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顶流”阿里巴巴

01

一夜之间,阿里五个热搜。

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个点进去看,有说赵薇的,有说高晓松的,有说某地官场新近变动的。最热门也是最搞笑的话题,是很多人在一本正经地问“花呗是不是不用还了”。

但五个热搜就是没说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其中一个热搜就叫“阿里巴巴怎么了”。这正是吃瓜群众最喜闻乐见的状态:我不知道你出啥事了,看热闹的只怕事不大。

反正,坏人总是有的。近的,有偷漏税的明星,赚大钱天生招人恨的资本家、被腐化的落马官员,远的如犹太资本、共济会阴谋,这些熟悉的戏码总是会在微博和朋友圈里不时跳出来。于是吃瓜群众们更加笃定了:你看,就说有坏人坏事吧!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样全民找坏人的场景,并不只是互联网时代的独特景象。

两百多年前的乾隆朝,一场夹杂着恐慌与狂欢的全民动员,同样从杭州发端,沿着长江和运河西行北上,席卷了大半个中国。人们相信一些邪恶的妖术师可以通过剪人发辫来盗取灵魂,并致人死亡。整整一年时间里,整个清帝国都被这场狂潮掀动,小民百姓风传各种防范和指控妖术的办法,各级官员也忙着缉拿妖人。

是不是很熟悉?这种掀动整个帝国的妖术,在两百多年前叫做“叫魂”;在科技昌明的当下,轮到了“资本”。

随着阿里的五个热搜,流传最广的消息,是5亿入股蚂蚁的资本腐化官员的戏码。

但稍微查一查就可以发现,这个消息的源头,是油管上一个叫“驸马时评”的视频栏目,点开这个栏目,全是关于中国的各种离谱到家的八卦。创办人叫蒋罔正,自称是蒋介石的“皇亲国戚”。

其实此人本名尹科,原平安银行杭州分行行长助理,因诈骗罪被公安通缉,侥幸出逃海外,后转型油管,靠着各种耸人听闻的中国秘闻,拉拢了一批粉丝。

只是,在他的视频节目下面,往往能翻到指控他诈骗的评论,多的上千万,少的几百万。粉丝群就是他继续诈骗的韭菜地。

但来源的离谱和荒诞,丝毫不影响消息的不胫而走。根据“蒋皇亲”创作的故事为基础,一篇名为《一位“律政佳人”的捞人与举报》的公号文章被转得漫天飞,继而带动无数微博微信的营销号二次创作、三次创作……

好玩的是,中国可能最为流量而焦虑的互联网公司阿里,现在却成了无数营销号的“顶流”源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噱头,当然要与“资本狂欢”有关。

有人“分析”了蚂蚁上市前股东的背景,除开阿里、马云和管理层,有“国家队”,有央媒“品牌推广费用”,有相关央企“为菜鸟铺路”,有一干中字头“险资巨头”,当然还有众多群众熟知的企业家,他们被归类为“江湖大佬”。果然好一派资本盛宴的场景,完全符合群众们对于资本家分食大蛋糕的想象。

有这些股东吗,大概是有的,因为蚂蚁的招股书里都有明明白白的列举。但所谓的背景、意图,从何得知?这就是虽不得而知、但可合理想象、以至于天下皆以为然了。

当然,如果蚂蚁股东的精彩故事里, 再能有贪官情人、红颜祸水、资本勾结、派系斗争等诸多要素,就再合适不过。还是那句话:你看,就说有坏人坏事吧!

看戏上瘾,至于阿里到底怎么啦,还重要吗?

重要的是,一张无形的网已经把阿里当场缉拿牢牢锁进舆论的牢笼,“资本”就是百年前的妖术,而阿里约等于资本。我们正在目睹和经历的,大约就是一场现代“叫魂”。

2

再说说热搜里两个高频出现的新闻,某新近落马地方官和赵薇。

某官员落马的消息公布之后,在评论里可以发现这么一群人。

“蓝色钱江纵火谋杀案有希望了”“绝对和林生斌案有关”“坐等林生斌入狱”……

他们笃定,林生斌是杭州保姆纵火案的主谋,而他是有保护伞的。

很难相信,三个月前,林生斌还是被捧成圣人的“林先生”,伟光正人设崩塌之后,立刻就有大仙跳出来分析,他捐的井,是用来镇魂的,为的是让妻子和三个孩子永世不得超生。曾经被认为是悼念家人的纹身,现在被网络大仙们认定:这也是用来镇魂的。

另一个消息是关于赵薇的,她出事的消息传出后,同样被挖出了多年前的黑料,比如在一次采访节目里,主持人问她有什么秘密时,她开玩笑地说自己杀过人。人们还相信,赵薇给粉丝孩子取了死者的名字。哎,也是为了镇魂。

反正一个人坏呢,就必须坏得立体,坏得惊世骇俗,全方位360度无死角都是坏的。阳间的坏事要干,阴间的坏事也不能落下。

在这些大开的脑洞里,当然也有阿里的戏份。一天5条热搜,只看微博的话,阿里简直了,勾结赵薇,腐化官员……联想更丰富的,犹太资本和共济会的故事再来上一遭。

反正,一个事情上了热搜,大家都心有戚戚:资本果然是坏啊。但如果一个事情没上热搜,又一定会有声音跳出来说:啧啧,资本的力量,你懂的。

林生斌可以是资本的力量,阿里也是资本力量。从阿里手眼通天,到林生斌手眼通天。我们对“手眼通天”的衡量尺度,越降越低。总之:遇事不爽,资本下场。

估计牢里的落马官员知道了都要笑,“资本的力量”也通货膨胀了呀。

但不那么可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认知里,就只剩下好人和坏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喜欢一个人,就恨不得一切坏事都是他干的,让他彻底消失?

是啊,坏人干什么坏事都不值得奇怪。

不喜欢林生斌,所以林就必须是个杀妻灭子的凤凰男;讨厌996,所以互联网企业都是充满压榨的血汗工厂,企业家们都该挂路灯;觉得男女不平等,所以无条件相信那些疑点重重的强奸和性骚扰爆料。

坏人就必须坏得彻头彻尾,好人就像天使一样。拜托,现在国产肥皂剧都不这么拍了好吗?

当下的互联网舆论场里越来越容不下中间地带。事实如何不再重要,一切矛盾都是敌我矛盾,正义都属于云法官们。

看过林生斌一些用力过猛的表演,即便是在他圣光护体的时刻,也对他喜欢不起来;赵薇的演技也就那样吧,乏善可陈;至于阿里、腾讯这些互联网巨头,不是不可以批评,但是批评之前,能不能先让子弹飞一会,先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没有中间地带的舆论场是有毒的。

3

当下互联网舆论场上,人们越来越喜欢站队。

人们听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网暴想象中的坏人和任何为他们说话的人,人们的正义感是如此剧烈,在网络上杀死一个人又是如此简单,以至于不封杀不足以平民愤。

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最糟糕的事,往往不是坏人处心积虑的手笔,而是自诩正义的好人们犯下的。

传播学中有一个概念,叫“沉默的螺旋”,即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的观点是公众中的少数派,他们就会不愿意表达自己的看法;如果他们的看法与多数人站在一起,他们就会勇敢地说出来。在舆论场,人们总会关注多数派的观点,忽略少数派。于是,少数派的声音越来越少,甚至趋于消失,而多数派的声音似乎就成了所有人的声音。

多数派总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们站在了正义的一边。但一件错误的事,并不会因为参与者众,就自动正确。

我们的史书上,总不乏那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以至于我们总会忘记,这样人其实是稀缺的。。

这句话的背后,其实是一段关于人类勇气的阐释。它记录在《孟子·公孙丑上》——

我曾从孔子那里听到什么才是大勇:如果反躬自省,觉得自己理屈,那么,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卑贱的人,我也会不安。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勇往直前。(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人往往是懦弱的个体,他们和多数派站在一起,能获得一种天然正义感。这种正义感让人们得以合法地去伤害,任何一个他们不喜欢的人或者群体,并且毫无负疚感。

而中间地带的人在哪里都不受欢迎,在今天的互联网舆论场上,他们是讨人厌的理中客,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讲科学讲逻辑的人。

所以我们经常能看到,在一起尚未有结论性侵的丑闻里,要么男人十恶不赦,要么女人自甘堕落。没有中间地带。

中间地带消失后的结果,就是舆论场上没有交流,没有交流,而只剩下站队和审判。但凡我们讨厌的东西,没有得到审判和制裁,那么便是手眼通天,便有黑幕。

中间地带的消失,从来不是一件幸事。这意味着,戾气滋生。

上世纪美国民谣歌手皮特·西格有一首歌,《which side are you on?》(你站哪一边?),作为一首歌颂工人运动的歌,激昂且好听,建议大家也可以去听听。

歌词的背景是1931年的美国,在一个叫哈兰郡的地方,发生了煤矿工人罢工,期间矿工与雇主间爆发了血腥的互殴与枪战,这一事件后来被称为“哈兰郡战争”。

歌词是这样的:他们说在哈兰郡,没有中立者,你要么是个工会成员,要么是JH布莱尔(镇压罢工的治安官)的暴徒……你是要成为一个卑劣的工贼,还是要当一个真正的男人?

在整首歌里,作者一遍遍地发问:which side are you on?

我很难不对那些在恶劣环境下挣扎的矿工们产生共情,也完全理解他们在恶劣环境下的反抗。

但是,现在的社会,难道处于这样分裂的场景中吗?

哪怕每周去市场买一次菜,和卖菜大妈们聊聊天,都能意识到,现实不是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人性是复杂的,事实不是非黑即白,有冷色,也有的是暖色,也少不了大量的灰色。

千万别以为,今天互联网上的恶意只是针对巨头或者名人,凡人便可高枕无忧,只需选择加入或者吃瓜。

因为这种对陌生人莫名其妙的仇恨和敌意,一旦产生惯性,就不会听凭我们的意愿,只打我想打的靶子。每一个人,都会是它潜在的靶子。

如果我们习惯了这样的舆论,那么它便会顺着网线,从线上侵入线下,侵入我们的生活。长期、深入地腐蚀国民的道德。而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并不罕见。

4

记录两百多年前那场叫魂风潮的,是美国史学大家孔飞力。

在他的杰作《叫魂》中,孔飞力对于妖术狂潮爆发的社会基础有过精彩分析,他说: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任何受到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某种解脱;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嫉妒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则是一种乐趣。

说得实在太精辟,对照当下,再无需阐释。

再讲个离我们不久的小故事。

50年代初,华北和华东地区曾爆发过“割蛋”与“水怪”的谣言,其波及范围之广,在中国历史上罕见。其传播跨越了北京、河北、山西、内蒙古、江苏、安徽和山东数省、直辖市和自治区,涉及约100个县,数千万人口。期间有人丧命,有人被捕。

荒诞的谣言内容大同小异,有兴趣的人可以自己去找来看。

因为相传毛人水怪怕光,许多地方夜晚不熄灯,引发了巨大的恐慌,甚至许多村民枕戈待旦,男人晚上上房站岗,妇女并房睡觉,不敢下地干活,行人不敢单独走路。还有一个仅400户村民的村庄,为防毛人水怪,购买了1000个手电筒。

灯火长明,凡有响动,就觉得是水怪入侵。

当荒诞的传说,变成了想象中的威胁,人们就会从中各取所需。有人假借“水怪”犯罪,然后伪装是“水怪”所为,也有人被误伤,因为和想象中的水怪形象太接近。

淮河修水利时,还有一些妇女利用“毛人水怪”谣言阻止丈夫去当民工。

类似的情节,在《叫魂》中也有详细记载。

那时的人们相传,术士们通过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发或衣物, 便可使他发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灵魂精气,使之为己服务。

一时间,各地都出现了许多“割辫妖党”。其中当然有大众恐慌之下的胡捕乱抓,但也不乏故意的造谣陷害。只需要往讨厌的人家里塞点头发、法器,便可诬告对方是“割辫妖党”,这么低成本的坏事,自然许多人乐于为之。而被诬告者百口莫辩,往往屈打成招,家破人亡。

普通人从最初的恐慌中回过神了,发现自己突然拥有了对仇家生杀予夺的权力,于是争相利用。

这种任意行使的可怕权力,也产生了可怕的后果,用孔飞力的话来说:“社会上到处表现出以冤冤相报为形式的敌意。”

在科技昌明的现在,在互联网上动辄开庭的舆论审判中,我们仍然不难发现“叫魂”的影子。一旦这种社会氛围形成,就像“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无论恶棍或良善,人人都可以取而用之,对别人施加伤害。至于这把武器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我们回过神时,每个人都已身陷角斗场。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少数派。而在这样的舆论场中,多数即正义。

而互联网在发动人群与传递特定信息上的高效特质,让现代“叫魂”具备了全方位执行的条件。

没有人经得起放大镜下的审视。你平素友善,我就去查你的立场,你又红又专,我就去看看你是否有过厌女言论,你追求男女平等,我就去看你是否粉过劣迹艺人,你对娱乐圈毫无兴趣,我…我就再查一遍你的立场。

在“资本”俨然成为现代妖术的当下,曾经风光无限的互联网巨头们陡然从神坛跌下。那么多耸人听闻又不胫而走的消息,一篇篇无法验证又惊险刺激的文章,那么多让被指控者无法自辩的指控,这背后,是否就有“指控他人比面对指控更安全”的影子?

阿里的崛起,不过这十年间的事。这十年中,阿里既借国家锐意发展进取的东风,也领互联网狂飙突进的潮头,既成就了阿里自己,也确实推动了商业和国家经济方方面面的进步。

但要开拓新的商业领域,冲破旧的经济关系,阿里也犯了不少错。因为垄断、不正当竞争阿里被罚款182亿,蚂蚁上市被叫停,还有连续约谈整改。国家的处罚不可谓不重,阿里和蚂蚁的代价不可谓不大。这是阿里的成长之痛,也是互联网经济在中国的成长之痛。

一句“鼓励平台经济健康规范发展”,写在几乎所有跟处罚阿里有关的文件中。阿里怎么就突然在社交媒体上成了祸国乱民的“资本”代表了呢?阿里再大,或者再小,本质不就是一家互联网民营企业吗?互联网要进步,工商业要发展,终会有人来扛起这面领头的大旗,可以是阿里,也可以是其他公司,但这跟所谓“资本的原罪”,本质上没有任何关系。

三人成虎,万人可成哥斯拉。这世上本没有妖怪,热搜多了,营销号文章多了,阿里就成了资本,资本就成了那个人人喊打的妖怪。于是就有了叫魂,就有了全民围观所谓资本狂欢、起底所谓资本原罪的一幕幕连续剧。

就在近日,网信办宣布“将封禁一批黑嘴敲诈勒索自媒体账号”,重点打击“散布小道消息,以所谓揭秘、重磅、独家爆料,知情人士为名进行渲染炒作;炒作负面信息对相关利益主体进行威胁恐吓、敲诈勒索,谋取非法利益”等行为。

不知道指控他人者,以及赏金枪手们,看到这些特征度极高的描述,会不会心头一凛。

17 世纪,法国政治家红衣主教黎塞留有句名言:“给我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写的六行字,我一定能从中找到足够的理由来绞死他。”

当我们下次再看到耸人听闻的消息时,即便我们暂时看不清真相,我们是不是可以保持一分善良。如果有些恶毒的话,在现实生活中,当着对方的面你说不出口,那么在网上是不是也应该至少保持缄默。

让我们再重温一遍从夫子那里听到的勇气之道: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们或许做不到“虽千万人,吾往矣”,但在参与网上的讨论之前,我们是否可以先自问三个问题:

1、我得到的信息是客观而全面的吗?

2、我为什么要仇恨那个陌生人?

3、我的所为会对他人造成什么伤害?

来源:@智谷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