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宁对西南联大的新回忆

2014年7月21日,在清华大学的办公室,杨振宁和施郁谈了他在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的学习和研究经历,大部分内容是以前没有详述过的。本文保留口述风格,但为方便读者,将其中夹杂的英文译为中文,并分成段落和章节,加上小标题。文末有详细注解。
在西南联大,吴大猷和王竹溪分别将杨振宁引导到了对称性分析和统计力学两大研究方向。在本文中,杨振宁谈到,许宝騄和马仕俊对他的影响也很大。许宝騄讲授的矩阵理论对杨振宁理解量子力学帮助很大,而马仕俊的场论课一方面将杨振宁引导到场论的最前沿,另一方面让杨振宁熟练掌握了反对易厄密矩阵,为几年后研究伊辛模型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当时杨振宁还自学了Whittaker(惠特克)和Watson(沃森)的现代分析教程,建立了数学背景。杨振宁也回忆了他第一篇论文和在国际上发表的第一篇物理论文,当年教科书的情况,以及量子场论早期历史。

撰文 | 杨振宁 施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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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宝騄

杨振宁:我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文章里,讲我在西南联大的学习的经历。可是其中有两个人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过去没有特别讲。

在西南联大,当然, 吴大猷先生引导我到对称性这个领域,王竹溪先生引导我到统计力学。我当然念过很多课,多半对我没有多大的真正的影响。可是有两位对我特别有重要影响的老师。

一个是叫做许宝騄。你知道这个人吗?

施郁:数学家,研究数理统计。

杨振宁:数理统计。他的姐姐是俞平伯的夫人,而俞平伯是俞樾的曾孙 [注1]。俞樾是清朝末年的时候的大文学家。你如果到苏州,可以看到 “夜半钟声到客船” 几个字,那就是他写的。俞平伯是清华的教授,我很认识,他的儿子跟女儿都跟我在小学同学。

这个许宝騄呢 [注2],他的年纪是跟陈省身先生差不多,就是比我大十岁的样子,然后他到英国去,那个时候是数理统计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在那边学得非常成功,所以他回到西南联大的时候,西南联大数学系就有三个非常杰出、后来都有大成就的数学家,就是华罗庚、陈省身跟许宝騄,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就知道了,他们三个人是世界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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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宝騄先生,图源wikipedia.org

他开了这个数理统计的课,我没有选,我去旁听。这个旁听对我有很大的作用。为什么呢?因为我记得,他第一学期头一半呢,等于是讲矩阵理论,他的这个矩阵理论讲得非常之正式,而且他这个讲法就是:命题,证明;命题,证明。就是写得非常清楚。而且他的命题常常是包罗很多东西的,比如说是对角化,比如说是一个矩阵,它的本征值,厄密的矩阵, 有本征值;不厄密的矩阵,有本征值。厄密的矩阵能够对角化,不厄密的矩阵能不能对角化,这些他都讲得非常详细 [注3]。所以这个半学期,我对这个矩阵理论,透彻理解了。

这个对于后来念狄拉克的书 [注4],有极大的帮助,因为狄拉克的书等于就是用这个左矢跟右矢的记号,把那里头表达出来。这个对于我后来理解量子力学,还有理解希尔伯特空间,有非常大的影响,而且呢,他所讲的这个矩阵理论是很深,远比我们平常念量子力学所需要的更深,所以这个对我有很大的帮助。

然后这一学期的第二部分是测度论,关于集合论,测度论,还有勒贝格积分这些东西呢,学得很多。我当时对这个领域很发生兴趣,不过后来没有走进这个领域。所以事实上呢,我只是旁听了一学期,后来我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再旁听下去。是不是他后来离开了,我现在不记得了。所以事实上我从他那里是学到了两个领域,而且都学得很透彻,测度论跟这个矩阵理论。可是真正对于数理统计,他还没讲到呢。我后来就没再听下去了,所以我没有走进数理统计。

后来抗战胜利了以后呢,他到美国去,在北卡罗莱纳大学确立了一个系,那个系今天还在,而且今天大家都还公认北卡罗莱纳那个数理统计系是美国数理统计这个领域里头重要的中心之一,所以他在这个领域里头很有地位,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写过一本他的传。他是没有问题在那个领域,我想在20世纪,假如你要讲四五个最重要的早年的数理统计的带头人,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比如说,后来在石溪 [注5] 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数理统计的教授,我问起他来,他说:“哦,这个许宝騄是我们开山的祖师。”

施郁:您以前提过西南联大学生张景昭。她后来在北大任教 [注6],与许宝騄邻居。

杨振宁:关于张景昭与许宝騄特殊关系的流言是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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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仕俊

杨振宁:另外一个对我有非常大影响的是马仕俊。在我的论文选集 [注7] 里头有张照片,你看见过是吧?

施郁:对,而且您和李政道写过一个他的讣告,收入了那本论文选集。

杨振宁:对。我的场论就是跟马先生念的。而且马先生是非常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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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仕俊先生

我记得很清楚,场论在1930年前后很混乱。为什么缘故呢?因为一方面有这个巴尔默谱线系,有氢原子。这个氢原子是怎么做出来的呢?是先有一个库伦场,在这库伦场里头就算出来本征值,所以就有巴尔默谱线系,这跟实验符合了。下一步,你怎么算这个跃迁幅呢?这就用对应原理,可是这种办法怎么跟动力学理论联在一起呢?这个当时是非常混乱,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混乱的原因呢,就是因为你用正则理论把这个拉格朗日量要去量子化的时候,出了一个问题,就是φ,就是规范势A的标量分量,就是A0。A还有个矢量分量。这个东西没有正则共轭。没有正则共轭,所以阵法大乱。我还记得很清楚,海森堡跟泡利写了一系列非常复杂的很长的文章。我还花了很久的时候去念了,念了以后,还不得要领。

这个问题的解决的人呢,是费米。

而费米的解决方案,我的印象,在战后我做研究生的时候呢,多半的教这个课的人,以及我同辈的研究生呢,都没有学到。可是我在西南联大的时候,马先生就讲了,而且教得很清楚。所以我到芝加哥大学的时候呢,对于量子电动力学怎么从拉格朗日量开始,变成哈密顿量,通过费米这个办法呢,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完全是我从马先生那学到的。

马先生呢,为什么在抗战的期间,抗战初期了解这个理论?因为马先生大概是1940年左右从英国回来的。

这个费米的理论,我记得很清楚,乌仑贝克曾经跟我讲,他说,在1930年附近,没有人真正懂量子电动力学,直到费米理论的文章出来。费米的文章最重要的就是它把这个A0告诉你怎么消除,消除以后就出了库伦场。这个拉格朗日形式里头,一开始,没有库伦作用,可是后来出来的时候呢,要出库伦作用,这个就是费米的贡献。费米对于这贡献呢,也非常骄傲。所以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的时候呢,他就曾经把这介绍给他的学生。那么这点呢,我是从马先生那儿学到。

所以我从马先生那儿学到的东西达到了当时场论最前沿。还不止这个,因为它这个非常系统化,某种意义上,他的这个讲义也跟许宝騄有类似的地方,就是非常详细,可是都是表述成清清楚楚的定理。

我记得非常清楚,另外一个从他那儿学到的,很清楚的,就是这个狄拉克方程。

在讨论狄拉克方程是相对论不变的时候,马先生讲得非常清楚,而且使得我对于反对易厄密算符,α跟β,知道得很清楚,而且不止是四个。我不记得是马先生讲的,还是一个练习,或是我自己去做过,总而言之,我就弄得非常清楚,随便多少个这种反对易的厄密矩阵的表示,懂得很清楚。

杨振宁:这个对我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呢?就是后来我讲的,Luttinger(洛廷格)告诉我Onsager(翁萨格)和考夫曼Kauffman(考夫曼)那个解,我立刻就懂了,因为当初那个数学的根底已经弄好了,所以一下子就对上去了 [注8]。

所以我昨天晚上想了想。我想,假如要问我,我在西南联大所学到的东西,哪几个人对我影响最大。那我想,就是我以前讲过的,是吴先生跟王先生,还有当然是我跟黄昆、跟张守廉的讨论,不过另外我想特别就是要讲他们两个。别人的课听过很多,都没有什么特别对我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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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学数学

杨振宁:那个时候呢,我还记得,因为中国的传统对于数学很崇拜,所以,我记得,我有一个夏天就决定,我要仔细研究一本这么厚的一个英国书,叫做《现代分析》,我觉得是Whittaker(惠特克)和Watson(沃森)写的 [注9],那个就是把古典的贝塞尔函数,勒让德函数,伽马函数,雅可比函数,讲得非常透彻,而且有很多的练习。我记得那一个暑假,我就下了决心,把那书仔细给念了一遍。我想,我的数学的背景就是受到那个影响。

施郁:您1952年关于伊辛模型的文章用了很多雅可比函数吧?

杨振宁:对,那个用了很多椭圆函数,就从这个《现代分析》书里头学到的。

施郁:戴森称您这篇文章为 “雅可比椭圆函数理论的大师式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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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赴美留学准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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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时期的教科书

杨振宁:那个时候,在30年代底,40年代的时候,美国的学术远不能跟欧洲比,所以当时我们所用的这个比较高等的书都是英国来的。比如说统计力学,就是几本这么厚的书,是Fowler(富勒)[注10],还有富勒和Guggenheim(古根海姆)[注11]。

数学,大家都看这本《现代分析》。这个我想你到图书馆去,也一定还有。现在没有人念那些书了。

相反地,美国人写的这个书呢,都比较浅,比如说,我的大一的微积分是姜立夫先生教的,用的那是Osgood(奥斯古德)[注12]。奥斯古德是哈佛的一个教授,奥斯古德的那个微积分的水平呢,就是很浅。

像电学,就是大二的电学呢,是吴有训先生教的,我们用的教科书是Page(佩奇) 和 Adams(亚当斯)[注13],这又典型地是美国的这种教科书,可是佩奇和亚当斯这个就不能跟金斯的比。金斯有一本 [注14]。

英国的那个传统啊,现在中国也不用了,中国后来都沿用美国的。

施郁:1949年以后先用了很多俄国的书,后来又用很多美国的。

杨振宁:对。在西南联大的时候,可以这样讲,在本科生时候做的东西是从美国来的,研究生期间呢,是从英国来的。那个时候,像王先生、马仕俊他们都是英国留学回来的。

施郁:是不是本科生用美国教科书是因为那些老师,像吴有训,是从美国回来?

杨振宁:对,不过当时美国人不大写高等的教科书,因为到底英国比美国早。西南联大时候,跟我同时做研究生的,还有一位叫做顾震潮,后来他在国内的气象学上,是我这个年纪的人里头最最重要的一位 [注15]。他后来大概是病死掉了。你如果去问气象学的人,他们都知道他是非常重要。

施郁:但是您念过您父亲的老师狄克逊那个书,那是美国的。

杨振宁:对。事实上,美国在这个20世纪初年,数学其实才刚刚开始。它的数论最重要的人就是狄克逊,也可以说是他是代数数论的最后的大师,他写了这么厚的一本书,等于是数论历史 [注16],这个书你可以翻翻看,因为就是把我父亲所做的那一类的数论都放在里头了。恰巧就是到了狄克逊晚年,就是1930年附近的时候,这个领域做不下去了,而解析数论开始了。它的这个领域的中心就跑到英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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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门。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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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论文

施郁:您第一篇论文 [注17] 感谢了一位老师,那位后来在南京大学的数学教授。

杨振宁:曾远荣。

施郁:您觉得那个反而影响不是很大?

杨振宁:那个没有什么,那个等于是,我猜想,像是做了一个练习。那个是我念高等微积分,大一念的微积分,大二念的是高等微积分,高等微积分是曾远荣先生教的,他教了以后呢,我现在模糊记得是做练习的时候,我写了这么一个东西,好多年以后他跟我说,应该寄出去发表,发表在一个不重要的杂志,好像叫做美国……

施郁:美国数学会会刊,现在网上能找到,那天我就找出来了。

杨振宁:它居然发表了,不过我当时就知道,这并没什么重要,这个曾先生后来离开联大了。然后解放以后呢,他就在南京大学 [注18]。所以我七十年代到南京大学,还看见了这位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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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外发表的第一篇物理论文

杨振宁:事实上,我到了美国,我最发生兴趣的事情,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这个硕士论文的一部分,是关于叫做准化学方法,刚刚发表在化学物理杂志 [注19]。我在中国的时候就知道它发表了,可是我没看到,所以我到了美国就去看。我到美国是1945年11月,我还记得天气很冷,我就特别到美国物理学会的办公室,我还记得是在34街,在东河的附近。那个时候美国物理学会的整个的办公室在那儿。所以到那儿以后,就问那个秘书说,我有一篇文章发表在好像是1944年。结果那秘书就帮我去找。果然找出来。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物理方面在外国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注20]。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篇文章呢,其实还有点道理,为什么缘故呢?那个准化学方法不是我发明的,我觉得是古根海姆。那个时候,搞这个统计力学最多的是在英国。搞得最多的人呢,是富勒。王先生、张宗遂都是富勒的学生。

施郁:狄拉克。

杨振宁:狄拉克也是,因为剑桥那时只有很少的教授。我记得他大概是唯一的理论教授。他是卢瑟福的女婿。他专门写这么很厚的书。

那个时候是30年代,就是王先生去的时候,最热门的题目就是合金的相变,就用了贝特的方法,后来有古根海姆的这个。

这些方法,你从今天看起来,都是叫做平均场理论。有不同版本的平均场理论。古根海姆有个平均场理论,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准化学方法。他这个准化学方法是这样,思想当然在物理上很有趣,可是他的这个版本呢,得出来以后呢,要倒着解一些方程,就是你有一些对称的参数,那么这些参数放进去以后,得出来一组方程,你要算的时候呢,要解这些方程。

结果我发现,你如果用一个勒让德变换,变换了以后呢,就不必解方程了,就直接可以计算出来。所以这个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注21]。

事实上我记得戴森有一篇文章上,还讲了这个。他大概仔细看了这个文章,所以他说,他觉得我擅于用一些数学技巧,把一个复杂的东西给变成简单化,大概那个意思。

所以我当时对这个文章很在意,就是我刚一到纽约的时候,还没到芝加哥的时候,我当时自己觉得,这个是我最最重要的一个工作。不过后来到了芝加哥以后,虽然梅耶跟他太太都在芝加哥,可是他们已经对统计力学,完全不发生兴趣了 [注22]。图片

图片 注解:
1. 根据郑忠国和杨瑛的《许宝騄先生的青少年时代事——俞润民先生访问记》,俞樾的二女儿是许宝騄的祖母(祖父许佑申),而许先生的大姐又是俞平伯的妻子,即俞润民的母亲。
2. 许宝騄1933年从清华毕业,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是他的老师。许宝騄1936年考取赴英庚款公费留学,在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攻读博士学位,1940年回国任教于西南联大,1945年赴美,先后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访问一学期,然后与H.Hotelling一起去了北卡罗莱纳大学,1947年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1970年逝世。俞平伯和许宝騄中学时代从清朝褚稼轩的著作得知数学游戏“移棋相间法”,后来在西南联大师生中流行。2019年,杨振宁写了《许宝騄和“移棋相间法”》(数学文化,10卷4期,106-108)。
3. 与杨振宁的回忆一致,许宝騄的美国学生回忆:“In was Hsu’s insistence on simplicity combined with depth of understanding, clarity without avoidance of difficulties, and above all a deep and obvious but unspoken commitment to the highest goals and standards of scholarship which attracted us to him(许吸引我们的是,对于简单性与理解深度的坚持,而且首先是,对于学术最高目标和标准的深深的、显然但是没有明说的坚守。” (https://mathshistory.st-andrews.ac.uk/Biographies/Hsu/)
4. P. A. M. Dirac, Principles of quantum mechanics.
5. 纽约州立大学石溪(Stony Brook)分校,是杨振宁曾长期任教的大学。
6. 张景昭在西南联大时做过美军翻译,1968年,因为被打成反革命而自杀。
7. C. N. Yang, Selected Papers 1945—1980 With Commentary. W. H. Freeman and Company Publishers, 1983.
8. 这是指1949年,翁萨格的学生考夫曼将翁萨格1944年关于2维伊辛模型的严格解(L. Onsager, Phys. Rev. 65, 117(1944))做了简化,其中关键是用到反对易厄密矩阵(B.Kaufman,Phys.Rev.76,1232(1949))。在此基础上,1951年,杨振宁严格计算了这个模型中的磁化率(C.N.Yang, Phys. Rev. 85, 808(1952)),这是杨振宁做过的最长的计算。杨振宁在1983年的论文集《Selected Papers with Commentary》中曾说,因为熟悉反对易厄密矩阵,立即理解了翁萨格和考夫曼的方法。当时没有说为什么熟悉。
9. E. T. Whittaker, G. N. Watson,A Course of Modern Analysis.通常被称为 Whittaker and Watson(惠特克和沃森)。1902年第一版的作者是惠特克一人,后来的版本是两个人。
10. R. H. Fowler, Statistical mechanics, the theory of the properties of matter in equilibriu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9. 2nd edition. 1936.
11. R.H.Fowler and E.A.Guggenheim,Statistical Thermodynam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1939.
12. 姜立夫在哈佛大学给奥斯古德当过助教。1934到1936年,奥斯古德从哈佛大学退休后,到北京大学访问,助教正是许宝騄。许宝騄深受奥斯古德影响,精通了矩阵,在分析和代数都有了很好基础。
13. L. Page and N. I. Adams, Principles of electricity, Van Nost Reinhold Press.
14. J. Jeans, Mathematical Theory of Electricity and Magnet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15. 顾震潮,1920年9月生于上海,1942年毕业于中央大学,1943至1945年, 在西南联大读清华大学研究生,1945至1947年在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1947至1950年,留学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1950年起在中科院工作,1976年逝世。
16. Leonard Eugene Dickson,History of the theory of numbers. Vol. I-3.
17. C. N. Yang, On The Uniqueness of OF Young’s Differentials,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 50, 373 (1944). 这是杨振宁的第一篇论文,但是是数学论文。
18. 曾远荣,1903生于四川,192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并赴美国留学。1933年获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1935年任中央大学教授。1937年起任清华大学教授。1942-1945年任燕京大学客座教授。1945-1950年任四川大学数学系主任。1950年起任南京大学教授。1994年去世。
19. C.N. Yang, A Generalization of the Quasi‐Chemical Method in the Statistical Theory of Superlattices,J. Chem. Phys. 13, 66 (1945).
20. 作为西南联大学生,杨振宁共发表5篇论文,其中两篇发表于国外,也就是本文提到的这两篇,其他3篇发表于Chinese Journal of Physics(中国物理杂志)。第一篇发表在国外的物理论文是总的第三篇论文。
21. 杨振宁这篇文章还引用张宗燧在剑桥写的文章,以及前面提到的富勒的教科书Statistical Mechanics(统计力学)。
22.1938至1939年,梅耶夫妇的相变理论首次将不同相统一在同一个微观运动系统中。

熊秉真谈近世中国的幼医与幼蒙

熊秉真,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哈佛大学理学硕士,美国布朗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国际哲学及人文科学理事会秘书长、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熊秉真教授是中国儿童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权威专家,新出版的《幼医与幼蒙——近世中国社会的绵延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凝聚其三十余年治学成果。书中描摹勾勒了中国儿童的成长历程和儿童观的流变趋势,揭示诸多珍贵的幼医文献,着重研讨不同文明和民族对于克服疾病的共同努力,对备受中国学界关注的李约瑟难题以及后疫情时代人类文明的走向亦有独到灼见。在这篇访谈中,有她治儿童史心路历程的剖白,亦借文化中心论的反思提出对历史学意义和人类知识发展的本源思考,对治中国史乃至世界史者均有启发。《幼医与幼蒙——近世中国社会的绵延之道》,熊秉真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344页,58.00元
《幼医与幼蒙——近世中国社会的绵延之道》,熊秉真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344页,58.00元

这本《幼医与幼蒙——近世中国社会的绵延之道》凝聚了您三十年来治儿童史的成果,也正好是在新冠疫情之际集结出版。疫情对您的研究有什么样的触动?这本书对疫情的应对有什么启示吗?
熊秉真:在新冠疫情之下发布这样一个研究成果,我主要有两点感想。
第一,现在大家越来越觉得医疗健康对于人文科学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但其实中文的文、史、哲学界,尤其是历史学的通史中,关于健康疾病、卫生等专题的内容是很边缘的,认识也不多。
最近一年我写了三篇文章,台大高研会有专著,也写了英文的文章发表在汤因比基金会(Toynbee Prize Foundation)的网页上,讲人文学科应该思考,过去我们研究的内容跟实际上大家对知识与生活上的需要之间应该如何调整。日本和欧洲现在都已经把关于健康和卫生的历史作为人文学科中不可缺失的核心研究领域,而不觉得它是纯粹的医学、生物学问题。
第二点,我想从史学学科来讲。就疫情中的表现来说,人文学科、历史学科现在扮演的角色不够有力。这当然是双方的问题。但是一开始全世界就对疫情采取了比较短线的认识,以为它是所谓的“史无前例”。这点我在汤因比基金会的文章中也已经提到。总之,当时虽然没有人可以预料到,但现在看来是很清楚的:2020年新冠疫情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是人类历史发展中重要的转悷点——全球的人们都互通瞩目,经历着同一个非常困难、影响严重的事件。
书中谈到法国学者菲利普·阿里耶斯认为“童年”是西方近代社会的产物,中国传统育儿之道可作为比照思索的素材。那么中国的幼蒙之道是否为阿里耶斯的假说提供了不同的育儿经验?
熊秉真:我很高兴你用了假设的视角,它确实是一个hypothesis,是一个假设,并不是一个结论。而且他的重点不是在讲育儿的经验,他的重点是在讲价值观和心态。从对比的角度来看,中国因为传宗接代、祖先崇拜,以及其他的需求,所以留下了一些和阿里耶斯假设不一样的史料。
阿里耶斯去世较早,没有看到我们做的中国研究。我相信他如果看到的话会觉得非常惊讶和欣喜。并不是说宋朝的《婴戏图》比较早,或者是说宋元明清的幼科跟欧洲发展的过程不一样,主要是这些材料用全球史的观点并存来看,不是各有成败,而是各有特色。所以从素材的角度讲,一定要用全球史的眼光去处理中国的素材,就是要在了解和对比欧洲、美国、日本、印度等所有的材料以后来写,我觉得这样才有办法讨论对照的问题。我们可以把阿里耶斯的假说当作很好的问题,它引出了一些不同的发现。婴戏图(局部)
婴戏图(局部)

史学界十分关心家庭结构及家庭思想的问题,但对其中关键所系的幼科与幼蒙的历史则涉及较少,您的新书就关注到这个被忽略的问题。能向我们介绍一下幼科与幼蒙对中国家庭延续的重要性吗?
熊秉真:从生命延续的角度来讲有两个被忽略的问题。不只是儿童和童年,更加理论性和概念性的问题是关于年龄的因素和人生阶段。年龄有生理年龄,也有社会年龄,就是说人生的阶段在古代、中世、现代都有不同的意思。我们要问的是:age(年龄)是什么,人生的阶段怎么分段?传统史学讲事件、制度,讲一群人,不看个人,思想史把个人也纳入了研究视野。但即使看向了个人,这样的微观研究也不够细微和深入。这就好比生物学在晚近几十年走向分子生物,已经不是停留在看动物、植物的分类的表面了。所以我想这是史学学科自身成长的问题。所以年龄和人生阶段两个因素应该在中国史中得到它们应有的位置。
您在书中提到明朝是幼医发展最关键的时期,您能向我们简单介绍传统幼科的特点吗?记录医者诊疗过程的近世幼案兼具奇情性与实证性,这种古典的实证记载是否对现代自然科学的书写体系有所启发?
熊秉真:明朝确实是幼科承上启下和成熟的关键节点。幼科从魏晋到隋唐萌发,在宋朝浮现,它的发轫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明代随着幼科著作和记录的出版传世,幼科发展得比较普遍,也比较系统化。太医院里的幼科不但有教授,而且幼科教授的作品保存得非常完整。明代幼科名医薛铠和其子薛己的《保婴全书》四十册现在还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我关于幼科的第一篇出版的文章也是聚焦这一时期的。1989年我在山西太原召开的国际明史研究会上宣读了这篇文章。这篇文章现在也以多种不同的方式出版,感兴趣的读者们都可以看到。
幼科医案是一类特殊的文献,我专门写过一篇中文文章《让证据说话》。故事的奇情性不止停留在叙述层面,同时还体现在细致分析跟说理层面。当时的幼科医案中都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些相似的特点。从《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的二十五个诊籍(诊籍就是先秦时期诊断书的叫法)到钱乙的二十三个记录,再到万全,再到薛铠、薛己,幼医留下了一千五百多个医案。所以在数量上、在计量上我们称为具有统计上的意义。几乎每一个病症不只有处方,还有实证。这样的记录一方面训练和传承了医者的幼科知识,同时在市场条件下通过宣传自己的方式和同行竞争。
现在再重新看这些医案对近代医学会有新的发现。由于近代科学革命已经成为全世界的通行方式,中国按照近代科学的传入对历史做了古代史和近代史的切割,因此造成大家在看待这些医案材料时会带有现代科学的预设,带着检讨的眼光看待这些材料,造成一些先天性的限制,这是无须讳言的。从书写方式来看,小说类跟非小说类的书写方式也受到了近代科学追求绝对客观的影响,有很明显的断层,这也是无须讳言的。但是如果我们要反思,尤其是在现在的新冠疫情之下,大家终于知道这是人类经验历史中间非常核心、普遍和常在的东西,那么留下的材料就值得大家不断地重看。夏景戏婴
夏景戏婴

杂技戏孩
杂技戏孩

在分析乾隆歙邑许氏幼科这一个案时,您提到此例“让我们更清楚意识到此普世而区域、地方之层级分明的学术分析架构,未必须视此三项范畴为上下从属,甚至彼此互斥之关系”。您能以许氏幼科为例谈谈区域、全国和普世典范三者的关系吗?
熊秉真:乾隆歙县许氏幼科的案例是我花费了很多时间找到的很难得的案例,包含着丰富的内涵。我现在就你的提问来专门讲一个问题:任何一个知识、传统的发展都会在特定的区域和地方获得特别性。这与我们后来习惯上讲到的国别史不一定相同。对许氏幼科来说,地方史比国别史更适合作为研究单位。但是大家对普世范例的在乎我觉得还是受到近代泛科学论的影响。事实上,许氏幼科受到了新安医学的影响,在书中我已经详细分析了新安医学本身的环境。它的特别性在于这个幼科医生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辈子行医留下了七本著作,所承载的是比较完整的地方性临床实践,我想作为一个普通医生,他未必跟国家有很大的关系。
那我们要不要从这中间找出它的典范性?典范是典范,我总是把典范跟普世性分开来讲。作为现代幼科的起源,十八世纪的德国幼科在典范性上有一定的普世性,但更多的表现出的是区域性特点。典范是此起彼落的,所谓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所以我觉得我们要克服研究中国时总希望要拔头筹的习惯。可以用“有这么一个范例对全世界有意义”的问题来转换思路。目前,大家已经越来越感到国别史和线性史观的局限性,那么每一个范例就必须要建立在它的内涵、范畴、特色以及周围的知识网络的交织上,知识是风起云涌,此起彼落的,它从来就不是非常有组织的、有次序的、上下统筹的生产方式。这是我对这个问题暂时的回答。
书中提到“与西方相较,新生儿照护在传统中国一直特别受重视”。您能从中西视野的对比中谈谈中国对新生儿照护的重视程度吗?
熊秉真:新生儿照护确实是一个很特别的例子。因为我对钱乙和新生儿照顾的研究最早发表于美国儿科医学会的所在地芝加哥。那个时候在场的所有的美国儿科医学会的学者医生看到了中国的新生儿救护研究。就细节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知识体系发展过程。在唐代,六岁以下的小孩子生了急病只能“卜夭寿、占生死”。虽然唐代没有发展单独的幼科,但在孙思邈前后都留下了很多新生儿养护的记录。孙思邈更是单独列出了一个新生儿照护的章节,并且激励后来人挑战幼科。
后世的幼医就接受了挑战。宋代的名医钱乙立志只专门看六岁以下的小孩子。他的传记里说其投身幼科就是希望“使幼者无横夭之苦,老者无哭子之悲”。现在全球的儿科医学将这句话奉为典范,认为钱乙不仅是中国幼科的始祖,也是全世界幼科的始祖,因为他的贡献给后世留下的前行轨迹。其中小儿断脐和对新生儿破伤风的诊治在宋代的突破非常重要。我在中英文的论著中间都有非常仔细的技术性的分析,这是一个人类医学技术史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同胞一气
同胞一气

您在第四章提到宋代以后幼医医理从北方寒凉、下攻法转向温养路线,您认为导致这一转变的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您认为传统幼医和幼蒙体系对我们今天以西方儿科为基础的儿科医学有什么意义?
熊秉真:这个变化的关键在金元。已经有西方的研究讲到了这个问题,我想从两个方面来讲。第一当然是中国历史重心的南移。人口从凉爽的北方走向了湿热的南方,生活方式和饮食都会有所改变。这个情况可以和西方殖民时期欧美移民对比。欧美人的医学理论也依据热带环境发生很大的变化。因此对中国来说,客观上的南移也是导致幼医医理由寒凉、攻下法转向温补路线的原因。第二是内在理路的问题。学术发展从长期来讲,穷而变,变而通;还有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大家读了库恩( Thomas Samuel Kuhn)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可是并不知道中国的典范转移在科技上是怎么走的。如果我们一直跟着李约瑟的问题,这样对内部细节的掌握是不够的。
我们今天再重新看,如果说中国的儿科兼有中医跟现代医学的基础,其实西医也兼有东方的基础,包括中医西传、阿拉伯医学。这类研究其实已经很多了,但是在中文世界认识得还很少,所以各地的医疗体系本身是多元且平衡的。中医研究者们应该知道中医是兼采多面的,包括西医、阿拉伯和印度的医学等等。我想现在的疫情也让大家看到对民族医学(ethnic medicine)的重新了解,这些民族传统不只是一个文化的根,它是全世界几百个民族共同的根和资源。虽然大家的训练跟多语言的掌握可能各有长短,但应当尽力,不分彼此。月令图
月令图

您提到李约瑟问题使我联想到书中对幼儿“变蒸”的讨论。您认为“变蒸”这一幼医观点的流变过程与西方或近代任何一学科的经验并无二致,都经历了假设—推理—实证检验—驳斥再进入新阶段的假设这一扬弃的实证过程,但未能建立起一套更确凿的新说致使“变蒸”这一学理最终落幕。您认为“变蒸”说没有持续下去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这种学说中断是否能视为中国没有发展出近代西方科学的缩影?
熊秉真:我想变蒸的问题最主要涉及的是每个区域发展的典范的问题。变蒸曾经是一个典范,经验科学之下中国、西方、印度、阿拉伯都有这样的典范。如果我们不继续过度夸大中西差别的话,这是一个科技史上的假设不断自我更新、推理的过程。变蒸就是一个有意思的例子,虽然现在很少提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中断,更多代表的是人类在幼儿成长认识路径上的反复。事实上,阿拉伯医学或者欧洲早期的医学也有很多又衔接了中断很久的历史。所以如果我们确实脱离直线前进的对历史的假设,也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那么对于变蒸,其实它未来会怎么样继续激扬大家对于婴幼儿的生理跟成长的进一步研究,其实现在言之过早。
中国有没有发展出近代西方医学,这是大家很常常忍不住硬问的所谓“李约瑟疑问”。但是到二十一世纪,我想大家应该可以把李约瑟问题搁下来了。我举一个例子,清代的针灸科鸦片战争前十年就在太医院取消了,这有很多内在的原因。但是现在针灸在中国乃至欧美都还很活跃,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它可以断断续续、匍匐前进。货郎图
货郎图

您对李约瑟难题的思考让我反思是不是它只是一个阶段性的问题,也就是从十六世纪开始到今天为人类文明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也会面临新的问题,比如唯科学论,您尝试在中国和其他的传统文明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智慧。
熊秉真:我从两方面来回答你的问题。首先,研究问题应当知己知彼,兼论中外。因为我不能假设读者已经知道那个问题,所以我需要在研究中去补充其他的相关知识。然后在兼知中外的情形下,说明补上的比较详细的、个例的研究。也就是说,我在乎的是微观研究跟宏观研究在理论方法上的问题,而非中外的问题。因为国别史的时间段非常短,专业的议题也非常有限,对我们研究的问题帮助不大。
但是我们要清楚地认识到华文学术界对世界史跟西方史的认识是不够的。这是因为中国人自己做中国史的时候还没有融入世界史。中国的世界史学科从人数、实力、内涵上都和西方有很大的差距。我知道大陆把世界史变成一级学科,但是实际上如果看实际成果和招收学生的情况,你就会想到我要怎样回应第二个关于李约瑟问题。
李约瑟问题从他的直觉和关注上来讲,是像你刚才所说的前近代跟近代的关系,不是近代长期发展、从近代走向近代以后的问题。但是如果你放宽视野的话,就会知道现在我们有别的办法认识十六到十九世纪或者二十世纪的历史发展。它的重点不是在进步不进步;谁先谁后、谁长谁短;谁赢了、谁输了。虽然中国人好像很难挣脱梦魇,大家一直想在各方面争一口气,这个我确实也非常理解。但是如果从史学工作者的专业角度来看,我们的同仁就不一定只是华人,领域也不只是在国别史的范围里面去做各方面的对峙,不用没完没了地拿中国史比美国史,拿日本史对法国史,拿美国史对印度史,对吧?
如果要说世界和平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大家应当心平气和地接受共同的历史。我最近在读北欧的历史,我知道的细节不多,但我总会留一个空间给它,觉得他们的传统、价值观,他们的困难也是所有人的困难,虽然我不是北欧人,但我并不自外于那个世界。我后来整理幼医与幼蒙,因为有一些是绝版的东西,要用知识的生态跟知识的环境的办法重新处理问题,因此必须大幅度地放宽视野,用中国之外的经验来看中国的历史,而不只是拼命论证自己的根、自己的传统是永远领先的。当我们期望别人没有中心论,可是如果有中国中心论怎么办?放弃了西方中心论以后产生其他的中心论,日本中心论、印度中心论,各种中心论怎么解决呢?我没有看到太多的讨论。其实如果要讨论中心论的问题,应该就要讲所有的自我中心论怎么解决。长春百子图(局部)
长春百子图(局部)

您的回应让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在这个阶段来说,我们要去突破前一个加上西方中心论的范式,是因为现在学界积累还没有达到,需要更多时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大家把新的魔咒打破之后,可能会达到您说的更包容心态来做历史。
熊秉真:你说得很好,华语学界大家都不愿意相形见绌,这个心情无可厚非。可比如唐朝时有个印度医生把白居易的眼睛治好了,白居易写了很多诗赞扬天竺的医生。我们现在还需不需要去计较是哪一个人把中国的造纸术带到大食?哪些隋唐明清文化内涵在韩国、日本发扬光大了?如果我们通过辛勤的努力让不分远近的人都可以受惠,也可以坦然接受我们受惠于阿拉伯、印度的各种的医学,是否能够开心而坦然地展示它们?
我很高兴你用了很精彩的“魔咒”这个词,大家的心情如果太严肃、太凝重的话,就好像自己背包袱,永远没办法挣脱了。因为我们永远要有一个输赢,还要讲直线进步,但这不是历史最重要的或者唯一的目的,对吧?要知道钱乙的二十三个医案里有三分之一是死例,但他有专业知识上的自信,会不讳言自己没有治好病人。他觉得大家共同从失败中所学习,不用光辉和光荣论决定历史的意义。
也就是说文明不在于伟大。每一次我们用西文讲演,常常说一个人的慷慨在于他愿意展示他的脆弱。一直昂首阔步前行的多半是不知道自己不足的人(a march of fools)。我们在2021年来到了一个分水岭,虽然大家现在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是“救亡图存”也来得及。我特别觉得大家应该在生死存亡之际放下打败对方的强烈愿望,去接受自己的所受益于他人的,或者是开心分享自己已经有的东西。学历史如果要定谁先、谁后,谁好、谁坏,谁有、谁没有,我觉得真的是看薄了我们追求历史的意义,不是吗?我之所以要开始关注生命的开端,想要探究生命的可能跟不可能,是因为我不希望历史上总是记载着伟人或是了不得的恶棍,应该让所有无名无姓的、甚至是夭折的婴儿们给大家一个有意义的空白,这就是我最初研究幼医和幼蒙的原因。
您今天的思考呈现的关怀,是用一种中国古典的方式在书里委婉表达出来的。我想这种关怀是不是跟您研究的领域有关,因为医学议题最关心的就是如何让所有人远离疾病和痛苦的折磨。
熊秉真:谢谢你的说明。即使现在出版了这本《幼医与幼蒙》,我还是常常会觉得写作、言说或者论文宣读有时是不完整的。所以我希望用比较生态环境的办法来看。大家都知道阅读史是读者跟作者共同造成的,书写成了以后,其实是读者创造意义,所以我很高兴今天可以和你谈话。
你说到了一个重点。我是在西方受教育,做研究教学。在布朗大学、哈佛大学,大家常常喜欢直接谈理论跟方法。我是比较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不直接谈理论或者驳斥方法论。我希望借着诸多细节让读者有不同的感受。生死是不认国界的,像新冠疫情就不会停在国界旁边。现在有各种封锁让大家感觉到这种隔绝。但是最重要的是应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愿意去共渡难关。所以我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书选择了中国的词汇,题目叫A Tender Voyage——“慈航”(A Tender Voyage:Children and Childhood in Late Imperial China,《慈航——近世中国的儿童与童年》)。印度的佛教讲生老病死如同苦海无边。但是到魏晋以后,中国的信徒就会说苦海无边,但可以苦海慈航。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就想救别人的小孩,这写的就是幼医们。
这话听起来可能像是高调,但是我觉得我们现在也到了一个关口,疫情之下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如果用未开化和开化这样的标准划分知识系统,达到世界第一就很高兴,各扫门前雪,到最后知识可能会反过来吞噬自己,这是我的可能比较大胆的一个预设。
因此,无论从认知上跟题材上我们都必须要采取一种非排他的书写方式。我在国际人文理事会(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Philosophy and Human Sciences)有我的责任和角色,所以我更加常常提醒自己采取分享式的学术预设。首先我们采用更开放的选题方式。比如你做的性别史或者物质文化史都是比较开放的,别的地方的成果也可以帮助自己的成果。原来的若干选题方式比如说唐代的制度史中的租庸调法,你就不用管别的地方有没有租庸调法。其次我们采取开放断代的办法。比如我们现在已经走出朝代史。另外,语言和表达本身也会造成概念上的预设,无形间也造成了人跟人之间的鸿沟,这需要我们抛开知识的包袱去un-learning,丢掉学科限制重新思考。
这是很不容易的,我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知道知识的陷阱跟风险何在。开始一个新的议题就从整理词汇考证,这是一个筚路蓝缕的过程。但我很高兴如今你们年轻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走累积的路,慢慢就会有新的起点,我还是比较乐观的。
感谢您对年轻人提出的期待。如果要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做全方位的探讨,不仅要跨学科、跨文化,对于语言也有很高的要求。要沿着您这样的思路,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熊秉真:我自己觉得像你提问的时候所展现的活力跟好奇就是最好的条件。如果你的好奇心够强,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破除很多困难跟挑战。我一开始采集幼科文献的时候,内容常是没有标点断句的。我每天晚上就在床头读像泥砖一样的厚书,用想要了解婴幼儿怎样断脐这样的普遍性问题。所以在前十年里,我都在阅读没有人读过的史料,弄清楚问题,因此并没有出版研究成果。我还去了西方的新生儿科像一个学生一样学习新生儿知识。当时确实是同行不多,所以有一点独学而无友的寡陋感,但偶尔也会有小发现带来很大的欣喜,比如发现了脐风的风和新生儿破伤风的风两者之间是可以联想的。当时我还做很多别的事,这个过程主要在晚上业余时间进行,进展很慢,别人就说我有日工跟夜工。但是当晚上做成果也开始分享以后,感觉是很不错的,因为别人也可以加入你的好奇了。
我在山西太原第一届国际明史会发表的论文叫做《明代的幼科》,主要讨论幼科问题。参会的有一百多个学者,但研讨会的组织专家们不知道要把我放在哪一组。后来我参加社科院在北戴河举行的会议有了新的成果,大家也说不知道你的研究属于什么组,可是我想当时我可能很年轻,也很迟钝,不在意别的人承不承认,或者在不在乎。我分享我的发现,是因为我不希望当我退休的时候也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就好比我一个人在海边散步,觉得很遗憾,所以我就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我觉得好奇心可以把你从一个事情带到另外一个事情,最后就会牵引你得到收获和快乐。
对于我的研究状态,我觉得之前有点像整理场子、锄锄杂草,现在还可以有一点时间慢慢捡一点石子。我才写了一个关于《婴戏图》的文章,然后我可能还会去做一些幼儿游戏、童工和法律的问题。方闻先生当时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中国艺术史,他希望我整理《婴戏图》,因为现在大家并不清楚宋朝儿童的日常生活。我很乐意,可是从方先生跟我说,到现在我想想可能都二三十年以上了。所以史学是经得住时间洗练的、耐老的行业,“不知老之已至”。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就挑自己觉得有兴趣的东西,用自己的好奇心去走下去,它自然就会帮助你挣脱原来的预设,去到一个柳暗花明的地方。
接下来您对未来的儿童史有什么期望?
熊秉真:我对自己的期望是继续用书写和讲演的方式去挖掘儿童的成长史,让大家都觉得不管我们从哪里出发,儿童和生命都是全人类所关注的议题。这个孩子可能在古代的汴京或者现代的开封长大,而印度、南美洲或者非洲的孩子在成长中也会遇到相同的问题。我们都是整个人类世界历史发展中的一部分,我们希望分享包含着详细的、生动的、带有疑问的讯息。同时也制造一个空间,尤其在疫情之下能够兼容放置不同文化中的智慧,了解其他地域的生命是如何成长的。他们的困难也是我们的困难,就像我们的成就也是他们的成就。

不要治疗HPV!

最近,有很多关于HPV如何治疗的咨询,看来有必要做一下这方面的科普了。

人乳头瘤病毒(HPV),大家应该并不陌生。2008年,德国的豪森教授因为发现HPV导致宫颈癌,而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前段时间,HPV疫苗在迟到9年后即将在国内上市的新闻,也引起了广泛关注。

可以说,很多人都听说过HPV,然后就是,恐惧它。毕竟,这是一种可以造成癌症的病毒,而且当年梅艳芳就是死于这种癌症。

既然感染HPV会得宫颈癌,那么如果我检查出来HPV阳性,就需要接受治疗——这是大家的常规思路,没毛病。

但是,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针对HPV的特效药物。

HPV是病毒,不像细菌一样,用了抗生素就能杀灭。事实上,目前绝大多数病毒都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药物。就像当年的SARS一样,目前我们人类面对病毒这种最简单的生物,依然毫无办法。

不过,现在确实有很多地方还在治疗HPV,用干扰素,或者抗病毒药物,或者中成药,治疗HPV。所以,有必要再次强调,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或者药物,可以有效治疗HPV。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任何针对HPV的治疗,都是过度医疗,均不推荐使用。

HPV无药可救,那么感染之后就只能等死吗?并非如此。

其实,HPV并没有那么可怕,发现感染HPV阳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多专家认为,几乎所有有过性行为的成人,都曾感染HPV。虽然多个性伴侣是HPV感染的高危因素,不过,即使固定性伴侣,也照样有可能感染。

我们生活的环境当中,其实充满了各种病毒、细菌之类的微生物,即使你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上面也照样有细菌。所以,我们是长期和这些微生物共存的。而只有当这些微生物大量入侵人体,造成某些症状的时候,我们才会察觉到它们的存在。比如,只有流感病毒突破你的身体防线,造成了你的感冒症状时,你才发现原来身边还有它的存在。而事实上,它一直存在,只不过有时候数量不够多,或者还没来得及兴风作浪,已经被你的免疫力给摁下去了。

我们的免疫力就是干这个活的。它每时每刻监控着我们的身体,发现外来物,就会向他们发起进攻,将其清除出体外。

就像感冒一样,HPV也是广泛存在的,除了生殖道,它还可以进入人体很多器官。我们的身体其实很可能已经和它们打过交道了,它们侵入到我们的身体,然后又被我们的免疫力清除了。只不过你没有什么症状不适,也就没有觉察到而已。

现在,我们做了宫颈癌筛查的检查,在你没有任何症状的情况下,特意做针对性的检查,就有可能恰好在HPV进入到宫颈,而又还没被免疫力清除的时候,检查到它们的存在。于是,你就感知到了它们的存在。其实,不管你查还是不查,它们是否被你感知到,免疫力清除的个过程是不会改变的。

根据统计,只要是免疫力正常的人,91%的HPV感染,可以在2年之内被机体清除出去。

说到免疫力这么有用,可能很多人希望能有什么办法来「提高一下免疫力」了。而事实上,除非你有免疫相关疾病,或者做过器官移植,或者得了艾滋病,否则,对于普通的健康人,你的免疫力就是足够清除这些病毒的,而不需要再额外提高了。

因此,你要相信人体的自我适应和调节能力。虽然HPV会导致宫颈癌,但是,即使检查出来HPV阳性,也不必担心,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2年内你的身体都会自动把它们清除出去。

你不需要针对HPV做任何治疗。

那么,既然治不了,而且也不用治,那为什么还要查呢?

其实,查HPV的意义,并非为了治疗,而是为了指导宫颈癌的筛查。对于30岁以上的女性,建议每5年做一次TCT+HPV的联合检查。如果检查时发现虽然TCT正常,但是高危型的HPV是阳性的,那么这个间隔时间就要缩短为1年了。而如果高危型的HPV是16或者18型,那么不管TCT结果如何,都需要做阴道镜活检,来明确是不是已经发生了癌前病变。

所以,高危型HPV检查,只是作为宫颈癌筛查的一个方法,如果出现阳性,只是之后筛查的策略发生变化,而不是为了让你治疗HPV的。

另外多说一句,引起尖锐湿疣的低危型HPV,同样也没办法治疗。针对尖锐湿疣的治疗,只是对症治疗,而不是治疗HPV。也就是说,如果疣体面积大,或者有疼痛不适,那么需要针对这些疣体进行药物或者物理治疗;而不是对HPV进行抗病毒治疗。

所以,下次再做了宫颈癌筛查,如果发现HPV是阳性的,只要不是16或者18型,而且TCT是正常的,那么就不必担心。就当是自己感冒了,大多数情况下,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起来,1年之后再复查就可以了,而不必针对HPV进行任何治疗。

如果是16或者18型感染,需要做阴道镜活检进一步明确,但是也不必针对HPV进行相应治疗。

当然,要想降低感染HPV的风险,也不是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目前认为,女性有多个男性伴侣,以及女性的男性伴侣又有多个性伴侣,以及初次性生活年龄较早(<16岁),这是感染HPV的高危因素。因此,安全起见,最好尽量避免。

像我这样的人

1999 年 5 月,一批留学德国的博士们回国给北京、上海、天津、长春等地的汽车厂家做报告会。这些博士里,领头的是奥迪高级工程师、德国汽车界大 V—— 万钢博士。

站在世界汽车工业最高平台上的万博士经常给国内汽车厂商做脑暴。20 世纪的最后一年,万博士懒得再和一直跟在西方人后面跑、永远也追不上人家的中国厂商们说客套话了。

他直接给科技部提了一个建议,名字很长,大概意思是:

搞新能源汽车弯道超车欧美日。

那时,中国加入 WTO 的谈判到了 25 轮,中美双方在北京剑拔弩张,美国人连用了四个 “永远” 后,外经贸部部长石广生拍案而起:“中国人害怕外国人发火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21 年过去,杨洁篪委员在阿拉斯加说出了类似的话,美国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同中国说话:

中国人不吃这一套!

万博士 2000 年回国后,先在同济大学主导国家 863 计划电动汽车重大专项。2007 年,他履新科技部部长,南方周末直接问他是不是一个激进的改革者,万博士推了推眼镜,笑着说:

你又套我。

20 年过去,前几天,央视的《遇见大咖》节目采访了中国新能源车的几位创始人。浩南印象最深的是小鹏汽车董事长、CEO 何小鹏,他说 2015 年小鹏汽车在广州初创时,办公条件很差,夏天连空调都没有,一群老爷们儿在广州的酷暑里光着膀子搞电动汽车。

光膀子干活儿意味着招不到女同事,招不到女同事大家干劲更足了。3 年后,小鹏 G3 上市。比当年的特斯拉 Roadster 整整快了两年。

2016 年的年会上,何小鹏说大家要亮剑,要撑住,撑不住的话,我们一起死得轰轰烈烈。

人生很多时候就像喝中药。不能细细品味,一口闷下去就行。《亮剑》出版于 1999 年,万博士就是在这一年建议搞弯道超车。21 年过去,中国新能源车产销世界第一,电机、电控、电池技术全球领先。

要亮剑的人,再也不用问:

轰他娘,老子的意大利炮呢?

1

2005 年 12 月 18 日,莫拉莱斯当选玻利维亚总统。

这是玻利维亚独立后的第一位印第安人总统。莫拉莱斯生长于贫苦的矿工世家,即便成为最高领导人,他还是和北漂一样与人合租在一个破房子里。

媒体们探访过他的小屋,一进门就是床,边上摆着几百本书,其中包括他最爱的:

毛选。

玻利维亚有现代工业不可或缺的原材料 —— 锂。别管是陶瓷、玻璃、润滑剂、制冷液还是火箭燃料,都需要用到锂。当然,用得最多的还是电池,尤其是新能源汽车的电池。

锂这种金属喜欢聚集在盐湖的湖底,而玻利维亚有世界上最大的盐湖。当年,德国、美国、法国、日本、韩国都想和莫拉莱斯交个朋友,可他心里只有古巴、委内瑞拉、南非和中国。

在莫拉莱斯当选总统前一年,汽车锂电池的前景已经非常明确了。马斯克带着锂电池专家斯特劳贝尔一起控制了特斯拉,后者把一万块锂电池串联进汽车。

2009 年,“屌丝” 马斯克为了维持公司连自己的房子都抵押的时候,中国刚刚拉开新能源补贴的大幕,一出手就是 100 亿。但这对于 2008 到 2012 年激增的 50 万亿货币供应量来说,连零头都算不上。

2011 年 8 月,莫拉莱斯第二次出访中国。第一天,他就去了开宾馆起家的中信国安。中信国安的领导告诉媒体,比什么都别和中信国安比有钱:

恒大再有钱,也只是我们的冰山一角。

大家都以为他们只是在树(tree)新(new)风(bee)。但莫拉莱斯回国后,中信国安发布公告说自己拿下了玻利维亚第二大盐湖科伊巴萨盐湖的开发权。

浩南问过当年的领导是怎么战胜八国联军的,领导淡淡地说,那些假朋友只能送送无偿贷款,真朋友送的是卫星。

2013 年,由中国研制的玻利维亚首颗通信卫星 “图帕克・卡塔里” 星成功发射升空。也是在那一年,北京市科委的电动北京项目招募了 500 名志愿者。不摇号,直接发给大家车牌,代价是:

必须开国产电动车。

一年后,特斯拉带着刚刚推出的 Model S,在北京开了第一家店,环顾四周,北京的 500 个新能源壮士还在用电热汀烤着自己的爱车。

2

2014 年 4 月 22 日下午三点半,在有着互联网百慕大之称的望京酒仙桥,特斯拉第一批 9 根中国韭菜从马斯克手里接过了钥匙。

现场的媒体不爱看韭菜,大家都在拍马斯克和特斯拉。

钢铁侠把车钥匙放在了车头的行李箱里,本来希望以此向大家展示一台没有发动机的汽车有多酷。没想到,开行李箱时现场忽然一阵大乱,懵逼的马斯克看着观众们冲向 Model S,重重撞在了前盖上。

一位女车主心疼自己的车,冲着人群嘶吼:

I am very dissapointed!

9 根韭菜不简单,里面有力帆集团创始人尹明善的儿子尹喜地这样的玩主,也有后来自己造起了新能源车的李想,还有何小鹏在 UC 时的联合创始人俞永福。提车前几个月,他刚刚怒斥过媒体,说别再写谁会收购 UC,要写就写 UC 要收购谁!

媒体描述起这些车主时有点酸,说大家得到了新的玩具。

一口气买下好几辆特斯拉的何小鹏,本来应该也是第一批韭菜,但对方通知他来北京提车时,他说:

为什么要让我去北京?

何小鹏创办 UC 最难的时候,是靠广州天河区政府的 10 万块活下来的,拒绝去北京提车的他,失去了一起说英语的机会。

两个月后,阿里 43.5 亿美元收购了 UC,何小鹏再也不缺玩具了。前几天在《遇见大咖》里,他对史小诺说,有钱又有很多关系不错的朋友还有很多房子游艇和茅台之后,自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身边有钱的朋友财富自由后都去做金融,这种事情他看不上。

他看着自己的 Model S,在这辆车之前,他不觉得有什么科技产品是牛逼的。作为车主和对行业感兴趣的百亿富翁,他客客气气地给马斯克写了一封 Email,想请教一些问题,结果毫无意外,马斯克没鸟他。

后来,小鹏汽车很是强调要对用户有傻傻的爱,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马斯克上一课。

那是中国新能源汽车风起云涌的一年,新能源车产销量突破 8 万辆,是上一年的 4 倍。贾跃亭宣布造车,李斌宣布造车,豆瓣的设计师黄修源也宣布造车…… 很多人用 PPT 融到了十个零。

人人都说亦可赛艇,但只有何小鹏自己拿出的是 20 个亿的真金白银。

尹喜地的老爸尹明善是力帆创始人,他说过汽车圈里,我只佩服搞自主品牌的两个人,一个是奇瑞的前任董事长詹夏来,一个是江淮汽车董事长左延安。合资企业就算它们一年赚一千个亿,我都不佩服。

尹明善这话说的是 20 年前,那时,左延安是少有的相信中国可以独立自主地搞汽车开发的人。当然,还有万博士。

去年一个活动上,何小鹏和左延安咬耳朵,说 2019 年底蔚来快不行了,我还有 30 亿现金,一个在 ICU,一个在 ICU 门口。等到老前辈要咬回去面授锦囊的时候,央视切断了画面。

20 年前没人相信中国人自己能行,现在信的人也不多。比如李书福说过,互联网造车这些人是没有肉体的灵魂。当然,最过分的还是马斯克,他对自己的第一捆韭菜何小鹏毫不客气,发了多少次推特,明里暗里的意思不过是韭菜怎么能造车,韭菜怎么也和我一样有自动驾驶技术?

蔚来的李斌两个月前替何小鹏批评过马斯克不懂自动驾驶。虽然对方身高 1 米 88,但何小鹏还是亲自下场挥起了拳头:

中国的自动驾驶要把你打得找不着东!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他的名字叫李云龙:

什么他娘的精锐,老子打的就是精锐!什么武士道,, 老子打的就是武士道!

3

美团创始人王兴讲过一个段子,宁德时代早期投资人第一次去见曾毓群时,看到墙上的五个大字 —— 赌性更坚强。投资人问他一个胡建人为什么不挂爱拼才会赢,曾毓群说:

拼是体力活,赌才是脑力活。

新能源车这个赛道,中国人是赌对了。十年里,动力电池的成本下降了九成,续航里程翻了六七倍,去年新能源车产销量接近 140 万辆。

这些车里都有锂电池,中国的金属需求决定着刚果矿工的温饱,也影响着南美的政局,曾经燃油车强国密集的欧洲,开始要求每个加油站必须配置充电桩。

连诺贝尔奖都在称赞这种技术路线的选择。2019 年的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三位老人,他们一个人发明了锂电池,一个人发明了可充电的锂电池,还有一个,发明了安全的可充电锂电池。

这么多年大浪淘沙,不管是电池还是整车,中国都有了自主品牌的一线企业。就拿纯电方向剩下的李斌和何小鹏来说吧,一个是北大文科才子,讲话慢条斯理温温柔柔,一个是华南理工毕业的码农,语速极快,偶尔停下来的样子,好像一个机器人在充电。

至于这些企业为什么能经历地狱般的考验,按照南怀瑾的语录,无非是做人好,做事对。

蔚来快倒闭的时候,李斌和合肥政府签下了极为苛刻的条约,换取了干爹的支持。就算最差的时候,据说李斌也不怎么在公司发脾气。

何小鹏不一样。26 年前,何小鹏第一次坐飞机,在杂志上读到了一个陌生成功女人的故事,40 岁,令人羡慕的事业、豪宅、千万存款,17 岁的何小鹏就照着这个陌生女人定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我算了算,这位女士该不会是姓董吧?

别管是不是董小姐,有目标的人,一般执行力都很强,喜欢效率、速度这种词。何小鹏其实不喜欢抛头露面,UC 时代,他找来俞永福当董事长,说我当老二没问题,我就写代码。现在其实也一样,他喜欢在研发、体系建设这些东西上下功夫,方法有时也很简单粗暴。

内部的中高层会上,高管们经常被他打断,有时还会得到一句 “都是废话” 的评语,央视镜头里记录下了不少人原地搓额头的尴尬场景。

他会蹲守在公司楼道,看谁乱丢烟头,会在停车场看谁不洗车,会看谁订机票专选最舒服的中午出发,还会在食堂观察谁没有把饭吃完:

你不能提前告诉打饭阿姨你吃不了那么多吗?

实在是太像他的好朋友雷军了。浩南去参加小米 10 周年的活动,现场上千人,茶歇台子只有 1 平米不到,雷军开讲之后马上搬走。

在公司抠是为了成本,属于做事对,2019 年新能源车寒冬的时候,何小鹏没有裁员,也没有克扣员工们的工资和年终奖,这属于做人好。

在车主活动上,有车主表扬说你们今年进步了,何小鹏接过话筒:

这说明我们去年做的太差了。

敢于批评,也敢于自我批评的人,一般都很自信。造车 6 年,何小鹏对公司的每一步都有着比较精准的预期,比如新车研发要比传统车企多多少人,比如对客户要好到什么程度,又比如,要跟有关部门解决难题时,喝多少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有诚意。

这种精准甚至还给朋友留了余量。

蔚来最艰难的时候,他要投资 1 亿美元,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他说还是投了点。史小诺问他,你自己就是做电动车的,投他干什么?

他说我相信李斌:

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失败,代表中国那一批都会有很大问题。

史小诺肯定没看过《亮剑》,楚云飞送过李云龙一把枪,这枪出厂时就是一对,李云龙说我要那把公的。

都是友军,还分什么公母。

来源:兽楼处 微信号:ishoulc

谢正光|新亚书院六年杂忆(1960-1966)

(一)
1960年夏,我自柏雨中学高中毕业,秋间入新亚书院。四年后取得学士学位。留校入研究所,两年后获颁硕士学位。
当时的新亚校舍已经从九龙深水埗搬农圃道的新校舍;新校舍得美国雅礼协会捐资建成。
校园不大,设计却颇精致:南北各有高五层的教学楼,有文、理、商院系的办公室和教授的研究室夹集其中。顶层为男生宿舍,和真光英文女子中学的宿舍只隔一条狭隘的农圃道。偶见有同学高举大牌,邀请真光的学生约会:上面用大字书明时间、地点,或看电影。我在宿舍一年,未闻有成功者。那时即在心里嘀咕:“那边的学生,家中非富即贵。谁会理睬你们这些只读古书的‘八古佬’?”
南楼第三层为演讲厅,北楼第三层设研究所。
校园中心有一圆型建筑物,名“圆亭”。是音乐厅,也是全校最大的教室,可容两三百人。与“圆亭”相望为校务管理中心,内有校长办公室、教务处、注册处、财务处、学生处等。管理中心楼上乃图书馆所在,其侧为师生食堂。“圆亭”之下为篮球场,乃校内惟一锻炼之处;健身房、游泳池,两皆欠奉。
全校师生及工作人共六百余人,彼此相熟;校内少见陌生面孔。
一二年级学生不隶属任何院系。换言之,必须先选修共同课程:包括文学院的中英文、中国通史、哲学系的哲学概论、逻辑,理学院如生物、化学、或物理的“入门课”。两年结束,考试及格,始可选主修、副修。
这种先修“普通教育”后选院系的安排,和美国文理学院对学生的要求是一致的。但即在香港,亦绝无仅有。若说中国内地和台湾的大学,无不规定新入学者,报读院系。
我的“普通教育”成绩,优劣参半:中英文得分,名列前茅,独得六百大元,让我有机会去台北旅游,也是我自1951年抵达香港后、1966年离开为止仅有的一次外游。可惜的是:我的“生物学入门”只得五十九分,差那么一分,让我遗憾终身!
升读三年级后,情况颇有好转。我可是在高中生时,已决定非中文和历史我是绝对“不论婚嫁”的。
(二)
钱宾四先生晚年忆述1955年新亚创校经过,曾说:“斯校之创,乃为将来新中国培养继起人才。”(见《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2)我有幸在新亚受教六年,亲历见闻,可借《兰亭序》“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八个字概括起来。
所谓群贤毕至,指的是钱先生得道多助,来新亚共襄大业的:吴俊升先生任副院长;黄华表、郑骞、潘重规诸先生分别主持中文系;莫可非先生授《汉书》及《大学文选》。青年党党魁左舜生先生授“中国近代史”、旅居印尼的社会学家谢幼伟任研究所教务长、耶鲁大学神学院毕业的林福孙牧师主持学生工作。甚至曾在汪精卫政权的罗梦册和李圣五也请来当研究所的顾问。
外籍人士中,最显眼的莫如由耶鲁大学甄选长期来校主持英语教学的英、美老师们,和从日本来研究所教授日文的柳内滋先生。学生中,除本地高中毕业生外,另有来自东南亚的侨生,日本来的交换生。总而言之,近年流行于美国所谓“多元文化”的说法,新亚书院老早便已实行了!
可是对校中的学子而言,“多元文化”实行后,“多元语言”亦随而登陆。曾有人说:当时校中教职员所操的方言,已令人难以适从。即以谢幼伟先生而言,他每语及本行社会学,总说成“沙非学”!
老师中所操“普通话”,如黄华表、莫可非两先生所说的“桂林官话”也不好懂。惟黄先生在讲坛上每好手舞足蹈,诸生尚能勉强接受。
唐君毅先生喃喃自语的四川话不好懂。在讲坛上,唐先生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好写板书,说得兴起时,往往手握擦板,时而擦黑板上的字,时而擦脸上的汗珠。名著《哲学概论》里对标点符号甚为吝啬,往往让读者喘不过气来!
最正宗的普通话应推先师牟润孙先生。牟师祖籍山东福山,又长期居住北平;他的普通话最标准是有原因的。
和牟师相反的是宾四先生的无锡七房桥的土话。他要说“人”字,听起来和“神”字一样;“人有人格”便说成“神有神格”。宾四校长每逢师生必须出席的月会都要说话,偶然也到中文系作讲演,每次都携译人随行记录。当时能胜任者,中文系五六人外,在下也算是一个了。
有那么一次,宾四先生来中文系演说,题目忘记了,但却记得他引用《公羊传·僖公十六年》六鹢退飞过宋都的典故。当时听了,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但见他用右手的手指,在左手手掌上点点而行。近日重翻宾四校长用红笔修改当日记录的原稿,还为他的细心所感服!
至于“少长咸集”,也是有所指的。原来当年创校之初,吸引了好些逃难来港而年龄较长的学生。这些同学中,也有部分是从军队中退役的。他们是否从新亚毕业不得而知,却清楚记得看管农圃道大门电话的便是这样一位仁兄!
当年还没引进教职员退休的制度(是否有退休金也不得而知),因此校中往来人等,年龄差距颇大。虽然见面不打招呼,但不是陌生人,却是心里有数的。
(三)
进入新亚后不久,古乐会成立,后改名国乐会。先后请得王纯先生教二胡,冯德明先生教琵琶,吴因明先生教古琴。王先生一曲《二泉映月》,闻名全港。多年后移居美国。冯先生出身富贵人家,喜爱参加跑车比赛;他开车的速度,和他弹琵琶的急管繁弦不相上下。吴因明,姑苏人士。他的古琴,不知属何宗何派。取名“因明”,来自内典。记忆中其人好自用,自视不凡。1966年春,国乐会首次演出之日,临揭幕之时,因明先生无理取闹,借故与一女会员争吵。在下“睇唔过眼”,向他大喝一声,两人差点动武。王先生居中排解,只说了句“谢君今晚参加演出的节目有好几个呢”,因明先生火上加油,咆哮如雷,说什么:“我如有枪在手,必先毙你这小子!”
到翌年开学,经王先生安排,国乐会另礼聘川派高手蔡德允女士教琴。我不久亦有日本之行,从此和弦索之事作别。
(四)
新亚创办时,其初校舍设在九龙深水埗桂林街。搬家之后,桂林街原址由校友列航飞购下,日间一度用作“新亚中学”所在地。晚上另办“新亚夜校”。
我入新亚第二年,高年级的学长陈志诚、邝健行二兄来问我是否有兴趣到新亚夜校教小学生。我同意去试试,遂启担任义务教育五年之始。
夜校有初小六个班,学生都是及龄的青少年,男男女女白天在附近工厂上班,下班后来夜校进修。除志诚、健行二兄外,另有杜志谦、梁巨鸿。不久卢玮銮也加入。我任教之初即任四年级班主任,后来又添加了训导主任的名衔。
每夜放学后,全体老师照例到茶楼同吃夜宵。付多付少,则用当时香港流行的“画鬼脚”游戏来决定。吃饱喝足茶道别,大家都“得啖笑”,或各自归家,或结群到志诚兄和林炳昌先生合股经营、时已下班的“国风书局”去。人少搓麻将,人多则玩五张扑克。近年偶与林先生在湾区见面,说起旧日种种,不禁相对欷歔,叹息人间乐事苦短。
离开夜校后,我即有东瀛之行。闻说颇有一二老师娶了学生为妻。心里想:这也是新亚的传统啊!君不见,新亚书院创办人钱老先生不是也讨了自己的学生做老婆吗?

东京读书记︱都是律令制国家吗?中日怎么不一样呢?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 葛兆光

2021-03-26 11: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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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学界总是强调古代日本国家形成过程中,由于学习隋唐而成为律令制国家,如西嶋定生就以汉字、儒家、佛教加上律令制国家,作为东亚文化圈四个共同特点。但是,政治制度与文化在移植中,总是会被本地的社会与文化所改造,这就是日语中所谓“受容”与“变容”。表面上的律令制,在中、日会一样落地么?这可能也是“活的制度史”应当考虑的问题,也就是说,不要光注意制度的制定,更要注意制度的实施。中国老话有点儿俗,不过作为比喻很适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实际上的国家、社会、民众,未必都是照着制度规矩生活的,它们会变通,有自己的活法。《律令官制と礼秩序の研究》,大隅清阳著
《律令官制と礼秩序の研究》,大隅清阳著

大隅清阳在《律令官制と礼秩序の研究》(东京:吉川弘文馆,2011)的第二部“日唐仪制令の比较研究”第一章《仪制令と律令国家》中,以《唐令拾遗》与《养老公式令》有关诏书署名部分进行比较,指出唐令用“臣某”,而养老令用“臣姓”。这一点日本与中国不同,说明“日本的署名形式,并不是在表示中国式的皇帝与臣下即君臣关系,强调的更是臣下们相互之间身份上下的倾向”。在下面大隅清阳更指出,中国的称“臣”是相对于“皇帝”,是表示与皇帝上下一对一的君臣关系。而日本则不同,日本的称“姓”虽然也表示对天皇的从属与奉仕,但对朝廷其他成员来说,更是对自己的血统、政治地位的夸示。本来,隋唐律令制的引进,应该是对皇权的神圣化和对臣民的压抑,但是律令制在日本的成立,却并不意味着“姓氏”所代表的族姓秩序,完全转换为中国的君臣秩序。“日本的天皇权力,不可能像中国那样建立专制君臣秩序,仍然承认传统的贵族制、身份制,并整合为独特的礼仪秩序。通过这种方式,天皇才能开始扩大自己的权力。”(198-199页)
在同一章的《结语》中,他再次指出,律令制在中国建立了以皇帝为顶点的“均质”的专制型君臣关系,但日本的大宝令、养老令,则在统治阶层内部,形成和固定了贵族制的身份制,在中央有以“姓(カバネ)”来表示阶层之间的身份秩序和位阶的“五位”制。他举例说,古代日本豪族的称号,有臣おみ、连むらじ、造みやつこ、直あたい、首おひと、史ふひと、吉士きし等三十余种。天武天皇在684年确定“八色”之姓,虽说是以皇族为中心,但也不得不承认贵族的身份地位(213页)。
表面同是律令制,深层却是不相同,这就是丸山真男所说的,背景的嗡嗡声,始终在修饰甚至限制着主旋律。在第三部分“律令制与礼的受容”第一章《唐的礼制与日本》中,大隅引用《日本书纪》推古十二年(604)四月戊辰条记载,指出《宪法十七条》中第四条强调“群臣百寮,以礼为本,其治民之本,要在乎礼”。这里的“礼”,虽然是沿用中国儒家的政治意识形态,但是他同时也指出,真正实行的时候就不一样。按照中国制度,宾礼的特色之一是皇帝本人掌握天下外交,在京城皇宫接受使节和国书、贡物,皇帝亲自主持作为外交礼仪中心的朝觐宴会。但是,推古朝以前的大和政权,迎接外国使节却不是在王宫,而是在难波等地设置的客馆,实际的外交掌握在臣、连等畿内有势力的豪族手中,直到推古朝才逐渐接受中国宾礼的影响。但即使如此,七世纪的时候,接待朝鲜等使节的仪礼,仍然不在宫中,而是在难波馆。要到文武二年(698),文武天皇才作为国家元首接受新罗使节的朝拜,大隅认为,“可以说这一事件象征着持有独自礼仪的日本律令国家作为远东小帝国的最终成立”。
所以他强调,尽管“与中国相比,大宝、养老令时代的日本之礼,限于狭义的政治性秩序,它试图建立的,是以天皇为顶点的,单纯的向心性构造的国家”(350页)。但这种努力似乎很漫长,最终也并没有彻底,我理解,因为中国从秦汉以来就是郡县制,皇权的力量渗透到地方基层社会,皇帝一人独大,而日本始终保留了贵族社会,地方封建,那种使得国家“均质化”“同一化”的律令制,未必能够完全贯彻。所以,網野善彦才说日本古代国家是“早熟”的。在这部分第三章《礼与儒教思想》中,大隅也指出1970年刊行的《律令国家论》(青田和夫、池田温、石井进、薗田香融、早川庄八、吉田孝等编《シンポジウム日本历史4·律令国家论》,学生社,1972)中,有《礼の役割と家族组织の相违》一章,他们已经指出中日之间礼法的这种差异。特别是,作为基本单位,中国社会组织有父系制的“家”,所以,可以通过冠昏丧祭等家族礼制来维持,并且把它放大到国家制度体系里,因此家族法也引人瞩目地重要。可是,这一特色在日本律令中,却比较稀薄。
也许,这里隐含着日本与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的某种结构性差异?

新红学百年|高树伟:走出索隐与考证的迷宫


一百年前的今天,在上海亚东图书馆汪孟邹、汪原放叔侄的约请、催促下,胡适终于将《红楼梦考证》初稿(下称《考证》初稿)完成,随即在友朋间传阅。4月17日另将初稿誊清,5月即发表于上海亚东图书馆《红楼梦》排印本。此后,胡适与顾颉刚通信,继续搜求、研讨有关《红楼梦》及曹雪芹的材料,二人切磋学问的兴奋时流笔端。11月12日,在此基础上,胡适又完成《红楼梦考证》改定稿(下称《考证》改定稿)。于《红楼梦》研究而言,这的确是极不平凡的一年。
自此以后,以往如周春、徐柳泉、王梦阮、沈瓶庵、蔡元培等索《红楼梦》本事的论说,被胡适连同打包丢进了“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的大箩筐里。尽管次年蔡元培即发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时事新报·学灯》1922年2月28日),针对胡适的批评予以回应。后续也有如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这样延续索隐的著作问世,蔡元培为其作序,表彰“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终究于事无补,《红楼梦》索隐一脉随即迅速被摧垮,使大多数读者对《红楼梦》相关材料的关注逐渐转至曹雪芹及其家世上来。考证派影响日深,时序推移,索隐派更少人闻问,乃至如今一提《红楼梦》索隐,避之唯恐不及。回顾百年前的那场争论,蔡、胡之争并没有几个回合,考证派即以“科学的方法”快速占据上风,尽管如此,索隐、考证两派在《红楼梦》研究中仍遗留了些迷宫似的问题,摇晃眼前,捉摸不定,相关讨论绵延至今,我们又该如何认识百年前的那场争论?
“索隐”二字源出《易·系辞》“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孔颖达疏“索谓求索,隐谓隐藏”,其意即研求隐藏。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是较早以“索隐”命名的著作,据其序“今止探求异闻,采摭典故,解其所未解,申其所未申者,释文演注”,也是探求冥濛未解。《红楼梦》索隐一类的做法与《史记索隐》史注侧重不同,他们认为《红楼梦》是隐写某“真事”的作品,旨在细加研讨、证其本事,以求正确理解其主旨。索隐派的主张,胡适曾将其概括、析分作三类,可见其大概:一是清世祖、董鄂妃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二是康熙朝政治小说,三是明珠、成德家事。各执一端,由此牵动对小说名物典制、故事情节、人物言语等不同层次的疏证。
《红楼梦》创作及传抄、刊印的时代,清廷仍提倡经学,这部小说早期的阅读、评点,即在这个大背景中徐徐展开。正如顾颉刚所批评的,《红楼梦》问世以后,出现的那些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分别出于《尚书》《春秋》《诗经》之学,“凡有一部大著作出来,大家就会在无意之中用了差不多的思想,做成这三类东西,粘附在它的上面”(顾颉刚《〈红楼梦辨〉序》)。这些现象在《红楼梦》早期评点中就已出现,如被蔡元培批评为“可笑之附会”的张新之(号太平闲人),即认为《石头记》为演性理之书。至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于书前“例言”自称“注经之法”“注经考史法”,开篇疏解小说正文“此开卷第一回也”即有数百字,繁琐经说对此书的影响,一望可知。对《红楼梦》的索隐,其做法与汉代以来《诗》《骚》比兴之法略同,蔡元培也曾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谈及考证小说情节时点出。钱锺书《谈艺录》以西方心析学喻梦于谜与诗词解诂作比,“犹一谜面打一谜底然,圆梦只以一解为正”,“诗‘故’非一见便能豁露畅‘通’,必索乎隐;复非各说均可迁就变‘通’,必主于一。既通正解,余解杜绝”(钱锺书《谈艺录》,商务印书馆,2011年,706页),以上论说也有助理解《红楼梦》索隐的根由。
因早期评点者所处时空不同,闻见各异,尤其晚近的研究者,掌握文献不同,路径相悖,对这部小说的作法产生了不同的认识。以对《红楼梦》开篇“将真事隐去”这句话的认识而言,两派大都认同小说的确隐去了一些史事,分歧则是隐去何种本事。王梦阮、沈瓶庵认为“可见铺叙之语,无非假语,隐含之事,自是真事”,“情节构造、人物升沉,大都皆真事之类”(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册三,上海中华书局,1916年,第1页)。蔡元培认为“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商务印书馆,1919年,第1页)。寿鹏飞认为“本书开宗明义,所谓‘故将真事隐去’之言,是明明有真事在背影矣”(寿鹏飞《红楼梦本事辨证》,1927年,第2页)。胡适则认为“《红楼梦》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是一部将真事隐去的自叙的书”(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胡适论红楼梦》,宋广波编校,商务印书馆,2021年,163、164页)。
胡适称《红楼梦》为“自叙”“自传”“自叙传”,虽曾在多种场合屡次讲说,因未特别界定清楚,又有强调将小说、史事做贾曹互证的倾向,致使后世研究者颇多攻诘。在胡适有限的表述中如何精确认识他提到的这些概念,其实是面临一些困难的。胡适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写自家事,以自身及家族经历入小说,对《红楼梦》的思想境界评价并不高,在晚年讲学中提及《红楼梦》时,仍说这是“带一点自传性质的一个小说”(胡适《谈〈红楼梦〉作者的背景》,《胡适论红楼梦》,401页),让人觉得他对《红楼梦》的认识也并不太过局促。胡适以他当时的影响,发掘并保存了有关曹雪芹及其家世的材料与《红楼梦》的重要版本,在研究《红楼梦》上,无疑是做出了巨大贡献。如果说在解读这部小说上还留有些遗憾,也是由于当时材料的局限、胡适本人对《红楼梦》这部小说固有的特殊兴趣点及不高的评价使然。
随着相关文献的发现、整理,研究者对《红楼梦》这部小说有了更为精细、丰富的认识。新红学在考证《红楼梦》作者、本子的问题上确立了范式,固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索隐派在各自通往不同本事的路上,是否就一无是处?索隐、考证两派在具体问题上的是非,恐怕仍不容易谈得特别清楚。在甲戌本(批语明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出现在研究者视野之前,在《红楼梦》研究的诸多问题上,索隐、考证两派的背景、方法、认识虽有如此多的不同,但对小说中元妃省亲这段故事实写康熙南巡却有着难得的共识。近些年,研究者对元妃省亲又有些新的观点提出,且在文献上有所开拓,执此个案来审视索隐、考证的路径,或对目下的《红楼梦》研究有所启发。

贾元春是小说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人物,她是贾政与王夫人的女儿,贾珠之妹,宝玉的姐姐,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为女史,才选凤藻宫,晋封贤德妃。小说十八回写为迎接元妃省亲,贾府修建省亲别院(即大观园),铺叙“帐舞蟠龙,帘飞彩凤”,种种壮观。元妃省亲之前,十六回借凤姐、赵嬷嬷之口,先有过一段有关省亲的议论。
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针对这段议论,用了较多笔墨去阐释小说隐去的本事,指出元妃省亲是说康熙南巡,对文学时间与历史时间的参差也深有体味。对凤姐那句“我若早生二三十年”,《红楼梦索隐》称“此下说南巡的古事,又自恨晚二三十年,未能赶上,可见作书在乾隆之世,但及见高宗之南巡,而未及见圣祖之南巡”,推定小说成书当在乾隆年间。“说起当年太祖皇帝”句下,《红楼梦索隐》则称“指清圣祖仁皇帝,即康熙,此处是说康熙南巡”。且已与曹雪芹及其家世方面产生关联,凤姐谈及王府的一次接驾,《红楼梦索隐》称:“此作者自言也,圣祖二次南巡,即驻跸雪芹之父曹寅盐院署中,雪芹以童年召对,故有此笔。”(以上三处引文见《红楼梦索隐》,11、12页)
对元妃省亲一节,《红楼梦索隐》尤其注重疏解仪仗制度。在“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下注“帝后出宫,非大典不用仪仗”,在“曲柄七凤金黄伞”下注“应有九凤,作者因书中所言为妃,故减其二”“曲柄伞非帝后无之”,又于“八个太监”下注“八人舆,亦非帝后遇大典不能乘”等(《红楼梦索隐》,37、38页),这些曾给探研元妃省亲这段故事带来不少启发。先前,研究者曾据《清高宗实录》等所记乾隆十年二月谕旨将皇贵妃、贵妃仪仗中曲盖由红缎改作金黄缎,考证元妃省亲这段故事写于乾隆十年以后。近蒙童正伦先生检示,《清世祖实录》卷五二:“定皇太后仪仗、及皇妃仪仗制:……皇妃仪仗、黄缎绣七凤曲柄伞一……”(《世祖章皇帝实录》,中华书局,1985年,413页),顺治时期皇妃所用仪仗中已有“黄缎绣七凤曲柄伞”,似不能以此形制确考小说成书时间。若再细究,微有不同之处,则是伞盖颜色的“黄”与“金黄”,而不在所绣凤之数量与柄之曲直。元妃省亲这段故事所涉仪仗制度,是据作者身经目见所写(元妃省亲一节,庚辰本有“难得他写的出,是经过之人”“非经历过如何写得出”等批),还是作者在熟稔清代仪仗典制基础上的兴会羽翼?史事典制与小说作者、成书过程之参差,于此可见。《清世祖实录》卷五二记顺治时期皇太后、皇妃仪仗制度
《清世祖实录》卷五二记顺治时期皇太后、皇妃仪仗制度

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也谈及元妃省亲影射康熙南巡,对王熙凤、赵嬷嬷谈论省亲南巡有如下一段论说:
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宫妃省亲与皇帝南巡事绝不同,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某家接驾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
蔡元培据小说描述的某家接驾四次论定“元妃省亲,似影清圣祖之南巡”,且对这段小说文本做了更为细致的阐释。蔡元培认为,“省亲”并非实事,而是拟议之词,且以小说情节为据考证史事,如他据小说将“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认为这是清世祖未死之证。对小说借赵嬷嬷等人之口叙南巡为往事,与他的康熙朝政治小说论似有违和,又进一步为之解释,由小说中某接驾几次,确定是写康熙帝南巡,而以贾妃省亲代表,不能不假托南巡为往事。蔡元培虽也指出元妃省亲实写康熙南巡,由于对小说作者及成书过程并不十分清楚,且他本有索隐的癖好(蔡元培《追悼曾孟朴先生》称“我是最喜欢索隐的人”),执“《红楼梦》为康熙朝政治小说”预设,谈及诸多问题时,或以小说文本为史料考证史事,或悬预设解释小说文本,参互议论,游移不定。
最后再来看胡适的《考证》改定稿对小说这段的认识:
此处说的甄家与贾家都是曹家。曹家几代在江南做官,故《红搂梦》里的贾家虽在“长安”,而甄家始终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门里。《红楼梦》差不多全不提起历史上的事实,但此处却郑重的说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曹家四次接驾乃是很不常见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觉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这桩最阔的大典说了出来。这也是敦敏送他的诗里说的“秦淮旧梦忆繁华”了。但我们却在这里得着一条很重要的证据。因为一家接驾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随便有的机会。大官如督抚,不能久任一处,便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宁织造,恰巧当了四次接驾的差。这不是很可靠的证据吗?
从王梦阮、沈瓶庵、蔡元培到胡适,他们都敏锐地抓住了赵嬷嬷所说江南甄家接驾四次的话,据此认定这段故事与康熙南巡有密切关系。王、沈,尤其是胡适,更是从曹寅担任织造期间曾接驾,较为贴近地解释了曹雪芹何以写作这段故事。此后,随着甲戌本、庚辰本等抄本陆续被发现,甲戌本第十六回有“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真有是事,经过见过”等批语,将此前元妃省亲实写南巡的论说坐实。这个问题基本确定以后,新问题又随之而来:甲戌本批语中的“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究是何意?在曹雪芹的经历闻见中,哪些可能成为写元妃省亲这段故事的具体凭依?

多年前,黄一农教授曾在台北“国图”发现一部《圣驾阅历河工兼巡南浙惠爱录》(下称《惠爱录》)刻本。此书记载顺懿密太妃王氏(下称密妃)随第三次南巡的康熙帝至苏州寻找父母的史事,对密妃见父母的场景也略有记述,似为探寻元妃省亲这段故事提供了更为切近的材料。知道此事后,又联想及此次南巡,康熙帝曾赐曹寅母亲孙氏匾“萱瑞”二字,遂多次翻阅《惠爱录》刻本电子版,几经校读,对小说写作元妃省亲受此史事影响程度确有多少,我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仍不敢确认。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惠爱录》刻本
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惠爱录》刻本

《惠爱录》记载密妃的部分摘录如下:
苏州东城王姓者,开机为业,有女幼时,德性兼优,后至京中,长成得入宫中贵幸,立为贵妃,生有二位王子,宠冠三宫,常思父母,未知如何,音信难通。己巳年,圣驾二次临吴,先曾访问,无从寻觅。今逢太后降香吴中,请旨欲随陪侍仝行,兼访父母消耗。三月十四日临吴,在织造府。十五日,启请皇上,着令寻亲,特召抚臣宋,着有司查来,于十六日查着,遂率其父母,前来见驾,令其父母相见。二十年分别,相见时,悲喜交集。太后闻知,随赐宴,宴毕,赐其父母百金,母衣四袭。贵妃别有所赠,着长洲县,每年给银养膳,遂谢恩而出。(重点为引者所加,下同)
黄一农教授指出,密妃年轻时曾随南巡之康熙帝在苏州寻得父母,年老时曾获乾隆皇帝特恩允许出宫归省儿孙,有关密妃这两件史事,在康雍乾三朝,均是较为特殊的史事,小说写元妃省亲应与此攸关(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中华书局,2015年,317-356页)。我对此说原也保持警惕,曾自问是否求之过深,同时也在搜求更多的文献去进一步探究此说。前些年,蒙顾斌先生提醒,我又读到过一部《惠爱录》抄本,一函四册,其中记载密妃与父母相见情形,内容较台北“国图”所藏刻本更详。其细节描写处,无论故事环境、人物言语、肢体动作、内心情感等,无一不与小说里的元妃与父母相见情形酷肖,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那条批语略有些新的认识。事实是否如此,我也只把材料摆在这里,请诸位参酌、审视。
这部《惠爱录》抄本记清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密妃与父母相见情形如下:
江苏抚院启奏皇上:前臣奉贵妃王娘娘旨寻父母住处,随委苏州同知并长、吴二县知县密访。今得苏州城东狮林巷内有织造机户王寿官,系贵妃娘娘胞兄,有父母在堂。臣未敢擅便具实奏闻。随即命下召见,当时有织造府备许多衣服帽靴等物,同吴县知县飞马到狮林巷,迎请王公夫妇并王寿官至馆教习礼仪。县官随即备轿马同到织造府,有内侍引入。
贵妃娘娘命内侍传旨问昔年家务事,王公夫妇逐一应对内侍,内侍复入奏贵妃娘娘,然后将王母引进内,先见贵妃娘娘,行朝见礼,礼毕,赐坐,赐茶,问慰寒暄,悲而后喜。时有王子而问曰:阿妈,此何人也?与之坐焉。贵妃娘娘说:你是我所生,我是他所生。王子点首微笑,将手中所拿宝玩一具递与王母。
贵妃娘娘引王(按:疑脱“母”字)见皇太后,朝礼毕,贵妃将前事奏闻,皇太后喜,向王母曰:你好生得好女孩儿。贵妃娘娘启奏皇太后曰:今没甚物与之,欲将衣赐可否?皇太后说:可。遂与之衣。又曰:与之簪可否?皇太后曰:可。又与之簪。皇太后赐金、赐缎,王母谢皇太后恩。贵妃娘娘引回与之饮食。《惠爱录》抄本记载密妃与父母相见情形
《惠爱录》抄本记载密妃与父母相见情形

这部《惠爱录》抄本,以小楷抄录,相较台北的刻本,既无作者信息,又无序跋题记,且与刻本内容多有不同,尤其详细记载密妃随康熙帝南巡至苏州找寻父母、与父母相见的情形。此次南巡至苏州,康熙帝驻跸苏州织造府(时李煦任苏州织造)。据《惠爱录》抄本记载,当时密妃父母具在,还有一胞兄叫王寿官,以织造为业。此书文本来源,据沈汉宗《惠爱录》自序称,“皆从京报小抄及所见所闻之事,非泛言叠出”。杨勇军曾取《惠爱录》刻本与《实录》《起居注》对勘,认为“《惠爱录》所载史实更为详实”(杨勇军《论记康熙第三次南巡事迹的〈惠爱录〉兼及〈红楼梦〉》,《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三期)。据唐邦治辑《清皇室四谱》,密妃曾生三子:分别为皇十五子胤禑(康熙三十二年生)、皇十六子胤禄(康熙三十四年生)、皇十八子胤祄(康熙四十年生)。在康熙三十八年时,皇十六子胤禄年方四岁,皇十五子胤禑年也才六岁。据《实录》及《起居注》,均未提及此二子曾随驾南巡,是《惠爱录》任意发挥,还是《实录》《起居注》隐其事实,其间参差,该如何理解,因所关非小,也应再为细究。
为直观与小说作一点比对,我们把《红楼梦》十八回元妃省亲最为动人的一段也引在这里: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见)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据庚辰本)
小说下面写贾政奏答元妃的一套官样话语,此后又写执事太监启奏请驾回銮,对元妃有一段描写:“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将《惠爱录》记载密妃事与小说此段合看,且不说同为省亲、情境相近,甚至具体至遣词用语,都如此相类。如小说写贾妃“满眼垂泪”“忍悲强笑”“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各叙阔别寒温”,与《惠爱录》两个版本所记密妃与父母相见时“悲喜交集”“问慰寒暄,悲而后喜”的情感脉络如出一辙。
据《惠爱录》抄本记载,康熙南巡也曾有将眷属移居别所的预想,“闻驾南巡预将眷属迁移别所居住,其本宅房屋重新起造,粉饰油漆,极其齐整,花园内及楼阁亭轩假山月台鱼池皆点缀精雅,又培植名花异卉,陈设古玩,结彩张灯,诸事齐备”,这与十六回贾琏的一段议论也有些相像:“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又一样布置。踏看地方去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批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十六回回前批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

据已有研究来看,曹雪芹塑造的贾元春这一人物形象,其背后的相关素材确有堆叠层累。《红楼梦》六十四回探春掷签后,众人哄笑“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这两王妃的玩笑话,显然是以曹家史事入小说(萧猛《永宪录》载曹寅“二女皆为王妃”,综合档案记载,一女嫁平郡王纳尔苏,一女嫁康熙帝侍卫),这也与裕瑞《枣窗闲笔》“闻其所谓宝玉者,尚系指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相契合。小说中称元妃为“贵妃”,又写其省亲见父母时的悲喜交集场面,出入历史,凌驾想象,实为间三带四之笔。综合现有材料,小说中元妃省亲故事,与曹、李两家关系甚密的康熙南巡及密妃寻亲等事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有曹雪芹目见亲历的曹家史事,由此感物联类,推实入虚。这也契合小说中的自述“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遂由经历闻见兴会感怀,敷衍出这段无比真实的故事。
至此,我们看到,以上每一层材料的发现,似乎都能对理解小说情节有更为切近的体会与认识。当然,曹雪芹是没有机会亲历康熙三十八年南巡的,面对小说元妃省亲及《惠爱录》密妃寻亲这段文本,曹雪芹是否曾看到《惠爱录》里这段材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史事在康雍乾三朝足够特殊,当时也应是曹、李二府上上下下传闻之事,它作为故事的源头,至少已影响《惠爱录》《红楼梦》中相关文本的书写。由同一特殊事件辐射出来的两套文本,虽文体不同、书写略异,其气味却是一致的。
如裕瑞《枣窗闲笔》所说“书中所托诸邸甚多,皆不可考”,《红楼梦索隐》书前提要也表达过类似的意见,“大抵作者胸中所欲言之隐,不过数人数事……然本事固甚有限,以假例真,倘拘拘一事一人,僵李代桃,张冠不得李戴……牵合甚难”。并曾以梨园演剧法解说《红楼梦》的作法,“盖上下数百人中,不必一一派定脚色,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扮此,或数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数人,或先演其后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场即不复问其下一场”(《红楼梦索隐》,第2页)。其实是道出了《红楼梦》写作之秘钥,若由此再从既定之作者出发,搜讨文献,细为比勘,更容易看清小说的背景及其写作的思路。当然,小说间三带四之笔多,也正是戚蓼生《石头记》序所总结的那样:“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
三年前,得知密妃史事后,我曾独自一人至安葬密妃的景陵妃园寝田调。从学校出发搭车至唐山北站,又辗转至遵化,租了一辆面包车,接近妃园时已是傍晚,在附近的马兰峪村一农家住了一宿,次日才徒步至妃园。不巧的是,六年前,温僖贵妃墓被盗,妃园大门紧闭。为看清密妃宝顶所在位置,我又绕到后山,那里有一片栗园,我还爬上过几株栗树。妃园里静得出奇,四十九座大小不同的土馒头错落有致,密妃高大的宝顶即坐落于中轴线上。走进妃园,时间也似静止,行至密妃宝顶前,时空交错的苍茫感给我极大的震撼。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景陵妃园寝地盘画样(典藏号:书4201)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景陵妃园寝地盘画样(典藏号:书4201)

在妃园后山一棵栗树上俯拍景陵妃园寝,作者摄于2018年5月。
在妃园后山一棵栗树上俯拍景陵妃园寝,作者摄于2018年5月。


自胡适《考证》问世的那一刻起,即有意识地将方法论灌注其中,一方面强调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一方面重视作者及《红楼梦》成书时代,这两端奠定了一百年中《红楼梦》研究的格局。胡适对这部小说的理解、感受与评价,及其执方法论的热情,置身于索隐、考证之争,两派挟持,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红楼梦》这部小说文学性的感受与关注,这也可以从与顾颉刚、俞平伯的书信互动情况略窥一二。蔡元培发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对于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之商榷》后,俞平伯曾先写过一篇长文《对于〈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的批评》(《时事新报·学灯》1922年3月7日)予以回应,且针对蔡元培提出的“品性相类”“轶事有征”“姓名相关”提出三条研究路径:同时人的旁证;作者底生平事迹及其性格;本书底叙言。以为舍弃三法,更无法去窥测小说本意。胡适对此却不甚重视(“平伯的驳论不很好”,1922年3月13日胡适日记,《胡适论红楼梦》,195页),从与顾颉刚通信的频次及兴奋用语来看,胡适更看重顾颉刚来信中以古史辨的思路驳斥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隐派(“颉刚此论最痛快”,1922年3月13日胡适日记,《胡适论红楼梦》,195页),对挖掘、研究曹家材料的兴趣远胜于小说本身。百年前胡适、顾颉刚、俞平伯三人通信,概而言之,实分作了两端,胡、顾二人成就了以探寻小说作者及家世为核心的《考证》,俞、顾二人成就了以探研小说文本及创作思想为核心的《红楼梦辨》。
悬一预设,探求隐在小说背后的史事,并以此牵合去解释小说中的名物典制、故事情节等,可能也有些创获,但如果将一些问题看死,对《红楼梦》的研究终究是徒劳的。就元妃省亲而言,小说写元妃携宝玉的手揽入怀内抚摸宝玉的头(“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这些浸染着作者感受、传情达意的文字才是隐在小说背后最为真实的“本事”。小说如元妃省亲这样明点史事的段落,在小说中零星闪烁,多数描写缠裹的情感中尽管必然有作者经历之事,却不见得都留有别样的材料可供研考,以证成其事。广搜材料当然是研《红》应有之义,在文献不足,材料无法抵达的地方,也尽可以先摆在那里,姑且存疑。如裕瑞《枣窗闲笔》依靠特殊闻见独自记录下的曹雪芹禀性相貌,闻见得来,传其影子而已。是真是假,既无别样材料可证,即可存而不论。
顾颉刚在给俞平伯《红楼梦辨》作的序里曾说:“《红楼梦》的本身不过传播了一百六十馀年,而红学的成立却已有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之中,他们已经闹得不成样子,险些儿把它的真面目涂得看不出了。”而今,距《考证》又过去了一百年,顾先生当年担心的问题仍旧存在,且较那时并不见有多少减弱的迹象,幸而科学的研究方法一直立在那里,且文献研究、整理愈加规范,有关《红楼梦》的基本事实也愈加清晰,不致再被涂得面目全非。新红学走了一百年,相较百年前胡适、顾颉刚他们批评的附会红学,在这百年之中出现了更让人担忧的新问题。一百年来,《红楼梦》研究历经了许多非学术因素的干扰,致使学术秩序混乱,红楼夺目,好奇争胜者日多,文献、文物作伪频出,致使红学文献真伪混杂,乱人耳目,也由于研究环境的混乱,导致赝鼎渗透至具体的研究,且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随相关著作广为传播。
在新的一百年的开端,《红楼梦》研究最为紧迫的,仍应倾力研究、整理红学文献,乃至有意识建立“红学文献学”这样的专科文献学加以持续整饬。之所以如此强调红学文献,一是如上所言,红学文献真伪混杂,亟待去伪存真。对基本文献细致研究,以将其还原至应有地位,此项工作的困难不比胡适那时候面临的困难少。以《红楼梦》抄本而言,如毛国瑶辑录的靖应鹍藏《石头记》批语及天津王超藏本等均属蓄意伪造的材料,证据昭昭,因其(尤其是靖本批语)渗透较广,影响至大,更应还原其本来面目,及时从红学文献中剔除。二是继续广泛搜集、开掘相关文献。如上文所提及的《惠爱录》之类文献,同一书的不同版本,文本之不同,尤应重视,在此基础上比勘、探研,展开研究,以多角度丰富对小说的理解。三是重视红楼文献的整理与数字化归档。按专题大套影印相关文献,固然应该继续,在媒介转换的当下,更应侧重将红学基础文献做数字化处理、公开(如甲戌本深藏博物馆,自胡适影印以来,极少有人有机会再目验原件),将版本、目录、校勘之法充分应用于红学文献的研究、整理,乃至依托《红楼梦大辞典》等现有工具书对红学知识做系统梳理,以建立红学知识库。
蔡胡之争凸显出来的各自侧重,实是文学研究的两个重心,即蔡元培提及的“以意逆志”,胡适标榜的作者研究(“知人论世”),在两个侧重之间,因受不同传统影响,论争时有错位,导致很多问题纠缠不清。对作者及其家世的考证,固然是重要的,这是小说研究的基础,而对《红楼梦》成书及文本的研究、阐释,索隐经过的那些道路所留下的思考,对我们今天更为精细地理解这部小说,有些仍具参考的价值。而且,无论是《红楼梦》小说文本、批语,作者及其家世文献,还是有助于探寻作者写作取材的其它相关文献,更鉴于参与《红楼梦》研究的特殊群体,其文献复杂程度、研究者产出知识的速度,都要远远超过其它领域。在日益强调中国古典学的今天,《红楼梦》研究,作为一个非常独特的个案,为相关问题的思考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凭借。因近些年红学文献真伪混杂的泥淖、争论声音的嘈杂,风起红楼时,满纸喁喁,影响了更高水平研究者的参与,徘徊梦外,更使这部小说的研究陷入困境。下一个百年,如何将蒙尘受屈的红学擦拭干净,走出索隐与考证的迷宫,使其重焕光彩,仍是我们当下亟待思考并付之努力的。
最后,我还是要引顾颉刚《〈红楼梦辨〉序》里几句精彩的话:“《红楼梦》是极普及的小说,但大家以为看小说是消闲的,所谓学问,必然另有一种严肃的态度,和小说是无关的。这样看小说,很容易养成一种玩世的态度。他们不知道学问原没有限界,只要会做,无所往而不是学问;况且一个人若是肯定人生的,必然随处把学问的态度应用到行事上,所以这一点态度是不可少的。”以我自己有限的一点体会而言,红学文献的研究已是一个非常独特且重要的实验场,相关思考不时会逼近以探讨文本源流为核心的文史方法的边界,且早已对文史领域一些同类棘手问题积累了不少深刻的思考。因对红学的偏见或受了什么别的不好的影响,研究者对此视而不见,或不及参考,于文史研究而言,才最是可惜的。
(附记:本文讨论胡适“自叙传”说及《红楼梦》索隐传统,友人夏寅先生也贡献了许多意见,谨致谢意。)

十九世纪的中国瓷器画家

安东尼.埃文斯(Anthony Evans)

一、十九世纪的中国绘画
  19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绘画面临的是一个深受理论影响的环境。当时,明代后期审美学家董其昌(1555-1636)已确立了山水画创作的标准,依据的是对画家优缺点及更早时期绘画风格的牢固看法。矫饰主义表现画家的个性,在绘画时比写实风格更受画家重视,董其昌的画作以及明末清初“四王”的画作被视为这些长处的佐证。

  董其昌认为,在早期画家中,唐宋山水画家王维、董源和巨然及元代(1280—1367)山水画家黄公望、王蒙和吴镇的画作最为出色。其时,明朝(1368—1643)出现过两种画派:“吴派”,代表画家如苏州的文征明和沈周,另一派为“浙派”,以戴进为代表,仿效的是南宋时期位于杭州的宫廷画家的绘画风格,董其昌更为推崇“吴派”。

  董其昌之所以有此偏好,有一个没明确说明的影响,那就是他的社会地位,他的朋友和同僚是出身显赫家庭的官员和政客。他们重视学习合其身份的古典画作,认为文化上可以产生共鸣的画作仅能由具有类似背景的画家完成。董其昌的许多画评暗含的意思是,它所蔑视的是水准低的职业画家而非有才华有身份的业余画家。

  18世纪,许多职业画家确立了在全国的影响,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应和扬州等地富商阶层的兴趣,这些阶层则透过教育和文化资助为自身赢得名望。金农、华喦和罗聘等名家总能让资助人围著他们转,因为他们能创作出不拘一格的新画,仿效许多早期绘画大师,如元代王冕的梅花画和明代徐渭的竹子习作。他们的后继者将对浅绛画家产生重要的影响,因为一方面他们可能接触到资助人拥有的罕见的“古代杰作”(很多真伪不明),另一方面,他们自己的作品——反映了这些影响——将比较容易看到或购买到供学习之用。

  19世纪上半叶,大部分山水画家领军人物都是执政精英人士,汤怡汾(1778—1853)和戴熙(1801—1860)均为忠于清廷的高级官员。他们二人在南京和杭州分别被太平天国叛军攻陷时死于任上。并非所有人都崇拜董其昌;杭州知识分子、追求生活享受的画家钱杜(1763—1844)就批评董其昌的理论,同时创作了光耀明丽的园林山水画,所有画法均受到明代苏州吴派画家的影响。

二、画家和瓷器:浅绛彩瓷的发展
  在清朝皇帝康熙和雍正时期,在北京设立的受耶稣会影响的画室中,享有声望的画家们曾亲自在瓷器上作画。雍正主政时期,皇室瓷釉画的创作转到了景德镇,很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宫廷画家不再亲自在瓷器上作画,尽管他们可能也会提供草图(原有一些19世纪画样存世)发送到景德镇供职业瓷器画家细致临摹。18世纪,从少量的瓷釉和一些主要在外销瓷上绘制的灰色画上来看,景德镇瓷上浅绛画的技术初见端倪。

  但直到1855年太平天国叛乱达到高潮时,我们才发现第一件有记载的题名作品,为画家程门所作,显然他在努力在瓷器上画图,就像他在纸、绢上绘画一样,这种新技法不断得以完善,到19世纪70年代出现少数几个有才能出众的画家,作品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浅绛一词指的是“淡赭”,在中国艺术理论中用来描述发源于元代(14世纪)的一种山水画法。透过使用浅黑色和赭石产生山水画明暗对比的效果。
  在景德镇,透过浅绛的使用延伸出了一种绘画方法,画中,轻轻染色的釉上彩(主要是赭色、蓝色、绿色和浅黑色,偶而突出其他色彩,如黄色或粉色)被直接应用到上釉、烧好的瓷器表面上。随后这些色彩透过在低温隔焰窑中烧制,固定下来。

  这些浅绛彩瓷可以让熟练的画家像在纸或绢上作画一样创作,运用他接受训练时学到的那些创作节奏。其作图布局的平衡和书法笔画的品质都可以清楚地体现。透过训练,他可以创作吸收了历代伟大画家精神的视觉效果和图像。

  我们不知道浅绛彩瓷是如何在景德镇形成的。1850年前后浅绛彩瓷的发展肯定与政府资助无关,尽管从约1865年起一些高手不时受雇于御窑厂,似乎有时也曾获准到珠山皇家建筑群中的园林亭阁创作个人风格的陶瓷画。程门和同一时代的其他画家很可能是在太平天国运动战乱时期在景德镇谋求生计,在实验性的创作中开发了他们自己的绘画材质。

三、艺术训练和影响
  中国传统上并没有公共的艺术收藏馆和艺术学校,画家增长技能的方式要么是在家自学,依赖于家人和朋友组成的广大网路,要么是拜已成名的画家为师。

  准确临摹老师的作品,如果有机会则逐渐临摹其他画家,是训练的关键。

  同时,初露头角的画家应该已经阅读了不少前人画家各种各样的轶事趣闻和批判材料,熟悉了很多关于画家长处的批判意见和艺术原则。
  许多艺术理论与唐代王维和吴道子等名家的作品有关,当时年轻的画家不可能看到这些古代名家的创作,实际上,他们留下的作品和现在一样,现存作品均没有可信性,既便是元代画家黄公望(1269—1354),虽然曾被后世颇有影响的董其昌大加尊崇成为整个清朝时期山水画家仿效的典范,如今存世的真迹可能不过十余件,另有几十件较为接近真迹的摹本。

  在这种背景下,年轻画家接触不到杰出人物的藏品及古代伟大名家画作的仿本(通常真假难辨),在实际学画时就会找尽可能多的机会观摹时代较近的画家的作品,而这些画家又曾经看过自己无法接触的前人画作,从而开创自己的风格。

  一方面,他可以直接学习,公开宣称沿袭了某位近代画家的风格,另一方面,如果这位近代画家声称学习了古代某个伟大画家的风格,年轻画家就可以把这些具体可用的图像与其自身了解到的古代批判意见融合起来并声称自己也在学习这位古代名家的风格。
  画家技艺成熟赢得一定声誉后就会认为自己已经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如果他看到一幅过目难忘的画作受到启发,独自努力探求古代名家作品的精髓,这就说明他的艺术技巧在寻求有效表达,而不再单单是模仿行为。

  例如,当程门承认明代画家徐渭(22)和李流芳(5)给他的启发时,显然他的画作是基于对两人风格有了切身体会而创作的,但这些画作也具有他鲜明的个性特征,洋溢著他自身的艺术活力。3

  相反,程门称其所画远山及湖滨之景受了北宋名家赵大年(7)的影响。但其现存画作找不出确是受过赵大年影响的影子,并且其重要作品在相应时期都收藏于清朝皇室。程门很可能透过阅读形成了对赵大年绘画风格的印象,还因为他看过声称沿袭赵氏风格的较早期画家的画集,如,丹徒(今江苏镇江)职业画家潘思牧(1756—1842)。4

  受托绘画时,画家往往会加上题辞,列明资助人,内容可能非常详尽,包含许多资讯。在这种情况下,景德镇浅绛画家很少声称沿袭了古代名家的风格,无疑是因为资助人挑选了他们委托其作画,暗含的意思是,他们自身应被视为名家,其作品凭藉自身的水准就能受到追捧,这似乎只是一个当地惯例,因为总体上,在明清绘画中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四、对浅绛画家的风格影响
  在晚清和民国初期的资料中明确区分了纯粹的瓷器装饰者和身处景德镇在瓷器上创作的真正画家——这是一个相对较新的现象。刘新园教授引用清代诗人、画家兼鉴赏家张鸣珂(1829—1908)(号“寒松阁”)的话说,张从程门那里接受了一个装饰有此主题的非常珍贵的花瓶作礼物,并记录张曾为程的画集写书法评论,在程去世后张以高价售出。依据我们手上现有的最详尽的证据看张鸣珂可能比程门年轻约十五岁,民国初期,Xiang Chao撰文抱怨说,景德镇缺乏人才,真正的瓷器画家不超过三十人。

  这类画家的区分标准是他们是文人,具有足够的独立性和地位接受资助人的佣金。他们的画作展示了其创作方法和笔法,均源于他们用纸和绢接受的画家训练以及当时受过教育的画家都能掌握到的中国艺术史知识。关键在于他们不只是仿效古代画家,还透过画作证明他们了解那些名家的绘画风格。

  这些画家画作中的风格特色表明,他们清楚古代名家的风格,他们的偏好依据的是当时的艺术理论,实际上,如果他们想得到对其创作的资助这也是明智的做法。

  他们的画作还多多少少受到宋朝(960—1279)名家绘画风格的影响,如:董源(66)、赵大年(7)、米芾(90)。董源的“披麻皴”山形及赵大年的朦胧效果得以体现。确实可以向上追溯到那些或为名家真迹或为逼真摹本的稀世之作。但画出的这些图像仅仅是珍品的替代品,每个声称按早期风格绘画的其他清代画家的做法也是如此。在丝绸上绘制的欺骗性赝品仅仅在约1935年后才出现,当时,公众刚刚可以接触到皇家藏品,研究成果才得以呈现给才华横溢、求知欲强的模仿者,如张大千。6

  元朝(1280—1367)画家的影响却相当大。原因在于,17世纪早期的艺术理论家董其昌把黄公望等画家捧到了很高的地位,因此他们的几件存世作品通常被王翚(1632—1717)等正统画家竭力效仿。19世纪上半叶的杰出画家,如戴熙(1801—1860),显示出对元代画法的敏锐了解,显然,这种时代精神对早期浅绛画家产生了深邃的影响。7 现在看来,这些晚清画家对元代绘画风格居然如此熟稔,著实令人惊讶。

  董其昌的理论也对明代艺术的可接受性产生了影响。他驳斥了“浙派”的艺术完整性。“浙派”所指的杭州画家保持了南宋院体的朦胧山水传统。董其昌的影响很大,有才能的“浙派”画家(如戴进)的作品遭到丑化,他们的署名被抹掉或替换,因为保持原状,这些画作在市场上就卖不出去,令画作本人感到丢脸。

  董其昌本人更推崇明代“吴派”画家,他们大多集中于靠近长江口的江苏省苏州。

  因此,瓷器画家受明代绘画风格的影响主要来自苏州画家如沈周,甚至是吴派名望较低的成员如陈淳,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画家的作品并不少见,尽管有很多是伪造品。显然,这些画家风格的影响是基于直接的视觉体验(56、79、17).Ji Hai的红印盒提供了特别好的例证(63)。

  公认最好践行了董其昌山水画要求的画家是“四王”,活跃于17世纪初直到康熙后期的不同时期。很多山水画都受到它们的影响,主要效仿的是王翚(34、35)以及王原祁(4),许多其他例子则看不出受谁的影响。

  王昱属于正统画派,号称“小四王”之一,活跃于18世纪初,汪章(46)在一幅生机勃勃的画作中表达了对他的纪念。

  在17世纪其他“正统”画家中,恽寿平“没骨”花鸟绘画风格似乎影响了早期重要的浅绛画家金品卿,尽管金品卿也看来似乎熟知18世纪画家的作品,而苏州画家又受到明代水墨画家徐渭(26、33)的影响。恽寿平的人物画启发了俞子明,后者是年青一代浅绛彩瓷画家之一,一直活跃到20世纪(51、55)。尽管恽寿平也是重要的山水画家,但却是他艺术的其他方面引起了19世纪画家的兴趣,这很可能是一种个人偏好,至今仍被广泛分享。

  在18世纪“扬州八怪”中,华喦显然受到了尊崇纪念(333、62),俞子明于1904年在用金水瓷釉装饰的帽架上画上了梅花,风格是流行的金农画法,但实际上,通常是金农委托同伴画家罗聘(54)“代筆”的。19世纪杭州画家钱杜保持了这种传统但吸引人的画梅风格。由于缺乏明确声明为据,我们无法准确知道俞子明究竟受了哪位画家的影响。9

  最后一位有明显影响的画家是改琦(1773—1828)。他的家族最初居住在中亚,但后来获准加入中国国籍,在现代上海附近定居。改琦擅画人物,尤以仕女画最为著名。他承认受到的来自明代职业画家唐寅,但也提到了17世纪的名家陈洪绶,拥有与古代画家(如4世纪的顾恺之)相关的渊博(虽然是间接传播)知识,形成了优雅纯净的风格,透过会意和暗指的方式与他们的创作呼应。唐寅和陈洪绶过的是放荡不羁的生活,实际上属于职业画家而非有身份的业余画家。但他二人的画作都是借助于灵感创作的,改琦因曾为18世纪小说《红楼梦》绘制木刻画而闻名,该书在1860年代太平天国叛乱被镇压后为清廷所禁。在景德镇画家中,汪章已经清楚地理解并受到改琦(48)的影响,在下文中将有论述。

五、对浅绛画家不明显的影响
  最后,我们应注意到那些在晚清景德镇浅绛画家作品中存在影响的画家和画派。

  如上所述,明代“浙派”山水画不再流行。我们现有的这一画派矫饰主义最近的画作由敖少泉(78)绘制,画的是悬崖下船上的一名书生。或许他想让自己的作品和另一种材质的作品争个高下,如在竹笔筒上描画“赤壁”。

  17世纪后期,朱耷和道济(石涛)等名家过著徒步游历的生活,二人均为明朝皇室后代,拒绝在清朝满族人统治下谋求一官半职。受佛教禅宗(“Zen”)的影响,他们创作了稀疏、有力的图像,否定教条式绘画理论的有效性。

  随着1700年临近,在康熙皇帝贤能政府统治下,政治气候降温。这些画家受到正统精英乃至皇帝的欢迎,道济实际上还和宫廷画家一起作过画。

  但是,到了19世纪,“官方”对他们这类画家的态度似乎强硬起来,很可能是这一时期由于宫廷内部满族排汉反汉反映,特别是在乾隆后期和慈禧太后统治时期更为明显。在清朝最后几年中,曾教授慈禧太后画花鸟的女画家缪嘉惠在谈论清朝皇室藏品中影响他们二人的画家时,她突出强调了恽寿平及她的学生蒋廷锡和华喦,但并未提到朱耷和道济。

  道济(石涛)的声望在民国初年急剧攀升。著名画家傅抱石实际上在选名号“抱石”时就寓意“真爱石涛”,瓷器画家汪野亭称其主要从道济处获得了灵感。

  最后我们并没有发现所谓“海上画派”对19世纪的景德镇有任何影响,那些海派画家以“扬州八怪”的作品为基础开创了一种混合型但令人兴奋地新画法。任颐(1840—1895)等画家在其画作中引入了大胆的幽默和视觉元素,轻视正统画派并展现民间元素。再说到陶瓷艺术,它们的时代就要来临了;民国初期,当王琦和王大凡有机会在上海藏家公共艺术展览时,这一阶段的中国艺术终于对景德镇产生了影响。

六、浅绛画家和景德镇御窑厂
  景德镇的传统认为,几位浅绛画家,至少包括金品卿、王少维和张云,曾在御窑厂作过画。此时传统类型的最佳御瓷精品是按照早期清宫廷画家(如恽寿平和蒋廷锡)的风格细腻绘制的花卉画。

  同治和光绪时期的御制瓷器体更少见到用成熟的浅绛技法绘制的画作,有时遵循御制瓷器(25)传统没有题字,有时既有画家题字又有署名。这些可能还属于御瓷品。

  在其他几种情况下,著名画家在更为传统的浅绛作品上署名,如瓷板,题字则说明这些作品绘制于珠山顶的Bangongyuan園和环翠亭等地方,这类地方均由中国专家在御窑厂范围内明确界定。程门在这类作品上题了字,尽管在景德镇并无同样的传统将其名字和在御窑厂的工作关联起来。

  这些也属于“御制”瓷器吗? 目前下定论可能太早,但让人突然想起两种假设。首先,优秀的浅绛画家是有声望的文明人,撇开他们在绘制常规的官方瓷器时意外知晓了任何通道不说,他们可能与御窑厂总管的关系一直不错,而总管在该区域只有很少官阶相近的同僚,因而有可能欢迎画家陪伴。在清朝,中国的著名画家通常就是以这种方式受到精英阶层的欢迎。

  其次,御窑厂总管自己可能也发现浅绛画家的作品有用,可作为给同僚或地方士绅的礼物,在这样的背景下便允许画家进出珠山。

七、景德镇浅绛风格——先驱者
  浅绛风格在同治时期(1860—1874)达到了第一个成熟期。中国专家将金品卿视为主要创新者之一,认为他在同治统治时期曾为御窑厂工作,有一件带有皇家标记的碗很可能是金品卿的作品(25)。此时,有学识的画家的写意表现技法被融入了雍正皇家画室的粉彩作品创作上,不署名符合长久以来管理御制瓷器生产的惯例。

  或许还应该补充一下:张云或许也应被视为这件作品画家的人选。人们知道张云也曾经在御窑厂工作过,而且用类似风格在非御制瓷器上署过名,虽然在西方,他为人所知的御窑厂活动日期稍微靠后些,即1889年。要了解张云的山水画风格,请参考(84)。

  早期获得认可的其他画家还包括程门和王少维。1950年代,人们根据当时获得的证据认为金品卿和王少维比程门年长,但刘新园教授根据现存的一只花瓶(日期可追溯至1855年,由程门及其长子共同绘制)得出结论,认为程门的年龄一定至少和他们二人一样大。如果程门的儿子年龄够大在1855年绘制瓷器,考虑到正如其题字所证明的那样,作为父亲的程门在1880年代后期仍然是活跃的画家,看起来他大概出生在1805~1825年间。

  关于程门兴趣和专注点的现存证据支持如下看法:他在1826~1850年间接受了教育成为一名画家,恰恰和其传记资料中所述的一致。

  Christina Chu已经强调过程门展现的(南部)安徽画派画家的影响程度,这是可以预料的,因为他来自这一地域,他在年轻时很有可能有机会看到并临摹了家庭藏品中当地画家的作品。另一方面,他的作品表明他曾经看过15世纪以来各种各样的画作,从这种视觉体验中学到了许多。

  程门未标注日期的釉下彩青花画作《云山飞瀑》(5)被认为沿袭了檀園风格,师法晚明高官、徽派画家李流芳(1575—1629)(号檀園)。这幅绘画确是仿效了李流芳,透过与画册页比较可以看出来:李流芳描绘的山坡上的松树,旁边有瀑布流下。

  程门声称《云山飞瀑》采用了李流芳的风格,他这样说有充分的理由:他寻求在单色颜料中营造强烈的视觉深度和空间衔接感时,也和其明代前辈一样解决相同问题并承认其技法源流。

  但吸引人注意的是,程门描绘山坡的釉下彩青花画法可令人想到元代黄公望。黄公望被董其昌及其圈子十分推崇,但现存画作非常罕见,只有那些有极好人际关系的人方能有幸看到。显赫高官戴熙(1801—1860)或许就属于这类少数人之一。他有份日期为1824年的画册页中描绘的岩石轮廓仿效的是黄公望的风格,与程门绘制的蓝白意境惊人的相似。14 这表明程门在道光年间(1820-1850)往来于江南和浙江精英人物之间,并完全吸收了当时的审美和技巧要诀。

  在另外一个场合,他将其一幅大师般的冬季山水画归功于受到15世纪吴派画家沈周(17)的影响。小画框内的画像气势恢宏,充满生机。

  通常,当程门宣称仿效了某位古代名家的风格时,他的作品会注入原作的精神。因此,当他声称所画远山及湖滨之景受了北宋名家赵大年(7)的影响时,我们认为这并不具有典型意义。赵大年的真迹以前乃至现在几乎无人知晓,可能他在仿效某位声称按这种风格绘画的较早期画家的画集,如丹徒(今江苏镇江)职业画家潘思牧(1756—1842)。15

  不过,装饰有梅花的花盆又向我们展示了程门艺术的另一面,这是印象主义风格的一种尝试,超出了金农、罗聘和钱杜等清代画家作品反映的梅花画的传统惯例。17

  在每幅画中,程门描绘的意境依据的是其对早期画家作品的敏锐洞察力,尽管每次他都能给自己的独立创作融入一些天才般的创意。他后期的作品通常使用一个半圆形的印章松生,部分(而非全部)作品带有题字,暗指它们在珠山上的御窑厂内绘制(虽然不一定为皇室而作,但鉴于他有很高的声望,他可能只是很受御窑厂总管的青睐)。在这种情形下绘画时,他认为没必要再承认受了任何较早期风格的影响(12、13及参见《瓷艺与画艺》瓷板2)。

  在早期一代浅绛名家中金品卿像程门一样来自于安徽省南部,因细腻而谨慎的笔法著称,例如用一笔描绘一个花瓣,让人联想起清初名家恽寿平。他的山水画很出名,有趣的是,尽管其一些作品广为人知,如今我们更熟悉的则是他的花鸟画。

  金品卿的水仙盆(33)静谧、精美脆弱,与程门所画杏花(22)的活力形成强烈的对比。但程门、金品卿和王少维显然认为彼此间不分高下,三人曾协作装饰同一花瓶(3)即为明证。

  王少维被认为是景德镇浅绛风格创始人之一。中国的资料表明,他也偶而为御窑厂工作。在他那个时代,他以画猴出名,但可惜并无一件作品存世。他还绘制人物画、风俗画,如“博古”,以及山水画。所有这些作品都很吸引人。其山水画上的题字常宣称他在仿效清代早期正统画家王翚(1632—1717)或元代名家如黄公望,后者一直被正统画派视为楷模(3、34、35、38)。

  有趣的是,他还向qingxci waishi,即徽派画家程邃(1605—1691)(36)鸣谢。像程门、金品卿、汪章和其他著名的瓷器画家一样,王少维也属于徽派,很有可能在离家前有机会看到了当地家庭藏品中的古画。

  1870年代从事绘画的其他知名画家还有俞子明、程门之子程小笠、任崑山和程金坡。

  17世纪画家恽寿平平常被俞子明(51、53)称为灵感之源。俞子明早在1873年(50)就是活跃的瓷器画家,但几乎可以肯定属于新一代画家,因为他的作画时间延续到了20世纪。在1904年帽架画上勾勒的梅花花瓣,笔划饱满,显现出18世纪扬州名家金农和罗聘(54)的影响。俞子明对金水釉的大胆使用表明,他也像古代画家利用发明的沥金纸一样,留心技艺创新的艺术潜力。

  程小笠的绘画风格仿效的是他的父亲。对其风格有影响的画家包括元代名家黄公望和明代吴派画家沈周(56)。此瓷板呈现出有力的笔法,反映了正统画派的影响(55)。

  1870年代从事绘画的其他画家还包括任崑山(67)和程金坡(65),他们的作品富有吸引力,但我们却知之甚少。

八、光绪时期的画家
  以下按顺序对画家资质进行说明,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不知道大多数浅绛画家的出生日期或他们何时学习绘画,因还无法看到他们作品的任何早期例证,我们可能识别不出先驱画家。如上所述,张云显示出与金品卿有密切关系,尽管在西方,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在1880年代之前是活跃的。

  任焕章显然是个人主义者。他常会在署名处添加“巍山”字样,可能是他的号,但更可能暗指他来自浙江的东阳县,那里有座山的名字即叫巍山。他的人物画显现出18世纪扬州名家(39、41)的影响,但其所作牡丹画会让人想起清初宫廷画家,如恽寿平和蒋廷锡(4)。他在光绪皇室红印盒坯料上绘制的精致景观装饰图案让人几乎有宋代的感觉(45)。标注1898年的晚期山水画及未标注日期的水壶显示出他对色彩的热情,与1870年代讲求的朴素大不相同(43、44)。

  程焕文在1880年代和1890年代活跃,也受到扬州画派的影响(60、62)。视觉传意的画作,如船上的淑女(60),开创了陶瓷绘画的先例,四十多年后仍被民国时期画家仿效。

  从1880年代起,著名古代艺术品的平版印刷复制品在上海发行,复制品的传播减少了画家对家庭和个人关系(能帮画家接触到真迹)的依赖性。

  但是,广泛出版的古代名作虽然打开了视野,却可能导致年轻画家不再那么认真关注他们老师的技术和审美要诀,曾数百年传递实用知识的方法会受到削弱,这种发展的影响范围当然不仅限于中国艺术!

  1920年后,景德镇瓷器画家经常声称要仿效罕见的古代画家的画法,只是从新近出版的书籍中才能了解到这些古代画家的作品,这些书籍实际上将成为清末创办的陶瓷学校的主要教材(田鹤仙自己当时就是这所学校的教师,仿效元代名家王冕画梅,王冕的画作大约仅有十多幅存世)。

  民国初期的画家同清代前辈不一样,他们倾向于专著某一流派,具体地说,专门画鱼、梅或竹。他们改进了自己的绘画技艺,用新的粉彩材质创造出醒目的效果,但这样做的话,当他们从丝绸和纸张移植其绘画技法时会丢失一些浅绛画家保留的自发性。

  仍然把主题切回到19世纪的画家:Ji Hai画的兰花引人注目,清楚体现了明代苏州画家沈周的笔法,风格上仿效的是北宋文人画家,例如苏东坡(63)。他可能曾看到过沈周的真迹,尽管他以倪瓒(1301—1374)风格绘制的山水画更有可能是参考了清正统画派浅绛画家(如王翚(64))的摹仿本。

  来自安徽徽州附近地区的汪章(汪汉云)在1890年代或之前绘画,创作了令人难忘的画像。在小比例山水画中,汪章的连绵创作与飞动的笔法相配合,将风格归因于王昱的影响。王昱为清初“四王”之一的后代,在康熙时期赢得盛名(46)。相反,以较大比例作画时,汪章则透过把精确描绘的前景与海滨和对面山峰清晰分离,营造出一种宁静之感(47)。

  他画的園中淑女(48)使用了明亮的矿物颜料,受到改琦(1773—1828)作品的启发。18 结实的岩石、星状放射的丛草、珠宝装饰型点描花簇等特色不仅受到改琦的影响还受到他朋友钱杜(1763—1844)的影响,钱杜是他那代人中最令人耳目一新的人才之一。

  汪章能保持这些构成强烈对比的风格同时还加上自己独创的特色,展现了其永不停歇的思索,让人不禁想起程门。

九、新一代
  我们对那个时代许多优秀的画家仍然所知甚少,1880年代和1890年代有画家署名的精美山水画即为例证,这些画家包括敖少泉、Wang Ziming 、Jiang Xichen、Zhu Zhuoran、Li Minglan、余焕文和汪友棠(66、72、68、81、78、79、50-52)。浅绛彩瓷的使用至少延续至清末,影响远及民国时期(90、86)。

  但是,浅绛彩瓷发展到后来陷入困境,1900年后主要使用进口颜料而兴起的粉彩技术颜色鲜丽、复杂精美,有的浅绛瓷画家转向了粉彩并获得了名声。

  其中,汪晓棠一般被认为出生于1885年,专注于传统流派“寿辰画”,涉及与长寿有关的内容(87)。汪晓棠对粉彩技术进行了革新,获得了很高的声誉。当时,大总统袁世凯想在1916年称帝,据信,汪晓棠曾遵照袁之“皇帝”命令作画。关善明(Simon Kwan)出版了汪晓棠后期作品选集。19

  汪野亭生于1884年,卒于1942年,在其晚年称为景德镇继程门之后最杰出的山水画家。这里图解说明的早期作品(88)展现了这位名家在绘画过程中强烈的章法结构感。

十、结论
  19世纪中期,一批画家——主要来自安徽南部徽州地区——来到景德镇,开创了在瓷器表面上作画的新方法。

  他们的画作是原创艺术作品,巧妙的构思源于画家对艺术史的理解,这种理解和同时代精英画家的理解保持一致。先驱画家领悟到了精英画家的许多审美和技术要诀,开发出新的釉下和釉上作画法,透过新材质表现其艺术才能。他们的创作融入了自发性和艺术活力,意味深远,源于他们对早期艺术的理解和思索。

  尽管这些画家数量不多,但改变了中国陶瓷历史的发展之路。他们证实瓷器可以作为一种材质创作出伟大的视觉艺术作品,开拓了实业家和实业界的视野。清末陶瓷业学生开始有了艺术课程,从那时起,陶瓷画家不遗余力,孜孜以求透过瓷器表现中国艺术伟大传统的新方法。这无异于掀起了一场“风格革命”。

附注:
1、在这次展览中的例子,及James Drummond服务(1795),第41份瓷板,《三个城市的故事》,David S Howard,Sotheby Publications出版,1997年。2、《瓷艺与画艺》(Brush and Ciay),香港艺术馆,刘新园教授文章,第84页。
3、参见下文更详细的论述
4、参见RH EIIsworth:《中国近代书画》第11卷P006.02画册页E.潘思牧按照“赵大年”风格绘制的画作,程门可能知道这种类型并在这种情况下沿袭创作。5、《瓷艺与画艺》,第56、59、82、85页,程门的许多书画立轴及扇画闻名于世,而其水墨画册由Sydney L Moss Ltd在1991年前后出售。
6、张大千的伪造活动被广泛记录,例如王妙莲和傅申的《鉴赏研究,纽约,普林斯顿和华盛顿特区Arthur M Sackler藏品中的中国画》,普林斯顿,1973年,要了解董源一件重要作品最近的证明,参见“Ia Support of The Riverback”,Katheen Yang. Orientations卷29,第7号,1998年7/8月。
7、观察戴熙作品中对松树的处理,特别是对山坡的处理为Ju-Hsi Chou和Claudia Brown嘎新的标注日期为1824年的 页,“Transcending Turmoil”展,凤凰城(Phoenix)的画法进行比较,如此看来,程门完全意识到了前1/3世纪画家的审美要诀,并且正在解决同样的问题。
8、参见例子《重要发现明代绘画的古老主题》(Rediscover the Old Theme in Ming Painting),Richard Barnhart,Orientations,1995年9月;以及Roder Whitfield教授论述的明代浙派的影响,参见《笔舞墨飞》(The Brush dances the ink sings),Anne Farrer South Centre,伦敦,1990年第38 -39页。
9、参见例子,高居翰(James Cahil)“The Painters Practice”第147页,Paul Moss:“Emperor. Scholar.Artisan. Monk”编号24 33;Paul Moss:“Old Leaves Turning”瓷板75 159。
10、这部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由已故教授大卫.霍克斯(David.Hawkes)翻译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红楼梦),经企鹅出版社出版,从来没有别的书如此描述了中国家庭制度的需求是如何影响个体心灵的。
11、《玉台观点》(View from Jade Terrace),Marsha Weidner 等人,Indianapolis 1988年。
12、例子参见黄色地面上以灰色画法画成的一对华丽大花瓶,贴有“ti he dian shi”标记。1988年10月在Sotheby阿姆斯特丹出售。
13、Paul Moss:“Old Leaves Tuening”,Sydney L Moss Ltd,伦敦,1995年,瓷板89(a)。Paul对刘的技术要诀的评价论极其恰当,程门之所以将他视为值得学习的对象,其原因已显而易见。程门设计的“song gang ting bao”标题模仿了明代一位不太知名诗人的名号,但这很可能只是一种巧合。
14、Ju hisChou和Claudia Brown: “Transcending Turmoil展,凤凰城(Phodnix)博物馆,1992年,瓷板13,第52页。
15、参见R H Ellsworth:《中国近代书画》第11卷P0006.20册页E.潘思牧按照赵大年风格绘制的画作,程门可能知道这种类型并在这种情况下沿袭创作。16、参见例子:高居翰(James Cahil)“The painters Practice”第147页;Paul Moss:“Emperor, Scholar,Artisan, Monk”编号24 33;Paul Moss:“old Leavse Turning”瓷板75 第159页。
17、了解徐渭的风格,参见罗越(Max Loehr)“The Great Painters of China”,Phaidon,1980年,瓷板159.
18、Claudia Brown 和 Ju–his Chou: “Transcending Turmoil”展,凤凰城(Phoenix)博物馆,1992年,瓷板30,第86–87页。
19、关善明(Simon Kwan):《洪憲和汪晓棠的作用》:Orientations, 1991年10月。
安东尼.埃文斯(Anthony Evans)
1998年8月23日

辛德勇读《史记》|世间本无“西楚霸王”

一代枭雄项羽,在诛灭暴秦之后,表面上尊奉张楚怀王为义帝,使之成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随之,“项羽乃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并分封诸将相及业已自称王号者十八人为诸侯王(《史记》之《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项羽所谓“西楚霸王”一称,即由此而来。

这是关于项羽本事最早的原始记载,套用一个市面上很流行成语,可谓“自古以来”如此。可这“古”并不意味着一定是“真”。
《晚笑堂画传》中的“西楚霸王”

一、“三楚”的地域观念与“西楚霸王”的窘境
世世代代读《史记》的人,世世代代谈论中国历史的人,就这么“西楚霸王”、“西楚霸王”地叫着,可大多数人根本没想哪里是东,哪里是西,更没想立都于彭城之地的这个诸侯王国到底该不该叫作“西楚”;即使有那么很少一小部分人想了,分析了,也解释了,可从来也没有人解释清楚过,甚至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越解释越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管西楚,还是东楚,这“西”和“东”,都是以战国的楚地来区分其相对方位。听我这么一说,大家一定急着想问:当时人所说的西楚究竟是在哪里呢?其实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把这事儿讲得是清清楚楚的:

越、楚则有三俗。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陈在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则清刻,矜已诺。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南则越。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

通篇上下,谈的都是西、东、南三楚之地的事儿,可前边却是以“越、楚则有三俗”这句话来提领其事。对这一点,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解释说:“越灭吴则有江淮以北,楚灭越兼有吴越之地,故言越、楚也。”这一解释非常重要,也相当妥切,他告诉我们这三楚是兼有吴越之地的;也就是说,这西楚、东楚和南楚的地域范围,从“楚夏之交”处的陈向南,直抵南岭脚下,涵盖南方大部分疆域(岭南当时尚在赵佗南越国的治下)。至于确认这一点的具体意义是什么,且容我在后面再来叙说。

现在,我们仅仅拿《史记·货殖列传》里讲的这个东楚之地的范围,来对比一下项羽“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的属地状况,就会发现“西楚霸王”之称所存在的问题。关于项羽封给自己的这梁、楚之地九郡,清代以来很多学者做过考证,但都未能尽得其实。周振鹤先生在研究西汉政区地理时,在前人的基础上,对此做出了最为真确的复原。下面这幅《项羽“西楚国”示意图》,就是利用周振鹤先生《西汉政区地理》一书的插图而改制的。
项羽“西楚国”示意图

通过这幅示意图可以看出,在泗水、砀郡、东郡、薛郡、东海、鄣郡(案应正作“故鄣郡,别详拙著《建元与改元》)、会稽、陈郡和南阳郡这九郡之中,只有陈郡一郡属于《史记·货殖列传》所说“西楚”的范围之内,最靠西侧的南阳郡乃为“夏人之居”,根本不属于司马迁所说楚地,北部的砀郡、东郡则应属于梁地,也就是魏国故地及其邻接区域,而“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这一表述,显然也包括彭城和彭城所处的泗水郡在内(另外还应兼有文中没有提及的薛郡)。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就用李唐的政区名称解释说:“彭城,徐州治县也。东海,郡,今海州也。吴,苏州也。广陵,杨州也。言从徐州彭城历杨州至苏州。”即以城邑论,彭城乃是所谓“东楚”的西端起点。过去有些人,如宋人孔平仲撰《孔氏杂说》,即强自把彭城解作“西楚”(见该书卷三),而这样的解释是完全不符合司马迁本意的。
总括而言,按照《史记·货殖列传》的记载,可以说项羽留给自己的这个封国的国土即大多属于“东楚”,国都也在“东楚”,即如清人钱大昕所云,“据此文,彭城是东楚,非西楚矣”(钱大昕《十驾斋养新録》卷一一“三楚”条)。居处在这样土地上,项羽又怎么能给自己定下个“西楚霸王”的称号呢?岂不怪哉,岂不怪哉!

阅读《史记·货殖列传》,思考西楚、东楚和南楚的地域区分问题,我们首先应该清楚,司马迁在这里讲的是西汉前期人的地域观念,而这也是目前所知距项羽生活年代最近的一种地域观念。审其具体地域,如前所述,自是楚国灭越之后才能产生这样的观念,因而若是没有其他反证,这样的观念可以看作是从秦楚之际即已流行于世的。事实上我们在《史记》、《汉书》的相关注释里和后人的论述中也没有看到比这更早的关于西楚、东楚以及南楚的地域认识。换句话讲,《史记·货殖列传》上述记载,乃是后世学者解读“西楚霸王”问题最早、最可靠的史料依据。

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人文颖,在注释《汉书·高帝纪》“羽自立为西楚霸王”一事时,先是引录《史记·货殖列传》的说法,以明三楚之说的历史渊源,由于这渊源有自的说法显然同“西楚霸王”这一名号相抵触,于是文颖不得不缀加一句话,来勉强为之疏说:“项羽欲都彭城,故自称西楚。”这里的“故”字应是用作“特地”之义,即项羽因立都于彭城,而强自把这里称作了“西楚”,意思是说,虽然这不符合通行的习惯用法,可项羽就这么用了,我也只能这么说明一下情况。过去清人汪士铎就是这样理解文颖的说法,以为“据此则彭城至项王始谓之西楚”(汪士铎《汪梅村先生集》卷二《三楚考》)。文颖是老实人,说话做事儿就是这么老实。尽管这话左支右绌,根本讲不通,可他就是这么实话实说,老实得实在可爱。

比他行年稍晚一点儿的曹魏时人孟康,就不这么老实了。面对项羽这一奇怪的“西楚霸王”称号,孟康先是把这一情况认定为确切的史实(当然文颖也是对此深信不疑),然后放胆解释说:

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汉书·高帝纪》唐颜师古注引孟康说。又《《史记·项羽本纪》之裴骃《集解》引孟康说)
这“旧名”二字就不是个话,你要真的有什么根据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孟康自己没说,比他早和比他晚的那些其他的注释《史记》、《汉书》的人也没有别人见过他说的这种“旧名”,这事儿的真实性不能不让我充满疑虑。再说南楚、东楚和西楚,本来都是区域的称谓,可孟康讲述的“旧名”,却成了江陵、吴和彭城这三处城邑的名称,违逆正常的观念和逻辑,显然也很不对头。

在我看来,孟康这种说法,乃是强不知为有知,硬是以立都彭城的所谓“西楚”为基点,强自给它配置上“东楚”和“南楚”;也就是说,项羽封给自己的这块地方本来确实不叫“西楚”,可他自己既然这么乱叫了,那“东楚”和“南楚”也只能顺着这个“西楚”来定。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我辛某人忽生横解,厚诬这位孟氏夫子以心注史,清初著名舆地沿革专家顾祖禹,在引述孟康此语时就是如此看待这一问题,乃谓彭城之地本属东楚,“项羽改为西楚,而以吴为东楚”(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九《南直·徐州》。附案今中华书局点校本误将顾氏这一判断读为孟康注语原文,因而也就抹杀了顾氏的认识)。

这里既以吴邑为东楚,也就如同《史记·货殖列传》讲述的三楚观念一样,只能是在楚人灭越以后才能产生,因而也不可能比《史记·货殖列传》的三楚观念更早、更旧,其“旧名”云者,不过虚张声势而已。退一步讲,这个“旧名”也只是比孟康本人降生人世的时间稍微老旧一些而已,其事只能像文颖所讲的那样,是因项羽自号“西楚霸王”之后才产生的说法,更清楚地讲,孟康所说“旧名”,就是从项羽分封诸侯时才定下的崭新的地理区域名称。而包括今天我们这些人在内,后世学人在解读《史记》、《汉书》中“西楚霸王”这一记载时,是万万不宜以后事来阐释前因的。这样做,太不逻辑。

清人钱大昕虽然极力想给项羽的“西楚霸王”之号的合理性做出解释,可对孟康这一说法,却只是淡淡地讲道:“此又一说,与《史记·货殖传》不合。”(钱大昕《十驾斋养新録》卷一一“三楚”条)显然觉得要想合理地阐释这一问题,还是应该依据《史记·货殖列传》来立论。书读得多了,学问做得深了,至少有那个眼界,能够及时躲开那些过分荒诞的认识路径。

汉魏之际人文颖解释不通项羽为什么自号“西楚霸王”,是因为这“西楚”二字严重悖逆当时通行的地域观念。

如上所述,紧继其后的孟康,当然同样也没能讲清这一问题。但由于再也找不到任何合理的依据,也讲不出其他自成一说并足以服人的道理,后来裴骃在南朝刘宋时撰著《史记集解》,只好照样转录了孟康这一说法(《史记·项羽本纪》之裴骃《集解》)。到唐代初年颜师古注释《汉书》的时候,也只好稀里胡涂地表态说“孟说是也”(《汉书·高帝纪》唐颜师古注)。尽管这种表态站队在学术上并没有任何价值,尽管后来张守节在开元年间撰著《史记正义》的时候,还是一并转录有《史记·货殖列传》和孟康各自讲述的两种“三楚”说法,尽量给读者提供一个平衡而又客观的参考,可是孟康这种说法,还是因颜师古的肯定而获得了广泛的传播。譬如宋人孙奕的《履斋示儿编》、王应麟的《小学绀珠》等都是如此(《履斋示儿编》卷一四《杂记》“地名异”条。《小学绀珠》卷二《地理类》“三楚”条)。

这种“无厘头”的说法,写诗作文时当个虚头巴脑的辞藻用一用自然无妨,可严肃的学者是无法把这当真事儿看的,清代的考据学家读书读到这里时更不能不想来试试身手。

问题这实在是个难题,即使是当时的历史考据第一高手钱大昕,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

《史记·货殖传》:“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此南楚也。”据此文,彭城是东楚,非西楚矣。项羽都彭城而东有吴、广陵、会稽郡,乃以“西楚霸王”自号者,羽兼有梁、楚地,梁在楚西,言“西楚”则梁地亦在其中也。又考三楚之分,大率以淮为界:淮北为西楚,淮南为南楚,唯东楚跨淮南北。吴、广陵在淮南,东海在淮北,彭城亦在淮北而介乎东、西之闲,故彭城以东可称“东楚”,彭城以西亦可称“西楚”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録》卷一一“三楚”条)
这段考证的要点有二:一是项羽乃“王梁、楚地九郡”,故虽然彭城地处“东楚”,但因“梁在楚西,言‘西楚’则梁地亦在其中也”,所以项羽才会自号“西楚霸王”;二是彭城之地介乎“东楚”与“西楚”之间,“故彭城以东可称‘东楚’,彭城以西亦可称‘西楚’也”,实际上是说项羽所王九郡中的彭城以西部分,本来就属“西楚”。

这两点解释,乍看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实际上都很不合乎逻辑。一者即使“西楚”确如钱氏所云可以兼该梁地,但这样一来,泗水(治彭城)、东海、吴、广陵等“东楚”之地怎么办?就为照顾梁国旧地竟弃置国都所在的彭城于不顾而取“西楚”为号,这么说,能合理么?我怎么看都觉得很不合理,这太不合理了。二者项羽属郡中彭城以西的陈郡固然属于“西楚”,《史记·货殖列传》也讲明了这一点,但这在其属地中只占很小一部分,特别是项羽的国都彭城不属“西楚”而归于“东楚”,因而项羽更没有道理会取“西楚”作为自己封国的名号,即所谓“名不副实”也。

就连钱大昕这样的一代考据大家也讲不出个子午卯酉,甚至在他的考辨中还颇有几分前言不搭后语的窘迫,这说明了“西楚霸王”这一称谓确实是很难讲得通的。明人陈士元评述“西楚霸王”这一名号,曾以“号为西楚,本东楚地”这两句简简单单的话,概括了这一称号给人们认识这一问题所造成的窘境(陈士元《江汉丛谈》卷二“三楚”条)。

二、不是“西楚”是“四楚”?

话怎么讲也讲不通,这往往意味着认识的路径根本不对。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就不宜一条道走到黑。变换一个认识的角度,也许会在我们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全新的天地。那么,我们要把认识的角度转换到哪里去呢?陈士元“号为西楚,本东楚地”这两句话,提示我“西楚”的“西”字有可能存在问题——不是字讹,就是字误,这个“西”也许应该是另外一个字。

下面的问题是,假如按照胡适之博士指示的治学路径,先大胆假设“西楚”的“西”字存在讹误,那么,它应该是什么字的讹误呢?古代典籍的文字产生讹误,最常见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因读音相近造成的“音讹”,另一种是因字形相近造成的“形讹”。对这个“西”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字形相近的“四”字,即姑且假设“西楚”是“四楚”的讹误,也就是原本的“四”字被错讹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西”字。

历史经过那么久了。我们在研究历史问题时需要注意,在关注每一项具体史事的时候,都应该基于这一事项后面普遍的背景。这样,浮现在我们眼前的,就不仅是一时一事。我们需要意识到大多数事物都会有某些共同的规律性特征,先人著述的文字错讹也是这样,而这种规律性特征会为我们提供一个基本的客观可能性,作为我们分析具体事项的参考。

因此,在“小心求证”上述假设之前,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西”和“四”这两个字,在古代,在当时,是不是存在相互致讹的可能。不管是“西楚”的“西”,还是“四楚”的“四”,都是作为前置的构词要素同后面的主体名词组成一个复合名词,只不过一个属于方位词,另一个属于数词而已。这种构词形式的相似性,是“四楚”错讹成“西楚”的逻辑前提,亦即“西”、“四”两字相互致讹之后,从表面上看,原文在逻辑上通常仍很通顺,这样才会使读者不知不觉地接受错讹的文本,承认错讹的文本。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下古代典籍中“西”、“四”相讹的例证。如《礼记·丧服小记》“及郊而后免反哭”句郑玄注“墓在四郊之外”,即有刊本将“四郊”讹作“西郊”(王太岳《四库全书考证》卷一二)。此类事例甚多,无须赘叙。

这一方面,在校勘学史上更为有名的事例,也在“四郊”与“西郊”之间,也是出自《礼记》郑注,即《礼记·祭义》篇“天子四学”句下郑玄注云“周西郊之虞庠也”,其“西郊”二字在流传过程中被讹作“四郊”,而唐人《礼记正义》的原本尚非如此(清顾广圻《抚本礼记郑注考异》卷下。《顾千里集》卷七《与段茂堂大令论周代学制第二书》、《与段茂堂大令论周代学制第三书》)。
清嘉庆丙寅张敦仁仿宋刻本郑玄注《礼记》附张氏《考异》

这一事例,最易体现在特定的情况下“西”、“四”互讹是古文献中极易发生的情况。粗略看上去,这两个字的形态,就如同一个人扎了领带或是没扎领带一样,基本样貌差不了多少,人们也就很有可能会把“四楚”当作“西楚”来看。
三、“四楚”的真相及其由来

既然就其字义、字形而言“四”字极易讹变为“西”,那么下边大家就容我用“四楚”来替换掉“西楚”,看看项羽会不会自号“四楚霸王”。我知道,很多人看到这个说法,未免会觉得是“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你不认“西楚霸王”就改个“东楚霸王”呗,怎么弄出来个“四楚霸王”?司马迁本来说只有西楚、东楚、南楚这“三楚”,你怎么又整出个“四楚”?

大家若是觉得不可思议,下面不妨先从“三晋”说起。“三晋”是什么,是韩、魏、赵三个故晋国境内的诸侯国,那么好好一个晋国怎么变成了“三晋”了呢?分的呗,韩、魏、赵三家瓜分晋土,各自独立建国,这是开启所谓“战国”时期的标志性事件,我想稍微了解一点儿中国古代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其实不光“三晋”是从一个整体中活喇喇地硬分出来的,“三晋”西面的“三秦”和东面的“三齐”,也分别是从秦、齐两国故土上分割出来的三个诸侯国,只是其剖分为三的时间要晚一些,是在大秦帝国灭亡之后,才被项羽拆分出来,即项羽三分关中,封秦降将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成雍、塞、翟三国;项羽又将齐国故地一分为三,分别封授齐将田都为齐王、原齐王田巿为胶东王、原齐王建孙田安为济北王,成为齐、胶东、济北三国。

“三晋”、“三秦”、“三齐”既然那如此,那么,要是将楚国故地一分为四,岂不就成了“四楚”?请大家看下面这帧插图——它是从南宋建安黄善夫书坊刊刻的三家注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中扫描下来的:
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南宋建安黄善夫书坊刻三家注本《史记》之《秦楚之际月表》

在“义帝元年”这一纵列之下,有“分楚为四”四个字,这是我在这里所要关注的焦点。至于我聚焦关注的是什么,不用说,大家也都明白,那就是同“三晋”、“三秦”、“三齐”颇为相似的“四楚”之地已经凸显在我们的面前。
不过在具体讲述这一记载之前,需要先对《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的内容做些基础的校勘工作。大家看到的这个三家注本《史记》的《秦楚之际月表》其文字虽然存在一定问题,但比起现在同行的中华书局点校本毕竟还是要好出很多。更清楚地讲,是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的《秦楚之际月表》,被点校者以不误为误,妄自删除了原文当中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内容,因而我们在认识这一问题时不得不采用三家注本等早期刻本作为论证的依据。

首先是在义帝元年这一列前面“十二月”那一纵列之内的内容,有些应归入后面“义帝元年”这一列之下。这主要是和“分楚为四”性质相同的“分赵为代国”、“分齐为三国”这样一些内容。

这一列的“十二月”,是秦国的纪年,即子婴就任秦王后所值秦历的十二月。依本表,子婴系于本年九月任秦王,而这一年为秦二世皇帝三年。按理说子婴已自行废除帝号,退而称王,宣告大秦帝国不复存在,本应当即改元,以示改帝年为王年,可当时秦社覆亡在即,子婴就这么稀里胡涂地即位了,并没有改行新元。依据三家注本等传世刻本和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分赵为代国”、“分齐为三国”等等诸如此类的内容,就都被系于这一年十二月之下。

可是这些史事都是同下一列里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并分封十八诸侯事同时发生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所谓“分国”正是项羽自立为王及其分封诸侯的第一个步骤,是前后脚紧连着的事儿,在《史记》的《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中对此也都有清楚的记载——这一类事项同“分楚为四”之事一样,都被《史记·高祖本纪》记作义帝元年的“正月”。

这样看来,像“分楚为四”这样系年于义帝元年正月的栏下,应该是《太史公书》本来的面目,而那些系在这上一年十二月下的“分赵为代国”、“分齐为三国”等同样性质的内容,则应该是《史记》流传过程中所产生的讹误,是在后世写录刊刻时被错移了位置。昔张文虎在清同治年间为金陵书局校勘三家注本《史记》,不仅没有能够看出“分楚为四”一语系于义帝元年正月之下的正确性,反而依据梁玉绳《史记志疑》的谬说(见该书卷一〇),以不误为误,将此四字挪移到前一年十二月下(张文虎《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二),今中华书局点校本则不仅照样沿承其误,而且连个校勘说明都没有出,普通读者也就完全失去了探求的线索。
凤凰出版社影印宋刻十四行单附《集解》本《史记》之《秦楚之际月表》

另外,在单附《史记集解》的宋刊十四行本《史记》上,我们可以看到,在义帝元年正月“分关中为汉”那一行里,书作“分为关关中为汉”(其上一栏里已列有“分关中为四国”)。联系上述情况,这里看似增衍“为关”二字,即似应当书作“分关中为汉”,以与下一行的“分关中为雍”、“分关中为塞”、“分关中为翟”相统一。可是这看似增衍的“为关”这两个字,提示我们在这一位置上本来应当同前面提到的“分楚为四”一样,写有“分关中为四〔国〕”的语句(这就是被通行文本中错移到上一栏里的“分关中为四国”),而这“为关”二字只是这一语句剩存下来的一点残痕而已(文字的顺序且前后舛乱),从而愈加证明了上述分析的合理性。
进一步深究,还可以看到,即使如三家注本等书作“分关中为汉”、“分关中为雍”、“分关中为塞”以及“分关中为翟”,仍然不够妥切。清人张文虎校勘《史记》,以为“前表已书‘分关中为四’,则此亦当如楚、赵、齐、魏、燕、韩例书‘分为汉’、‘分为雍’、‘分为塞’、‘分为翟’可矣。‘关中’字疑衍”(张文虎《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二)。现在我们看“为关”这两个“分关中为四国”之句的舛乱残留,更有理由推想这几个“分关中”云云的“关中”,应是《史记》流传过程中受到原本中上面汉国一行“分关中为四国”之句的影响而衍生,现在理应按照张文虎的推断删去。

按照这样的认识,可将三家注本《史记》中相关内容复原如下:

三家注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复原表

为了便于现代的阅读习惯,我把原表文字的排列方向由从右向左改成了自左及右,但表格的编排次序并没有改变,依然是右先左后。此外,表中用圆括号括注的内容,是我为便于大家阅读附加的说明性文字;用梯形括号〔〕括注的内容,是原文有缺而敝人以为应当补入的文字;用直方括号[]括注的内容,系原文所有而我认为应当删除的内容;用黑括号括注的内容,是我认为此一黑括号前一字有误而应当用黑括号内的文字来做替换。
在义帝元年正月这一纵栏内,我添加了一条竖线,把这一纵栏一分为二。这样的做法未必符合《太史公书》的原貌,但眉目清晰,便于大家理解相关事项的逻辑关系,希望大家给予谅解。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我从前一纵列“十二月”下后移到义帝元年正月栏内的文字,不仅限于“分赵为代国”、“分齐为三国”这类性质的内容,还有“项羽怨荣,杀之”和“羽倍约”、“臧荼从入”这三条记述。原因,是这三条记述的也是项羽分封十八诸侯的前提条件,这也就是前边所说的项羽自立为王及其分封诸侯的第一个步骤,即在这一意义上它同“分赵为代国”、“分齐为三国”之类的内容性质完全相同,所以这几条纪事应是同样被错置于前一月下,现在理应一并重归旧位。

另外,对表中校改的内容,在此也需要稍加说明。

具体地讲,黑括号内的“黜”字,《史记》原文书作“杀”。今中华书局新点校本径行删去“杀之”二字,说明云:“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〇:‘荣故(固?)在齐,羽安得杀之?《史诠》谓“杀之”二字削。’按:《汉书》卷一上《高帝纪》田荣被杀在二年春正月,本书卷七《项羽本纪》亦在二年,此时尚未被杀。今据删。”今案一般校勘古籍的原则,是恢复原书本来的面目,而不一定非替古人改正其原稿的错误不可;即使非要去改,也一定要先最大限度地排除其他可能,再做改动。对像《史记》这样的经典尤其应当如此。

这里的“杀之”二字诚然不符合史实。容有舛误,但却不一定是增衍所致。因为凭空增衍出这两个字的可能毕竟太小太小,很难找到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换个角度,就古籍文字错讹的原理来看,这“杀之”二字倒很有可能是其他文字的讹变。昔清人梁玉绳即曾提到“或曰‘杀之’当作‘不封’,又有本作‘怒荣叛之’”(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〇)。综合考虑相关情况,我推测这个“杀”极有可能是“黜”字之讹。

盖田荣乃齐王儋之弟,当乃兄被秦将章邯诛杀后,齐人立故齐王建弟田假为王,田荣怒,驱赶田假入楚,另立齐王儋子田巿为王(《史记·田儋列传》),自任丞相,操弄权柄。《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上文在秦二世三年端月(即正月)下“齐国”栏内记云“项羽、田荣分齐为二国”,指的就是他们各自操控的田假、田巿这两个齐王。在这一前提下,“田荣以负项梁不肯出兵助楚、赵攻秦”,招致项羽怨恨,所以在项羽主持分封十八诸侯时才没有得到王位,而所谓“项羽怨荣,黜之”,即谓项羽因怨恨田荣而黜落了他参与分封的资格,亦即褫夺了他获取那个本应属于他的田巿那个位置的机会。

在我把“项羽怨荣,杀(黜)之”这句话后移一月之后,这条纪事同项羽“分齐为三国”而封之的前后逻辑关系便愈加凸显出来。大家看看,这是不是文从字顺畅达无碍呢?我想至少这要比活喇喇地割去“杀之”两字会好许多。试思梁玉绳所说“不封”二字,与今本《史记》的“杀之”出入太大,文字舛讹,不易至此;另一方面,田荣直至此时也未尝叛楚,只是坐观楚秦成败而已,故亦无“叛之”之事可言。因知梁玉绳所引异说,都不能成立。

接下来再看“分楚为四”这句话。审视下文“分齐为三国”、“分关中为四国”和“分燕为二国”这几条的表述方式,依通例,“分楚为四”句末似亦应补一“国”字,即言“分楚为四国”。又存世单行本《史记索隐》记述楚国之外其他诸国在项羽分封十八诸侯时被分拆状况是“赵为二”、“齐为三”、“关中为四”、“燕为二”、“魏为二”、“韩为二”,其中齐、关中和燕的记述形式与今三家注本《史记》相同,而赵今本《史记》作“分赵为代国”,魏今本《史记》作“分魏为殷国”,韩今本《史记》作“分韩为河南国”。观《史记索隐》对赵、魏、韩三国的注释分别为“代、赵”、“魏、殷”和“韩、河南”,可知其所对应的《史记》原文必定是《史记索隐》载述的“赵为二”、“魏为二”和“韩为二”。当年张文虎在为金陵书局校勘三家注本《史记》时,即以为“此表赵、魏、韩三国亦当如楚、齐、关中、燕例,疑《索隐》本为是”(张文虎《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二)。如果像今通行的三家注本那样,书作“分赵为代国”、“分魏为殷国”和“分韩为河南国”,这样的注释就迭床架屋,多此一举了(三家注本《史记》就是因为这一点而在相应语句下略去了司马贞的《索隐》,今中华书局点校本依样画葫芦,也是连个校勘说明都没出)。道理同前边讲述的一样,即今三家注本等“分赵为代国”云云的写法,应该是《史记》流传过程中在把这些内容改移到前格时无意间造成的文字讹误。
明末汲古阁刻单行本《史记索隐》

现在我在表中所做的订正,主要参据的就是此表行文的通例以及单行本《史记索隐》所反映的古本旧貌。不过《史记索隐》“分楚为四”句作“楚分为四”,依通例当属误倒,张文虎在校勘《史记》时已经指出这一点(张文虎《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二)。又单行本《史记索隐》“楚分为四”条前有“十八国”三字,为三家注本等传世版本《史记》所无,而这三个字也应出自司马贞所见《史记》本文。这“十八国”是针对衡山以下十八个项羽所封诸侯国而言,统而摄之,写在这里。依一般行文习惯,“十八国”前尚应另有一字,述其来由、属性,故余臆补一“封”字,以成完句。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此表燕国栏内“臧荼从入关”的“关”字,是依据梁玉绳《史记志疑》的意见增补,不过梁玉绳并没有讲述这样看的理由(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〇)。其实只有按照敝人的意见将这一纪事后置到义帝元年正月项下,才能更好地理解司马迁记述此事的用意和补入“关”字的合理性。盖《史记·项羽本纪》载录项羽分封臧荼事时记云:“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臧荼为燕王。”这与《秦楚之际月表》之“臧荼从入〔关〕”句正相呼应。梁玉绳虽然从文句本身推断当补入“关”字,却未能识破这句话的内在涵义,所以他不仅没有看出此句当后移一列,反而还以为“此应书于燕二十七月”,即将其前移两格,放置到刘邦入关中的“十月”项下(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〇),实在差之远矣。

四、“四楚”之国与项羽的“楚国”

在祛除种种衍生的讹夺之后,更加显示出《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分楚为四国”这一记载的实质意义及其合理性,这也为求证“四楚霸王”的存在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基础。大家看看,前边我举例子谈到的“三秦”和“三齐”不是同所谓“四楚”在同一时间、出于同样的原因而分置出来的么?我们是不是越来越看到了“四楚霸王”这一假设的合理性?

历史研究就像西洋人那句谚语所讲的那样,魔鬼就隐藏在细节当中。真心想要做历史研究,真心想要看历史的真相,我们就要耐得住心性而怕不得麻烦。
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

《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中麻烦的事儿还远不止这些。下面这几帧书影,取自中华书局本《史记》,是其《秦楚之际月表》中义帝元年前三个月的部分内容:对比一下前边我出示的三家注本和单附《集解》本《史记》之《秦楚之际月表》,还有我复原的三家注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请大家看上面第(一)帧书影最上边两行的内容,其间最大的差异,是中华书局本把古刻旧本前三行归并成了两行;就此表的总体形式而言,是几乎所有古刻旧本均开列二十一横行,而中华书局本却成了二十横行。那少了的一行哪里去了?——活活被校勘古籍的人吞到肚子里去了。
这是一项严重的疏失;不,更准确地讲,不能说仅仅是疏失,而应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因为疏失是无意的忽略,而这里的问题是人们对《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的有意更改——只不过刊改者没有把错的改成对的,反倒是把对的改成了错的。

为便于大家对比参看,我先把古刻旧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略加考订,摘录于下。

古刻旧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表

核实而言,这个大错可谓久已铸成,并不是中华书局本的点校者所独创。其直接的前因,是承自中华书局本的底本、亦即清同治年间的金陵书局刻本(参据张文虎《校勘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二);若再向前追溯,则至迟梁玉绳在乾隆年间即已倡言此意(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一〇)。比老梁稍早,有个叫张照的家伙,在给乾隆爷校勘武英殿本《史记》的时候,更自我作古,代替太史公重编了个“新表”,附在《史记》本篇的后面,自以为“庶可识太史公之本意”(见殿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篇末附史臣《考证》)。不过从张照,到张文虎,他们都没有任何版本依据,只是个人主观看法而已。中华书局点校本虽非始肇其祸,但最近这次重新点校其书,既然遍核天下古本,也总应该在校勘记中对金陵书局本之外那些古老版本的情况予以说明。
中华书局点校本这一沿错袭缪、改是为非的举措,情况相当复杂。对此,我在《史记新本校勘》一书中已经做过很细致的考辨分析,大家若有兴趣详细了解,可以自己去查看(见该书第三篇第四节)。在这里,只是为便于大家理解所谓“西楚霸王”问题,迻录其中与此直接相关的分析,再略加发挥和补充。

简单地说,古刻旧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在义帝元年之后开列的这二十一横行,其第二行,是承续“楚王”的法统。大家看我复原的三家注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我把本表最开头显示每一横行归属的“秦、楚、项、赵、齐、汉、燕、魏、韩”标记,列在了诸行开头的地方,所谓“楚王”的法统就是由此承袭而来。请大家注意,这表格在义帝元年之前,本来是列作九个横行的。司马迁之所以把“秦”列在第一行,是为了显示秦辖治天下的地位。

可到义帝元年正月“诸侯尊怀王为义帝”之后,“天下”的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首先是义帝在形式上业已取代秦朝皇帝,成为天下共主;其次是项羽正式顶替了楚怀王原来对楚国兵马僚属的统治地位,号称所谓“西楚霸王”。但紧随其后,甚至可以说是与之同时,“西楚伯王项籍始(德勇案:“伯”即“霸”之异写),为天下主命,立十八王”(过去我在《史记新本校勘》那部书中,曾主张把“西楚伯王”这句话读作“西楚主伯”,现在看来是错误的,这里改从中华书局点校本的读法),这意味着项羽同样继承了楚怀王在灭秦之前作为各路反秦力量之“天下”盟主的地位,“义帝”只成了一个象征性的虚衔。

请大家注意,作为主命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籍的“霸王”之都是设在彭城。但在另一方面,“霸王”总得先是个“王”,项羽本人在由“鲁公”晋升为“王”之后,也要有个自己的“王都”,这就是古刻旧本《月表》第三行载述的江都。过去清人刘文淇写过一篇《项羽都江都考》,很具体地认定过项羽以江都为王都这一史实(见刘氏《青溪旧屋集》卷四)。

大家还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一行是直接从本表作九横行时“项”那一行延续下来的,而它上面那一行、也就是第二行的所谓“西楚霸王”行则是直接从本表作九横行时“楚”那一行延续过来。这意味着所谓“西楚霸王”继承的是楚怀王作为诸方反秦力量共尊盟主的地位,而立都江都的只是项氏自己直接统治的王国。

相互对比可知,从张照,到梁玉绳,再到张文虎,再到今中华书局点校本秉笔操刀的人,由于没有能够理解这两横行的来由,因而也就未能理解其性质,竟然妄自将原表第二、三两横行合并为一行,并妄将原表第二行“诸侯尊怀王为义帝”这句话上移到第一行,同时还径行删除了项羽“都江都”一事。这是多么大的改变啊?还不出一句说明的文字,告诉读者相关情况,以致你若不去阅读古刻旧本,就会误以为太史公就把书写成这个样子了,后果真的相当严重——其最为严重的消极后果,就是很彻底地泯灭掉了所谓“西楚霸王”的真相!

这就是项羽在“分楚为四国”之后,他是一人兼具两重身份:一重是所谓“西楚霸王”,这是一个“霸王”之国,从《秦楚之际月表》载述的情况来看,其都城似乎是设在彭城;另一重是四分之后的楚地之一国,这是一个普通的诸侯王国,都城设在江都。当然一人之身无法分作两处,这实际上是有一个先后的次序,更有内在性质的差异,而正是这个先后的次序,向我们展现了项羽本人的诸侯王国同所谓“西楚霸王”之国的分别,透露出所谓“西楚霸王”的真相。

区分出项羽本人的诸侯王国与所谓“西楚霸王”之国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就忽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如果仅仅从字面上看“项羽乃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这段话,那么这个“梁、楚地九郡”之王,似乎应该是指所谓“西楚霸王”。可如前所述,把“梁、楚地九郡”之地称作“西楚”,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再说这样一来必然会带来一个很大的难题,即项羽本人那个以江都为王都的诸侯王国又在哪里呢?这看起来似乎很绕,但至少我们可以而且应该尝试着按照这样的思路把二者区分开来分析相关问题。

还是回到刚才提到的认识路径,这篇《秦楚之际月表》,至义帝元年发生了一项重要改变,即在形式上由九横行改为二十一横行;实质内容上,则由陈涉揭竿反秦之初的秦、楚、项、赵、齐、汉、燕、魏、韩这九大政治势力,改变为义帝、“西楚霸王”及项羽所封十八诸侯国等二十余股政治势力。在这一改变发生之际,表中项、赵、齐、汉、燕、魏、韩诸项所涵盖的地域范围,实际上大体相当于战国后期的楚、赵、齐、秦、燕、魏、韩诸国所控制的疆土,可以形象地理解为“战国七雄”重又并立出世。项羽自居为王以及封授其他那十八诸侯王,就是以此地域空间为基础。

理解这一点之后,我们再来看这所谓“战国七雄”是怎样演变成为项羽十八诸侯的。归纳起来,有如下三种形式。第一种,是被彻底剖分。“秦”亦即所谓“关中”之一分为四(分为汉、雍、塞、翟四国)就属这种形式。第二种,是分出新诸侯国,剩下的原有王国更名。属此类者有“赵”之分出代国之后,剩下的赵国故土“更名为常山”;“齐”之分出济北国和胶东国之后,剩下的齐国故土“更名为临菑”;“魏”之分出殷国之后,剩下的魏国故土“更为西魏”。第三种,是分出新诸侯国,剩下的原有王国保持旧名不变。属此类者有“燕”之“分为辽东”后,剩下的燕国故土仍名之曰燕国;“韩”之“分为河南”后,剩下来的韩国故土仍名之曰韩国。

那么,同“西楚霸王”相关的那个“楚”呢?《秦楚之际月表》记述“分楚为四国”之后,我们见到的情况是“分为衡山”、“分为临江”、“分为九江”,亦即从“楚”国之身分出了三个新的诸侯国。那么,剩下来那一块楚国故土怎么办了呢?单纯从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份表格来看,这实在很不清楚。依从第一种形式,可以理解为被另分出一个名为“西楚”的诸侯国;若依照第二种形式,则可以理解为把剩下来的楚国故土更名为“西楚”。但这两种理解都讲不通,即如前所述,其地理方位与时人的“西楚”观念相抵牾,即按照当时的地理方位观念,这里更应该称作“东楚”而不是“西楚”。

既然这两种方式都不相符,那么,就只能是采用剩下来的第三种方式了——即“分楚为四国”中那最后一国,沿承楚国旧名未变,徒称之为“楚”!骤然听到这一推断,很多人也许会感到惊讶。不仅《秦楚之际月表》,《史记》的《项羽本纪》和《高祖本纪》在载述项羽分封天下时都没有提到这一点。人们感到惊讶是不足为怪的,当然更多的人可能从来就没有像我这样思考过这一问题。

五、四楚霸王与灭秦之初的政治地理格局

大家千万不要以为古往今来世世代代读《太史公书》的人多了去了,该想,早就有人想了;若是没人想,似乎根本就不应该像我这样胡思乱想。实际的情况是,在认识古代历史的过程中,很多人,很多学者,更喜欢把世人通行的看法当作确切无疑的史实,然后再恣意驰骋自己超乎常人的评判。

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中,把荒唐的认识当作真实的历史来看,当作真实的历史来讲,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像“始皇帝”本来是一个谥号性质的名号,故只能用于赵正那个畜生的身后,那个畜生还活在阳世祸害天下苍生的时候当然更不会这么叫自己,这事儿够有名、够重大了吧?可中国的大学历史教科书、中学历史教科书,多少年来就一直讲赵正那个畜生是“自称始皇帝”(别详拙文《谈谈“始皇帝”的谥号性质》,收入拙著《正史与小说》)。还有像楚汉相争的决战之役“陈下之战”,千百年来,一直被误称作“垓下之战”,现在中国的大学历史教科书和中学历史教科书也都这么顺着胡讲(别详拙文《论所谓“垓下之战”应正名为“陈下之战”》,收入拙著《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世人也是笃信不疑。

其实若是闭上眼睛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对待我们眼前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大致也是如此。这是人性的缺陷。了解到人性这一缺陷,我们就大可不必怀疑任何一项符合正常逻辑的思考,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是这样。做历史研究,就像胡适之博士讲的那样,认真读书,虔心思索,先大胆假设,再小心求证就是了。

其实,关于项羽自封之国为“楚”,这在《史记》当中的记载,是连篇累牍、目不暇接的。自从诸侯兵罢戏下,各自就国之后,《史记》述及项羽之国,都是以“楚”相称,所谓楚汉相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以东者为楚”(《史记·项羽本纪》),就是其最有代表性的表述。另外大家再看看刘邦在陈下(即所谓“垓下”)击灭项羽而登基做皇帝后发布的天下第一号诏令,便是封授韩信为“楚王”,乃谓“齐王韩信习楚风俗,徙为楚王”(《史记·高祖本纪》)。周振鹤先生复原韩信这个“楚国”所涵盖的地域,谓“以秦郡言数自西至东当有陈郡、薛郡、泗水、东海、会稽等郡”(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大家对比一下前边我出示的那幅《项羽“西楚国”示意图》看看,这不基本上就是项羽故国的范围么?请大家注意的是,这个诸侯国的国名就是“楚”!它不是直接承自项羽的旧名又是承自哪里?

按照这样的认识,我在前边出示的那份《古刻旧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表》上,臆补出“楚”和“王项籍始。故鲁公”这些内容,以与这一行后面的“都江都”三字相对应。窃以为这是依照《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理当记有的内容,只是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脱佚掉了而已(另外这份表格中“韩国”一行称韩成为“故韩将”,“将”字应正作“王”。《史记·项羽本纪》记“韩王成因古都,都阳翟”可证)。

在认识到项羽自有的这个楚国之后,所谓“西楚霸王”的真相也就不难揭开了。

这就是项羽“分楚为四国”的这四个诸侯国,除了项羽本人的楚国之外,其余衡山、临江、九江三国的国君,即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和九江王英布这三个人,原来都是楚国的部属。如《秦楚之际月表》所示,临江王共敖为“故楚柱国”,九江王英布为“故楚将”,衡山王吴芮乃因率英布及越人起事反秦,并且把女儿嫁给英布,因而也是附从于楚(《史记·黥布列传》、《汉书·吴芮传》)。故简单地说,这四块地方,国是“楚”的地,王是“楚”的人,分之为四国,合之当然可以称作“四楚”,这同前面提到的“三秦”和“三齐”是同样的道理。

“四楚”既然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那么,所谓“四楚霸王”也就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在分封十八诸侯之前,项羽乘巨鹿决战获胜的余威,已经成为楚国事实上的君主,分封天下时他从楚国故地中割出三块区域,划定衡山、临江、九江三个诸侯国,分别封授给吴芮、共敖和英布这三个旧部属——正是为继续保持对这三块土地和这三个旧日部属的有效控制,项羽才创制了“四楚霸王”这一特别的称号,即谓他这一楚王仍有权力以“四楚霸王”是名号继续管控衡山、临江、九江这三个楚国旧境内的诸侯国,吴芮、共敖和英布三人旧日是楚臣,现在则依然是他这个“四楚霸王”的臣属。

我们看就在项羽封授的各路诸侯就国之初,故齐相田荣就起兵夺权,自立为齐王,项羽不得不统军征齐,为此,“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待后来“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兵不佐楚。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史记·黥布列传》)。项羽这个楚王是王,黥布的九江王也是个一模一样的王,项羽凭什么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征兵九江”?黥布为什么虽然自己“称病不往”,却仍不得不“遣将将数千人行”?到后来刘邦兵入彭城之后,项羽再一次征兵九江,黥布则因“又称兵不佐楚”而招致项羽怨恨,只是碍于当时形势才隐忍未便加以讨伐,这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项羽这个“四楚霸王”对“四楚”之地都具有绝对控制的权力,除了直属于他本人的楚国之外,衡山、临江、九江这三个诸侯国也都要听命于他。“四楚霸王”的“霸”字,首先就体现在这一点上。当项羽在彭城打败刘邦之后,鉴于英布在楚汉相争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刘邦遣随何游说英布,劝诱其背楚从汉。当随何问询“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的时候,英布回答说:“寡人北乡而臣事之。”(《史记·黥布列传》)“北乡而臣事之”这句话,明确无误地表明了项羽这个“四楚霸王”与他这个九江王之间的君臣关系。

“四楚”之国的另外两国、亦即衡山国和临江国,也同黥布的九江国一样受制于项羽这个“四楚霸王”。在楚汉相争的过程中,由于实力和地理位置等关系,衡山王吴芮并没有具体参与其间,而且在陈下决战(亦即所谓“垓下之战”)之后,随即归附于刘邦;而临江一方虽然没有参战,却一直忠实于项羽,在项羽败亡于陈下并最终自刎乌江之后,始被刘贾、卢绾等击灭亡国,而且即使是在这种孤立无援情况下,尚坚持数月之久(《史记》之《高祖本纪》、《荆燕世家》、《韩信卢绾列传》、《傅靳蒯成列传》)。

其实只要老老实实地阅读《史记》,自然而然地,都必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手头有一部《中国历史地图集》,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东北师范大学所编绘,用于中国历史的函授教育。这本图集中有一幅《楚汉战争图》,标出了项羽所封十八诸侯国和他留给自己的那个“独立王国”,而在这里标记的项羽之国就是光秃秃的一个“楚”字,而不是像前后时期其他那些同类地图那样将其绘作什么“西楚”(附案此图标绘略有疏失,即图例未注明诸侯国的王都乃用实心黑圆点表示。又原图没有以此符号注记代、蓟、无终这三个代、燕、辽东之国的王都,而是标作表示“一般地名”的空心圆圈。此外,该图用“国都”来标记“咸阳”,这也显然很不妥当)!当然,你要是不深想,也不会理解到寄寓其间的其他那些历史内涵,体会不到在这当中还有更大的名堂。
1955年东北师范大学函授教育处出版《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分册

其实能够体现衡山、临江、九江三国隶属于项羽这个“四楚霸王”的一个突出事例,是项羽在诛杀义帝时,是同时指令九江王黥布、衡山王吴芮和临江王共敖将其击杀于南去长沙郴县的途中(《史记》之《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黥布列传》)。只有对那些隶属于自己的心腹,才有权力、也才有可能发布这样的指令。不说不知道,一说就很明了。
这样看来,今本《史记》中所谓“西楚霸王”,理应是“四楚霸王”的讹误,只是这处文字讹误产生的时间相当早,因为我们看到东汉前期撰成的《汉书》就已经同样误书为“西楚霸王”(《汉书·高帝纪》)。同这很相似的情况,有《史记·天官书》中五区星官的“官”字也都很早就因字形相近而被讹作“宫”,《汉书·天文志》袭用的就是这样的文本,现在中华书局的点校本依然如此。幸好唐人司马贞著《史记索隐》时见到的本子还保持着《史记》本来的面目,使我们得以指实这一讹误(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由于世代相承,习非为是,在此基础上又衍生出很多似是而非的缪误。现在我把“西楚霸王”这一讹误揭示出来,或许会有一些人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些人很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直稀里糊涂“将错就错”地在做研究),当然也更不愿意接受,但正确的史实就摆在我们的面前,用这一史实来解释相关的史事,可以说通体畅通,了无窒碍。硬要不信,着实也不大容易。

在复原所谓“西楚霸王”的真实面貌及其历史内涵之后,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项羽初封诸侯之时的中国政治结构,也才能更好地认识当时的政治地理版图。

项羽在分封十八诸侯之前,先“尊怀王为义帝”(《史记·项羽本纪》)。本来这个“怀王”只是反秦之楚国的国王,虽然这个楚国始建于首义的陈涉,并且在各路反秦力量中实力最强,影响最大,但具体的权力毕竟局限于楚,与反秦的其他各诸侯国,并没有垂直的统属关系。现在这个被项羽“尊奉”的义帝,在名义上,乃是统管全国的帝君。

不过给了这个名义,并不等于你就一定会有相应的能力去行使这个名义所赋予的权力。实际上这时义帝已经完全被项羽所控制,什么权力也没有,史称项羽“实不用其命”(《史记·高祖本纪》)。刘邦攻入关中,拔取灭秦的头功,本是缘于楚怀王有意为之。这就是在项羽奉命北上救赵的同时,怀王刻意选派刘邦西略关中,并郑重相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史记·高祖本纪》。案关于这一约定的原委及其历史地理意义,拙文《论刘邦进出汉中的地理意义及其行军路线》一文有具体的论证,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参看,该文收入拙著《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但项羽入关之后,并不想让关中这块宝地落到刘邦的手里。当项羽向怀王请示处置办法时,怀王却坚持先前的约定,答之曰:“如约。”(《史记·项羽本纪》)。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项羽才不得不走上前台,直接“为天下主命,立十八王”。义帝从表面上看,好像是较原先的“楚王”骤升一格,辖有天下疆土,可项羽却说本无灭秦定天下之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史记·项羽本纪》)。刚给个名义,还没放手里捂一下,就都让项羽给分光了,而且干干净净地,一丁点也没剩。更让这位义帝窝火的是,自己原来的地盘楚国,这下子竟被项羽把表面上的名义也剥夺走了——项羽在名义上正式承续了楚国的法统,成了楚王,更在此基础上进而成了“四楚霸王”,怀王只落得个空头的“义帝”。

不过即使是个空头的“义帝”,也要有帝都。彭城这个地方,是当初项梁兵败战死之际,楚怀王从盱眙移居的都城(《史记·项羽本纪》);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楚国的都城就一直设在彭城,楚怀王也一直住在那里,到项羽将其“尊”作义帝时依然如此。刘邦起事反楚之后,在汉四年曾数落项羽的十大罪状,其中第八条是“项羽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史记·高祖本纪》),这说明在项羽“自都”于此之前,彭城乃是义帝之都,也就是全国的都城。

项羽把义帝逐出彭城,事在汉元年四月项羽从关中东归之后。史称“汉之元年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王出之国,使人徙义帝。……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史记·项羽本纪》)。从而可知,从这时起,彭城才成为项羽的都城,此前则为义帝的帝都。这样联系前面讲述的情况,我们便能够明白,项羽自己给自己的楚国拟定的都城江都,实际上他并没有入住,而汉元年四月的彭城,才是项羽楚国真正的国都,当然这也是楚国唯一的都城。至于所谓“四楚霸王”,由于这一霸王乃是项羽以楚国国王的身份兼有这一“霸王”的地位,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为其另设国都。

需要说明的是,这份《古刻旧本〈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相关内容表》所标示的义帝元年之二月、三月这两纵列的内容,都同这两个月份毫无关系。这些内容绝大多数都应该是在义帝元年正月这一个月内与项羽分封诸王同时发生的事情,只是分作三个纵列分别标记而已。稍微有些特殊的,只是表中第二行注记的“都彭城”,指的应该是汉高祖元年四月之后项羽楚国的都城,从彼时起,它也是“四楚霸王”的都城。

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可以把项羽初封诸侯时中国政治结构的基本形态,勾勒如下:

义帝元年政治结构示意图

通过这幅示意图我们可以看出,当时全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名义上是义帝。但这个义帝的“帝”,同秦始皇创制的那个“皇帝”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是在名义上,它也不是一个集权统治者,只是一个像上古圣明君主尧帝、舜帝那样的帝位。当时实际控制天下的最高权威,是四楚霸王项羽,在名义上,他的位置是居于义帝之下的。四楚霸王项羽直接统辖有楚国这个诸侯国,但同时还对楚地分置的衡山、临江和九江这三个诸侯国具有控制权,不过这种控制权是明显弱于他对楚国的统治权的。对剩下的那十五个诸侯国,四楚霸王项羽则只有一种“霸权”,即以“霸主”的地位威吓震慑诸国,令其服属于自己,而其实际效用如何,则只能看当时的具体情况。若是把上述认识,转化到地域空间上去,我们就可以看到下述情况:
四楚霸王控制区域示意图

这幅图同前面那幅《项羽“西楚国”示意图》一样,利用的也是周振鹤先生《西汉政区地理》一书的插图,只是按照上面讲述的看法,适当修改了图中部分内容。其中把韩国的土地也圈在“四楚”的范围之内,是因为“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史记·项羽本纪》)。从而可知,在分封十八诸侯之初,韩国的封地实际上也应入属项羽的楚国管辖。
从这幅示意图中大家可以看出,作为“四楚霸王”,项羽能够控制的地域范围是相当广阔的,相对于汉王刘邦,本占据强大的优势。项羽睥睨天下的“霸气”,在很大程度上就应该出自这种地域控制的优势——既不是所谓“西楚”,也不是什么“东楚”,更不是那个“南楚”,而是包括全部楚地以及梁地还有所谓韩地的“四楚”。

这是“四楚霸王”一称所体现的政治地理意义,这也就是当时政治地理格局的基本形态。楚汉相争,就是在这一基础上展开的,只有认清这一基础,才能清楚理解楚汉之争的全貌。

2021年3月8日记

黄天骥谈中国古代戏曲研究

黄天骥教授1956年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师从文史大家王季思先生和董每戡先生,问学于词学大师詹安泰先生,六十多年来一直在中山大学工作生活,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戏曲的研究和教学,成果丰硕,有《黄天骥文集》十五卷行世。中山大学中文系董上德教授近日采访了黄天骥教授,黄天骥教授在访谈中不仅回顾了自己戏曲为主,兼及其他研究的历程和心得,还谈及多年来与师长、学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生动往事。《黄天骥文集》,黄天骥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5月版
《黄天骥文集》,黄天骥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5月版

王季思、董每戡的影响与戏曲研究
我最近看到一位北方学者的述学文章,回顾其学术经历,其中有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大意说:北有吴晓铃,南有王季思(王起),他们都是研究《西厢记》的权威,研究选题不“碰”《西厢记》。这或许是一种另辟蹊径的选题策略。可是,我觉得您毫无顾虑,《西厢记》正好是您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从《张生为什么跳墙》的单篇文章到《情解〈西厢〉》的大部头专著,前后几十年,似乎“情有独钟”,可您就是在王起老师身边的人啊!
黄天骥:王起老师生前有一句话,说学术是天下公器。研究学问,要顾及的是如何运用“公器”做出有自己面貌的文章。我是在1952年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的。1956年毕业,留校工作。在学期间,王老师给我们讲授宋元文学史。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开始,我就在王老师身边学习、工作,一起整理校注过好几部戏曲作品,有的是戏曲选本。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我又随王老师一起指导博士生,他常常向研究生和青年教师传授治学经验,我也每每在场,一同受教,获益良多。我还记得,在我的学生时代,王老师就给我留下了和蔼、风趣的印象,尽管他也有容貌严肃的时候。他十分爱护学生,在学生面前毫无保留,甚至他的藏书也任由学生使用,这是“入室弟子”可以享有的“特权”。王老师可以说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师。
王起老师的《西厢记》校注本以“细致准确”著称,您的《张生为什么跳墙》发表于1980年,也是从“细节”入手写出的文章。我注意到,王老师的校注本没有在《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待月西厢下”那首诗上加注,您却围绕着这首诗写出一篇文章来,说句不一定贴切的话,您的文章看似是一个“加长版”的注。
黄天骥:这个说法有些意思。不过呢,我更倾向于认为,古代优秀的剧作家,往往运用一些典型的细节,或显或隐,或曲或直地表现人物的性格。这些地方,有时貌似平凡,甚至若有“疏漏”,其实正是作者精警之笔。《西厢记》里“张生跳墙”的细节就是一个例子。黄天骥与王季思(右)商量《全元戏曲》的编选问题,1987年摄。
黄天骥与王季思(右)商量《全元戏曲》的编选问题,1987年摄。

您在文章里说,王实甫写张生将“待月西厢下”这首诗解错了,人家小姐也没有让他“跳墙”的意思,他却把“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理解为“著我跳过墙来”;这看似作品的“疏漏”,可作者是有意为之的。那么,才子张生怎么会将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解错了呢?
黄天骥:这就涉及《西厢记》作为一部喜剧的规定情景和人物的个性问题了。请看,《西厢记》为了凸显“张生跳墙”的行动,先写他兴高采烈地认为莺莺让他跳墙,跟着写他竟说害怕墙高,不敢去跳;等到晚上到了墙根,又忘了要跳;而角门儿开着,明摆着不用跳时,他却出人意外地奋力一跳。总之,跳还是不跳,对于热恋中昏头昏脑的张生来说真是个“问题”,跳时忘了跳,不用跳却跳;剧作者环绕着“跳”字做文章,手法摇摇曳曳,最后的点睛之笔落在“末(元杂剧脚色名,即张生)作跳墙搂旦(脚色名,即莺莺)科”的强烈动作中。当人们看到莺莺顿时花容失色时,几百年来,无不为之喷饭。剧作家抓住了张生在特定环境中的特定心态和奇异举止,来表现他的独特个性,同时符合喜剧的规定情景。试想,张生踱着八字步从角门儿施施然进入,哪会有如今的戏剧效果呢?
您前后写了《张生为什么跳墙》和《“张生跳墙”的再认识》两篇文章,显然不是为莺莺那首引起张生“误读”的诗添上一条“加长版”的注那么简单,而是从一个经典细节入手,分析其“出人意表”的原因,将此细节置于具体的舞台空间之内和特定人物关系之中来加以理解,同时考虑到张生如此怪异的举动跟他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态的关系。
黄天骥:我在进一步研究的时候还发现,元代杂剧的爱情戏出现“跳墙”动作的作品也不少见,像《墙头马上》《东墙记》《碧桃花》《三虎下山》等都有类似的细节,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社会,男女私会,要跨越“礼教”的藩篱,这本是无形的,要是在舞台上将“无形”呈现为“有形”,那么,这就是常常出现在爱情戏里的“墙”了。“墙”因此具有一定的象征性。尽管这成了一种表演定式,但是,同是“跳墙”,如何借以表现人物的性格和作品的题旨,是互有参差的,我们从不同作家的不同处理中又可以看出不同的创作水平。其中,《西厢记》是最能经得起推敲和分析的。
其实,谈论您的《西厢记》研究,无非是以之作为一个案例而已。无可否认,您的身边曾经有一位《西厢记》研究的权威,而且是学术界公认的,王起老师的学术声誉还走出了国门,比如,在日本,有人将他的《西厢记》注释整理成一部工具书。您在王老师的身边研究《西厢记》,单篇文章也好,大部头专著也好,都是从容写就,自有面貌,而绝无惶惶然不敢下笔的顾虑。我得到的启迪是,王老师也没有“包打天下”,没有将《西厢记》的“学问”做尽。作为学生,大可以参照老师的路子去走,在老师来不及审视的地方“下子”,说不定也可以形成自己的“局面”。
黄天骥:说来有趣,我写作《论李渔的思想和剧作》一文,也是参考过王起老师的做法的。王老师不是主编过《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吗?他从美学的角度辨析古代戏剧的两大门类,是具有开创性的,这两套书出版以后,影响很大。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学者撰文评论李渔,说他在理论上是个巨人,在创作上则是个“侏儒”。我当时的思考是,李渔的剧作果真应该否定吗?我觉得,王老师正确地把我国古典喜剧划分为歌颂性的喜剧和讽刺性的喜剧两类,这就给我不小的启发。一般来说,元代喜剧多属歌颂性喜剧,明代喜剧则多属讽刺性喜剧。从作家创作的情况看,有的人工于写歌颂性喜剧,有的人则擅长写讽刺性喜剧。多数的作者在写了悲剧之余,又尝试着向滑稽美的领域挺进。纵观元明两代,专以喜剧为业的作者并不多见。而继承了元明两代喜剧传统的正是李渔。他的创作,主要是《笠翁十种曲》,十之八九,是喜剧。其中,有属讽刺性的喜剧,像《奈何天》《玉搔头》《风筝误》;有属歌颂性的喜剧,像《蜃中楼》《意中缘》《巧团圆》,可以说,李渔是我国戏曲史上第一个专门从事喜剧创作的作家。
这就是给李渔在戏曲史上的位置重新“定位”。
黄天骥:是的。那个时候,受到固有思维方式的影响,那些“非关汉卿式”的剧作家不受重视,也比较轻视喜剧类作品。我却认为,不应如此褊狭。你看,李渔对喜剧的看法是值得重视的。他既注意喜剧的娱乐作用,还强调喜剧的教育作用。他说:“嬉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得此愈显。”在这里,暂且不谈其见解的局限性,我们要指出的是,李渔从来没有把喜剧视为可有可无的消闲品。李渔还说:“寓哭于笑。”这四个字,也包含着绝大文章,因为复杂多样的社会矛盾,要求艺术从各个方面以各种样式进行反映。剧作家可以写悲剧,可以写喜剧,也可以把悲剧和喜剧的因素交织在一起,让伟大于卑下、崇高和滑稽结合一起。所谓“寓哭于笑”,就是以喜剧来表现严肃的内容,让观众在笑声中尝到苦味。正因为李渔充分了解喜剧的社会价值,所以才以毕生的精力从事喜剧创作,在剧坛独树一帜。
您这篇文章发表在《文学评论》1983年第1期。此后,《李渔全集》整理本继而出版,李渔研究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
黄天骥: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受益于王老师当时对悲剧、喜剧的辨析,给了我很大的“学术底气”。
我有一点感触,您注意到张生“跳墙”与舞台空间的关系,似乎不是来自王老师的启发,而是借鉴了董每戡老师的研究思路。
黄天骥:我是1952年入学,董老师是1953年来中山大学任教的,他上戏曲史课,也教外国文学。现在回想起来,很幸运,董老师的课,我算是全赶上了。他在1957年就被迫离开了教学岗位,实际授课的时间不长。也就是说,我1956年毕业留校后不久,董老师就“靠边站”了。可他对我的影响是既深且大。他是戏剧界的行家,会编剧,懂导演,能演戏,他的夫人也是一名演员啊。董老师具备丰富的舞台经验,用今天的话说,他的“舞台感觉”异常敏锐,对舞台上的各个表演区的功能了如指掌。你看,他分析戏剧,常常是从戏剧人物的行动线、动作细节等来加以阐释的。在他看来,戏剧是在舞台上树立起来的行动艺术,戏剧情节进行时的动作性以及舞台上人物的举动,必然给予观众强烈的刺激和深刻的印象。他十分注重剧本的戏剧冲突,抓住剧中的矛盾主线,顺着这条矛盾主线的发展变化来剖析剧本的冷与热、动与静、悲与喜的对立和转化,每每能够紧贴剧情而发现作品的微妙与奥秘,他一提出来,令人恍然大悟,不得不叹服他的敏锐和精准。我研究张生的“跳墙”,也真是得益于这样的剖析思路。董每戡先生与黄天骥(左一)、郭秉箴(左二),许翼心(右一),(郭、许均为董每勘先生的学生),摄于董先生返回中大后不久。
董每戡先生与黄天骥(左一)、郭秉箴(左二),许翼心(右一),(郭、许均为董每勘先生的学生),摄于董先生返回中大后不久。

您写过一系列探讨元代杂剧演出形态的论文,路数也有些像每戡老师的《说剧》。《说剧》在学术界享有较高的声誉,每戡老师在这部书里多有发明,他从民俗学、语源学、戏剧学等多个角度来思考中国古代戏剧的一些特殊形态的发生和演变,给人很多启发。像他的《说“歌”“舞”“剧”》《说“郭郎”为“俳儿之首”》《说我国戏剧体制》等,都是名篇。而您的《论参军戏和傩——兼谈中国戏曲形态发展的主脉》《“爨弄”辨析——兼谈戏曲文化渊源的多元性问题》《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论“折”和“出”、“齣”》等,其实是“接续”着每戡老师的工作。您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思考呢?
黄天骥:我写出这批文章,跟校注戏曲剧本密切相关。在校注戏曲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作为研究者,不单要把词语注释清楚,还要通过对微观事物的考察,扩展到对戏曲体制、形态的探索。否则,注释工作只能停留在表层,或者隔靴搔痒,意义不大。
我知道校注戏曲剧本是王老师交给您的任务,可在具体的工作中,您将从每戡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活学活用”了。我们今天谈论“王、董影响与戏曲研究”,正好在这一点上两位老师的影响在您身上发生了“交集”。
黄天骥:也真是有这么回事!当我注释元代杂剧时,首先碰到的问题是:元剧何以被称为“杂剧”呢?经过爬梳资料,我发觉这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词条,其实包藏广阔的研究天地。你也知道,王国维有一个说法:自元剧始,而后我国之“真戏曲”才出现。从现存元剧的文本来看,它们的确情节连贯,结构完整,文字整饬,确实属于纯粹的“真戏曲”了,可是,为什么还是要称为“杂剧”呢?这个“杂”字是从何而来的?董老师在他的《说剧》里也提出疑问,他说两宋时代演出的杂剧,包括口技、杂耍、说唱之类,称之为“杂”可算名副其实,但是,元剧“一点儿也不杂,不知为什么沿袭了这名称”?这个问题,董老师也没有答案。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从戏曲的体制入手。当我把元代的杂剧和明清的传奇做了体制上的比较之后,发现元剧的的确确是“杂”的。由于元剧只由正旦(女性主要脚色)或正末(男性主要脚色)一人主唱,而主唱者又往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这一来,在每一套曲亦即每一折之间,起码存在着改换装扮的问题,像关汉卿的《单刀会》,第二折正末扮司马徽,第三折正末则扮关羽,前者是隐士的装扮,后者是武将的装扮,不换装怎么演下去?而改变穿戴、扮相,是要花费时间的,于是,折与折之间,有一个不长不短的“空窗期”,你总不能让观众坐在那里白等吧,为了弥补折与折之间的冷场局面,戏班不得不用各类技艺、小品或者杂耍来“补空”。过去,明代人有一个说法,说元剧的每折之间以爨弄、队舞、吹打来作为“过场表演”,男女主角也可以趁换装之机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编辑了《元曲选》的臧懋循。你看,他编辑过的元杂剧文本,就是董老师所说的“一点儿也不杂”,可他臧懋循明明知道有爨弄、队舞、吹打等演出穿插其间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臧懋循“整理”过的元杂剧文本,是人为地变得“一点儿也不杂”的,如此而已。其实,只要细心一些,还是会发现蛛丝马迹的,我考察现存的元代杂剧剧本,在一些剧目的折与折之间,看出了“爨弄、队舞、吹打”的痕迹,于是写出了《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等论文。黄天骥研读元曲剧本,为编《全元戏曲》做准备,摄于1984年。
黄天骥研读元曲剧本,为编《全元戏曲》做准备,摄于1984年。

您除了研究戏曲的体制以外,对若干相当重要的脚色名称也做了比较深入的探究,我从您的论文里大体归纳出一句话:凡是“古怪”的名称必有其如此这般的原由。您被这些“古怪”的名称纠缠着,我不知道是否进入过“朝思暮想”而不得其解的状态,但可以看出,您曲径通幽地提出了不少富有创见的论点,可备一说。
黄天骥:在整理古代戏曲时,的确会遇到如何诠释脚色名称的问题。这类问题跟如何理解我国戏曲的形成、源流有着密切关系。举个例子,在元剧的脚色中,有“旦”这一名目,指的是一个剧目里的主要女性演员。女演员何以称为“旦”呢?这不是很古怪么?同样,男性主要演员称为“末”,也是有莫名其妙之感。我写了《“旦”、“末”与外来文化》一文,翻查文献,从语音入手,辨析语词的来龙去脉,分析语词的音变与外来的乐舞等文化因素的关系,将语音与字形的复杂的对应关系置于中外文化交流的大背景之下来考察,特别是关注到古代印度文化对我国西域的影响。我从注释古代戏曲引发对旦、末等称谓的探讨,旨在说明戏曲源流多元性的一个方面,说明文化交流对戏曲形成的影响。我自己的体会是:当研究某一问题时,不妨作发散性的思考,不要把眼光局限于某种成说。只有如此,才会在摸索中前进。当然,我的看法,也未敢必是。可有一条,你刚才说“朝思暮想”,也是实情,我还在自认为有所发现时体验过“欣然忘食”呢。这大概就是所谓做学问的乐趣吧。
您探索戏曲形态,还写过《元剧冲末、外末辨析》《从“引戏”到“冲末”——戏曲文物、文献参证之一得》等论文。另外,跟康保成教授联合主编的《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很厚重的一部学术论著,可以说是对每戡老师《说剧》的继承和发扬了。
黄天骥:我们还是回到“老师的影响”这个话题吧。我觉得,当老师,其职责就是成就学生。我从王老师、董老师身上都充分感受到这一点。到了我也是老师了,我是很看重这一份职责的。我认为,大学的任务和目标,是要把学生培育成人才。既要成“人”,又要成“才”。成“人”,就是要把他们培养成道德高尚有理想有修养的文明人;成“才”,就是要通过学术培养他们的能力和智力。总之,要把学生培养成有知识、有本领,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由“王、董影响”说到您的“戏曲研究”,再说到“为师之道”,并非“信马由缰”,而是“水到渠成”。大学教授跟科研机构的研究员是有区别的,毕竟大学教授有一个“教”字。您在感念您的老师,另一方面,您的学生也会在感念,感念着课堂内外的您,感念着您的或严肃或轻松的教诲。2006年,中山大学举办了“纪念王季思、董每戡百年诞辰暨中国传统戏曲国际学术研讨会”,您正巧也在当年荣获教育部国家级教学名师奖,可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黄天骥:惭愧惭愧。不过呢,我最近在写《岭南师友》,确实的,到了我这个年龄,愈发觉得“老师的影响”这个话题无比温馨。黄天骥与妻子冯卓然
黄天骥与妻子冯卓然

辩证思维与经典阐释
您的著作,“取名”很讲究,最早的是《冷暖集》,接着出版的多部著作,取名风格相当统一,每每是“两极对立”,如《深浅集》《俯仰集》《方圆集》等。据说,张恨水先生在1941年给重庆的“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做演讲,提到他写小说的诀窍是“双极律”,以此作为小说结构的基本组织技巧;他说到的“双极律”是“冷热、光暗、固虚、干湿、清浊”的“两极对立”。其实,这些思路都体现出辩证思维,是对立统一规律的具体化。
黄天骥:你看到的是“两极对立”,只是表面的。其实,“对立”的背后还有一个很大的空间,就是如何寻求“和谐”,这才是关键,才是考验人类智慧之所在。中国人与西方人在如何达致和谐的问题上,看法颇有不同。中国人和西方人都承认事物是有差异的,正因为有差异,才产生分歧、摩擦、对立,这就需要找出处理差异的方法,达致和谐。西方解决的办法是:追求主体的完整性,即是说,要达致和谐,就需要突出其中一个主体。主体完整了,社会、事物就和谐了。比如建房子,有高有低有差异,怎样和谐?西方的做法是,把其中一个主要建筑物拼命地拔高,越高越好,突出了这个主体,问题就解决了。欧洲一些哥特式的教堂,就是这样做的,就是拼命往高处、尖处发展的。他们认为这才是美的。为了达致和谐,西方还强调对立,要求在对立中达致和谐,在斗争中达致和谐,所以,西方的哲学,从本质上说,是一分为二的。可是,东方的哲学,特别是中国的哲学,思路不同。中国传统文化要求抓住事物之间对立而不对抗的矛盾,我觉得,这是中国人一个很巧妙的做法。我们承认有差异,但更重视事物之间对立而不对抗的一面。那就是说,我们承认事物是一分为二的,但同时承认事物可以合二为一。所以,西方要突出主体,要突出个性,而中国人所理解的和谐是,既注重群体、整体,又注重整体中事物与事物之间非对抗性相处的关系。所以,我们的建筑物,都是注重整体之大小搭配的,比如故宫,讲求大小宫殿的搭配,讲究花园与亭台楼阁的搭配,绝不会只突出一个亭台。又如,苏州园林,亭台楼阁本身的景观和园墙以外的景观互相配合,相互“借景”,相得益彰,这样一来,和谐感就出来了,显得格外的美。这可说是一种“中和”的哲学,“圆融”的境界。
原来,您关注对立的事物,还是有自家的“潜台词”的。不是停留在“对立”二字上,而是更为关注“对立”背后的玄机。“中和”,“圆融”,就是玄机,只是未必很多人都意识到。以后再读《冷暖集》《深浅集》等,可以“更进一境”。我想起您的《元剧的“杂”及其审美特征》一文,您对“杂”字的理解先是从客观演出形态入手,然后进入到美学层面,解释为何人们不会讨厌“杂”,而是喜欢“杂”。汉代的“百戏”何尝不“杂”?可大家喜欢,“圆融一体”。
黄天骥:我的一个基本判断是,元剧的表演体制,包括每折戏、每套曲的间场以及人物的登场方式,既是继承了宋金杂剧,又是十分驳杂的。而表演体制,既受一定历史时期观众审美情趣的限制,又反过来影响演出活动和演出效果。不能把元杂剧演出时折与折(场与场)穿插杂耍伎艺的表演,视为芜杂,视为有损戏剧情节、矛盾的连贯性,而应视之为时代的产物,是特定时期审美观念和剧场条件制约的产物。当北方的观众依旧习惯于宋金杂剧特别是“诸宫调”的表演,依旧喜爱观赏伎艺性节目的时候,元剧“杂”的模式,就必然长期地保留。
其实,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不排斥“混搭”,“混搭”得好,就变为“时尚”。“龙”的形象是“混搭”,《山海经》里多少怪异新奇的“形象”不是“混搭”出来的?成功的“混搭”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和谐”。大概在元代,观众看着“杂剧”,没有“违和感”,这就成功了,并且成为大众认可的艺术呈现方式。其中,内含着辩证思维的成分。您比较善于从不同的事物之中发现其间的“交互性”,甚至是以之作为一种方法来从事文学研究。
黄天骥:“交互性”这个说法有意思。我有一个体会,我在研究剧本时,会使用分析诗词的思路;反之亦然,在研究诗词时,会使用分析剧本的思路,这样“交互”使用,容易得出新见。具体来说,明代的王骥德注意到戏曲界有“当行本色”一说,可他发现,“当行本色之论,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羽)之说诗”(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他把戏曲的理论问题直接和诗歌创作的理论挂钩,显示出对戏曲特点的深切了解:原来二者是有关联的。
是的,王骥德《曲律·论插科第三十五》也说:“黄山谷谓:‘作诗似作杂剧,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在宋时已然矣。”这类说法,实在很有启发。
黄天骥:王骥德是真正的行家。他揭示出戏曲与诗歌虽分属不同文体而却是可以相互借鉴的事实。另外,戏曲向来重视诗的意境,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里以“意境”作为评价戏曲作品的标尺。王骥德也好,王国维也好,他们在戏曲评论中引入诗歌理论的概念,不能理解为戏曲理论处于始创阶段的语汇贫乏,而应注意他们看到了戏曲与诗歌创作存在着互相依存、互相沟通的关系,也就是“交互性”。根据我国戏曲创作思维的特点,我们有必要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理论体系,用以分析、说明戏曲作家如何在传统审美观念制约下感悟、体验以及表现生活、抒发感情和申明理念的过程。众所周知,戏曲的作者,往往在作品中直接表露自己的情感,以强烈的主观色彩酿造剧本的规定情景,从而推动人物的矛盾冲突。是否可以说,剧作者的直接抒情,这就是戏中之“意”;而戏中之“境”,则在情节开展和人物的冲突中呈现。如果意与境能够融会贯通,戏就大有看头;如果意与境具有丰富的内涵,具有普遍的意义和深刻的外延性,那么,就有可能通过舞台形象,引导观众感悟到象外之象,“看”到舞台形象延伸的天地。当然,正如并非所有的诗歌都能产生意境一样,那些只热衷于交代情节、设置悬念、陈述故事的戏曲,尽管也能吸引观众,但无法到达美妙的境界。有意境的戏曲,只能出自思想深刻、艺术修养高超的作者之手。因此,审视一个戏有没有意境,应是衡量它能否进入创作最高层次的标尺。
换句话说,剧作家跟诗人一样,都应该有“诗心”。我由此想到,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句名言:“美是生活。”此话不错,可是过于笼统,如果加以细化,能否作如下表述:美是人性光芒的闪耀,它是在日常生活的矛盾之中被激发出来的;在此前提下,则可以看到“生活中有美”。这就是“诗”。
黄天骥:你似乎强调了“在日常生活的矛盾之中被激发出来”,可我觉得,还是要强调意境;离开意境谈戏剧,有许多问题委实说不清楚。像关汉卿的《窦娥冤》,过去,我们往往只是从窦娥与社会黑暗势力的矛盾,揭示作品的反抗主题,而没有充分阐释“三桩誓愿”那种狂飙式的情绪所蕴含的独特意境。其实,如果关汉卿在创作这部剧本的时候,只从人物的矛盾出发,只求表述迫害与反迫害的斗争,他大可以抽掉与故事情节没有直接关联的“三桩誓愿”,这一来,戏剧矛盾虽然鲜明,但这部作品充其量是一般的紧凑、热闹的公案戏,不可能成为感天动地、振聋发聩之作。《窦娥冤》其实是强烈地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和饶有诗意的剧作,只有从意境的尺度衡量、认知,才能咀嚼出它的味外之味。大体可以这么说,有意境的作品,往往是多义的。融合了抒情性和叙事性的具有意境的戏曲作品,它的戏剧冲突固然会沿着情节的主线发展,但由于描绘的对象大而复杂,它更多地反映着事物的多因性、动态性和随机性,因此,其内涵与外延,兼备“确定”与“不确定”的属性,甚至是具备某种“模糊性”。戏曲研究者的责任,就是要根据戏曲创作特色加以阐释,洞悉玄奥,帮助读者和观众观其窍,察其妙,以达于无穷。
您这一番言说,还是充满着辩证思维,或者说,是中国式的辩证思维。说到“洞悉玄奥”,我由此联想到您的《周易辨原》,这也是一部力图“洞悉玄奥”的著作。
黄天骥:其实,学习人文科学的学者,门槛不宜过窄。文史哲本是同源,老一辈的人文学者,多属文史哲兼通。我学习《周易》,一则是重温元典,一则是想弄通一些自己过去未曾留意的问题。由于《周易》成书年代久远,文字古奥,语言简略,这给读者带来了许多索解的困难。而我国历代注《易》的学者,或以玄学眼光看《易》,或只着眼于片言只语的训诂,断章取义者有之,望文生义者亦有之。即或旁征博引,而与《易》的原意相去甚远。而注释的繁琐玄虚,又给那些故意把《周易》神秘化、谶纬化的人打开了方便之门。于是,原是古代人民生活、社会记录,并抽绎出具有哲理意义的《周易》,在学术史上被人为地营造出重重迷雾。
您读《周易》,采取什么角度呢?
黄天骥:当然,我不会“平地而起”,在研读《周易》时,前贤和时贤的许多精义给了我不少启发。我吸收了前人和今人的一些成果,又从联系的观点、唯物的立场来看待《周易》其书。我觉得,过去的学者每每将《周易》每一卦的爻辞分割处理,没有注意到每一卦的爻辞与爻辞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如果说角度,这是我的角度了。在我看来,每一卦的六首爻辞写的都是同一件事,环绕着的是同一题旨。我试着先来理顺卦辞、爻辞的原意,再分析“彖辞”“象辞”对它的阐述,希望对《周易》最重要的部分有一个符合逻辑的新认识。
您很重视每一卦里所呈现出的上古社会的“碎片化情景”,这大概就是“象”了,即具象、物象。清代的王夫之在《周易外传》里说“天下无象外之道”,还说“《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统会其理”。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也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您解《易》的角度与王、章二人的说法有相通之处。
黄天骥:比如说,《屯》卦,前人有很多说法,多是依据许慎对“屯”字的解法,强调“屯然而难”;哪怕是在今天,一些比较通行的《周易》的译注本,还是会说,它的卦义是“困难,盈满,集聚,万物初生,必然屯难等”(中华书局“中华经典藏书”之《周易》,2013年,17页)这类说法当然可以参考。而我呢,通观全卦的爻辞,捕捉到里面的“碎片”是关涉着同一件事情,即在聚居之地出现“村里的婚事”。其中,关键的地方是【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如何解释呢?我受到李镜池先生的启发,他说:“为什么一伙人乘着马在徘徊呢?这不是抢劫,而是为婚姻而来的。”(《周易通义》,中华书局,2007年,第8页)李先生认为这反映了奴隶制时代抢婚风气的存在。确实,我也觉得,如果没有这种风气,巫者也就不必要提醒人们切勿产生误会了。巫者在给人们提了个醒之后,回到他的本行“活计”,他的占卜说法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这是巫者的看法:关于婚嫁问题,以后可以成功;现在则不宜操之过急。巫者还觉得这伙人尚未有足够的求婚条件,便不主张轻易答应。将【六二】这个“关节”打通,上接【初九】,下联【六三】【六四】【九五】【上六】诸爻辞来看,我们可以明白,《屯》卦描写了村落里发生的事件,记录了两支不同的求婚队伍,以及他们不同的遭遇。那一队匆匆忙忙的求婚者,讨了个没趣;而有备而来的那一队无往而不利。从爻辞的描写中,这村落垒石为墙,蓄水成沟,亦可看出,此地百姓,已经过渡到比较安定的农耕社会之中,而记述者也很欣赏村民的安居乐业。至于巫者,从其卦辞总结“勿用有攸往”“利建侯”等断语推想,他们也是乐于改变原来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的。
两队人马,一队成功,一队失败,形成反差,也有些“戏剧性”了。您的“情景意识”,用于解《易》,看法也就有别于已有的“成说”。我觉得,如果说《周易辨原》一书是在“洞悉玄奥”,倒不如说是在“发上古社会日常生活之覆”,更为合适。说白了,那些爻辞,折射着上古初民的人生悲欢的某些“碎片”,驱散迷雾,整合“碎片”,虽说很难将“拼图”拼全,但拼得多少算多少,起码有一个大致的模样,不再“云里雾里”来读《易》,也算是一种“读法”。
黄天骥:我还是那句话,未敢必是;但是,可以“换道行车”,不一定叫“换道超车”哦,反正自己去寻求新路,也是学术研究“题中应有之义”。
其实,我们在谈论“辩证思维与经典阐释”的话题,您阐释经典,不仅是《周易》,还有《西厢记》,写成《情解西厢》一书;阐释《牡丹亭》,写成《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一书。就以后一部书来说,我注意到,您在阐释《牡丹亭》的文本独特性时还是运用了辩证思维,比如说,您依据文本的客观状态,分析了该作品的戏剧因素与非戏剧因素的统一问题。《牡丹亭》,竟然还有非戏剧因素。
黄天骥:确实,我是在《牡丹亭》里看出有些场次是“游离”于剧本情节主线的,如《劝农》一出,场景显得“闹热”,游离于剧本酣畅淋漓地写追求爱情的题旨。这仅仅是剧中的一个例子,还有不少,像《道觋》一出,是在情节进行过程中随时插入的科诨,故意搞笑的;像《虏谍》《叱贼》《淮警》等出,插入描写战争的场面,让作为“文戏”的《牡丹亭》兼杂武戏。我粗略统计,《牡丹亭》的五十五出戏中,这一类的戏竟然占了十九出,约占全剧的三分一之多。那就不可小觑了。
如何解释这类现象呢?
黄天骥:你说“戏剧因素与非戏剧因素的统一问题”,恐怕这样说吧,紧贴着剧情与游离于剧情,两相结合,可能更准确。值得注意的是,利用民间说唱技艺,诸色杂耍,以及民俗仪典,穿插与戏曲表演之中,这做法,并不是《牡丹亭》所独有,而是明代传奇惯常使用的手段。这是延续了宋元以来“杂”的传统。这样做,从今天的舞台演出要求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整个故事的情况看,或许有利有弊,其弊可能还比较明显,甚至会被视为芜枝败叶;但就元明时代的作者而言,则是出于活跃舞台气氛的需要,是适合观众的审美趣味,以及继承人们从古以来的审美传统。
所以,您引出了“文学性与舞台性”的对立统一的问题。
黄天骥:戏曲本来生于民间,后来,文人也参与其中。应该说,文人学士参加戏曲创作,对作品意境的深化,文字语言的净化,加强作品的文学性,都有积极的意义。但是,戏曲是要演给多数人看的,懂得舞台性的作者,必须考虑这一文艺样式具有世俗性的特质。说白了,他们要研究如何吸引观众的问题。明代许多传奇作者,便以穿插民俗图景、民间风情、战争场面等谐趣科诨的办法,让活生生、闹哄哄的气氛化为舞台吸引观众的“利器”。当然,明代传奇加插一些游离于剧情的因素,并不是每一剧每一出的处理都是成功的。也可以辩证地看,就算是汤显祖,他在《牡丹亭》里插入《劝农》,是有必要的,也属生动、活跃、闹热而又精致的,但不等于说他在全剧的每个地方都做得好了。
文学鉴赏与晚近新著
您晚近的新著,除了《情解西厢》《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外,还有《诗词创作发凡》《诗词曲十讲》,而且,您正在一些刊物上发表鉴赏唐诗的系列文章。我们的话题正好要转到“戏曲为主,兼学别样”的后半句上来了。其实,《周易辨原》也算“兼学别样”,只是我觉得,您的“别样”还是以诗词为主的,虽分主次,而“次”中也有“主”,话虽有点“绕”,但也符合实情。
黄天骥:我自大学毕业以来,结合工作的需要,给自己定下了“戏曲为主、兼学别样”的目标。本来,我在中学读书时,偶然在报章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小说,便做着长大了当作家的梦。我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做音乐指挥,也是在中学时期,课外受过音乐指挥的专门训练,回到家里,还似模似样地“表演”指挥技巧,曾一度想报考音乐学院呢。可是,终于读了中文系,留校任教,就只好收拾梦想,做我的教师去了。小时候,祖父要我背诵唐诗宋词。上大学时,除了王起老师、董每戡老师的课之外,我还十分喜欢詹安泰老师的课。詹老师是词学专家,一生重视词学,他的《詹安泰词学论稿》一共有七章,是其大著《词学研究》的一部分,而本来还有若干章的稿子,不幸散失了。他的论文如《宋词风格流派略谈》《温词管窥》《李煜和他的词》《孙光宪词的艺术特色》《简论晏欧词的艺术风格》等,或从个别篇章入手,阐述词人的特色,或纵述不同词派的风格,为我们钻研词的艺术性问题做出榜样。
您有一组词学方面的论文,像《元明词平议》《朱彝尊、陈维崧词风的比较》《陈维崧的〈湖海楼词〉》《纳兰性德和他的词》等,选题的路径跟詹先生很相近,也是在“词史”的“棋盘”上“下子”,把“子”下到前人未及留意或来不及重视的“位置”之上,下工夫作重点研究。如果说,詹先生多着眼于宋词,那么,您却是在清词上用功。一篇《纳兰性德和他的词》,可以深化、扩展为一部同题的书,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说,自您的论文和著作发表后,“纳兰研究”也渐成“显学”了。
黄天骥:你要知道,说到詹老师,他不仅对我的学业有影响,而且对我的写作包括创作也有很大的影响。詹老师研究词学,他本人填词也是高手,有《无盦词》传世,被誉为“一代词宗”。我上大学时,做了古代文学史课的“科代表”,和詹老师接触较多,有时还到他府上请教,他还会一边请我喝潮州功夫茶,一边拿出新作给我讲解。耳濡目染,性情相近,我对词学和填词的爱好也就培养起来了。
词学和填词,毕竟跟音乐颇有关系,您的“音乐细胞”可能在这方面被激活了。
黄天骥:还真不能说没有关系。其实,还有学指挥,对我的文学研究也有帮助。一名指挥,要对曲谱了如指掌,却又要从大处着眼,对曲式结构默念于胸,对各个声部的动态配合心中有数,如此这般,掌握“全局”,一气呵成。音乐也好,诗词也好,关乎一个人的艺术感受力。没有艺术感受力,怎么可能研究得好文学呢?就文艺而言,如何解决审美主体、审美客体以及审美受体之间的联系,如何解决作品客观形象与读者主观参与的对立包容,是至为关键的。其间的种种关系,如果缕清了,理解了,这对于提高艺术感受力和艺术鉴赏力大有好处。
您近期的文章和论著似乎“聚焦”于文学鉴赏,揭示文学创作的奥秘。比如,《诗词曲十讲》的第八讲,讲的是“理趣,诗和哲理的结合”,您提到,诗人往往把人与天合而为一,他们眼中的自然,与他们的心境是可以沟通的。还举了张孝祥的一首【念奴娇】(洞庭青草)为例,说“美不在文采,而在于作者把宇宙与他自己融为一体”。我忽然想到,您为中山大学中文堂撰写的对联“领百粤风骚开一园桃李,揽九天星斗写千古文章”,也有些“融为一体”的意味。
黄天骥:说到文学鉴赏,我的看法是,像诗词鉴赏,属于诠释的学问。中国诠释学,从来与西方的诠释学有所区别。我国传统的诠释学,一直把经典视为具有开放性和发展性,是可以衍生而并非固定化的文本。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正是对我国诠释学本质最明确的概括。这一传统同样适用于对一些具有经典价值的诗文的赏析。何况,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往往是依靠观察和想象构造作品的意境。意境由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而呈现。懂得缔造意境的诗人,更多会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运用“虚”的手法启发读者的想象力,“使读者自得之”(王国维语),让读者参与创造,从而领略作品的真谛。
让读者参与创造,也就涉及您刚才说到的审美主体、审美客体以及审美受体之间的联系,“虚”的手法可以留下一个很大的、很有弹性的阐释空间。我注意到,在阐释诗词时,您作为“审美受体”,表现出一种主动的“主体性”,您是戏剧专家,您会在读诗词时用“戏剧家之眼”去观察和感受,结果呢,您的阐释文字就体现出我们在上面曾经提及的以读“剧”的眼光来读“诗”。比如,您解释唐王昌龄的《出塞》“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您说这是“武戏文唱的妙用”。
黄天骥:不错。王昌龄写的是一位将军,此诗的首句,将军以欣赏的目光,看待自己的战马,用意是很深的。按说,这匹马,是将军天天骑着的,用不着特别描写。但是,第二句里“战罢”两字一落,人们便可理解这是将军特定的心境。显然,他和战马一起,刚在战场上经历激烈的战斗,当坐下休息,看着这匹马,心态就特别不同了。这匹马和他出生入死,战胜的喜悦之情,对战马的感激之情,都交集在目光之中。重要的是,将军能够细细地欣赏自己的马,也等于说明,战斗停止了,他心头上紧绷的弦,也松弛下来了。在这里,诗人先写将军的松弛,和以下三句联系起来看,联系到时间、地点、背景等因素,一则是“城头铁鼓声犹振”,一则是“匣里金刀血未干”,可以感知,将军耳朵里犹然觉得战鼓在响,这使他在胜利的陶醉中又忽然有所惊觉,以为敌军又来了,顿时拔起鞘里带血的刀,准备战斗。《出塞》整首诗,就在将军拔刀的“定格”中结束,有点显得突兀,却是如同戏曲的“亮相”一般,将军拔刀、看刀,显露警惕的表情,诗人对之作了“定格”处理。黄天骥近照
黄天骥近照

显然,您的“情景思维”在读着这首诗时被调动起来了。将军,是“武戏”的主角,可王昌龄给他安排了一段好像是“文唱”的戏码,战斗的间歇,月夜的沙场,鼓声未绝,厮杀又起,就在这瞬间,将军把本已插入刀鞘的金刀重又拔出,英姿勃发。这样读诗,还原了诗中的“现场感”。我们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其实,说到举一反三,您的《诗词创作发凡》也是指示门径的专著。在这部书里,您将文学鉴赏与辩证思维结合起来了,像拗与救,情与景相反相成,读者的再创造等话题,充满着艺术辩证法。而整部书从“节奏”谈起,也显示出您的音乐素养在起着作用。
黄天骥:这部书,是在给大学本科生讲课的基础上写成的,尽量以大家较为熟悉的诗词为例,说是专著,兼有教材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