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
黄仁宇喜欢跑马。他真正有功力的书是《十六世纪明末中国之财政税收》。他在美国写大历史,建议和我合写。我说,你写就是你的,我不要参加。
邓去白宫访问,费正清收到请帖,要去陪邓吃国宴,打电话用英文问我: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中文原文是什么?我告诉了他,知道他大概是要跟邓说。
赵元任的耳朵特别好,他的耳朵在中国没有第二对,他到西湖去买木鱼,一敲,不同的木鱼能够不同地排列出来。杨步伟的控制欲很强,赵元任唯一的办法是不说话。《一个女人的自传》《中国食谱》都是赵元任帮她写的。
王浩是山东人,很耿直,但心理又极复杂,他志向高得不得了,总觉得人家对他的承认不够,他老是不开心。这是王浩的一个悲剧。
真正懂历史,要懂得具体的人,具体的事情,具体的结构。光是在书房里念书,永远看不到人性的深处。
人越是受人家提拔的,越是恨那个人,这是许多人不懂的道理。他表面上不得不感谢你,心里不服气:我应该得到的,为什么要感谢你?这是人性的问题。要懂得人性就要看历史。
沈从文不是不懂政治,只是没有直接卷入政治,他曾经自杀过,后来他太太逼他进步的问题,要他跟上时代。他太太肯嫁他,是靠胡适。
陈寅恪的诗中隐语太多了,他有一首诗会公开骂史达林。真正能看清楚本质,没有幻想的就只有陈寅恪。
看中国书、说中国话,在美国没有人超过牟复礼。他写了一本从宋代到近代历史书《Imperial China,900-1800》,是非常精彩的书,可以说,在美国写中国史教科书还没有人能超越他的。
一九七二年,刘子健随第一批华人科学家团体回中国访问,吃饭时周特别问:“哪一位是刘子健先生?”他站起来了,周向他道歉,因为他哥哥在文革被整死了。
高友工对艺术很内行,对绘画、跳舞非常有兴趣。氵工青跟他很熟,常向他请教,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哈佛、耶鲁、普林斯顿这三个学校的关系特别有趣,像是祖父、儿子、孙子的关系:耶鲁是一群对哈佛不满意的学生建的,普林斯顿是一群对耶鲁不满意的学生建的。
现在中国“国学热”是一个问题,这跟民族主义情绪是一样的。真正的学是不能热的,学是要冷冷清清长期做。现在中国的学者动不动就称“国学大师”,还是精神空虚吧。
我写了一篇讲自由的文章,殷海光拒绝登在《自由中国》,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殷海光不是一个很民主的人,他要求民主,是因为民主可以打击国民党,如果他自己执政,他绝对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曹聚仁在文化路线上走一条中间的道路,很多人骂他是“乌鸦”,左右不讨好是真的。他是有统战使命的人。他的底子是左派,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没有色彩的人。
沈君山在两岸到处下围棋,跑到云南的高山学金庸武侠小说中的高手下围棋,结果中风了。我最早看的是《书剑恩仇录》,最喜欢《射雕英雄传》,牟宗三认为最后的《鹿鼎记》写得最好。
新加坡本来是跟马来亚合而为一的,马来亚要跟新加坡分开,因为马来亚的华人占百分之四十几,如果再加上新加坡的人口,就超过半数了,马来亚人不肯,一定要将新加坡赶出来,李光耀在电视上都哭了。尼克森的回忆录里特别有一章讲李光耀,说李光耀像一只老虎,关在小笼子里。小城市不够李光耀施展。
在西方世界,普通日记不是发表的。别人或者自己发表时整理出来的不是全部的,关于私人部分就圈掉了。西方日记纯粹是个人的,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太太死了以后,她有许多爱人,通奸的事情都写下来了。
我认为《鲁迅全集》中五四时代署名鲁迅的一些文章可能是周作人写的。早年兄弟的文章可以乱真,晚年分歧很大,主要是性格不同,鲁迅是一个多疑的性格,对人提防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