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儿子去串门儿,去了两个小姐姐家,两个小姐姐家里都有钢琴,一个是雅马哈,一个是星海,儿子看见钢琴,就坐到琴凳上,胡乱弹两下,非常高兴。他看见钢琴总会弹两下,家门口就有一个“美琴宫”,里面摆着几十台二手钢琴,疫情以来一直关着门。还有一个“斯坦威专卖店”,我从来没带他进去过,我自己去转过两回,从来没有触碰过,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音乐厅,会时不时举办一些小型的音乐会,不过这半年好像也没啥动静。
我回家跟孩子他娘商量:要不要买一个钢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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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住在望京的时候,楼上有一个邻居时不时练钢琴,苦练一首曲子《我爱你中国》,大概练了三年左右,听起来还是非常业余。现在的邻居不练钢琴,但有一位大姐,常在晚上十点多唱歌,唱的也是《我爱你中国》那一类歌曲,但她的歌唱水平很不错,肯定是业余高手。我在电梯里碰见过几次,大姐总是衣着得体,看身板像是上过舞台的。楼下花园里还有一位,时不时练吹箫,她的水平如何我就不知道,但听起来很吵。我在诗歌中看到对萧声的描写,总觉得是非常悠扬,听起来会让人安静,现实中我听到的萧声,却不是这样的。
孩子他娘开始研究。研究三天之后告诉我,要买就买雅马哈电钢琴,可以把音量调低,可以带上耳机,可以连上IPAD,用其中的程序练琴,不练琴的时候,电钢琴附带的两个音箱还可以当音响用。最重要的一条,便宜。我说,如果买电钢琴,那家里这台电子琴不也挺好吗?孩子他娘说,这个琴音不准,已经没法儿用了。
如果有一个非常简单的乐理知识考试,满分100分,我老婆估计能得二三十分,我估计能得负6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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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风雨情》剧照
世上有很多东西,都对你紧闭着大门。你根本不得其门而入,门口的保安还会把你轰走,连门把手都不让你摸一下。对我来说,音乐就是这样的。我稍微听一点儿音乐,但1234567对我来说就是数字,五线谱更是不认识。唱歌跑调儿,而且不知道自己在跑调儿。我知道钢琴有88个键,电子琴有61键,被砍掉的那十来个都是平时用不着的。我还能找到C在哪儿,但你在琴上弹出一个音,让我说出它是什么调,我就只能瞎猜了。
当然,我还知道练琴是非常痛苦的。有一个朋友听说我想买钢琴,就回忆她小时候练琴的经历,她在屋里哭着练琴,她妈妈坐在门口逼着她,她姥姥在外屋哭。还有一位朋友,算是音乐家,她说,玩儿玩儿可以,千万别逼着孩子练钢琴,就算你天纵之才天赋异禀苦练十余载,到头来发现你的水平就是在五行旗里当个小喽啰,上面是掌旗使吴劲草,上面还有五散人,还有四大法王,还有左右光明使者,你练了十多年二十多年,都搞不懂杨逍那个水平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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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打算逼着儿子练,也不想让他考级。我就是想让他摸一摸音乐的门把手。
很快,我老婆买了十来本音乐教材,有给孩子看的绘本式的教材,也有汤普森哈农,她要自己先学会一点儿,再买电钢琴。她打印出几张乐谱,没事儿坐在那个音不准的电子琴前,一点点练习。她给我传来一个YouTube上的视频,叮嘱我好好看看评论。那个视频是一个小伙子,记录他学钢琴一年的进阶过程,第一天第四天就是双手在键盘上摸索,然后一个月三个月,能生疏地弹一支曲子,四个月七个月之后,翻天覆地,能弹肖邦的小曲儿了,一年后,看着像是会弹琴了。小伙子在字幕中说,他想激励那些成年的钢琴初学者,经过一年的训练,就能达到还不错的程度。但是,底下评论全是讽刺和批评——有一位钢琴教师说,我教了十五年琴,从来没见过能在一年之内达到这个水平的,你一定是一周有十一天,一天有四十个小时。还有一位说,我练了两年,终于能把一闪一闪亮晶晶弹下来了,而且只错了两个音。还有一位说,我是教钢琴的,你拍这个视频的目的也许是想激发初学者,但你的视频肯定造假了,从第一天起,你的坐姿和手的姿势就说明你不是一个初学者。你这个视频会让那些初学者丧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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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之森》剧照
于是我翻出来《Play it again》看看。这本书的作者斯布里杰先生Alan Rusbridger,曾经担任英国卫报的主编,2010年他决定用一年的时间学会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他有钢琴基础,但每天工作繁忙,只能抽出20分钟的时间练琴,这本书就是他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其练琴过程,其中一半篇幅是在讲自己怎么做主编,怎么报道阿桑奇事件,非常非常地无聊且自以为是,另一半篇幅在讲自己练琴,见了哪位音乐老师,攻克了哪几个小节,如何不让和弦糊成一片,如何攻克快结束时的那一段急板(presto con fuoco),我也是不知所云。但里面有些地方,我觉得还挺好玩。
斯布里杰先生小时候学过钢琴,还学过单簧管,参加合唱团,但后来没有走上音乐道路,他去剑桥学文学。他说,如果按照1万小时原则,18岁之前学钢琴最好的那个阶段,他浪费了8000个小时。毕业后他进入新闻界工作,结婚生子,养大了两个闺女,他没有彻底扔掉钢琴,还会偶尔参加业余钢琴手的课程。
有一年夏天在曼彻斯特的短训班,他碰到了加里。班里有油漆商人,股票经纪人,全职太太。加里五十多,是个黑车司机,大家的水平都差不多。短训班最后一天,是个小音乐会,班上的同学演奏,加里弹了肖邦的G小调第一叙事曲,难度极大的一首曲子,全班同学都拼命鼓掌。过了几天,斯布里杰先生去意大利度假,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把一本肖邦的乐谱放到了行李箱里,到了意大利,他下决心,要用一年的时间攻克肖邦这首曲子。
主编斯布里杰先生和黑车司机加里聊过一次,询问他如何攻克这首曲子。加里上小学的时候学过钢琴,他父母离异,童年孤独,小学教室里的钢琴给了他安慰,长大后工作也不顺利,当黑车司机,住的地方也不宽敞。有一天邻居在拉小提琴,加里就过去聊天,你在哪儿学琴等等,邻居告诉他,曼彻斯特有个业余音乐学校。加里就去参加短训班,钢琴荒废了许多年,他只记得一首曲子,《致爱丽丝》,在短训班上慢慢恢复。2005年加里看了个电影,波兰斯基的《钢琴师》,被其中的肖邦第一叙事曲打动,没老师指导,也没参加啥课程,他就在家死磕这首曲子,驱动力就是这部电影。两三年的时间,每天都至少弹六遍,加里的一个练习技巧是,把电钢琴的音量调低,这样听上去就不那么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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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师》剧照
斯布里杰先生学琴的条件可比黑车司机加里好多了,比如他有钱请老师,比如他见到了《钢琴师》的编剧,跟编剧先生共进晚餐,聊在电影剧本中如何安排肖邦的音乐。比如他从《泰晤士报》剧评人那里得到的鼓励,这位剧评人80多岁了,一直弹钢琴,他的文章中有这样一句格言——我是个出色的钢琴家,唯一的毛病就是弹的不够好。
这句话真的是业余精神的精髓所在。好多年前,《纽约客》编辑查尔斯库克写过一本《弹琴取乐》,讲的就是业余钢琴家的乐趣,没有竞争、成名、表演的压力,弹琴更有乐趣。库克鼓励读者,每天还是要练琴,力争完美。库克二战时参加过空军,是业余钢琴高手。斯布里杰先生在自己的书中,好几次引用库克的话。他还提到了荣格,说一个人在社会上取得一点儿成功之后,还是会有创造的艺术性的冲动。他还提到了一本讲如何安排时间的书,说一个人应该每天抽出90分钟从事自己真正有热情的嗜好,否则老是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能忘却营营。他还提到了一位德国音乐人,讲德国的音乐家庭传统,家里的人都会点儿乐器,爸爸弹点儿啥,儿子也弹点儿啥,一家人其乐融融。他还谈到了“以琴会友”,说音乐给他的一大好处是结识了许多朋友。我看这段讲“以琴会友”的时候,总想起我小时候,有个邻居大爷,把自己的院子扩建出两间房子,邀请了一帮人来唱京剧拉二胡,每天上午都是《空城计》《龙凤呈祥》,咱们的票友传统其实也是一种音乐传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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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风雨情》剧照
说实话,我觉得斯布里杰先生重拾钢琴,也不全然是精神上的享受。他在书中提到,他的父亲过世了,留下来一笔钱还有一个小车库,小车库可以改建成一个音乐室,摆一架钢琴,邀请朋友们来一起玩玩,至于那一笔钱,可以买一架好点儿的钢琴。他家里有一台法奇奥里,一台雅马哈,可他的肖邦还没练几天,就跑去一家二手钢琴店去看斯坦威了,二手琴店老板向他推荐1902年产及1908年产的斯坦威,说那时候的琴还有手工韵味,不是工厂流水线的作品。斯布里杰的预算是七千到一万五英镑,他说,二手琴店老板和汽车销售及房产销售人员一样,有一种勾住你梦想的能力,和他们聊一会儿,你的预算就会增加一倍。
斯布里杰先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攻克了肖邦G小调第一叙事曲,那时他56岁。他终于能记下谱子演奏了。弹琴就像健身一样,一旦养成习惯,早上不弹琴就会不舒服。他感觉自己的脑子也有了改善,练琴不仅让手指变得更灵活,也让神经更敏锐,他觉得自己拿下这首曲子之后,学程序设计或者学一门外语都没问题。他在这本书结尾鼓励大家,学钢琴或学编程,什么时候也不晚。
我大略翻完了这本书,算是为了迎接电钢琴的到来,做一点儿精神准备吧。
我可没打算学钢琴,我还是单纯地听听音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