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高考延期,这届上海考生经历了什么?

2022年5月7日,周六,就在全国统一高考将按计划于6月举行的消息发布之前,当天上午,上海市宣布今年本市中高考延期一个月。上海考生的家长和老师说,“要打加时赛了”。

记者|驳静
实习记者|申三

南汇第四中学的初三学生小周的爸爸老周,每天发一条朋友圈,宣布“中考倒计时X天”,发到“42天”,中考延期消息出来,“乱了,要重新来过了”。老周评价儿子是“很乖的小孩”,学习上不用他操心。他们夫妻俩,一个在居委会上班,一个在小区里当志愿者,“帮医生掐棉签棍子”,上海进入封控以来,他们每天都忙在外面。小周自己在家上网课,课后作业写到深夜,不用督促,不玩手机,有时晚上八点,老周敲开小周房门,问,今天作业写到几点,小周会说,不要来烦我,我作业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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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老周就自己回到客厅,看点电视。中考延期,老周没觉得儿子因此心情有什么波动,蛮笃定的,倒是他自己,觉得漫漫长征又长了一个月。居家网课,也要正经考试的。卷子提前五分钟发到家长群,家长负责打印、监考、收卷,尽量模拟学校现场;小周作业写到十一二点,他陪到十一二点,等小的洗完澡,老的洗,一天才算结束。原本,6月考完试,7月休息,8月提前补高中的课,9月开学,现在一延期,8月补课计划照常进行的话,孩子没得休息。很多孩子笑嘻嘻地调侃,“假期缩水咯”,倒是家长绷紧一根弦,这种紧张的备考日子,要再多撑三十天。
上海市今年有中考考生11万,高考考生5万名。中高考延期,涉及像老周这样的家庭16万个,以及近千所初高中。
石头落地

陈星潜(化名)在上海一所市重点高中教高三语文,她能感到,自我期待比较高的孩子,延期消息出来后,反而缓了一口气。大家期待着,考前能起码半个月时间复课、返校,回炉再造一下。
对很多上海孩子来说,4月太焦灼了。高三的孩子,已经有了判断力,又处在漩涡的中心,情绪波动显然不可避免。陈星潜看到同学们也在朋友圏转发那些电话录音,转发求助,而高考时间悬而未决,有的孩子既希望延期又不希望延期,很矛盾,“不确定性最容易引发不安”。
好在孩子们韧性大,心态还不错,陈星潜看到,学生们下楼做核酸,拍到一朵花,一片蓝天,还能欣乐地发条朋友圈,比成年人要乐观得多。陈老师觉得,不管延期与否,只要确定下来日子,就是好事,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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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樱》剧照
而对陈星潜自己来说,4月最大的工作挑战来自区教委举办的线上教学比赛。学校选派陈星潜参赛,鸡飞狗跳中,她备出三节课,让评委三选一,“如果是学校内部比赛,那我可能就摆烂,躺平。可得代表学校参赛,毕竟不能丢了学校的脸,只好咬牙参加”。
这个挑战落幕,陈老师才终于能好好地“抓分”。“五一”假期后,陈老师把几乎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答疑,学生通过钉钉或微信提问,她一有时间就回复。但有的学生们即便没完全听懂,也未必会追问。陈星潜说,这是网课肯定会有的遗憾,要是现场答疑,大家围在一起,解决一个人的问题,也能解决其他同学的同类疑问。语文这个东西,陈星潜认为她作为老师,说出来的东西也很主观,理解一个文本,理解一对辩证关系,最好就是大家在一起讨论、互相质疑。
关于网课的效率,另一所重点高中的高三英语老师,跟我打了这样一个比方:你要参加跑步比赛,原先在操场训练,到马路上去跑,现在只能在家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练习。这个练习有没有用呢?也有用。是有这样的人,因为太热爱跑步,以至于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他可以甚至洗衣服的时候用脚踩,权当练习。但是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人,不多,所以同学们肯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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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欢喜》剧照
姜女士家里有个姑娘在读高三,成绩不错,目标大学是复旦或上海交大。不过她已经有十多天没见着孩子了。她是上海一家国企员工,厂子主要生产大型铸锻件,被列入重点复工复产企业,4月20日大机器开动起来,第一批员工就进厂了。姜女士作为第二批员工之一,是在4月底进厂的。公司千余人,如今复工80%,都封闭在厂里,宿舍有限,大部分人发到一个睡袋,睡在厂房和仓库里。
住到工厂之前,姜女士给女儿做了十几年饭,临到高考前的关键时期,要离家赴厂,重担只能移交孩子她爸,“他说没问题。”。但姜女士还是操心,每天跟孩子通一个电话。此前封控的一个月里,姜女士家物资不算匮乏,夫妻俩把女儿照顾得不错,最大的困难是墨盒没了,没法给孩子打印卷子。姜女士甚至把现在的高考日期当作一个讯号,她判断,高考前,孩子们可能有时间返校,“所以延期一定是好事”。
情绪波动

张行(化名)也是高三语文老师,执教的高中是“上海四大名校”之一,一届学生四百多名,一般来讲,考上“清北”的能有一二十名,前一百多名能进复旦与交大,其余的也基本能考进“985”、“211”。换句话说,这些都是成绩拔尖的学生。高考延期,也是他们这样的学生期望发生的事。
上海市的高考分“春考”与“秋考”两次,春考发生在1月,只考“语、数、外”三门,其中英语成绩可以作为秋考备选。所以从策略上,考生们几乎会把英语冲刺提前,就像张行说的,1月份之前,“学生肯定要搞英语的”。5月,又有等级考试,也就是上海学生说的“小三门”。考完后,考生身上担子又松掉一些,只剩下语文与数学。数学是“拉分”科目,时刻不能放松,而上海的中学教育体系里,高一高二阶段,语文教学更倾向于“素养教育”(也有学校压缩在高一),集中精力准备应试,是在高三这一年。
正因为这样的策略,对张行这样带高三的语文老师来说,高考前最后一个月,是一年当中最最忙碌的,学生会不断过来问问题,“停不下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张行会把所有空余时间都拿出来给学生答疑。通常,这些面对面、一对一的答疑时间,也是他判断学生心理状态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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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剧照

他会观察。看表情,看打扮,有时发现男生抹发蜡了,能猜到是在谈恋爱。有一回,有个女同学来答疑,要分析的文章主题是“母爱”。讲到一半,学生哭了出来。她告诉张老师,她本来是住校,但妈妈认为她成绩不够,就想在学校边上租房子陪她。这一下就引发了焦虑,她告诉张老师说,“我妈妈太啰嗦,我只要一回家她就不停地说话,要是以后每天都回去听她啰嗦,我还怎么学习”。张行后来跟孩子家长沟通,才知道,其实这位妈妈自己也会感到孤独,孩子爸爸经常出差,她特别需要跟孩子说说话。但孩子到了高三,压力大,不愿听她说。矛盾正是起源于此。
作为高三语文老师的陈星潜,同时也是7岁孩子的妈妈。3月,丈夫被派到黄浦区做志愿者,出发前只以为“最多一礼拜”,现在已经超过40天,不知道何时能回。4月最慌乱的时候,她独自掌管这个家,每天需要:给高三学生上网课(平均每天3节以上),照顾上网课的女儿,辅导作业,做家务,抢菜,照顾四口人的三餐,出门去做核酸,给学生答疑……工作与生活失去界限。最焦灼的是时间不够用,“白天时间全被打散,工作时间减少,效率降低,心里又担心孩子们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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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派》剧照

4月令人崩溃,陈老师也哭过。那次女儿跟她发脾气,因为打视频电话给爸爸,没打通,两人吵得挺激烈,后来各自回房间去处理情绪。陈老师关上房门,哭了一通。情绪发泄掉,又回去跟女儿讲道理。
回想最惶惑的一个月,常觉两眼一摸黑,“看每天感染人数2万多,物资也跟不上,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上课状态都会受影响。人总是要吃饭的,人活着还是要看得到希望才行”。所幸现在平稳下来,对她来说,解封、复课有了时间目标。
这段时间,她也在应对学生的情绪,机会恰当时,她会告诉同学们,“如果你焦虑,反倒能够把分数提上来,我陪你们一起焦虑嗯,我们来比谁比谁更能焦虑。但是解决不了。大叫几声,哭一场,找一个渠道,发泄出来,之后该做什么做什么。把结解开,管它完不完美,达没达到自己的目标,过程当中尽全力,那就是成功。”
备考经验

晓洁曾是张行的语文课代表,2020届,现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二年级。2020年那个春天,她与全国1071万高考考生一样,隔离在家,匆匆忙忙开始上网课。大家都手忙脚乱,起初,上一堂物理课,不得不辗转三个软件;线上考试,有同学打不开页面,有同学答完题上传卷子失败。张行记得那一年,话筒、手写板都是临时快递到家里,“今年是找出来擦擦灰就能用了”。
但现在不同,2022这届学生,两年前读高一时,在家上过两个月网课,方式方法都可以照搬两年前的经验,有的家长甚至说“不太记得两年前怎么回事了”。作为“过来人”,学生们偶尔还苦中作乐,安慰张行,“老师放心,我们有经验”。即便如此,学校还是找到晓洁,请包括她在内的几位同学,分享当年的疫情中高三备考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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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9日,新学期开始了,武汉大学的学生排队等候进入学校

晓洁回想了一下,在学校备考,压力和动力其实都来自同学。比方说,一节自习课,晓洁的目标是做完一张数学卷子,课到一半,同桌抽出第二张在做了。每当这种时候,晓洁头脑里的压力计又扎实往上跳一格。在家上网课,就不用活在同学的“阴影”里了,只需照顾自己的节奏。起初看,这似乎是件大好事。但看不见同学们在干什么,复习进度如何,心中仍会不安。特别是有时网课上,老师只言片语,无意中透露一些同学的某种进度。
具体的压力发生在考完试后,那些线上软件会把分数段自动做成饼图,每个同学对最高分、对自己的位置一清二楚。以前在学校,一次考试下来,最多公布平均分,上了网课,什么都一目了然。
晓洁记得,自己读高三时,2020年4月底,学校通知说马上就能复课。备忘录上,那天晚上,她记录了一通与同学长长的电话,主旨是”兴奋“,终于能再见面了,独自复习,有时真是感到“寂寞和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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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派》剧照

现在回过头去看,晓洁发现,居家隔离那两个月,备忘录里关于情绪的记录明显增多。高三这一年,情绪太不好管理了。晓洁记得,有一回晚饭,妈妈做了一个她非常期待的菜,却把盐放多了,她立刻觉得委屈,当即爆发。“平常,我妈肯定不会惯着我,但那段时间,她非常耐心地安抚我,最后就变成我单方面激烈地大喊大叫”。
爆发结束,到了晚上,晓洁又觉得自己非常傻,跑去跟妈妈道歉。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现在看来那些吵架像个笑话,也很难跟学弟学妹分享什么经验,“我总不能说,这个时候如果你大喊大叫,可以请家长包容、原谅你们”。
除了找家长麻烦,晓洁自己当时处理情绪的办法,就是写备忘录,太高兴,或太沮丧,都不利于学习,写完,就等于情绪翻篇。焦灼,但努力控制焦灼的温度,把控在沸点以下,阻止它翻滚。这也是她和同学们当时非常期待复课的原因,在学校上课时,一次考试不理想,跟同学吐槽两句,听好朋友安慰两下,到操场上走几圈,一般程度的情绪就能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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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洁觉得他们那一届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设身处地,2020年,全国高考都延期了,上海那时也是应对疫情比较好的城市,生活平稳,吃喝不愁。但今年,她有时看到学弟学妹发的朋友圈,暗想,大家的情绪波动,或许比她那一年要剧烈得多。
老师们有更加直观的感受,他们注意到一些不在状态的学生,有的上课迟到,理由是头天晚上熬夜了,也不是打游戏,就是上网浏览信息。张行在一次作文中发现,有个学生面对“人定胜天还是顺其自然”这个题目,主张“顺其自然”,有明显的消极情绪。这位学生在作文中提到,人面对外界变化,是无能为力的,尤其是上海人现在的处境,更加让我们看到这一点。
对此,晓洁只能给出建议,减少上微博、减少浏览新闻,短暂逃离那些信息,或者像她一样把情绪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