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伴我闯荡:怀念黄家驹

大概1990年吧,我在一本内地娱乐杂志的封底上看到四个坐在草地上的年轻人,穿着衬衫仔裤,留着典型的港台男青年的发型,不算帅,但非常清新亲切,好像四个规规矩矩的大学生。要不是怀中的吉他,几乎没法把他们跟乐队和娱乐圈联系起来。不认识。看看下面小字:“香港B安乐队”。
不久,这个已出道十年、堪称最为成功的香港摇滚乐队便开始“后发制人”地在大陆流行起来,而且名字纠正为正确的BEYOND。虽然流行程度肯定不如谭张,也不如克勤,但稳稳地让一部分七零后成为死忠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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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乐队成员(左起:黄家驹、黄贯中、黄家强、叶世荣)

再不久,各地报纸的文艺板块登出了一条新闻,BEYOND灵魂成员黄家驹在日本意外身亡。
转眼,家驹离世快三十年了。今天回想,这件悲剧之后,他们被七零后甚至八零后集体封神;这三十年来,他们的歌在大江南北无数KTV里被反复传唱,连九零后和零零后也竞相点播,但几乎全是家驹的歌。就好像家驹在离世之前存了一笔款,数目巨大,大得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喜爱BEYOND,尽管我们已不再听他们的新歌,尽管我们已不再关心他们后来的聚散和近况。在我们心中,有关BEYOND的一切都封存在了1993年之前。那之后的事情,好像都不存在。
2005年,BEYOND举办世界巡演,其中有沈阳站,场地在中国足球打进世界杯的福地五里河体育场。我去了。乐队唱的也都是家驹离世前的歌,这个我记着,因为我都会,全场都会,都在跟着唱。在那混合了伤感和迷醉的气氛里,我猜,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很自然地觉得家驹就在台上。
那一年的巡演之后,BEYOND就正式解散了。关于他们的新闻逐渐消失了。只有每年的六月,歌迷会想起他们。毕竟,六月是家驹的生日和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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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KTV去的越来越少了,但每去必唱BEYOND。而且我留意到,我比以前更加喜爱BEYOND了。寻常生活中,不经意间会听到或者想起BEYOND的某一首老歌,然后忽然觉得它的词怎么那么准,它的曲调怎么那么合,它营造的气氛怎么那么对。我当然知道是我变了,歌曲才会焕然一新。但我不免去想,怎么家驹30岁之前就能写出这样的歌呢?于是家驹和BEYOND就愈发的高大和升华了。
可能这就是七零后集体膜拜BEYOND的原因吧。BEYOND在90年代“滞后”传入大陆,正是七零后追求流行文化的青春期,于是赶上了。其实更大原因,是我们自己逐渐人到中年了,于是听懂了。
这个道理和过程适用于一批歌曲,即所谓的经典。它们具备跨越时代、长盛不衰的生命力。家驹的那些好歌就是如此。而且,他是创作型歌手,不靠别人“喂歌”。他用他独特的原创性把歌和人紧紧绑在一起,所以,对家驹和BEYOND,我们不但喜欢歌,还喜欢人。他们的歌,谁都爱唱,但没人可以翻唱。因为实在太过独特。
从一开始,BEYOND的歌就给我一种强烈的感受。辨识度极高,一听就是,就在那里,在曲调里、在歌词里、在配器里、在演奏里、在嗓音里、在台风里、在整体风格的每一点每一线每一面里。但我说不清楚那是啥,只知道唱K的时候把嗓音压扁压低,再抖动喉咙,就像一边开拖拉机一边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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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那些“哦哦哦哦哦”。家驹好像特别喜欢在歌曲中加入一段“哦哦哦”或者“喔喔喔”,然后“抖唱”出来。这种独特的“抖唱”简直是整个乐队的商标,而我们在KTV唱BEYOND时,也一定要抖起来,仿佛这是唱好BEYOND的法宝。
这么说,家驹堪称抖音鼻祖,而七零后也早就跟着BEYOND玩儿起抖音了。
但“抖”只是作品风格和演唱风格的外在特征,并不是我寻觅的那个最能代表BEYOND内核的词。后来什么时候我忘了,但反正我找到了——苍凉。
BEYOND的前奏一响起,我会立刻感到置身于旷远天地之间,风霜凛冽,四顾茫然,心底升起一股无能为力的颓丧,但逐渐会激昂起来,变成挣扎和不忿,变成一股原始荒蛮的力量,准备跟同样原始荒蛮的外部环境相抗争。前奏继续,渺小的个人和莽苍的天地对峙着,各自积蓄并散发出强大的气场,然后歌声响起,决斗开始。
BEYOND的歌,或快或慢、或喜或悲、或现实或浪漫、或摇滚或流行,虽然曲风和主题各异,但都有一以贯之的苍凉底色。以情歌为例,BEYOND有非常优美的情歌,《喜欢你》《冷雨夜》《天真的创伤》《情人》《早班火车》《是错也再不分》……旋律优美却不甜腻,并且都有一股厚实、滞重的独特质感。而那些立意高远的歌曲就更是如此了,《大地》的乡愁、《真的爱你》的亲情、《再见理想》的颓废、《相依的心》的纯真、《谁伴我闯荡》的友情、《Amani》的温情、《光辉岁月》的博大、直到最后那首充满离愁别绪的《海阔天空》,都在苍凉底色的衬托下显出了只属于BEYOND的那一份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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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成员一同荡秋千是难得的轻松时刻

歌如其人。只有家驹能写出这样的歌,这些歌也只有家驹才能唱出味道。观察家驹的相貌和舞台表现,不难感到他是个心事重的人,颇为严肃和拘谨,唱歌时总是思考问题的表情。BEYOND作为摇滚乐队,舞台表演当然是很放得开的。但其他三人是舒展开,家驹则是把自己扯开,很用力的那种。前文提到他标志性的“喔喔喔”和“哦哦哦”,那种独特的抖音唱出来,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无奈和憋闷,牵肠挂肚的,而不是摇滚乐队呐喊时那种惯常的抒发和宣泄。
这是家驹的气质,很苍凉,很有思想,甚至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的侠气。他把这个气质注入给了整个乐队,影响大得直到他去世多年,BEYOND还是他的BEYOND。如此一想,家驹在巅峰期的离世当然是一场悲剧,但却意外的“完美谢幕”,而活着的三个人则陷入了另一场特殊的悲剧。
说来也怪,有三件事让我对家驹的离世有一种宿命感。这当然是事后诸葛亮,但实在有其莫名其妙的地方。
第一,是家驹死于自己非常痛恨的综艺节目。这方面的报道歌迷都不陌生。BEYOND一直是“适度摇滚”,甚至摇滚只是面子,骨子里其实是流行。歌如此,人也如此。他们的形象从来都很亲切、阳光,叛逆的元素很少,从来没有“不良”过。唯一刺儿头的一次,就是抨击香港娱乐圈强迫艺人们参加大量无聊的娱乐节目。为此BEYOND特意创作了《俾面派对》,家驹更是说出“香港只有娱乐,没有乐坛”,结果招致一片骂声。他们出走日本,除了开拓市场和追求更好的商业回报,还有个原因就是想在日本那个更成熟的行业内专心做出更好的音乐。结果没想到日本原来是一个变本加厉的香港。他越想远离,却偏偏一头扎了进去。最终,在一场典型的他所痛恨的、小丑一般的俾面派对里,家驹莫名其妙地从三米高的戏台上摔下来,死了。过程滑稽而离奇。
第二,是电影《莫欺少年穷》里家驹的角色有诸多“不祥”。这是一部典型的港产青春片,剧情超级扁平,追求的是励志和热闹。演的就是BEYOND自己——四个热爱音乐的劳工阶层的青年,冲破种种社会的阻碍和束缚,坚持理想做音乐的故事。其中家驹(电影里也叫家驹)为了移民美国疯狂打工,结果搞得半死不活、一脸活不长的样子,惹得世荣惊呼“小心只剩骨灰去移民啊!”。
第三,就是家驹最后的经典《海阔天空》。这首歌,真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别意味儿,曲风依旧苍凉,但透出豁达和和解,好像是一切终于可以放下。是一段总结,一场告别,甚至永诀。歌词更是暗合了后来的悲剧——“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哪会怕有一天会跌倒”。1993年的5月,《海阔天空》发行。6月,家驹真的跌倒了。一次残酷的巧合,一首意外的绝唱,一段悲怆的宿命。
谨以此文,怀念家驹,怀念BEY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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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