或者说,当一个人已经不相信来自父亲的超级力量之后,他要如何继续生活呢?

我认为,李安自此启动了他的魔鬼探索之旅。这个魔鬼,就是潜意识。当父亲作为一种超级力量破产之后,潜意识会去一次次寻找新的超级力量,一次次以为得到了救赎,又一次次失望、幻灭和转移。所谓个人成长,就是一个不断祛魅的过程。

你会看到,他在接下来的作品里,大施魔法,痛哭流涕,从夫妻(《冰风暴》)、兄弟(《与魔鬼共骑》)、导师(《卧虎藏龙》)、科技力量(《绿巨人》)、牛仔社会(《断背山》),到革命(《色戒》)、宗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通通重新解读,还以本来面目,呈现世界的荒诞。

许知远没有和李安谈到父子关系,倒是一直在问他关于大选和美国的社会动力的话题。这是他的个人兴趣。不过很明显,李安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始终难以深入。采访结束之后,他握着许知远的手,说,你这些问题,我不太接得到。

确实,这是人和人的差异。许知远是一个关注外部世界变化的人,而李安关注人内心世界的变化远甚于此。

不过,我忘了李安在回答他的一个什么问题时说:“我是个不可知论者。”

我好像拿到一张通往李安世界的门票,紧紧攥住,不肯松手。为了使用它,我蹭了工作人员的车子,跟着李安去了清华大学的大礼堂。这时候,北京已经入冬,一路天色将晚。

看得出来,李安已经很累了。他的衬衫领子耷拉着,头发也耷拉着。我想,如果今天我不是一个记者,那我坐在李安面前,我没有任何问题要问,我甚至都不想讲话。我只想和他一起待着,什么也不做,因为所有的认同都已经在他的作品里。

以前,我在采访的时候经常会问,如果你能够穿越时空和一个人交谈,你会想见谁,聊什么。有人说想和乔布斯谈禅学,有人说想和昆汀一起喝酒,还有人想问问武则天的无字碑是什么意思。

这些其实都不对。我的朋友桑格格说,如果有一天能够见到萧红,一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哭。李安见伯格曼也是这样。现在我见李安,问了一次还不够,还要追着他再问第二次。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问题可问,因为没有足够的答案。

“要不我们接着许知远聊吧。你说你是个不可知论者,在你的电影里,确实从父亲到家庭,从革命到宗教,所有人类赖以生存下去的重大系统全都被你解构了。如果这些全部都是不能相信的,那人活着何以为凭呢?在怀疑之后,到底有什么是留下来的,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在跟李安求道。

“人生就是这样。当你想要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已经在变化了。《易经》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说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变化,只有变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够相信的东西,都不会是别人告诉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着一定要不断地学习,不断地探索。”

我相信,写得出《色戒》的张爱玲,一定也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自认生活在废墟里,那要怎么活下去?有必要再活下去吗?1959年,张爱玲39岁,她在美国给自己唯一的闺蜜邝文美写信:“任何深的关系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伤),在命运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无助。我觉得没有宗教或其他System(体系)的凭借而能够禁受这个,才是人的伟大。”

《色戒》之后,李安花了五年时间,拍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挑选了一个和他年轻时候长得非常相像的小演员来扮演派。派相信所有的宗教,拜伏所有的神,但是当他在大海上独自哭号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神来帮助他,就连那一座佛形的岛屿也是幻象。最后,只有他和他的老虎在一起。甚至这只老虎,也是幻象。

他活下来了,这就是人的孤独和伟大。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又一座丰碑。这一次,李安的探索更加终极,因为他的讨论对象是人类最终极的归宿系统——宗教,而且又一次,他毫不含混地触碰它的虚妄之处。与其说他在解构——当然,解构让人孤独——倒不如说他在求真——求真让人伟大。解构和求真,孤独和伟大,这是生命历程的一体两面,已经无限接近神性。

就是这样的。《十年一觉电影梦》厚厚一本书,只讲到《卧虎藏龙》为止,而且通篇是李安的创作回顾,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知识结构。一个人做导演,做到李安这个份上,供应最叹为观止的视觉奇观,讲好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这些都已经不在话下。李安最大的秘密,是他管窥世界的这个“管”是什么,他的认知系统的核心是什么。这个东西的有无或高下,决定了一个人是巨匠还是大师。

这个秘密,李安讲得出。

“我十八九岁还在台湾的时候,看过一阵子存在主义的书。不过后来去美国,觉得自己的架子已经在那里了,就再也没怎么看过哲学。一直到30岁左右,从电影研究所毕业了,开始接触到道家的东西。”

真好,真好。存在主义和道家文化,虽然他者即地狱,但大可万物皆化为我。

李安真的累了。我还想再和他聊聊父子关系,但他只是说:“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因为我的时间都给电影了。”

“儿子也做了这一行,会为他担心吗?”

“我刚拍完《喜宴》的时候,有一次回台湾做宣传,上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就说,你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导演?他大概是想,导演不会是这么害羞木讷的样子吧。那我今天不是也做到这样。”

“李淳跟我说,他小时候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就是,爸爸坐在餐桌边写剧本,望着窗户外面发呆。他远远看着,不敢过来。”

“是啊,我做电影,对家人其实很不公平。但是没办法,我认命,这辈子注定要在色相里打滚……我家里,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了……你还是不要这样解读我好了,这是对一个创作者的不尊重。”

电影的秘密可以讲,生活的秘密不可说。

温和儒雅如李安,竟有愠色。他把一样的问题回答几十遍也不会烦躁,因为那是他的工作,表现友好便是,无须调动生命能量来应付。但他不准备对一个记者敞开内心,他也对我一无所知。记者这个工作,有时荒诞已极,非要交浅言深,往往得到的是不自知的谎言。

头天下午,我刚刚见过他的小儿子李淳,他在新电影里扮演一个配角,大兵比利的战友Foo。那天上午,他们父子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竟然有一种局促的气氛出现。儿子不敢和父亲开玩笑,他的拘谨和诚恳跟父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父亲对他无疑有爱和歉疚,但是似乎也没有注视儿子眼睛的习惯。

李淳个子不高,眉清目秀,是一位演员。23岁那年,他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电影角色,于是回到台湾,在王童的电影里扮演一个叛逆又歉疚的儿子。当时,他一句中文都不会说。如今,他一边照着父亲的嘱咐在读经史子集,一边台北和北京两头跑,演陈凯歌和韩寒的新片。

李安在他那个年纪,刚好离开台湾去美国,英文讲不溜。儿子则刚好相反,离开美国回台湾,中文要从头开始学起。时间再往前走,李安的父亲李升在这个岁数,正在江西德安教书,战火四起,对未来忧心忡忡。再后来,去了台湾,一水永隔,被叫作“外省人”。

这是李家三代的巨流河,好像注定要做“外人”。

我问李淳,是否已经决定把演员当做自己的终身志业了。

他想一想,摇头。

李淳今年26岁。李安在他这个年纪,刚刚从伊利诺伊大学戏剧系毕业。父亲李升希望他继续深造,做戏剧学教授,但李安打定主意要去纽约学电影。他跟父亲说:“因为我属于这里。”

所以,李安是在26岁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天命的吗?我曾经以为是。但在重看了一次《绿巨人》,又重看了一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之后,我知道,不是这样。

唐诺在《重读》里说,研究一个作者,最好从他被公认最失败的那一部作品入手,因为那里面有他最深的纠葛和秘密,来不及好好隐藏。我重看《绿巨人》,确实,不知道是不是成本所限,特效非常粗糙;情感上也有走火入魔之嫌,父亲死于自己亲手制造的灾难,儿子背负这一切,却没有继续自己的救赎,反倒以一个好莱坞欢乐英雄式的结尾草草收兵;女主角在背叛了男主角之后,又声称自己深爱着他,但是电影在一段父子关系、一段父女关系和诸多打斗场面中间疲于奔命,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塑造这空荡荡的爱了。

我相信,在拍完这样一部电影之后,李安是不可能对自己感到满意的。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李安曾经多次提到,在《卧虎藏龙》大获成功之后,他不敢休息,未经深思熟虑就接拍了《绿巨人》。那之后,他曾经历了一次精神崩溃。他甚至想要拒绝找上门来的《断背山》,从此退休。

李安和父亲说了他的打算。

这个时候,李安一定已经心灰意冷。父亲一辈子反对他拍电影,认为这都不能算是个正经工作,而儿子所做的一切,无非是要证明“我可以”。但如今,儿子亲口跟父亲承认想放弃,这无异于说,我之前几十年的坚持都是错的,我的路错了。

一个人在49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路走错了。

父亲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告诉儿子,你应该接《断背山》,你要继续拍电影,因为你属于这里。

很快,李安接了《断背山》,开始在美国西部勘景。电影开拍两个礼拜之后,李安接到家人的电话,父亲在台北骤逝。他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后来说,自己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关于自己的人生,李安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在那个晚上,我从清华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一点钟了。我心里难过,悄悄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父亲驱逐的人。不过,几天之后,我看了第二遍《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立刻就释然了。

在这部电影里,我发现了李安的一个秘密。他把他所有的温柔、爱和秘密,都放在电影里。

现在是11月22日的凌晨3点54分,跟你们讲完这个秘密,我就要去睡了。这些东西,过了半个月,我本来不想写,一直拖着,但越拖心里越不舒服,好像不写出来,就对自己没个交代。我不知道你是谁,喜欢不喜欢李安的电影,会不会坚持看这篇长文章一直看到结尾,但那都不重要,我只是写了。

是这样——

电影开头,是一段废弃的摄影机拍下来的战场画面,比利营救班长蘑菇,开枪向敌人射击。这时候,画面右边出现拍摄日期:2004年10月23日。

前面已经提到过一次,这是李安的生日。这一年,他整整50岁。半年多前,他的父亲去世了。这是他此生度过的第一个没有父亲的生日。一年前,他想放弃电影,但父亲劝他,说,你要回去。

这是李安留在自己电影里的密码、门票和小地雷。看懂了这一节,就窥视到了李安内心世界最隐秘的一角。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比利产生幻觉,他回到战车上,又一次见到了已经死去的班长蘑菇。

“你终于来了,比利。”

“是的,我想这就是我的命运。这两周我一直在思考,以为自己了解一些大众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吗,是他们主宰着这个秀,我活在战场,但他们对战争有各自的理解,对吧,电影也一样。”

“你我是一个战壕里的小哥俩,离开故土才能茁壮成长,也可能客死他乡。你扛起重任的时候到了,但别忘了,那一枪已经开了。”

“我准备好了,班长。”

“我爱你。”

“我爱你。”

比利终于回去了。他深明战争的残酷,但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是天生的士兵,他属于那里。

李安也终于回去了。他深明电影的折磨,但他必须回去,因为他是天生的导演,他属于那里。

在50岁上,李安认了命,他知道,此生都要在色相里打滚。

电影最后这个场景,从叙事上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但是李安一定要把它留下来。他当年没来得及对父亲说的话,今天借比利和蘑菇之口,对自己的爸爸讲。他可能是那种一辈子都没有跟父亲讲过I love you的人,但是这句话反反复复在他心里打转,算一算,已经有12年了。

我问李安,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他想了又想,终于,他说,是在剪辑室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成片,看到结尾,没忍住,哭了。

“指挥沙皇”捷杰耶夫与马林斯基的中国月

俄罗斯的文化符号,近观之中,战斗民族之特性,仍是鲜明。

《战争与和平》在哈尔滨

10月26日凌晨,哈尔滨下了今冬第二场雪,雪中的俄罗斯建筑黯沉紧闭,渺茫如林中小屋,未来这两天,哈尔滨将重温一段真正的俄罗斯风味。此时,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在中国已经巡演了7天,那天将来到哈尔滨,演两场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战争与和平》。

就在雪花渐渐覆盖俄式尖顶的时候,我看见微信里上海大剧院的朋友发的谢幕图片——马林斯基在上海的最后一场演出大功告成。据说两场芭蕾都一票难求,加座一放出来就抢空。

芭蕾的独舞女主角是40岁的马林斯基首舞黛安娜·维什耶娃,现已在美国国家舞蹈团担任客座首席近15年,明年即将退役。她是俄罗斯文化输出的一个“芭蕾界的符号”,在这个对民族文化有种执拗的举国性狂热的国家,她作为舞蹈演员被誉为人民艺术家。马林斯基剧院是“国家体制”的产物,大量艺术人才在艺术总监、也是俄罗斯“艺术沙皇”级人物瓦莱里·捷杰耶夫(Valery Gergiev)的慧眼下度过少年、青年时期,达到艺术的巅峰期。

据说这一次维什耶娃是被捷杰耶夫一个电话从美国叫来的。“你不要待在美国,今后就驻海参崴的马林斯基新剧院,在这之前我要带你来次上海。”上海大剧院的总经理张笑丁这样告诉我,捷杰耶夫就像个不可抗拒的磁场,多少活跃在海外的艺术家对他来说就像线头在手的风筝,不管是否隶属马林斯基,都一呼百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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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斯基剧院艺术总监、指挥家捷杰耶夫(上海大剧院供图)

马林斯基剧院这次的中国巡演可谓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共演19场,上海7场、哈尔滨2场,其次是北京、广州、天津……几乎没有一天空隙,其中捷杰耶夫亲自挥棒10场。所以当哈尔滨即将迎来东方第一缕曙光时,捷杰耶夫还在上海午夜的街头享受着啤酒,这对他来说是每晚工作后的精神提振剂。

哈尔滨大剧院于今年7月刚刚落成,是个后现代派艺术的建筑,在松花江北岸,冬日退潮的沼泽中,一具极富剥离感的银灰色盔甲破冰而出,像是外星上的外物在工业城市老迈的阳光下反射着新生的光。《战争与和平》无疑将在17点就入夜的冰城搅动起一股令人渴望的晚餐热汤,600人登台的大戏对任何城市来说都那么罕见。

捷杰耶夫到达大剧院的时候是下午16点,在中国经纪公司“吴氏策划”总经理吴嘉童的陪同下哼哧哼哧地出席了下午举行的文化论坛,致了一个辞,转而就排练去了,此刻距离开演还有3个多小时。跟着捷杰耶夫当空中飞人,吴嘉童无时不徘徊在惊险和侥幸的两极。“本来我建议今天歇一天可以彩排,他说我不需要彩排,我倒背如流。”吴嘉童说,显然他承担了很多风险,那晚的乐队有没有替代指挥先不说,最要命的是交响乐团是当天上午的航班从上海起飞,乐团不可能有替代。

这种生活捷杰耶夫已经过惯了,在他看来,不需要在国外巡演的时候浪费哪怕一天,只要有档期都可塞满。马林斯基剧院不愧是俄罗斯最大的艺术工厂,4000名雇员和艺术家,1200多部作品,每年国内常规演出2000场,捷杰耶夫亲自带队赴国外演出三四百场……人们很少可以看到世界上哪家剧院如此高产,简直就像永动机。一切又归功于捷杰耶夫有这样的魄力和体力,允许他整天整天地文化输出。吴嘉童说:“‘姐夫’就是一劳模,全世界都知道的,3点睡觉,7点起床。”“姐夫”是中国艺术界给他的别名,捷杰耶夫自1998年第一次来上海,参加上海大剧院落成演出后,就与中国结缘。

真正俄罗斯的东西

剧院内部是用水曲柳木材装成的,像一个刨得光光的木雕装置,流线体的造型把观众席分割成蜂巢和一个个黑洞的形状,是冰天雪地中的好去处。《战争与和平》演了4个小时,两幕13场,让人全程忘却外面的寒夜。这是一出地道的俄罗斯歌剧,由苏联著名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在1941年写成。虽然托尔斯泰的原著背景是1812年抵抗拿破仑欧洲侵略的俄法战争,但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则受激发于“二战”初期的苏德战争。马林斯基剧院的《战争与和平》有八九个版本,那显然是俄罗斯人的“主旋律”式的剧目,鲜见于世界舞台,也就是在英国考文特花园和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等少数场合演过,主要原因是制作价格不菲,很少有剧院接得下来。

用捷杰耶夫的话来说,这是“最俄罗斯的东西”,600个演员,其中出现有名字的就60多人,第一幕为爱情,第二幕为战争。但这毕竟是一出历史剧,非以人物性格与命运的逻辑为引线发展而去,所以两幕之间基本各自为政,片段式的情节松弛而流布全剧,如同看一部活的战争电影。特别在第二幕中,为凸显莫斯科人民情愿大火烧城以驱赶拿破仑军队,衣衫褴褛的人民站在战壕上远眺红光印天居然被装在了一个舞台上,俄国总司令库图佐夫与拿破仑的交战再现为担架、伤员、枪炮压台……

毕竟,这是普罗科菲耶夫历时12年的生命最后之作。1935年,他从美国结束17年的流亡回到苏联,想着写一部苏维埃题材的作品,最后落定在《战争与和平》上,也注定了它的意识形态烙印和特定的时代情绪。普罗科菲耶夫使用朗诵调和合唱来发挥俄语的歌唱性,所以对比管弦乐和声乐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这样,它就和歌剧的正统之源意大利歌剧相去甚远,毕竟,意大利歌剧更具古典性,人民性和革命性只是俄罗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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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26日晚,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的经典歌剧《战争与和平》在哈尔滨大剧院上演。

俄语本身发音靠后,使得歌剧听起来不如意大利的尖突高亢,而19世纪末发端的俄罗斯歌剧本身就与即将黯然收场的没落贵族同步,所以不及南欧明丽的巴洛克宫廷赋予歌剧的视觉色彩。正在和捷杰耶夫洽谈合作的中国男高音袁晨野也来了,他可能在将来会演皮埃尔一角,这位莫斯科的失意又善良的贵族最终与娜塔莎成了一对。但歌剧中就再没回到这一主题,而是结束在对法的胜利上……袁晨野谈起俄式歌剧与意大利歌剧的区别:“这个戏巧就巧在选的每一个演员都是与角色相当契合的,它不会像是意大利的《阿依达》式的英雄主义历史剧,皮埃尔的人物设定注定了他不会被写成英雄男高音,这个跟人物是符合的。”

上海大剧院总经理张笑丁看完《战争与和平》后,暗暗自忖还好上海没有接这部戏,因为舞台布置难度太高,对于那几天歌剧、交响乐,又歌剧、芭蕾舞的连轴转,根本没法完成转台。一周前,在看了上海的开场演出歌剧《黑桃皇后》后她说:“对于角色的理解,他们是吃到骨子里了。你会发现作为演员他们就是最适合的,比如盖尔曼一角,男主角的音色跟第一个马林斯基版的唱片中的音色是极接近的,够尖但不够雄厚,就是因为这个人物本身就是病态的。”

马林斯基剧院在上海的七场演出,是今年的上海大剧院在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最重要的演出。10月18日开演前两周,技术团队带着14个集装箱抵沪。《黑桃皇后》是柴可夫斯基人生末年时期的歌剧,被音乐界看作是他一部色调最阴郁、心理张力最极端、风格最多样化的超现实主义之作。

上海七场的幕后

张笑丁在拿到策划公司给的节目单时,最初的开幕剧是《茶花女》,而最终两场芭蕾是《天鹅湖》。但是她一直心想着,首先那该是一部正宗的俄罗斯本土歌剧,而不是俄罗斯的外国作品,虽然“姐夫”海纳百川,外国作品都信手拈来;其次《天鹅湖》在上海演得太多了,能不能有些稍冷的。今年3月,她赶去圣彼得堡,为了找“姐夫”敲定最后的剧目。她记得她先是在马林斯基剧院看了一场肖斯塔科维奇的歌剧《鼻子》,终场时去到侧台等待乐池上的捷杰耶夫下来。那刻她发现一溜人都在候着他,把侧台站成候诊区一样。

“我们既然是中国人的脸,我想就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等他看到我们。”张笑丁说,捷杰耶夫走过来说自己有个电视采访,“要我们务必今晚等他,不然就没有时间谈了。”随后那个电视采访做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午夜等到捷杰耶夫。“马林斯基的助手也跟我们提示,‘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不然谁也做不了主’。”

袁晨野告诉我,他也“逮”过捷杰耶夫。去年,他作为声乐评委前去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和捷杰耶夫约好谈一个角色,结果满场找不到人,“他的助手也找不到他”,于是再通过中国区的评委联系人,也就是经纪方的吴嘉童才找到他。在马林斯基,只有捷杰耶夫的话才算最终拍板,他的“音乐沙皇”之名不是空穴来风,如今,人们更尊他为“音乐界的普京”,他本身就跟普京过从甚密。“老柴比赛时普京坐在下面三个小时没有动地儿。”袁晨野说。国家体制加上个人威权统治在艺术上的表现,马林斯基剧院是不二之标本,正因如此,帮助剧院成为俄罗斯体量最大的艺术工厂,前提是有捷杰耶夫这样一部中枢地位的活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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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在上海大剧院演出歌剧《黑桃皇后》(上海大剧院供图)

那时,张笑丁看到去年的新版《黑桃皇后》剧照,舞美奢华而气度不凡,心里定了就要演这一部。直到来了才知道,装台的难度远超想象,因为这次把歌剧、交响和芭蕾都搬来了,这对上海大剧院来说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换台。更难在协作调配,俄方的技术团队各自为政,灯光、吊杆、道具“各种工种做完完事,都没有一个协同”;每日的工作进程没有一个落在纸上的准数,“都为他们做好通宵的准备了,他们到了中午说可以了,下午不用干了”。再比如,开演《黑桃皇后》前一天晚上,演员与捷杰耶夫齐到上海,夜晚22点来到大剧院“心血来潮”地要彩排,让中方人员手足无措。此前捷杰耶夫刚在日本巡回了10天。张笑丁记得捷杰耶夫曾经那么跟她谦虚过一句:“我们俄罗斯人就是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相比还是德国人和日本人比较严谨。”

500人的俄方团队被分配在上海5个酒店,光接待就超出了上海大剧院的常规极限。“中间交响乐团还去了澳门演出,24日演《罗朱》的当天上午才赶回来,等于要给他们弄二次签证,对我们的演出是有风险的。”大剧院方也牵动着神经,就怕万一在最后时刻搞砸。整个完事后,大剧院松了口气,给上海出入境管理处送了一面锦旗,确实,如果没有公家的帮忙甚至绿色通道,妄论舞台上的光鲜。

国家体制产物

马林斯基剧院始建于1849年,在苏联时代曾被更名为基洛夫剧院。更早的有叶卡杰琳娜大帝时代的圣彼得堡大剧院,而马林斯基剧院仿制意大利式的U形环绕舞台,可容纳1625人,舞台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1890年,圣彼得堡大剧院愈加相形见绌,在原址上拆除建造了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原剧院编制被马林斯基剧院吸收。

俄罗斯音乐的灵魂人物柴可夫斯基就师出圣彼得堡音乐学院,他的作品首演几乎都在马林斯基剧院。承着这样的脉系,1978年刚从圣彼得堡音乐学院毕业的捷杰耶夫顺理成章进入了马林斯基剧院,担任特米卡尔诺夫的助理指挥。他曾师从当时的指挥巨匠、一代宗师伊利亚·穆辛(Ilya Musin),此公曾一举培养出特米尔卡诺夫、捷杰耶夫以及比契科夫三位俄罗斯指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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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林斯基演出芭蕾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上海大剧院供图)

1988年,苏联政体风雨飘摇之际,剧院在自由经济的召唤下也开始搞选举改革。时任艺术总监特米尔卡诺夫,还是捷杰耶夫的师傅,但35岁的捷杰耶夫以85%的票数被选为新的艺术总监,于是特米尔卡诺夫转会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接棒刚逝世的指挥巨擘穆拉文斯基。1991年苏联解体,作为国营单位的马林斯基剧院的国家财政拨款突然跳水到原来的15%,面临动荡的转型期,演员流失严重,捷杰耶夫在重压下只能大刀阔斧地改革,包括搜罗非专业年轻演员、力推海外演出、举办音乐节。

捷杰耶夫是俄罗斯《福布斯》排行榜上排名第三的人物,年入1650万美元。“从来没有华丽的衣着。”吴嘉童说。他见过太多享受型的艺术家,但捷杰耶夫是那种有钱没时间花的人,有次他去捷杰耶夫在圣彼得堡的家,那普通人家的气息把他惊到了。那是一栋很不起眼的20层高的居民楼,内装远比不上中国的商品房小区,他至今带着自己的家庭和母亲、姐姐同住,那是一个相当传统的高加索艺术世家。“他有个15岁的儿子,也在学钢琴,但我从没见他把自己儿子一个劲往台上推。”

10月28日,是捷杰耶夫演完两场《战争与和平》后难得不用工作的一日,他和吴嘉童下午就要赶到北京,因为翌日下午在国家大剧院有场交响乐。他们在酒店餐厅边吃早餐边对着明年的计划,捷杰耶夫的脑筋里永远在转着日程安排,他几乎能精确地告知明年他几时还有空档可以留给中国。在奔赴机场前吴嘉童问他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他说想看一看哈尔滨的东北虎园。“他就是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看,没有不吃的东西。”完事后吴嘉童松了口气跟我们说。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战争与和平》在哈尔滨的演出?

捷杰耶夫:我24岁时就指挥过八九个版本的《战争与和平》,留存下来的录音就三四版,这部剧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站。我现在还在寻找最好的声音,9个月前海参崴的新边疆剧院落成,至此我们有4个大歌剧厅、5个小室内音乐厅,共8万平方米面积,我们雇用4000人,360个乐手。但我知道观众是重要的,从造一个剧院,到制作精良的演出,再到怎么把观众带进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上海连演七场共四种不同种类的演出,如何做这样的准备?

捷杰耶夫:确实这种持续又多样的演出方式是不容易的,但我在这里指挥的第一场《黑桃皇后》不是在这里彩排的,它已经存在15年了,我已经对它滚瓜烂熟。我只需要在不同的舞台上摸索音响效果,在舞台上为贝斯、鼓、管乐等等寻找最恰当的摆放,制造最好的视听效果;其次作为指挥,我只需要为当晚积蓄能量。

三联生活周刊:这些剧目都是怎样确定下来的?

捷杰耶夫:在谈项目的时候我必须迅速决定什么是最适当的呈现,我在两年前谈上海曲目的时候,我就想起来我18年前来过上海,还能演什么,把《黑桃皇后》搬到上海是不容易的,它需要凑齐一些很重要的演员。这次可以把交响、芭蕾、歌剧、儿童剧一起搬到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满意的组合。我是第一个把音乐会带入上海大剧院的国外指挥,2008年国家大剧院建成后几乎一年来一两次,我在那里演了不下25场,把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拉赫马尼诺夫的作品一一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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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与朱丽叶》,首舞黛安娜·维什耶娃担任女主角(上海大剧院供图)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歌剧歌手来讲,你挑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捷杰耶夫:训练歌手包括了语言、表达方式,甚至每一个词在情绪强弱上的表达,我们要花很长时间来讨论这个,要录很多版本跟国外的原版做比较。音色是每个歌唱家最基本的区别,但是成名的大艺术家往往会误解自己什么都能演,这就错了。从传统上来看,意大利歌剧和德国歌剧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但今天你可以看到全世界范围的好声音正在轮流串台,德国人会用韩国歌手,马林斯基也会用中国的歌手,我们的演员也在意大利、美国、德国、萨尔茨堡登台,融合已经是种趋势。我也会拿来这个时代最好的歌手,我指挥过12种威尔第的歌剧,5种普契尼的歌剧。

三联生活周刊:有观众发现你在指挥时曾经双手靠背,只用眼神,这是哪种风格?

捷杰耶夫:音乐是一种富于情绪色彩的表达,它不仅表现在肢体语言上,还有很多可以是眼神和面部表情的流露。我很幸运的是我早年学指挥时见过真正的指挥大师,虽然很多已逝,比如穆辛。我遵循的风格还是要按照谱上的表情记号来指挥,读懂作曲家的原意,也让乐队读懂你,剔除不必要的动作,知道如何在挥与不挥间调配,最重要的是不要给歌手或者乐队造成心理负担。

三联生活周刊:欧洲的剧院有长年驻演的传统,但中国的剧院并没有这种传统,如何看待这种区别?

捷杰耶夫:中国的剧院数量的确是近20年赶超上来的,欧洲的剧院都有自己专属的传统,有些就是有历史声名的歌剧团或芭蕾舞团的常驻剧院。我给中国的剧院一个建议,如何赋予它艺术生活的内容,那就是制作儿童剧,因为儿童剧不是独唱或独演,它会给大量的演员以机会,同时也提高着技术、舞美、服装的实践能力。我们每年有上千场演出,海外巡演所付的所得税甚至可以说养着一个城市,3年前我说我们一起来做一些孩子的节目,能不能从一年2000万美元的税钱里抽100万美元给我们,我们给所有的幼儿园、小学演一遍。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王世襄王敦煌父子

吃主儿自己做饭,都得讲究什么东西做什么菜,料不能不好,也不能过好,这是讲究。
王敦煌:我出生时,祖父已经退休,母亲患肺病。两个旗人佣工玉爷和张奶奶照顾我们起居。玉爷负责杂事,张奶奶负责买菜做饭。说起吃,刚开始不是爱好,都是无意间不经意才学的,都是因为天天跟他们一块玩儿。
做饭现在讲饮食文化,都是瞎掰。比如说像以前,像我父亲,写很多文章,很多前辈也写过,那确实得懂,懂吃才能写。《红楼梦》里,饮食衬托当时的生活环境,借剧情发展说这事儿,那菜作为菜谱,能做得出来吗?比如那“茄鲞”,你琢磨去吧。凡能做菜的人,没人能做这菜的。吃主儿不是美食家。美食家,懂得多见得多,能引经据典写饮食。吃主儿则必须会点会买会做会吃。我算不上吃主儿,他(指王世襄)是。吃主儿认为,天下吃的,古今中外,只要我认为好吃,我就做,而且我可以爱怎么改怎么改。而且吃主儿,做的菜都不一个味,以我为主啊。
先单说点菜吧,首先,吃的东西物有所值,这东西贵要贵得有道理。还有,要花钱不多吃得好。吃主儿自己做饭,都得讲究什么东西做什么菜,料不能不好,也不能过好,这是讲究。就说海米拌芹菜,芹菜很便宜,可得选,什么芹菜能做,什么不能做。就要菜心里中间那一根,拿出跟海米拌。这跟餐馆不一样,餐馆不跟你拌芹菜,叫海米炒芹菜。海米要用3厘米以上的,跟个大弯钩一样,最高品级的,也叫大虾干,现在都没有了。芹菜根本不贵,但一捆只挑出那么一点就贵了吧。
以前经常自己去选料。我小时候,北京市场上也能见到鲜蘑菇,但是品种太少,其中野生的有两种,一种叫鸡腿蘑,一种叫柳蘑,外观和口感都差别很大。根据我父亲的经验,入馔时不能把它们混用。我是跟他学的采蘑菇,70年代,他从干校回北京,比较闲的时候,就琢磨起这口儿来了。他先是上菜市场找售货员打听,又按照售货员的指点骑车出永定门,在那儿的一所小学校传达室找到了以前往菜市场送蘑菇的张老汉。老人家告诉我父亲,他采蘑地点在永定河河沿,采必须会看“梢”,有“梢”的地方会一年年长出来。父亲取经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就带我采蘑菇去了。从右安门出城,过第二传染病医院往南直奔中顶村。
那时候北京四季分明,各季节有各季节的菜。什么菜最好吃?时令鲜蔬。比如说“双冬”,这是普通菜,你现在到菜馆看,多着呢。不要说小餐馆,特级餐馆,也就卖十几块,就凭这个价,就不能买。当年,这个菜是春天,讲究用鲜冬笋和冬菇。不能用鲜香菇,因为鲜香菇的香味没有水发冬菇浓,鲜香菇爱出汤,你把汤倒了不好吃。冬笋买不到的时候,餐馆就不卖这菜了,挂一个牌子,说要吃等明年了。
再说葱烧海参,山东名菜,现在做这菜的非常多,真做好可麻烦了。这葱得点出来,你别瞧它是作料,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葱有时令,春夏秋冬的葱不一样,葱烧海参用的是霜降之后挖出来的葱,又没霜冻,霜降之后的大葱最嫩。所以点这个菜,您就得在入冬之后,平常时候葱不好。
王世襄:我觉得现在的饮食,全变味了。最幸福的是孩子,他没吃过从前好的,吃什么都可以。我们吃过的,就觉得全不对了,吃饱肚子就完了。从一变之后,我也再不谈了,以前我也写过很多,现在完全绝望了,没什么可吃的——原料都没了,工艺没用,无米之炊。
他(王敦煌)会买会做,我也是会买会做。我以前每天早晨在朝阳市场,响铃就往里冲。20年前了。买完菜转地方,提一碗豆浆回家,跟买菜的人都熟。那买菜的人,有的是保姆,有的是名厨。比如从前给班禅做饭的刘文辉,也在那儿买菜。常买菜的人说出来都是行话,人家都以为我是大师傅。
我往里跑,占一个摊,就让别人在别的摊上给我带点别的,因为再去就没了。他需要买的我给他带,到时候交换。卖菜的每个人都认识,天天见。骑着自行车买菜是吃之前最有乐趣的一件事。
以前有种特殊宴会形式叫“拜三会”。一般由七八人以上,十来个人以内定期聚会,先定一个礼拜的某一天,轮流做东,做东的人主勺。定礼拜二就叫“拜二会”,选在礼拜三就叫“拜三会”。我父亲和居住在北京的福建同乡一共十二个人就设立了一个“拜三会”,按时间推算三个多月做一次东。我父亲做东时,几乎没有去过外面的馆子,都是请一位居住在北京的福建名厨陈依泗主勺在家开家宴。母亲去世后,家里发生了较大变故,抗战时期,父亲失业回到家中,家里的佣工少了很多,但“拜三会”还是延续着,就由我来主厨。福建菜以海鲜见长,但当年陈师傅烹制福建菜,北京市场上能见到海鲜已经很鲜见了,大概只有黄花鱼、比目鱼、海鳗这些,我觉得如果海鲜到了如此地步还不如用北京能轻易买到的新鲜河鲜取代。我做的大席就很少上福建菜了。每次菜单都由我草拟,通常要准备十几个菜,其中冷盘四个,压轴汤一个,其余以热炒为主,但也可能在这其中还有一款普通的汤菜。在全部菜肴之中,时令鲜蔬约占三分之一。“草拟”是因拟选的菜单还要以市场能买回的原料为准。
1983年,有个美食博览会。全国的品尝展览,三个品尝委员,一个是北大的王利器,一个是溥杰,一个是我。那时候真是饮食的高峰,全国大师傅都到北京来,原料也还没变呢,各地方最好的厨子来比赛。可做评委吃不抱,回家还喝粥呢。你只能用筷子尝一点,不能多吃,多吃吃饱了嘴就不灵了。有杯茶在那里搁着,吃一口还得漱口,这样嘴才灵。
我记得福建有二强,强木根和强曲曲两兄弟,已经死了一个了,福建当地的名厨。他们带一个菜来,就是“鸡汤海蚌”。海蚌在郑振铎的家乡,生长在淡水和咸水之间。为这个比赛是用飞机运来的,生蚌剥开之后搁在碗里边,盖上盖,然后把灌在壶里的烧开的鸡汤浇在上边,保持原来的味。现在海蚌还有,不过非常少了,没有特殊的贵宾来不会吃着。
我还记得石家庄有一个厨子,做一个鲤鱼,丝切成比牙签粗一点点,炸完了每根都不连着,而且不断没有折的,全炸酥了。这个厨子很出名,干炸鲤鱼,蘸一点面,炸完再浇上汁,就好像狮子头上的毛发那样。蛋清抽打,堆起如雪,用作奶油的代用品。那次比赛也反映出美食烹饪风气里一些不可取的地方,如“雪里藏蛟”是红烧鳝背放在盘心,四周堆起高高的蛋清。“鸳鸯戏水游飞龙”是上汤氽飞龙片,汤面上浮着蛋清做的鸳鸯。“雪花蟹斗”是蟹粉装入原壳,上面堆起一团蛋清。我如果在筵席上遇到这三道菜,前两道下筷时可以避开蛋清,后一道要先把蛋清拨了才能入口,可见这样用蛋清点缀对菜本身没什么帮助。那时候艺术拼盘之风也开始盛行,我也觉得费时费工,华而不实,不应该成为饮食风气的主流。
我还尝了几个家常菜,我比较注重家常菜。因为你不能光去注重高级菜,家常菜做好了也不容易,所以我就专门去尝了尝家常菜。比如山西有几道。我写一篇文章,就专门写这个事。
这次美食盛会后来编了套书,中国名菜谱,编了北京和福建两本。食谱越早出的越好,越晚出的越坏。最早的,黄皮的小本,都是真招。现在这已经不行了,后来就是大画片,都是彩色的,话都没说到点子上,真到关键地方,不详细写了。比如一个菜,您得预备些什么,这上面都有,好做;但材料上哪里买去,买什么样的,他没说。什么叫新鲜,他没说。
王敦煌:吃主儿当然首先自己要喜欢吃。以前,人家过生日啊,请客啊,我都去看他们做。北京的饭馆都认识我,我都可以进去,跟他们聊,看他们做。我到四川,四川的饭馆,前面打通的,一边是灶用钩子挂着肉一边是桌子,我去吃的时候就看大师傅怎么做。我家里头,亲戚家里也有好厨子,我也跟他聊,看他怎么做。写《吃主儿》这本书的时候,中午我爸休息,我就骑车出去,一趟去二三十个饭馆,哪家都不点菜,就跟他聊天。聊着一会儿经理就出来了,跟我说干我们这行可不容易,以为我是他同行。
我一直强调的就是行家,什么是行家,除了辨认是否鲜嫩外,还得知道某种原料它适合制作哪几款菜,或者说要制作某种好菜,要选取哪一种原料。这种原料在一年四季里什么时候品质最好,应选取什么地方出产的,它的规格有什么讲究,在市场上怎样去选购,它还需要用什么配料,什么作料,什么调味品,它的配料,作料同样存在品质产地的一系列问题。买回来之后,怎么洗,怎么切,怎么做,按什么方法做,才能达到最好效果。制作过程中是煮是蒸,是炒还是炸,它要求什么火候,然后再到吃。
你说冬笋,崇文菜市场卖十至十五块钱一斤。还是桶货,不全是好的,今天新鲜也这个价,明天不新鲜也这个价。你在自由市场,七八块钱一斤,随便挑。您要到了南菜摊,六块,随便挑选。要到南菜供应中心,批发市场,随便挑,五块五钱一斤。这学问从哪里长,这得小时候慢慢熏陶,一通百通。你还得经常跟菜贩子聊去,我都有他们的电话,经常打电话问一下,你那里现在有什么菜啊。吃从买开始,先得会买,会吃就会买;你会吃,才知道这东西用什么料,你得上哪里买去。这是相辅相成的。
吃主儿还讲究不糟践东西。现在年根底下,按北京的习俗要做不少年菜,其中就有“肉皮冻”和“豆酱”。这两款菜都是凉菜,离不开猪肉皮。每天做饭时若有蹬下来的肉皮,剔下来的骨头,剁下来的鸡爪子、鸭翅尖,剥出来的鸡内金,吃西瓜、南瓜时留下的瓜子以及剥下来的橘子皮我都没有一扔了事的习惯,一定要想办法把它用上。猪肉皮平时都存着,攒出来的干肉皮,用温水泡泡,到年头就能用。
我和我爸在吃上面很多观点不一样,有一点是肯定一致的。就是从做,到菜,菜占90%,做占10%,原料是最重要的。
王世襄:现在的确挺绝望的。什么都变了。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口味就不行了。(王敦煌插话说,最大的失望是不能自己骑车出去买菜了。)
每一个菜都有习惯做法,爆羊肉就是葱跟羊肉,当然有姜之类的作料,但整个一定是有规定的。北京菜的口味,一般比南方菜偏咸,但每个菜有每个菜的味。反正我觉得现在的菜不是味了。最近我吃芹菜,一点味都没有,跟吃草一样。原料不如从前,这好像是世界性的问题,还不只是中国的问题。
以前我们下乡,在咸宁干校。刚去时候不让我进厨房,怕我下毒,后来第三年把我解放了,我在那儿成头把刀了。刚到咸宁很苦,天天吃南瓜,咸菜是北京带去的,都长红霉了。后来就逍遥了,干校人都调回去了,就没人管了,油和糖都整缸的。整个就是逍遥时代,一个连就剩十来个人,猪还剩十几头,油攒了一大缸。宰完一头猪,头两天熘肝尖啊,炒腰花啊,什么糖醋里脊,都我做;然后第二步就是吃红烧肉,最后一步就是吃馅,吃饺子了。
晚上还跟着当地人出去打鱼去,前阵子他们一家子还从湖北来看过我,现在湖都荒废了,都买大挖土车,给人挖坑,放水养鱼。职业整个都变了。
1972、1973年时候,干校走一个人像来一个宴会似的。大家吃得很凶。我当年做过的一个菜,现在任何饭馆也做不出来。也是我做过的一次最得意的香糟菜,就是“糟溜鳜鱼白加蒲菜”。我刚到干校时候,鲜鳜鱼和野生鳜鱼,四毛钱一斤,等到我走的时候就涨到快一块了。我到湖边去买14条鳜鱼,全要公的,一条母的也不要。母的肚子大,可以区分公母的。14条鱼白,也就是公鱼的生殖器官,非常嫩,跟豆腐一样。蒲菜就是湖里头拿的,喂牛的,叫茭白草,挖一大捆,剥出嫩心就成为蒲菜,每根两寸来长,比济南大明湖产的毫不逊色。香糟酒是我从北京带去的。三者合一,做成后鱼白柔软鲜美,腴而不腻,蒲菜脆嫩清香,加上香糟,奇妙无比。当时吃的人都大叫好吃。现在一个饭馆哪里找出14条活鳜鱼来做一个菜?不可能啊。然后这一桌都是鳜鱼,炒鳜鱼片啊,炸鳜鱼排啊,糖醋鳜鱼啊,还有干烧鳜鱼、清蒸鳜鱼和清汤鱼丸。那天就吃14条鳜鱼。我们叫它“鳜鱼宴”。
那日子是很逍遥,可是岁月蹉跎啊,所以我就是写写诗,真是把时光都耽误了。
从干校回来后还买,后来朝阳市场就关了,变成超市。现在去东四,朝阳市场味都变了。老不做,手也会生疏。所以我现在不买不做也不谈,谈也没有意思了。出去吃没有一次满意的。有的地方觉得一两个菜还可以,吃一两回也就觉得腻了。
后来朋友间也相互交流,我在好多人家里都做过菜。我还想起抗战胜利前,我去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的机会,在纽约逗留了一段时间,当时在那里住的燕京学长有瞿同祖、赵曾玖夫妇。我是走到哪里都想找地方做菜的,他们两位又欢迎我去,所以不用事先约好,早晨买到东西就提着包进了瞿家厨房。那天老舍也在那儿,他吃的就是我做的菜。
我记得那天做的两个菜是面包虾和鸡片炒龙须菜。美国面包品种繁多,只要买切薄片的无糖白面包,切掉边,改成四小块就可以往上堆虾泥了。虾用小包的冻虾仁,调入打好的鸡蛋清和玉米粉,加入葱、姜末和佐料,往上撒些洋火腿末粘一些外国香菜叶。这菜以前在上海就流行过叫“虾仁吐司”。
那时国外买鸡可以按需要的部位选购,剔好的鸡脯只需去膜片薄就可上浆过油。鸡骨架也单买,煮后就可以当高汤用。成捆的龙须菜又肥又白,斜刀切片,根部不用。龙须菜炒后还有点脆,和鸡味很调和,但微苦。爱吃的人认为好就好在这微苦上。
吃饭时候,我和老舍先生谈起龙须菜。我说龙须菜是北方

耿乐:电影的春天好像回来了

2017年,耿乐参演的两部电影《嘉年华》和《相爱相亲》都入围了国内外多个电影节。他不禁感慨:“好像大家认真对待电影、认真对待艺术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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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耿乐(黄宇 摄)

阳光灿烂的日子

威尼斯电影节期间,《嘉年华》剧组接受国内媒体采访,耿乐来晚了,一入座就很激动:“很久没这样拍戏了,感觉像是回到了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

那是一个后来被广为流传的开始。长发、穿着牛仔裤的耿乐坐在操场上无所事事,一位穿黑衣、戴墨镜的女青年走过来主动搭话。“喜欢摇滚吗?喜欢电影吗?”女青年问。“喜欢。”耿乐答。像是对上了暗号,耿乐跟着女青年去了剧组。

面试耿乐的是另一位摇滚青年管虎。“就见了个面,没让我试戏。他们觉得外形和气质对了最重要,其他的,再调。”耿乐还记得,见面那会儿管虎的头发也挺“特儿”的,他刚从电影学院毕业没多久,大不了自己几岁,聊起来没有代沟。

就这样,学了七八年美术的摇滚青年耿乐当了把演员,成了管虎处女作《头发乱了》的男主角。

在耿乐的记忆里,他人生中第一次坐在摄影机前的感觉“特别躁”,回忆起来都是摄影机“咔咔咔”的声音。《头发乱了》的第一场戏是夜戏,耿乐和张嘉译在审讯室里对峙,耿乐的人设是从容淡定且桀骜不驯。“《头发乱了》还不像后来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没那么多资金,摄像机都不是低噪的。一开机,“哔’一声,紧接着就是咔咔咔的胶片盒摩擦声,跟马达似的,我立马就怂了。”

怂着怂着就适应了。几个月后,《头发乱了》拍完,耿乐又回到了学校。电影还没上映,没有老百姓认识他,但在年轻的电影创作者中,这个长头发、艺术范儿、热爱摇滚的文艺青年的名字开始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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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乱了》剧照

最先找上门来的是姜文。当时,姜文已经是演过《红高粱》和《本命年》的大明星,他正在筹拍自己的导演处女作。“找了好些日子,找不到演刘忆苦的演员。”耿乐说,是《头发乱了》剧组的人把自己推荐给姜文的,“我们这边的男一号,美院的孩子,你看看?”

耿乐被招呼过去,见了姜文。这位大明星话不多,看了几眼:“嗯,合适,挺好,把头发剪了就行。”

剪头发这事让耿乐有点犹豫,但想到是大明星姜文的电影,他就咬着牙下了狠手。姜文也理解耿乐的牺牲,他用一卷胶卷记录下了耿乐剪头发的过程。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剧组里一堆十几二十岁的大小伙子,整天瞎胡闹。耿乐是唯一一个不住在剧组的男孩,当时他正读大四,要做毕业作品,系主任让班主任给他捎句话:“让他想清楚,他是美院的学生,想拍电影去读电影学院。”班主任人好,护着他,给他开了后门。“该走走,每天来点个名就行。”耿乐感慨,“那时的学校是真自由、真开放。”

《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姜文的导演处女作,他铆足了劲想拍好,不惜时间和金钱。“电影8月底开机,8月中旬就把我们集中在一起了。夏雨他们更早,7月中旬就开始封闭训练。我见到他们那会儿,那帮孩子已经满嘴都是‘文革’歌曲和毛主席语录了。”耿乐加入后,大家又围读剧本半个月,“开机时所有台词都倒背如流,跟日常聊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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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即便这样,电影拍起来也没那么顺利。“胶片多贵啊,姜文不管,每场戏都得拍个20条,那会儿的中国电影哪敢这么烧钱?”耿乐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夏雨人小鬼大,劝大伙前几条用不着好好演,保不准灯光、摄影、表演哪个环节会出错,等拍到十七八条,大家再卖力气。

“这帮破孩子,就这么把戏拍完了。”耿乐后来还说过,直到现在,夏雨哗啦哗啦滑滑板的那个场景还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北京乐与路

除了“刚开始拍电影”的日子,耿乐还常想起的是八九十年代那段散漫自由的时光。

他出生在艺术世家,祖父张仃是众所周知的国徽设计者,外婆邬析零是指挥家,1939年《黄河大合唱》的延安首演就是她担任指挥的。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耿乐不仅没背上包袱,还得到了比普通孩子更大的自由。

“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画画,我们家的艺术修为全靠基因传承。”耿乐开玩笑说,虽然没有一笔一画的教学,但家庭的艺术氛围还是滋养了他。小时候,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添油加醋”,他和爸爸拿一张画纸,“你画一个房子,我画一棵树,画着画着,整张画纸就被填满了”。

“就是喜欢画画,小时候所有课本上画的都是小人儿。看到什么就想画什么。当年《少林寺》特别流行,我就画了一堆小和尚。《甲午风云》是我最早进电影院看的电影,回家就画了好些清朝人。”

如今看来,父母对耿乐的教育很西化,“不要求成绩特别好,但很重视爱好”。当年,父母经常帮他向老师请病假、事假,带他去看电影。“那会儿进口片少,有个中美电影节什么的,放一周就完了,机会难得啊。”耿乐说,自己也不是那种淘气的孩子,最多蔫儿淘,被找过家长,“但爸妈回来也不一定完全站在老师那边”。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初二。“有天我爸突然和我说,准备一下,考美院附中吧。”耿乐有点懵,但听说去了之后可以一门心思画画,就巴不得赶快入学,“找了个老师帮忙辅导一下,素描、色彩、速写什么的,考过不难”。

进了中央美院附中,耿乐觉得,自己的人生完全不同了。“像哈利·波特进了魔法学校,一眼望去全是画画的,还是全国画得最好的。以前你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到了那,全是怪人,就显不出自己怪了。”

在附中时,耿乐的班主任是刘小东。“他也刚毕业留校,我们是他带的第一个班,不太像老师,像师哥。没事儿就和我们在一起,黄笑话什么的也讲,本身又画得非常好,我们都喜欢他。”刘小东告诉他们,画笔要紧贴着心,这句话,耿乐至今记得。

虽然后来转行拍了电影,但耿乐实打实地接受了八年严格的美院教育。“附中花了四年素描,大学头两年还是画素描。大卫像怎么画?老师说,想象你是一只蚂蚁,要爬过每一个表面。这画法,每张素描都得个把月。”

美院八年,耿乐的精神世界是被放养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央美院和附中还没搬家。王府井校尉胡同5号,附近就是热闹的前门,中国美术馆和人艺走着就能到,一条街上有三个电影院。“那时的美院学生是真的傲气,能接触到国外的东西,受的都是国外洪水猛兽的冲击,都是顶尖的。我?当然也傲啊。”耿乐说,当时,除了屁股不离开椅子地画画,他还爱上了摇滚,这股子热爱到大学时达到了顶峰。“唱得可能不行,吉他弹得也不怎么样。但范儿必须正。”耿乐说,皮衣、破洞牛仔裤、长头发都是标配。那时,国内买不到大尖头的牛皮靴,耿乐就从杂志上剪下照片,拿去家附近的皮鞋店定做,“后来姜文看到还问呢,这皮鞋不错,哪儿买的?”

那段日子是崔健、黑豹、唐朝的好时候,崔健常去美院食堂开演唱会,耿乐总跟着一帮哥们去听,站在离老崔不远的地方,耿乐觉得自己离生活很远,离梦想很近。

后来,崔健找了美院的一个混血留学生做女朋友,耿乐和朋友们借着这层关系,开始和崔健熟络起来。“他那胡同儿里的小平房,我们有时候会去看看他。”耿乐说。

喜欢摇滚的人都愤怒,耿乐却说,自己一点也不愤怒。“崔健他们都替大伙儿愤怒完了,我还愤怒什么?”相较于愤怒,他更迷恋的是摇滚和艺术的那份自由。

美院八年,自由的耿乐从没想过未来。艺术很好,但能一直搞下去吗?喜欢摇滚,但那就是个爱好。拍了两部电影,毕业前却没有一部上映。《阳光灿烂的日子》赚来的一万多块钱他一分不剩地买了相机,那部当时最新款佳能全自动相机就是他留给自己的重要精神遗产。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拍完两部电影,耿乐又回学校安静了一段日子。“每个毕业生都迷茫,我也一样。”人生中突然失去了学校那堵墙,到哪儿都不用叫老师,叫叔叔阿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过去考电影学院摄影系研究生,还和管虎商量过,后来不知怎么的也没去考。”耿乐说。

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和表演沾边,但又隔着好几层。“毕业后,我晃了一年,帮管虎他们拍拍MV,场记、美术、制片什么都做,但爸妈有点看不过去了。”耿乐说,父母觉得,好歹是个大学毕业生,得有个正经工作,不能浪费了当时还很被重视的“国家干部指标”。于是,家里帮他托人去了当时的实验话剧院,不是做演员,而是做剧照师。

“实验话剧院很活跃,廖凡、陈建斌、李冰冰,当时段奕宏还叫段龙,大家都是新人,谁都别废话,主角配角龙套,都得演。”耿乐说,那五年,话剧院的戏多,却只有他一个剧照师,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拍的。

对耿乐来说,这份工作技术含量不高,做起来驾轻就熟,但那五年却是他过得最暗淡的日子。“有个办公室,坐班,办公桌上有个红色的电话。身边都是年龄不小的同事,大家喝茶、看报,聊不上话。”耿乐说,那时,他唯一逃离现实的方式就是往暗房里跑。办公室在二楼,暗房在三楼,他借着话剧院要出纪念画册的由头,每天去办公室冒个泡,转身就钻进暗房里,没日没夜放大照片。

暗房有一个酒店标间那么大,没事可做时,他也泡在里面,手里拿着没上胶卷的相机,不停重复“上卷、按快门、上卷、按快门”的动作。有时候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醒来特别失落,“觉得自己的青春都耗在这了,要在黑暗里浪费过去了”。

转机出现在2000年前后。“实验话剧院和中国青艺合并,成了中国国家话剧院,青艺有三个剧照师,我一下子就解放了。”耿乐说。

《北京乐与路》《开往春天的地铁》《旅程》,耿乐连拍了三部文艺片,像是卸下了镣铐,他终于重获自由了。

《北京乐与路》是香港青年导演张婉婷的作品。她选中耿乐,看上的也是他那头长发和他身上摇滚青年的气质。在电影里,耿乐饰演的歌手平路执着于摇滚,贫穷又倔强,他和乐队伙伴最终的结局也像极了现实生活中那一代中国摇滚乐手的共同命运。到了《开往春天的地铁》和《旅程》,耿乐开始尝试转型。他剪掉了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穿上了通勤装和毛衣、呢子外套,成了陷入感情漩涡的中年男人和梦想发财的农村青年。

《北京乐与路》剧照

这三部戏沿用了《头发乱了》和《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拍戏模式。“较真儿,有创作的氛围。”《开往春天的地铁》开拍前,耿乐和徐静蕾每天相约一起去坐地铁,在早高峰的地铁上拿捏“七年之痒”的距离感。副导演举着DV跟着他们,拍回去给导演张一白看,“关系远了,近了,随时调整”。《旅程》的导演杨超是个更执拗的人。那部戏用了很多长镜头,都是在国道、公路上取景。“去拍摄现场,来来回回六小时,谁都不嫌麻烦。”耿乐说,那是他大量接拍电视剧之前,最后的认真琢磨表演和电影的一部戏。

《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接下来的日子,电视剧、电影一部接着一部,有些是主角,有些是配角,演过各行各业的人,也陷入过各种各样的感情纠葛,戏虽多,真正好的却不多,这也和2000年之后国内电视剧市场的大环境有关。

演着演着,耿乐迷茫了。他喜欢琢磨事,也喜欢从不同的视角和距离看问题,这可能是画画留下的毛病。当年画大卫雕像,靠近画板拼命画一阵子,就总要把椅子拿远些,或者站起来退后几步,端详端详整体。对于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耿乐也是类似的态度。

后来,他与国内有名的经纪人王京花签约,从那时起,耿乐才真正把演员当成自己一生的职业。“经历了挺长一段磨合期。”在签约之前,耿乐文艺青年脾气,觉得不好的剧本一律不接,“死等”。签约王京花之后,公司开始帮他“转变思维”。“作为一个演员,你一直演比等好剧本重要。总不接戏,慢慢地,找你的剧本就越来越少了。”这理论虽然不符合耿乐的预期,但他接受了,于是,开始紧锣密鼓地接戏。也努力信奉资深电影人江志强的话:“拍够100部再谈挑剧本。”

“2008年之后,我就又慢下来了。慢到什么程度?一年一部戏,电影或者电视剧。”耿乐说。工作和生活慢下来那段日子,他还和同学、老师一起办过展览,那段时间也画了些画,在艺术区和影视圈都成了边缘人,而他恰好享受这边缘的状态。

开往春天的地铁

经历了“不是好剧本就不接”和“尽可能多演”两种极端状态,这几年,耿乐渐渐在工作中找到了平衡。2017年,他参演的两部电影《嘉年华》和《相爱相亲》都入围了国内外多个电影节。“好像大家认真对待电影,认真对待艺术的好日子又回来了。”耿乐感慨。

导演文晏把《嘉年华》的剧本发给耿乐,耿乐很喜欢,但对分配给他的角色——小文的父亲有点不太满意。“太憋屈了,情绪发泄不出来。而且这么大一女孩的父亲,我怕演不准确。”

“是什么时候开始演父亲的?”这个问题让耿乐想了半天,“真的算起来可能是2013年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那个角色和前妻(有个)女儿,离婚的时候不知道怀孕这事,几年后突然蹦出了一个女儿。我自己的孩子才两岁,演十几岁孩子的父亲,我只能靠照猫画虎。”文晏不理耿乐的犹豫,扔下一句话:“就因为你不像这么大女孩的父亲,才找你演。”听了这话,耿乐恍然大悟,一下子找到了角色的感觉。

《嘉年华》剧照

《嘉年华》的美学是接近欧洲风格的,导演请来了达内兄弟的御用摄影师本诺·德福。“长镜头,摄影机离你特别近。”耿乐比画着机器与人的距离,“和你演对手戏的都是小孩或者非职业演员,你一点都不能演,演过了一眼就被看出来。那个分寸感,就只能不断拍,不断找。”

《相爱相亲》也是一部走心的电影,耿乐是在高铁上看完那部剧本的,“边看边哭,看得百感交集”。在那部电影里,耿乐的角色也是个半大孩子的父亲,戏份不多,但他自己很喜欢。“每次出场都在不同的角色和状态里,发挥空间很大。”孩子的父亲、话剧团演员、哭丧人、假律师⋯⋯耿乐细数自己在电影里的角色和状态,一脸得意。

《相爱相亲》剧照

过去两年还有件让耿乐高兴的事,那就是演了徐浩峰的《刀背藏身》。“我的学弟,我附中四年级时,他一年级,他的电影挺有意思,风格独特,是个有态度的人。”耿乐的美院情结依然挥之不去。

他喜欢徐浩峰的《刀背藏身》,虽然有生涩的地方,但那部电影干净利索,符合他的审美。“唯一不满意的是电影里的洋妞,每部都有这么个人物,那是徐浩峰的恶趣味。”耿乐拿自己的学弟逗乐。

《刀背藏身》里,耿乐演一个半疯半癫的泼皮无赖,拍戏的大多数时间都赤脚走来走去。拍戏的苦他拼命演电视剧那些年就吃尽了,如今能为自己喜欢的导演和电影吃苦,他乐此不疲。

《刀背藏身》剧照

做演员20多年,耿乐算是有些名气,但始终没大红过。艺术片导演都喜欢他,但艺术片的受众有限。也许是运气一般,他演的那些电视剧大多不温不火,能让他在观众眼里混个脸熟,但远不能给他带来粉丝和暴涨的商业价值。这么多年过去了,了解电影的人提起耿乐,聊得最多的还是他早年的作品,以及那些他和第六代导演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嘉年华》《相爱相亲》和《刀背藏身》里他并非主角,但这几部作品对他意义不小——他又和最优秀的华语电影人站在一起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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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电影节上,《嘉年华》的主创们出席首映礼

2017年9月初,作为主竞赛入围作品,《嘉年华》在威尼斯电影节的电影宫首映,耿乐随导演文晏和其他几位主创一起出席首映礼。“电影结束后,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了观众对于电影和艺术的尊重。”耿乐说。

(本文刊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03期,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文化精英”许知远,怎么没人骂了?

2015年,腾讯视频为许知远量身打造了访谈节目《十三邀》,对话文艺圈、娱乐圈、商圈各路大佬。

节目里,许知远乖张、顽固,总是试图追问对方对时代的看法。

他问俞飞鸿,你那么美,怎会去拍(《小丈夫》)那么庸俗的剧?问林志玲,你怎么看待东亚社会的单调性?问张艺谋,你为什么要拍一部烂片?甚至问到木村拓哉,你有没想过用自己的能量改变日本?

有次直接把张楚问急了,对方怼他:“我们能不能不谈人生啊?”

在采访马东时,许知远评价《奇葩说》一类的节目粗鄙,很难真正影响一代人,并企图把他拉回“精英”阵营:“马东你为什么不抵触这个(粗鄙化)的时代?”

马东回他:“我没那么自恋。”

节目播出引起巨大反响,他和李诞、俞飞鸿的采访都被翻了出来,网友骂他“男权”“油腻”“人五人六装清高”:

“你的节目除了尬聊和沉默,还有什么?”

“除了瞎批判啥也不会的东西,你也配叫‘精英’?”

可许知远仍旧高傲:“我是知识分子,精英就要背负精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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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许知远生在苏北一个军人家庭,他在连云港长到6岁,7岁随搬到北京,住在部队大院里。

70年代的部队大院已不是姜文那时候的部队大院,孩子们一个个乖巧老实,上学、考试、学英语,从不干违纲乱纪的事儿。

许知远更是孩子里最“驯服”的那个,害怕冲突,从不打架,放了学就回家看书。

很多年后他感喟道:“我觉得我缺乏生活,我的童年、少年都像是在书本中成长起来的……正常到令人发指!”

因为父亲工作缘故,许知远经常转学,小学六年念了五个学校。转学转多了,许知远的话越来越少,到哪都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不懂得跟谁交朋友,也不知道跟谁拉帮结派。

久而久之,年幼的许知远产生了一种身份焦虑。他形容道:

“这(身份焦虑)让我更习惯去做一名旁观者,做一名边缘人,然后内心想着不断去证明自己,成为他们的中心。”

许知远成绩好,但不是最好的那一拨,平时老师讲的知识他听几遍就会了,不用花大量时间学习,又不敢跟坏孩子一样捣蛋,他觉得日子过得没劲,主流得非常乏味。

上了高中,许知远开始想要反叛。他读鲁迅、读李敖,还读柏杨、爱默生,每每惊叹于他们的正气和风骨。从那时起,许知远就给自己定下目标,成为一个批判式的知识分子。

1992年,许知远读高一,班上来了个北大的知名学者当语文老师,叫孔庆东。孔老师跟别的语文老师不一样,他除了讲考试要考的内容,还给同学们讲五四,讲崔健的《一块红布》。

有天孔老师讲《荷塘月色》,他把书卷起来插在屁股上的裤兜里,然后一边踱步一边吟诵,声音极富感染力: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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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都被他感染了,许知远更是听得陶醉。

背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孔老师也感动了,他告诉学生,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朱自清,是自己的师祖。

接下来,孔老师开始了对北大的爱慕的倾诉,他说北大的学生都是心忧天下的人,北大的扫大街的都比清华教授强,甚至还说:

“在北大扔下一颗炸弹,中国将倒退50年。”

坐在台下的许知远记住了老师的话,发誓要考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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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许知远考进北大微电子专业,临开学前几天,他骑车把北大逛了个遍,激动地在心里大喊:

终于来到那个“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北大了。

可许知远不久发现,真正的北大好像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校园三角地贴满了商业广告,同学们张嘴“雅思”、闭嘴“托福”,更让他看不惯的是,北大最重要、名气最大的一个院系竟然是光华管理学院。

许知远对这种大学生活无比失望:

“80年代的理想主义,早已消失殆尽。北大里已经没有诗人了,这里只有写诗的人,他们一点也不诗意。”

对现实失望的许知远开始逃课,他去听文学院系的课,历史系的课,去听戴锦华讲社会批评,听钱理群讲民国年代。

有次他去旁听历史系一位老师讲中国通史,结果那位老师讲完竹林七贤,讲到嵇康被杀就不讲了,他说:

“中国通史我只讲到这里,从下节课开始换一个老师来讲,因为中国历史到此就变得非常无趣,我只关心有趣的部分。”

许知远对这个老师肃然起敬,觉得这才是人文系教师该有的样子。

不逃课的日子,许知远就腻在北大图书馆,从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读到伯特兰·罗素,埃德蒙·威尔逊到让-保尔·萨特,碰到喜欢的书,即使交罚金也不舍得还回去。他说:

“我只愿意与书中那些灵魂对话,换了给谁,都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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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网络
1999年,许知远创办了一本校园杂志,取名《微光》,《微光》的文章由他自己和几个文学好友撰写,文学、音乐、理想无所不谈,除了微电子。
他在文章里写:

“大学变成了流水线似的加工厂,它从未给学生灌输一种独立的情感,一种判断事物的能力。它让它的学生对这个世界满是茫然无知的幼稚。”

因为内容太过“反动”,杂志出到第四期就被校领导勒令停刊了。

停刊同年,许知远提交了休学一年的申请。他开始写作,为《三联生活周刊》、《书城》撰稿,后来还做起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希望像李普曼那样用文字改变世界。

后来,他把那段年少时光写的文章集结成册,取名《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在自序里,他这样介绍自己:

“一位喜欢对世界进行广泛发言的知识分子。”

“一个怀抱梦想,并因为梦想碰壁而忧伤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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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许知远在《经济观察报》任主笔,他文风犀利,观点尖锐,擅长用英语从句式的写作方法,很快引起业内注意。

那个年代,每个文艺青年上课手中都拿着本《经济观察报》,还有女生读了文章,乘火车专程来见他。

2002年,许知远找到报社领导,非要去美国游学不可。他从东海岸到西海岸,采访了15个经济学家,问他们关于人生的意义,对世界的看法。

2003年,《经济观察报》公司年会上,领导请主笔许知远担任颁奖嘉宾,结果许知远上台说:

“今年的奖项都给了不该给的人,这完全是利益平衡的结果,如果经济观察报这么办下去,就没啥希望了,我拒绝颁发这个奖项。”

领导在台下气青了脸,可许知远撩了撩长发,转身下了台。

三个月后,许知远写了一篇《<经济观察报>,它真的死了》,批评《经济观察报》缺乏标准和正义感:

“这些人(高管)从来就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些价值观,它们比金钱、名声、银行的存款、多打几场高尔夫球更重要。”

一年之后,许知远离职了。离职那天,他把一只脚踩在老板的茶几上系鞋带,还在辞职公开信里写:“我想在一些时候,总是要捍卫一点基本的立场吧。”

后来有人采访他,问起当年离职的事,许知远慢悠悠地说:

“报纸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不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而且鞋带松了啊,放着不系吗?

图片〓 图源:《十三邀》
2005年,许知远与吴晓波等人商量创办一家书店,地址选在了圆明园附近,书店名叫“单向街”,取自本雅明的著作。
许知远按自己的喜好布置书店,竹栅栏,卵石路,书架直通天花板,长30多米,从这头走到那头得花20分钟。

闲着的时候,许知远喜欢在书架间漫步,感受十几束阳光懒洋洋地打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冬日里晒晒太阳,夏天露天坐在院子里,听莫扎特,喝啤酒,看迷惘一代作家的作品,身边偶尔经过像春天一样的姑娘。”

许知远不甘心自己享受这么好的地儿,撺掇朋友们办起了读书沙龙。许知远提供场地,朋友负责产出,每到周末都挤满了作家名流。陈丹青、洪晃、高晓松、张悦然都是书店的常客。

时间一久,“单向街”的名号真正叫响了,北京的文化圈里,大家也都知道了有个留着长发、穿着拖鞋的文化人,名叫许知远。

2007年的一档采访节目,许知远直言自己想做“这个时代的人文知识分子领袖”,女主持人听后哭笑不得:“你就不能低调点呀!”许知远听完一脸严肃:“这是责任,不是荣耀。”

2010年,韩寒入选美国《时代周刊》“年度百人榜”,粉丝一片狂欢,可许知远看了直摇头。他写下《庸众的胜利》,感慨国民大脑的萎缩:

“此刻的中国,人人都在谈论韩寒。他像是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迷惘的时代的最后救命稻草。”

“一个聪明的年青人说出了一些真话,他就让这个时代的神经震颤不已,与其说这是韩寒的胜利,不如说这是庸众的胜利,或是整个民族的失败。”

网友却和他打起了嘴仗,“你的作品没一部能留给历史,至少韩寒还有《三重门》。”

《东方企业家》执行主编魏寒枫说:

“虽然许知远用‘庸众’一词略显刻薄,他这种情绪就像左宗棠不服曾国藩——但你能否认,你不是一位‘庸众’吗?”

那时许知远远在剑桥,对这些都没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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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许知远又把“单向街”改名“单向空间”,出版各种人文情怀的读物。

那段时间风投正盛,单向空间拿到了千万美金的融资,开始以输出内容为核心,线下的沙龙活动和线上的新媒体业务同时展开。

为了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单向空间还开发了一系列周边产品,卖单向历卖咖啡,还有被许知远视为开放自由之象征的人字拖。

许知远的头衔也变成了股东、创始人,身份变复杂了,多了个商人的标签。

尽管开始商业化,但许知远内心永远是个刺头。

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把年度青年领袖的奖颁给了许知远,跟他一同获奖的,还有作家徐则臣,导演李潇峰,演员佟大为、宋佳等人。

结果许知远上台就说:

“活动太冗长了,我好几次都想走。看到大家对娱乐、对明星那种发自内心的追求,对世界完全没有个体精神和审美,沉迷在肤浅的大众狂欢里,我觉得是很可悲的事情。”

“痛苦是人生的一部分,不能假装微笑,要对这个世界保持愤怒啊!”

主持人想要缓和氛围,问台下观众是否对世界愤怒,观众答不愤怒,许知远接着说:“如果他们因为我刚才的话立刻改变了,那是一种新的愚蠢。”

甚至连给自己颁奖的《南方人物周刊》,许知远也没放过,他先是称获得这个奖没意思,接着说道:

“但是我特别感谢,今天这个时代所有的媒体都在堕落,而《南方人物周刊》堕落得比较慢,像有降落伞一样堕落,还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许知远看不得年轻人“堕落”,有次在北大演讲,台下一个学生说“我不想做精英”,许知远当时就生气了:“那你来北大读书干嘛?”

在他的眼里,年轻人应该有精英意识。他看不惯“自甘堕落”的年轻人,总是想要挽救他们,希望那些看手机的低头族能“揣着一本书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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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真正进入大众视线,是在2016年。

这一年,他和腾讯视频合作的,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十三邀》上了热搜。

《十三邀》是一档文化类访谈节目,由许知远采访,跟文艺界、文化界、商界等名人聊天,探讨这个多维度的世界。节目里,许知远乖张、顽固,总是试图追问对方对时代的看法。

他问俞飞鸿,你那么美,怎会去拍(《小丈夫》)那么庸俗的剧?问林志玲,你怎么看待东亚社会的单调性?问张艺谋,你为什么要拍一部烂片?甚至问到木村拓哉,你有没想过用自己的能量改变日本?

有次直接把张楚问急了,对方怼他:“我们能不能不谈人生啊?”

节目播出后影响很大,虽然不少人骂他“沉默”“尬聊”,但豆瓣评分8.4,还有网友评价是“内地独一无二的深度访谈”。他在望京吃饭,有人认出他来要跟他握手,告诉他他在网上有多火。

朋友们见面也常打趣说:“哟,这不是许老师吗?活的,别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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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十三邀》
2017年,许知远采访马东,把矛头指向了当时大火的《奇葩说》。
他评价马东《奇葩说》一类的节目粗鄙,很难真正影响一代人,并企图把马东拉回“精英”阵营:“马东你为什么不抵触这个(粗鄙化)的时代?”

马东回他:“我没那么自恋。”

节目播出引起巨大反响,他和李诞的采访,和俞飞鸿的采访都被翻了出来,网友骂他“男权”“油腻”“人五人六装清高”:

“你的节目除了尬聊和沉默,还有什么?”

“除了瞎批判啥也不会的东西,你也配叫‘精英’?”

许知远没管网络上的声音,朋友转给他一篇骂他的文章,标题是《调戏俞飞鸿初夜,满嘴“性、情爱、潜规则”,许知远老男人们有多丑陋?》,他连点开都没点开。

第一是因为他不屑,第二是因为他对网络不熟,许知远直到2015年才用智能手机,手机里没有淘宝,只有亚马逊。

在他看来,大众花费在娱乐、花边新闻上面的时间实在太多,他懒得就这样的话题张嘴发表意见。而对于自己的不被理解,以前他很苦恼,后来也逐渐看淡。

很多年前,许知远去一位朋友家做客,朋友告诉他“以前做风筝,孩子们要自己砍竹子,切,剪,粘,一个动词都不能省,而现在只有一个字——买”。

许知远听后触动很深,觉得这个社会太过毛躁,每个人都在为了钱奔命。后来自己成了老板,每天要考虑业绩、工资、数字,许知远越来越担心,担心自己“离一个作家越来越远”。

前搜狐网总编于威很心疼这个老朋友:

“他的虚荣心不是拥有粉丝,扑过来找他拍个照,他最大的虚荣心是写一本真正代表伟大的好书。其他的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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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里,许知远面前永远有只杯子,里面装的是酒,每次遭遇尴尬或者沉默,许知远就端起杯子喝一口,可实际上他并不太会喝酒。

有次对话陈嘉映,对方是“中国最接近哲学家称呼的人”。

那一期里,许知远有点发憷,镜头里的他无比沮丧地向对方讨教:

“我觉得我的自我太多了,我真恨我这一点。”

“我表面上那么讨厌功利主义, 我觉得也是一种计算, 这种计算是很微妙的发生的 ,是趋利避害的东西。”

陈嘉映笑了笑:“你真的觉得这样不好吗?”许知远一愣,然后笑了。那次他照例喝了不少酒,但那次他眼里闪着光。

图片〓 图源:《十三邀》
5月中旬,《十三邀》第一季播出不久,许知远前往悉尼参加一个国际文学节,他反复强调自己是个作家,对“创业者”“商人”的头衔还不能完全接受。
可《十三邀》一季季办下去,网友们发现许知远好像变了,变得话少,变得活络,还会时不时开个玩笑。2021年,他还上了《吐槽大会》,因为文人式吐槽意外火了一把。

他吐槽李诞的投机取巧:“李诞很有才华,但我还是不理解他为什么受欢迎,主要是不理解,什么是受欢迎。”

还借着阎鹤祥吐槽社会风潮:“现在相声演员偶像化了,那相声不止四门功课了,得7门——说、学、逗、唱、跳、rap、打篮球。”

最后,他还一连攻击了三个人,批评明星偶像化之后缺乏人文精神:

“张大大,是作家写的假的事儿;李诞,作家是一种你以为你在从事的职业;阎鹤祥,职业你曾经拥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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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吐槽大会》
尽管吐槽带刺,但大家还是明显感觉许知远变了,后来接受采访,许知远说到以前向往鲁迅、李敖的风骨:“知识分子的精神、批判思维支持到我四十岁。”
直到后生活越来越丰富,来接触不同的人,许知远才从心理上接受外界不同的人的生活、人生。

“作为一个dancer是重要的,作为一个cook是重要的,不一定是只有知识,知识分子。”

《十三邀》做到第五季,许知远再谈起创业这事儿,回答里总算有了烟火味:

“后来我意识到,一个人寻找到某种创造性的方式来谋生,而且帮助、连接了一群人实现某种目标,这本身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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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许知远疯狂迷恋李敖,把他当成自己的精神向导。

第一次读到李敖的《十三年和十三月》时,他在房间里又蹦又跳,想对所有人大喊:“你们知道李敖吗?!”

李敖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从小桀骜不驯,大学退学,又因为兴趣重考。当年父亲去世时,他坚持不烧纸不诵经不穿孝服,长大后还发文批判国民党,两次被抓进监狱。

他总喜欢在文中引用孟子的话:虽千万人,吾往矣。许知远看了觉得悲壮。

2012年,许知远在台北一家书店见到了李敖,对方请他吃冰激凌。见到自己崇拜了20年的偶像,许知远本想着问许多问题,结果两人见面很尴尬。

李敖已经老了,连对往日攻讦数次的前妻胡因梦都不再讲狠话。

许知远找不到合适话题,李敖对这个从大陆来的年轻人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像在电视里讲段子那样,给许知远展示自己别在腰上的一把电击枪和一沓钞票,说要是遇到绑匪就先给钱,还不行就用电击。

许知远尴尬笑笑,后来就不崇拜了。

2018年李敖去世,许知远发文回忆了这段往事,他写道:

“想起了在北洼路的首都师大附中读高中时,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他的每一本书……多年后我在台北见到他,却是在一家冰淇凌店,和这个昔日叛逆者一起分享了草莓冰淇淋。”

参考文献

1、《许知远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种现象》,中国青年报

2、《许知远:我们对物质的强烈渴望,是精神匮乏带来的》,凤凰网文化

3、《许知远,突然没法骂了》,南风窗

4、《许知远: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像刺猬,尖锐却脆弱》,三联生活周刊

5、《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许知远

6、《游荡集》,许知远

7、《许知远:偶尔深夜「诅咒自己」,多喝点酒就过去了》,每日人物

8、《对话许知远:继“有文化的吐槽”后,再次爆出金句》,南方周末

9、《许知远,一个“不合时宜”的知识分子》,Vista看天下

10、《许知远:活着没什么用,死了就不行》,人物

封面、配图来源:《十三邀》《吐槽大会》剧照及网络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往事叉烧(id:wschashao ),专注于发掘旧时光中的闪光时刻。这里写的都是文化圈、娱乐圈的往事。时光是个魔术师,当年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却在冥冥之中决定着历史和人生走向。

葛墨林眼中的杨振宁:爱国、有原则、敢讲真话

口述、审定|葛墨林

整理|金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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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77年到现在,我结识杨先生,与杨先生共事、交往已经超过 40 年。在不断的交往过程中,我逐步形成了一些对杨先生的认识。作为得到杨先生很多帮助和提携的晚辈,作为得到杨先生颇多点拨指导的非正式学生,我对他的认识主要集中在他做人和做物理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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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先生的为人,凡是与他接触过、共事过的人都会由衷地竖起大拇指。杨先生最让我钦佩和感动的主要是三个方面:爱国,友善、乐于助人,有原则、敢讲真话。

杨先生不止一次和我们讲,他们那代人的经历决定了他们必然怀有一颗爱国心,捍卫祖国的尊严和荣誉,为祖国科技发展贡献力量更是自然而然的事。

杨先生是非常重视祖国尊严的,每当海外出现反华浪潮,或者出现对祖国不利的说法、做法,他就会第一时间站出来,用实际行动捍卫祖国荣誉。

我记得在美国时,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和自己最疼爱的小妹杨振玉发脾气,这是很罕见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攻击杨先生的人不少,小妹劝他在外面少说一些话,至少别当面直接得罪人,这让他不高兴。在杨先生看来,捍卫中国人的尊严义不容辞。他不能少说,而且必须当面据理力争。

杨先生曾经因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在美国荣获了鲍尔奖,奖金有20万美元。当时美国的一些华文报纸都报道了杨先生获奖的消息。但是因为这个理论非常专深,多数人不知道这个成果具体是怎么回事,加之mills在英语里有磨坊的意思,当时很多人就把杨先生的成果称为 “杨振宁磨坊理论”。后来杨先生获奖的消息由《参考消息》转到国内,大家看了更是一头雾水,都不理解为什么杨先生研究磨坊,而且研究磨面还能得到大奖。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对外解释了很多次,Mills是一位物理学家的名字,他和杨先生合作发现了规范场理论,被称为 Yang-Mills 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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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在美国南加州与杨振宁先生合影

虽然多数人无法真正理解杨先生取得的成果,但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在物理学界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在石溪期间遇到的很多有诺贝尔奖提名权的权威科学家都表示过,因为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要第二次提名杨先生诺贝尔物理学奖。

1990 年,有一次杨先生和几位关系要好的欧洲科学家吃饭闲聊,范围比较小,属于私密聚会,我也在旁边。当时就有人闲谈说,如果杨先生能在公开场合表态,比如否定一下中国的一些做法,肯定会对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非常有利。因为他们英语说得比较快,又有一些北欧口音,我听得不是太真切,但大概意思不会错。杨先生的态度很明确,他当场说,获得诺贝尔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自己不能为了获奖就去说一些、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我听了非常感动,同时觉得杨先生是非常有原则的人,爱中国就是他的底线,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触碰。后来特霍夫特和他的导师韦尔特曼(Martinus Veltman)因为阐明弱电相互作用的量子结构获得了1999年的诺贝尔奖,杨先生也失去了第二次获得诺贝尔奖的最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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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杨振宁先生致信阿蒂亚,沟通访问南开大学理论物理研究室事宜

事实上,杨—米尔斯规范场理论后来共启发了七个人获得诺贝尔奖,包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格拉肖(Sheldon Glashow)、萨拉姆(Abdus Salam)、格罗斯、维尔切克、韦尔特曼和特霍夫特。

同时,杨—米尔斯理论还推动了数学方面的发展。英国皇家学会前会长阿蒂亚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将兴趣转向规范场理论,着力研究瞬子和磁单极子的数学性质,在数学方面做出了优秀的工作;苏联的德林菲尔德因为通过杨—巴克斯特方程引进Yangian和量子代数,获得了菲尔兹奖。此外,杨—米尔斯理论的发展对于研究基本粒子高能物理理论也起了划时代的作用。它与数学结合,尤其是与陈省身先生的整体微分几何结合,对数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

为祖国科技发展做事,前面已经讲了非常多了。概括起来,就是杨先生一直积极促进中国与世界的科技交流,想方设法为中国学者创造更多机会去看世界,走向世界;同时,让世界上优秀的科学家了解高速发展的中国,愿意走进中国,与中国合作。

在石溪,有一家中餐馆叫 “满庭芳”,无论中国人到访还是来了外国朋友,杨先生总愿意在那儿请客,让到访的中国人吃出家的味道,让外国朋友了解中国的新变化,愿意到中国去走走看看。对杨先生而言,那里不像一个餐厅,更像一个服务中国、展示中国的窗口和舞台。

接下来,我想谈一谈杨先生的友善和乐于助人。我们都知道杨先生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在世界物理学界和科技界有很大的影响。但这些都是印象式的,非常抽象。当我真正在石溪走近杨先生,后来陪同他参加一些国际重要会议和活动,我才真正感受到杨先生在国际舞台的影响力。从骨子里说,一部分美国学者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因为我们落后,但没有人敢看不起杨先生、李先生。由于他们,我们这些后辈也觉得心中有底气。这里举一个我印象非常深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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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与访问理论物理研究室的法捷耶夫的三位学生斯米尔诺夫(Smirnov)、阿雷夫伊娃(Aref ’eva)、塔克塔金以及日本物理学家和达三树(从左至右)合影

物理学界有个很著名的会议叫索尔维工作会议,召开地点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因索尔维家族赞助而得名。多年过去了,现在没有人敢召开索尔维会议,因为出席第一次会议的人太伟大了:20 世纪初,爱因斯坦、普朗克、庞加莱、洛伦兹、居里夫人等物理学界权威参加了会议,索尔维会议声名鹊起,中间只因战争中断过几年。以后出现了索尔维工作会议,影响上不及索尔维会议,加了 “工作” 二字以示区别。

1990年代,中国的郝柏林院士曾受邀参加过索维尔会议。我有幸参加了布鲁塞尔索尔维工作会议,会议的核心人物主要来自欧洲和苏联,他们还专门邀请了杨先生出席。我在会上看到很多世界知名的物理学家、数学物理的研究者对杨先生都非常尊敬,赞助会议的索尔维家族也对杨先生的出席非常重视,专门在曾经接待过爱因斯坦等人的大厅接待我们。我还看到了第一次索尔维会议的照片。整个会议对杨先生的评价都很高,与会专家学者听杨先生讲话、与杨先生讨论问题都非常专注。看着他们专注的表情和崇敬的眼神,我真切感受到杨先生的国际影响,也为他感到骄傲。

杨先生有那么高的身份、那么大的国际影响,但是他非常平易、友善,不仅自己丝毫没有架子,为中国去的访问学者提供细致的帮助,还努力为我们营造一个平等、宽松的学术交流氛围。当时中国人去美国进修,表面上看起来美国人很友好,但是接触多了就会感觉到,其实他们内心还是有些看不起中国人。在他们眼里,中国还是太落后,在科技方面落后美国太多。当然,美国学者也有优点,你研究成果好,他就服你。这是当时去美国访学的中国人共同的感受。

但是杨先生在石溪的理论物理研究所却是一个例外。因为有杨先生在那里工作,工作人员对我们去访问的中国人都比较客气,而且都不敢说中国不好。正如杨先生对我们说的,美国人崇尚强者,只要他们觉得你在某一方面比他们强,他们就会尊重你。我知道不仅如此,那种平等的氛围与杨先生平等待人、注意向外界介绍中国的发展也很有关系。每年圣诞节,杨先生身边都会聚集很多中国人,大家在一起欢度假期,非常热闹,而且很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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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与访问理论物理研究室的外斯(Wess)夫妇、索尔巴(Solba)夫妇(从左至右)合影

最后谈谈杨先生的有原则、讲真话。杨先生是一位高智商、高情商的人,加上为人友善,在杨先生身边工作非常舒服,而且还能得到很多帮助和照顾。但这并不意味着杨先生只讲人情不讲原则,恰恰相反,随和的杨先生是非常有原则、敢于讲真话的人。

“文革” 期间,杨先生回国访问。时隔多年重返祖国,杨先生一路走一路看,心里生出很多感慨。他眼中的祖国已不再是自己离开时战火纷飞、贫穷落后的样子,尤其是如今同胞们昂扬的精神面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杨先生回到美国后就大力宣传中国发生的巨大变化,他甚至在大会做报告时,向与会者介绍针刺麻醉等中国医学领域取得的新发展。

几年后,香港有家出版社要给杨先生出一个集子,杨先生就选了他在国外媒体发表的一些中文文章,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其中包括他在 “文革” 时的几篇文章。杨先生把书稿给我看,想听听我的意见。我看完就说:有些文章现在这么出版,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您对 “文革” 的看法和评价是正面的?杨先生听了回答:那些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也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虽然有些今天看来是值得商榷的,但我也要忠实地记录下来,让人们看到一个不断成长变化的杨振宁,这远比呈现一个 “完美” 的杨振宁更有意义。

最后的集子就是按照杨先生的意思一字不改地出版了。这既体现了一位自然科学家的优秀品质,也展现了一位学养深厚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品格。杨先生坚持原则、敢讲真话的态度和勇气当时对我有很大震撼,更对我后来做事为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再举杨先生与国内文化学人交往的两个例子。巴金先生长年生活在上海,1980年代处境不佳。记得是1981年,传言巴金先生看到香港文化刊物转载的杨先生在美国做的有关中国的报告,有不同看法。杨先生回国前,特意买了两瓶法国好酒,到上海看望了巴金先生。其后,巴金先生给在石溪生活的他的读者朋友写信,说他和杨先生在上海见面,谈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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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杨振宁先生看望巴金先生后,巴金致信读者郭高岱女士,专门谈了杨先生到访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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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杨振宁先生致许渊冲先生信

许渊冲先生和杨先生是西南联大同窗。1997年,杨先生看到许渊冲先生的《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两段和《回忆录》中的一段,感慨良多,便通过我致信许渊冲先生,希望看到全文,同时相约6月回国时见面,还让秘书寄去两本书和一篇文章,与老同学重新建立起交往。

在关心、帮助中国发展科技、教育方面,杨先生更是不遗余力。现在中国公认的奖励项目,包括长江学者奖励计划、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奖、求是奖,杨先生都曾亲自参与并做出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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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做人,再谈谈做物理。

坦率地讲,谈杨先生的学术思想,我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杨先生有很多学术造诣极深的朋友,还有一批非常优秀的学生,他们来谈更合适。我只是以自己接触杨先生的几个领域为基础,从很窄的角度说一说自己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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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我当选院士后,杨振宁先生请我和爱人秦世芬吃饭庆祝

杨先生物理研究的思想基础是自然界的对称性。他认为,对称性决定了事物间的相互作用,对称性支配自然,使自然有了规律。他的很多研究都和对称性有关。同时,他又指出,我们观察到的自然很有可能是被破坏了对称性的,这样的问题同样值得研究和关注,比如宇称。

杨先生的物理研究理念,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一直强调,做研究要在物理自身发展的推动下进行,物理走到这一步,那么就非做这个不可,非这么做不可,而不是自己想当然地去做。物理发展推动着你去做就不会错,自己想当然就很容易出问题。这样的学术理念要求杨先生对物理乃至数学领域有比较全面的认识,这也造就了杨先生开阔的研究视野和深厚的研究功底,我认为这是杨先生取得成功的重要根基。

在1980年代,数学研究中的纽结理论,并不是一个热门领域,后来才发现它与杨—巴克斯特方程有关。杨—巴克斯特方程在物理上的本质,是把三体碰撞散射的S矩阵能够分解为三个两体散射的S矩阵的条件,因为通常物理中两体碰撞是基本的图像,而且处理方法已研究得非常清楚。其中描述动力学的参数叫谱参数,它取一个特殊极限值的时候,就会回到纽结理论的 “辫子群”。后来这个研究方向非常热门。

差不多快到1990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在石溪跟杨先生讨论相关的问题,杨先生立刻从他的抽屉里找出资料给我复印,速度非常快。我一看,那些资料是他1970年写给英国一个教授的回信。里面的一些计算让我大吃一惊,杨先生居然在近20年前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问题!

杨先生就是这样,关注的问题非常多,但是他不一定做。他常跟我们说,做研究首先要根据自己的情况选一个固定的 “岗位”,注意自己研究领域新发展的同时,也要兼顾其他领域。等物理学进展到一定程度,你的能力也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转到你认为更有价值的好的问题上去。

杨先生就是这样做的。他在做杨—米尔斯理论的同时兼顾其他,并不断积累着,待物理发展和个人积累都达到一定程度,他就转到了杨—巴克斯特方程及其物理应用上。在这个新方向上,杨先生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在治学方法上,杨先生强调物理研究有一个探索过程,先观察现象,然后想道理,再做理论探讨,最后把这个理论拿去用,如果符合实际情况那就很好,如果有什么问题那就再修改。如此反复,理论也就成功了。所以,杨先生虽然做的是比较抽象的理论物理研究,但非常注意跟实验相结合。物理的实验结果如果研究到了这一步,他就在这方面继续深入地思考。

杨先生早期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然后做讲师,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杨先生当时跟随费米研究粒子散射的角分布问题。认真回溯杨先生早期的工作,很多是关于角分布的,这对实验验证宇称不守恒很重要。据说费米有很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很难跟别人合作,杨先生应该是他唯一合作过的中国人。他们的费米—杨模型是最早的基本粒子模型之一,非常著名。这些问题的来源还是很物理的。

再比如说,我和杨先生探讨关于杨—巴克斯特方程的问题时,他说我们自然界的全同基本粒子都是有对称性的。元激发也可以看成一种粒子,这些粒子都是全同的。全同粒子就有对称性,物理上很多实验都证实了。可是,在讨论的时候,那些全同粒子都是没有相互作用的。如果它们彼此之间有相互作用,那全同性还能不能保持?杨—巴克斯特方程的本质就是把置换算符变形,从而把三体问题变为两体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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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杨振宁先生题字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

在治学态度上,杨先生强调 “宁拙毋巧,宁朴毋华”。他常和我们说,做东西刚开始的时候不要取巧,笨一点不要紧,老老实实地弄熟了,才能谈到巧。要朴实的东西,不要华而不实的东西。基于这种态度,杨先生对写文章也是非常审慎的。他很推崇杜甫的诗句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说写文章要慎重,因为文章会流传很久,要怀着热情认认真真地钻研一个问题,从中悟出一些道理来,再把它写成文章。

有一次,杨先生和莫言等先生在北大对谈,杨先生当时就提到 “真情妙悟铸文章” 乃科研之真谛。在南开数学所一楼前厅,有一幅陈省身、杨振宁两位先生在讨论问题的画作,画的左上角有题诗,最后一句就是 “真情妙悟铸文章”。

杨先生不仅自己做物理,还要教学生。理论物理是非常抽象的,所以教学难度比较大。杨先生非常擅长将抽象的理论用简单的语言、生动的例子讲出来,既便于学生理解,也让晦涩的理论变得有趣。同时他还能以一种开放、发展的眼光因材施教,为学生指明研究方向。这首先基于杨先生功底深厚,把问题想得都很透彻,同时也与他重视学生的接受度、善于语言表达有一定关系。前面我曾谈到,我向杨先生请教写文章的选题问题,他用找园子种菜来打比方,形象,便于理解,还非常亲切。

还有一个我亲身经历的事例更为典型。新世纪初,我向杨先生还有其他几位物理学家请教,请他们简单地展望一下新世纪物理学研究的特点。我将其总结为三点:

第一, 20 世纪物理基础理论形成了四根支柱—牛顿力学、电磁理论、相对论(狭义、广义)、量子力学,而新世纪最大的理论发展就是量子力学,大量的结论被证实是正确的。这就需要我们从微观角度重新审视过去通过宏观推演得出的很多物理结论。

第二,随着物理学科的发展,过去很多测不出的东西,现在能够测出来了,因此,相关的理论研究就可以通过技术实验进行判断,精密测量等领域也会随之蓬勃发展。

第三,物理学科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了,它影响了人类整个生活面貌,也改变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新世纪,物理要更进一步,就要促进学科交叉,把物理的思想、物理的实验观测和其他学科领域结合起来,以此推动物理及相关学科的发展。事实上,物理自身的发展也是学科内部不同分支交叉融合的结果。也许今后最重要的进展,是我们还没注意到的某个新领域的新突破。比如,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一些高能物理学者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把高能物理应用于医学,却发明了核磁共振(NMR)。

后来有一次,杨先生跟我闲聊新世纪物理发展的问题,其中有一段描述非常生动,让我印象深刻。他说,20世纪物理搞清楚了四大基础理论,它们是物理的四大支柱,这四大支柱建造了一个非常扎实的建筑构架。有了这个建筑构架,我们现在就要考虑修房间的问题,需不需要装暖气,有没有床的空间……这些都是物理学的重要进展,是诺贝尔奖级的研究工作。接着还可以继续深入,考虑给房间布置一下,在墙上挂幅画,等等。这些也是必要的。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呢?做一些细节的事,如装修够不够精细,墙上的画有没有挂正,等等。而重要的思想要伸出去,比如在外边盖一个亭子,挖一个池塘,在亭子和主体建筑之间建一个走廊,等等。这些都是重要的并且带有交叉性的工作。杨先生对新世纪物理发展的这段描述非常形象,我想即使不是从事物理研究的人,也能听得懂,也会觉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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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与杨振宁先生合影

杨先生的研究生不多,但是都发展得很好,这与杨先生指导学生的方法有关。他不要求学生服从自己,更不限制学生的研究方向。在指导学生的研究方向时,杨先生会根据当时物理发展的需求和整个世界的形势,结合学生各自的特点,让他们进入刚刚要兴起的新的研究领域,使学生有充分的空间去自由发展。

赵午是杨先生的学生,他跟随杨先生读书时正是加速器蓬勃发展的时代,所以杨先生推荐他从事相关研究。后来赵午成为了加速器方面的专家。余理华跟随杨先生读书时,杨先生正在做拓扑研究,但是他并不建议余理华也做这些,而是建议他做当时很有发展前途的自由电子激光理论。现在余理华在美国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做自由电子激光方面的研究,做得非常成功。

类似的情况还有张首晟。他开始觉得理论物理很有意思,后来杨先生跟他谈,建议他关注即将进入快速发展阶段的凝聚态物理,建议他结合理论物理去做凝聚态物理。后来证明,杨先生推荐的研究方向是非常适合张首晟做的,他经过一番努力,已成为国际上凝聚态物理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

再比如曾经担任过中国台湾新竹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的阎爱德。在他跟随杨先生读书时,正好诺贝尔奖获得者狄拉克去讲量子力学,杨先生就让阎爱德去给狄拉克做助教,这对阎爱德锻炼很大。后来杨先生又让他去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熟悉同步辐射加速器。经过一番历练,阎爱德回到中国台湾后成为同步辐射加速器方面的领军人物,在他的带领下,台湾有了同步辐射加速器。

在杨先生的引导规划下,原本计划做理论的学生,后来成了物理实验的领导者,并且取得了成功。类似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