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哪些值得一去但鲜为人知的遗迹?

作者 / 首阳大君
为了寻找宋夏、宋金战争的遗迹,前年我专门做了一次针对陕北石窟的旅行,或者更该说是探险。

百姓,包括许多军人,在乱世之中,只能选择集资修造石窟,并在窟内刻上各自发愿文的方式,祈求平安。所以,陕北这些宋代石窟,虽然远比不上敦煌的精致华美,题材也多有重复,但却是更贴近普通人生活的。

当然,它们处于非常荒僻的山林之中,远离城市,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走了这一遭。其中很多是地图上完全没标注的,都得先找资料摸到附近的村子,再挨个找人问,非常辛苦,确实只适合我这种喜欢历史的大汉去走访。

整理了一下照片,1600 多张,全部展示是不可能的,就重点给大家看下我最喜欢的安塞部分吧。

一、安塞石寺河石窟

要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延安安塞区的石寺河石窟。雇的当地司机,深入大山开了接近两个钟头的车,克服了各种神奇的路况,才终于绕进了石窟在的那个小村子。大概给大家看一下路上的情景。

石寺河石窟的体量算比较大了。但真正震撼到我的,是里面留下的一行题刻。刻它的人是 900 年前一个叫广海的和尚,他正好碰到金兵攻陷延安,便大老远跑进这座今天也堪称荒僻的村子避难:

建炎戊申十一月五日,绿,金人攻开延安,迍窜于此,隰州僧广海书。
隰州是今天山西临汾隰县。或许,广海之前就是从山西逃难来的,却依旧逃不过金兵的铁骑,只好再次遁入这座大山。

建炎,就是杀死岳飞的凶手宋高宗赵构的第一个年号。建炎戊申就是建炎二年(1128 年)。平常朋友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说,南宋版图最大的时候,是建国初期,其实倒也相差不大。你瞧,这不到这年年底,陕北还在奉我大宋年号嘛。

这或许是现存遗迹中,“最北”的南宋年号?想想确实有这个可能哦。

陕北石窟在宋神宗到宋徽宗时代像雨后春笋一般数量剧增,主要是由于大宋在此期间开始了对西夏的反攻,在边境修建了大量的寨堡。这里成为了两军纠缠的战场,有大批军人流动。谁都想求得自己与家人平安,于是就有了造石窟的狂潮。

石寺河窟内佛像的侧面有很容易被忽略的一行刻字,就是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 年)军人留宿于此的证据。

帅制戎监兵宿于精舍,宣和癸卯仲冬初四日跋。青化镇典教院童行、党规修佛一尊
还有很多其他宋徽宗“宣和”年间由当地百姓留下的题记:

宣和元年(1119 年)七月二十七日,上祝当今皇帝、重臣千秋。

“安塞堡糾首人何青月、白贵等修释迦佛入涅槃一所。伏以皇帝万岁,重臣千秋。察那川施主白友等共修一半,塌子掌合社施主张进、贺青、任子等共修一半。各人合家安乐。千灾速去。万福常崇。宣和四年(1122 年)三月二十四日白政。石匠王志、画匠丁勇。”这个王志是当时陕北很著名的匠人。
而如果说起石寺河石窟的造像,我们从中找到了不少特别有趣的东西。

比如现在的观音形象大多穿着一身白衣。这种“白衣观音”信仰实际上大约到 10 世纪后才兴起。而石寺河就有一座宣和二年(1120 年)的白衣观音像,算是让我们见到了早期观音像演变的一个实证。

谨发信心打造粧画白衣观音一尊……宣和二年,匠人王志。
不过最大的发现,还是窟内一尊名为“化鹊观音”的像。我当时拍下题记之后,回来问了很多朋友,也查了各种资料,发现这个“化鹊菩萨”似乎仅仅见于石寺河石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塞门寨百姓贺忠……修释迦佛、化鹊菩萨一尊。伏愿皇帝万岁、合家安乐。宣和三年(1121 年)十二月十日,匠人王志。

这就是那尊“化鹊菩萨”了,看身形两边确实有翅膀。
石寺河石窟常年是被铁门封锁的,钥匙被交给村里保管。我和朋友两个人去的时候,刚好问路问到了人家,看在我们远道而来,那位大妈才格外破例放我们进来。其他访古爱好者们有没有这个运气就很难说了。估计我也是今生唯一去这么一回了。

一般都是锁住的大门
我对佛教艺术的演变一知半解,更关注石窟内的题记。因为一起去的朋友是中央美院专门研究这个的,所以我才靠他抓到不少重点。正好我们俩一个懂历史,一个懂艺术,这趟下来才收获满满,不然真的会漏看了很多东西。

再给大家看看石寺河窟里的其他造像吧。

二、招安石窟

其实,在到石寺河之前,我已经在安塞的招安镇上看了另一个北宋石窟。这个窟更厉害了,主要是由当时从外地被抽调来陕北对抗西夏的军人们出资修的。

风化已经很严重的招安石窟
可能是大家伙都争着许愿,这里留下的题记非常多,不少都是山东人。其中 5 条题记都和“京东兖州武卫第三十四指挥使”刘晟及其部众有关。看来宋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 年),这个陕北的据点,一度以山东来的客军为主力。

光这根柱子就有三块题记

东岳兖州武卫三十四指挥兵士李元……愿心修佛共二尊,愿皇帝万岁,天下人安。

京东兖州武卫第三十四指挥刘晟今特发愿心,镌石佛共陆尊,上愿皇帝万岁、重臣千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绍圣元年(1094 年)五月日。

东岳兖州武卫三十四指挥军……愿心修佛三尊,皇帝万岁,天下人安,元祐九年(1094 年)四月十六日。

兖州武卫卅四指挥宋千、郝顺。
另外还有一块特殊的题记,写的是“延安府蕃落六十七工匠曹吉,自发愿心,修佛三尊,绍圣二年(1095 年)四月十日”。

蕃落这个词的出现,表示当时延安府生活着许多归顺宋朝的外族人。《宋史》记载:

党项、吐蕃风俗相类,其帐族有生户、熟户。接连汉界、入州城者谓之熟户,居深山僻远、横过寇略者谓之生户。
可想而知,延安的蕃落就是部分被大宋收编的“熟户”党项人。

其他还有一块残缺不全的题铭让我很在意,现存的文字大约是“……定功第四指挥十将张……佛一尊……元年八月日,永为供养”。

评论区有朋友查到“定功”是一支仁宗时候晋升为禁军的原陕西厢军。

看来当时驻扎在招安的军队构成也挺复杂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招安石窟入口处的石壁上,有刻得非常深的“鄜州介元子记之”。

介氏家族是宋金之交,陕北最出众的以雕凿石窟闻名的工匠家族。基本上我们到访的石窟非介即王,感觉都形成垄断产业了。

三、樊庄石窟

樊庄的特色是什么呢?这里内壁的一块碑刻《解家河石空记》。

根据碑文,这座石窟在北宋元祐八 年(1093 年)开工,结果绍圣三年(1096 年)时,西夏军入侵此地,石窟被迫停工。此后一直到政和三年(1113 年)才重修竣工。真是罕见的战争留存。

樊庄石窟外景

里面算是别有洞天,墙上嵌的就是描述西夏入侵的石碑
我把《解家河石空记》的碑文写下,给大家参考吧:

大宋之国,延安之境。邑属敷政,防戎于第五将籍,定在招安一警。尽威勇之心,难生善意。 施主各发心,建立真容,望见像皆生善意。 元祐八年,剏修未了,绍圣丙子年,逢西贼侵掠,至政和癸巳年,再修了。当恐隳其迹,故立于石。政和三年癸巳四月十五日立石。 施主孟宗、郝永辛、赵遇、孟永、范扆、孟真、孙宁、 刘和、任又。

碑文里的“逢西贼侵掠”
樊庄石窟还是相当壮观的。当年造此窟的原因照碑文说,是希望这里的军人“望见像皆生善意”。这倒是一个之前我从没见过的理由。

当时在陕北各个地方游走了十多天,挑选一些亮点再分享一波。

子长市钟山石窟,陕北最豪奢的石窟之一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 年),“本堡弓箭手”王友、王大、贺文友三人题铭
然后就是钟山石窟我认为最凄凉的东西……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 年)八月十五日,女弟子冯氏“修佛一堂”,乞求“合寨人民见存者,常安常乐”……

这是北宋最后一个中秋……

真想穿越回去告诉她,还是别为大宋浪费钱了,快跑吧。

延安黄陵县的万安禅院石窟,又一座大窟,建于北宋绍圣二年(1095 年)至政和五年(1115 年)。这里是个比较成熟的景区。有兴趣逛黄帝陵的朋友完全可以顺路来次这里。

门口石柱上一位崇宁四年(1105 年)的山东烟台(东莱)马姓游客的记录。

比较神奇的是看完石窟后,我在景区院子里溜达,发现一个角落里有截躺倒在地、完全被黄土掩盖了表面的石碑。

当时鬼使神差,下意识就觉得这块碑有东西,只好牺牲我自己的外套,一遍遍把土掸掉。果然是没让我失望,碑身出现了“葛尔丹”“哈密”“西藏”“达尔济”几个字。

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块碑还上过 2010 年的《敦煌学辑刊》。作者推测它是乾隆帝灭准噶尔之后,特意在黄帝陵立的纪功碑。只是,不知道它怎么沦落到被扔在万安禅院的一角的。

客观地说,感觉我要是不把那层土掸掉,搞不好它会被当成什么建筑垃圾。

万安禅院不远处,有个开在水边崖壁上的“香坊石窟”。那弯水是我在陕北见过的最秀气的水。

洛川县寺家河石窟。陕北石窟最让人痛心的地方。

当年这里是陕北保存最完好的唐代石窟,结果考古报告刚发出来没多久,这里的佛像的佛头就几乎被盗空了……现在在洞口安了个栅栏,只能隔着它拍照。

石窟现状

现存的唐文宗“开成”年号
石窟里还能找到唐文宗“开成”、宋徽宗“崇宁”,还有元朝的“至元”“至正”年号。

不过,这个石窟最让我喜欢的,是里面有一个大约是宋代的女供养人的线刻像:此是贺三娘。

真的是特别可爱~

寺家河石窟外面就是这样
延安富县的诸多石窟,非常密集,而且精彩的地方特别多。

下面是富县马渠寺石窟,看起来是不是平平无奇?

一看里面题记,好嘛,阜昌五年(1135 年)。

阜昌是北宋灭亡之后,金军在北方立的傀儡政权“伪齐”的年号。

又是一个宋金交替时代的印证。

下面这个北魏时候的川庄石窟,飞天有两个成年人那么大!

本人身高 186cm,可以对比一下

建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 年)的柳园石窟,就在到富县的公路路口。

光看外表还以为是村民建的小祠堂呢。

不过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窟里非常昏暗。

柳园石窟外景

庆历三年题记

大门紧锁的石泓寺石窟
透过门缝拍了下石泓寺里面,实在太壮观了!

这要是能进去,那该多好啊。

访古就是这样,不仅要吃苦,还要运气。

富县最大的石泓寺石窟没进得去……实属那次旅行最大的遗憾。

石泓寺石窟
因为富县有不少石窟都建在崖壁上,爬的时候还真的是惊心动魄。

对我这种恐高患者来说太折磨了。

但想想要是这次不爬,说不定一辈子也不会来第二次。

只能咬牙上了。

就靠两个不太稳的梯子上去
上去之后还是值得的。发现了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 年)的题记。

虽然佛像已经被村民们涂上了颜料,变得庸俗不堪。但依旧能看出那番古意。

这种破坏式修缮希望永远不要再有了。

政和七年十月初七日。看署名,这个窟也是刚刚提到的介氏一家的作品。
至于延安市区,最显眼的就是清凉山万佛洞石窟。这里还是新华书店的发祥地。没错,当年他们直接在石窟里面办公的。

爱看题记的我,也在这大饱眼福。

一位杭州游人在这出资刻的五尊菩萨

宋神宗元丰年间,来自汴京的客人

能看到这的朋友,我想也不是寻常人,应该和我一样,都是对历史有着由衷的热爱。

虽然俗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但走访这些古迹,不能用光用辛苦形容,很多问题你是无法克服的。

最简单的,到了之后,发现文保部门把石窟封了。

又或者,找当地司机绕了一大圈,才发现早就没有路能通到那了。

愿不愿意风餐露宿,去靠近当年的风云变幻,每个人的考量都不同。

树杈会划伤你的衣服和皮肤,攀岩时候的沙石也会磨破你的手。

至于在崖壁上穿行,又怎么可能没有失足的风险呢?

不用硬要模仿别人。时间、运气,这些都不是简单地想要模仿就能拥有的。

每次去这些地方探索,我都要查访古圈子的前辈们的游记,看一堆又一堆的论文。

不做好充足的准备,一次找到你想看的东西,就真的此生不再相会了。

为何到了隋突然就变得无比强盛?

作者 / 喻以流年
读史读到北周消灭北齐,宇文邕进入邺城的那一刻,会突然有豁然开朗之感:中国大地的重归一统,已经势不可挡,水到渠成。

虽然自西晋末年的战乱以来,这已经是北中国的第三次统一,但这一次,你能感觉到,一切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为什么?

因为这已经不再是幸存者偏差,而是历史的必然。

四百年的时间,已经改变了太多事情。

两晋南北朝的分裂,其实可以从汉末黄巾之乱开始计算,而非西晋末年——这么说当然是不太准确的,因为中间实际上有过二十多年的统一。

但之所以如此表述,是因为后世几百年的分裂过程,其肇因在汉末几乎已经全部出现。而后来几百年的分裂,基本上是在战乱中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

黄仁宇先生把中华的统一王朝分为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的帝国,都有不同的治理模式,存在不同的社会结构,也都要面对不同的困境。

秦汉为第一帝国。当中华帝国延续到汉末,国家的统治能力已经无法维持其庞大的统治,矛盾的爆发不可避免。

问题何在?简而言之就是两条:人口滋生,士族坐大。

人口滋生后,必然伴随人多地少,竞争加剧。这所导致的国家动乱,在前现代社会基本上是“不治之症”,几乎只能通过战乱或者瘟疫来解决——这也就是黄巾之乱的起因(相关延伸:黄巾起义:人从众的力量)

此后,士族坐大所引起的地方离心力,被黄巾之乱后的战乱加速放大。

东汉末年的军阀,几乎都有地方士族背景。而东汉末年所谓的群雄争霸,正是在地方士族势力急剧膨胀,朝廷统治失序后出现的。(相关延伸:东汉末年分三国)

此外,由于第一帝国崩溃,塞外胡人进入中原,这又引发了胡汉融合的问题——胡人进入汉地,这也是从汉末开始的。

第一帝国的崩溃,因为人口滋生而引发,在叠加士族坐大、胡汉问题后,终于变得难以收场。

本来,西晋的统一是一个很好的契机。经过三国长达近百年的战乱,人口锐减,人口问题已经基本解决。

此后,如果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那么士族坐大的离心因素可能并不会有多大破坏作用。

但偏偏,因为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华夏大地重燃战火,塞外胡人趁机进入中原。

原来的小毛病,真正变成了大问题。

相关延伸:
八王之乱:血腥的王权残杀

匈奴人刘渊:一个人的一小步

胡人进入中原以后,若单纯以军事能力论(既有部落组织形式的优势,又有骑兵对步兵的碾压),汉人根本不是对手。因此,我们看到的表象是,自西晋灭亡以后,北方几乎都是胡人建立的政权。

但胡人政权的寿命,往往并不长久。

占领一个国家和治理一个国家,之间差别极大:胡人能靠军事征服汉地政权,但却没有办法统治汉地。而且,建立王朝以后,胡人对于国家权力的运用也并不熟稔。

因此,胡人政权往往会在第一代军事强人逝去后迅速崩溃——在这方面,后赵可以算是典型。石勒以奴隶出身,几乎统一了整个北方。但在他死后不到二十年,后赵即已亡国。(相关延伸:奴隶皇帝石勒:这就是历史的进程)

直到苻坚出现。

苻坚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胡人君主,而更像一个汉人皇帝。他熟悉儒家经典,终身坚守仁义,试图在已经战乱了近六十年的北方大地重新恢复秩序。

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如果分析苻坚失败的原因,我们不难看出其中问题所在:苻坚开出的药方,治不了当时的病。面对着北方民族之间的混战,苻坚指望用自己的仁政,来建立一个超越种族的国家。

但事实上,他的权力,是架设在军事征服之上的。

因此一旦淝水失败,帝国便迅速崩。

在这一点上,我们只要对比赤壁之战,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赤壁之战失败后,曹操实力大损,但北方依然在其统治之下。

苻坚则不同,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胡人身份,但事实上,他的国家最终依靠的,还是他自己的族人。当氐族精锐在淝水之战前线全军覆没,族人又已经被散于四方,苻坚根本就无力可借。

到这里,逻辑已经打了一个死结:一方面,苻坚希望建立起一个超越种族的国家;另一方面,他所依靠的实力又都基于种族。苻坚想要用自己的仁政就消弭掉民族之间的差距,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是解决胡汉融合问题的第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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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之败:仁者并不无敌

淝水之战后,北方再次陷入分裂。此后五十多年间,鲜卑拓跋氏凭借强大的武力以及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拓跋焘,重新统一北方。

而拓跋氏在基本结束对外战争以后,就开始着手解决国家正常化的问题——其间种种举措,以及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都可以被归纳为广义上的“太和改制”。

从拓跋焘统一北方,到孝文帝元宏进行汉化改革,期间六十多年。在北魏时期,北方的世家大族已经开始与胡人政权合作——这在此前的胡人政权中,是比较罕见的。当初,即便以苻坚的的宽仁,前秦朝廷中也几乎没有士族人物。

站在北方士族的角度上,这种转变可以理解。胡人以中原为战场,失败的一方固然惨烈,但士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样遭受刀兵之祸。因此,与其坐观成败,还不如寻求与胡人政权合作。通过改变胡人,未尝不能重建秩序——一种士族阶层所希望的秩序。

这种合作,带来的变化缓慢却也明显:胡人政权的统治,开始脱离简单的征服 / 掠夺模式,慢慢变得像一个正常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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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给公务员发工资的 ZF,怎么运转?

与狼共舞:改革者与既得利益者的妥协

层次递进之后,太和改制终于迎来高潮:孝文帝的汉化改革。

孝文帝的改革,核心在于“汉化”。其逻辑是:既然鲜卑人已经统治中原腹地近百年,接受华夏文化,那么,实行汉制有何不可?

从西晋末年至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两百年。胡汉之间,早就不是此前血海深仇不够戴天的那种状态。经过这么多年的厮杀,汉人已经接受了不可能再把胡人赶出去的现实,胡人也开始学会尊重和接受汉人旧有的文化。

既如此,那么胡汉一家,岂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相关延伸:
北魏汉化改革:

(一)云州远秋月,洛上开龙门

(二)一场民族认同的伟大征途

(三)军事,永远是政治的延续

但孝文帝的改革,最终还是失败了。

孝文帝因为早逝而未竞全功,这固然是一个方面因素。但同时,也是因内政、军事方面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才最终葬送了北魏在胡汉融合上的努力。

这是解决胡汉融合问题的第二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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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政治强人时代:衰二代的急转直下

后宫群像:被历史困住的“她”

六镇之乱:兵变与内卷

在南北朝分裂时期的两次融合努力中,我们都看到了这样的现象:一个看上去很有希望的进程,因为一些意外因素的打乱而急转直下,以至于无法挽救。

前秦淝水之战的崩溃如是,孝文帝的早逝亦如是。

虽说历史不能如果,但我们不妨来提供一个可能的解释:

不管是在前秦,还是在北魏,北方的民族融合过程,都是在人为提速的。前秦时期,民族畛域之分尚在,苻坚强行以仁政消除,效果不彰。而至于北魏,即便拓跋氏的汉化努力已经卓有成效,但在施行汉化改革以后,旧有的胡人军事模式也随之消失,北魏的军事优势不再。

也就是说,孝文帝的汉化,其实是单一维度的汉化。

孝文帝借助两百年来的胡汉融合之势,试图以国家的力量,强行消除胡汉之间的隔阂。这种努力,应该是成功的,但同时,北魏也丢掉了胡人既有的部落形式下的军事优势。

随着孝文帝早逝,后继无人,之后的宣武帝和胡太后又没能够找到合适的武力输出模式,以武力强盛立国的北魏,最终竟然因为缺乏军事实力而逐渐衰落,最终灭亡。

以北魏末年的军事实力,我们甚至可以这么假设:即便它能攻灭南朝,统一中国,但面对着柔然的军事压力,它也不可能持久。

看上去,北魏是解决了民族融合的问题,但这是以放弃武力输出为前提的。因此只能说,问题只是暂时被掩盖了,而非被解决了。此时一旦外部的约束作用失去,民族问题就会重新爆发出来。

北魏的灭亡,肇始于六镇之乱。而在六镇之乱几年后,北方又回到了双雄并峙的局面:高氏政权了占据北中国的东部,而西部则为宇文氏所有。

高氏和宇文氏的共同点,是双方都是鲜卑人——当然,宇文氏可能要更纯粹一点,高氏是鲜卑化的汉人。

什么叫鲜卑化的汉人?就是说,高欢的血统虽然是汉人血统,但他的整个成长环境,却是在鲜卑人的群体中。以我们如今的民族观念,高欢无疑是汉人,但在当时,高欢则是鲜卑人。

高欢与宇文泰同时都依靠了鲜卑人的武力——六镇之乱的残余势力,只不过高欢得到了大部分,宇文泰则只分到一小部分。借着这些实力,两人平分北中国。

但在此后的历史中,双方走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路。宇文氏无意中蹚出的一条道,真正解决了困扰北中国几百年的民族问题。

府兵制。

因为之前已经专门对府兵制进行过详细介绍,所以此处就不再赘述了。而府兵制的结果,是最终解决了困扰北方多年的胡汉问题:在府兵制下,既消除了胡汉之间的隔阂问题,又保持了强大的武力输出。

相关延伸:
府兵制:靡革匪因,靡故匪新

此外,几百年的战乱,还带来了另一个后果:地方离心主义的彻底破产。

自汉末以来,地方大族囿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不愿意接受更远更大的中央朝廷的统治。但经过几百年的战乱,地方士族认识到,只有统一的中原王朝,才有凝聚实力、抵抗塞外胡人的能力。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对世家大族而言,与能够输出武力的统一政权合作,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自北周进行府兵制改革,关陇集团成型以后,直至隋唐,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关东士族愿意与本是胡人的朝廷勋贵联姻——要知道,放在几百年以前,让士族与胡人通婚,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世家大族已经只有几百年的寿命,但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过离心倾向。

至此,汉末以来第一帝国积累的种种问题,终于全部被消除。

相关延伸:
苏绰六条:水磨的功夫

注:以上回答没有提及文化问题,这部分等以后公号写到了再补吧……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有一个“历史三峡”的比喻,他认为: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的转型就像舟行三峡,虽经惊涛骇浪,毕竟一路向前。而等到船出西陵峡之后,前方便是万里坦途,必将大放异彩。

这个比喻用在南北朝时期,也颇为恰当。

中华第一帝国在延续了几百年的生命后,积累了种种矛盾与问题。这些问题,最终导致第一帝国走向崩溃。随后,中国经历了四百年的艰难转型,才终于逐个解决问题,找到出路。

四百年来,一代代的才智卓绝之辈殚精竭虑,在各自的时代奋力搏击。若以某个具体的时间点来看,他们为的是自己的一家一姓,甚至颇有私心作祟。但是,当以百年的历史维度来看,正是这每一个人走出的一小步,最终变成了大前进。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这是一份很长的名单:

但宇文邕不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应该是杨坚。

ps,不要再问我谁谁谁为什么不在名单上了,单纯就因为作图的那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困了……你们想加谁就可以,写在留言区就好……
他们每一个人在舞台上大放异彩时,都设想过自己能完成这不世伟业,但最终,幸运并没有降临。可当以四百年的目光来看,他们每个人,都把历史的进程往前推了一小步。

成功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回答完毕。

以上,节选自:成功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西夏到底是个什么王朝啊?

知乎链接

作者 / 星球研究所
这是一个,神秘的、长期被人忽视的王朝。

它立国近 200 年,在海拔 2000 余米的贺兰山下留下了9 座塔型巨冢。

西夏陵,摄影师@刘杰
在绵延千里的阿拉善荒漠中,留下了一座快要被流沙吞噬的黑水城遗址。

航拍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可以看到流沙已经埋没部分城址;它并非全是西夏遗存,元代亦有增修,摄影师@卢文
还在著名的敦煌莫高窟、瓜州榆林窟等地,留下了百余处精美洞窟。

敦煌莫高窟,敦煌莫高窟中有 80 余个洞窟,在西夏时期被增修和开凿,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它与宋辽(金)共同开创了中国第二个三国时代,却被官修正史所忽略。它的所有遗产都饱经摧残,无数次风雨、无数次兵燹、无数次盗掘,能保存至今实属万幸。

西夏壁画残片,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它就是西夏。

如果没有西夏,很可能不会有今天的银川,也不会有今天的「宁夏」之名。

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王朝?

01 戎马立国

时光流转回一千多年前。

在青藏高原东部的广阔天地之中,有一群党项人以血缘凝聚为部落,放牧为生。

然而西边吐蕃崛起,双方不断争斗,一些弱小而不甘臣服的党项部落选择接受唐王朝的庇护,向东迁徙。拓跋部作为党项的一支,东迁至夏州(今陕西靖边)一带休养生息。

唐朝末年,该部首领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受封夏国公,赐姓李,在乱世之中割据一方。

统万城遗址,始建于南北朝时期的统万城,为唐代党项人的重要据点,摄影师@任世明

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宋朝建立,志在统一,渴望收回夏州等地。不甘认命的党项人起兵反宋,与宋朝敌对的辽朝,利用党项牵制、分散宋朝的兵力,党项则在两个大国的对抗中扩张领土。

他们向西夺取灵州(今宁夏吴忠市),并以此为跳板攻占河西走廊,实力大涨。

西夏扩张建立过程示意,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祁连山上融化的冰雪,滋养着河西走廊上的大片绿洲,黄河则滋养出肥沃的河套平原,是为党项人「强兵足食之本」。

▼请横屏观看

山丹军马场,位于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至今仍为亚洲最大的军马基地,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以此为根基,公元 1038 年 10 月 11 日,党项族首领李元昊称帝立国,国号「大夏」,史称「西夏」,从此与北宋、辽三国鼎立。

西夏与宋辽疆域示意,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这是一个极为重视武备的国度。全国被分为十余个监军司,都城兴庆府(今银川)位于贺兰山与黄河之间,以高山大河为天险,再加上各大监军司环绕四周,可谓易守难攻。

▼请横屏观看

西夏部分监军司分布图,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著名的黑水城遗址,其实是西夏的监军司之一。它在阿拉善的荒漠戈壁中挺立,因在黑水之畔而得名,守卫着西夏的北部边疆。

▼请横屏观看

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摄影师@卢文
男性全民皆兵的军事制度,为镇守国土提供坚实的保障,部分女性则担任「麻魁」「寨妇」等军职,主要负责后勤工作。

西夏石雕力士文支座,为圆雕女性人像,出土的同类支座上刻有西夏文,汉译为「文支座」,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河西走廊等繁茂的牧区为兵丁提供优良的战马,组成大量骑兵。其中最具战斗力的骑兵被称为「铁鹞(yào)子」,鹞子为一种善于捕猎的猛禽,「铁鹞子」很有可能是装备重甲的骑兵,既有骑兵之迅捷,又有重甲的坚不可摧。

在史籍的记载中,西夏「铁鹞子」曾多次重创宋朝军队,令宋军几乎无可奈何。

黑水城西夏武士像,此图属于佛教绘画,非实际西夏军官形象,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铁鹞子」的重甲很可能由当时非常先进的锻铁技术制成,在榆林窟的西夏壁画中我们看到了这一幕——

工匠以双扇风箱维持炼炉高温,再通过冷水剧烈降温,反复淬炼、锻打铁器。

西夏锻铁壁画,榆林窟第 3 窟,摄影师@孙志军,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这种「核心技术」被大量应用于军事,还制造出著名的夏国剑。

史籍记载北宋文学家苏轼见到夏国剑时,曾专门赋诗赞美,连宋朝的皇帝也会随身佩带。

严重锈蚀的夏国剑,摄影师@风沉郁,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除此之外,西夏还利用占据一部分青藏高原的优势,大量使用牦牛角制作强劲的弩,即「神臂弓」。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称赞道:「射三百步,能洞重札……最为利器」(引自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

在这样强大的武备支撑下,西夏的版图号称「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引自清人吴广成的《西夏书事》,为大致范围,并非精确范围)。

然而,这片来之不易的土地除了拥有河西走廊、河套平原等沃野良田,大部分地区气候干旱,广布沙漠和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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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地形与自然分区,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据不完全统计,西夏正式建国前的 79 年里,共发生旱灾 20 次,平均约 4 年一次。建国之后公元 1042 年、1073 年、1085 年、1089 年、1110 年、1176 年、1223 年等多个年份,均发生由自然灾害引发的严重饥荒。

用于烹饪粮食的西夏炊具等日常生活用品,摄影师@风沉郁,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频繁的灾害饥荒成为西夏对外发动战争掠夺物资的原因之一。

在西夏的战争打击下,北宋接连战败,著名将领范仲淹在边关赋诗抒怀,排解胸中的苦闷:「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引自《渔家傲·秋思》,范仲淹当时是北宋对夏防御的主要将领之一)。

西夏石马,西夏以骑兵威慑宋朝,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但是长期的征战也让西夏逐渐认清了形势。

西夏人口有限,即便全民皆兵,也只有约 50 万兵力,而宋朝的常备军便有约 120 万人,西夏根本无力对宋进行长期战争。

更可怕的是,连年的战争,不但让宋军逐渐找到应对的策略,还让西夏锐气渐消,国内怨声四起。

宋代弩机,弩机出土所在地宁夏固原,是宋朝对西夏作战的军事重镇,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最终双方迫于形势订立和盟,西夏对宋称臣,宋则对西夏「赏赐」重金。

就这样,西夏以戎马立国,在取得一定的稳定态势后,开始走上另一条强国之路。

02 强国之路

这条强国之路,便是向各方学习富国安民的先进经验。

西夏向宋朝学习文教,它一次又一次遣送使团,引入《仪天具注历》《崇天历》等汉文历法,以及《诗》《书》《周礼》等文化典籍。

西夏文草书《孙子兵法》局部,图片源自@wikipedia,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站在中原文化的肩膀上,西夏编纂了一套囊括 20 卷 1461 条的系统性国家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律令以儒家思想指导、规范国家秩序及百姓生活。

随着儒风日盛,西夏还进一步设立国学,蕃学、汉学、各州县学校等形成儒学教育系统,为国家提供高素质人才。

西夏贵族像,服饰打扮与宋朝士大夫相近,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人才培养之外,西夏的经济构成也有较大变化,原本以畜牧业为主的西夏,主动学习中原的农耕技术与制度。

农人辛勤耕作,在西夏境内垦田约 200 万亩,再加上政府专门设置的仓储系统,大大提高了国家对于旱灾、饥荒等毁灭性打击的抵御能力。

上文中的垦田数据,出自《西夏经济史》,为估算数据,图为西夏壁画牛耕图与踏碓图,踏碓的意思是踩踏杵杆一端使杵头起落,锤捣谷物,脱去谷物的壳,摄影师@孙志军,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农业生产的相关基础设施也逐渐得到重视。

西夏境内前代留下的秦渠、汉延渠、唐徕渠等灌溉农田的水渠,由朝廷组织疏浚整修。为了灌溉贺兰山东麓一带的耕地,国君李元昊还抽调壮丁开凿新的水渠,后世称为「昊王渠」。

这些水利工程对银川平原的农业生产促进极大。

时至今日,银川周边产的大米仍然是西北地区的重要粮食来源之一,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在大片的黄沙之中,兴庆府犹如一片树叶格外令人瞩目。

黄河及其引流的众多水渠犹如叶脉之于叶片,滋养着大片绿色的田野。

宁夏主要引黄古灌渠,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而作为国都的兴庆府,参照中原都城的建设规范,其中排布的中书省、尚书省等政府机关是借鉴了中原三省六部制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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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府城示意图,参照宁夏博物馆的兴庆府示意图,非实际考古发掘的结果,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其城门的名称仿照唐宋都城,以「光化」「南薰」等命名。今日银川市内的「光化门」「南薰门」便渊源于此。

今日的银川市南熏门,为近现代的产物,图片源自@汇图网
正如宋朝大臣富弼所概括的那样:「(西夏)仿中国官署,任中国贤才,读中国书籍,用中国车属,行中国法令」(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此处的「中国」指中原王朝)。

西夏对中原文化一边取其精华,一边着力打造属于党项的特色文化。

西夏开国之君李元昊颁布了一系列政策,包括要求全国「秃发」,以党项的「藩礼」取代汉礼,强化西夏的民族特征。

西夏画卷局部,下图中的党项人已经「秃发」,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他还命令大臣野利仁荣在汉字的结构和笔画基础上创立西夏文字,并向全国推行,强调西夏文化可与宋辽平起平坐。

西夏文部分结构特征,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为了推广西夏文字,西夏还公开发行专门的夏汉双语词典《番汉合时掌中珠》,是西夏人与汉人学习对方语言的工具书。

经过强力的推广西夏文在创制后的较短时间内便在全国通行,文书、律令、史籍、碑刻、佛经等都大量采用西夏文,仅后来俄国人在黑水城遗址带走的西夏文文献,就多达 15 万面。

西夏文草书长卷,全卷约 7300 多字,是现存最长的卷式西夏文文书,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如若说戎马与战争是西夏立国的土壤与基石,斗争、学习与再创造更让其深深扎根,积蓄养分。

独特的西夏文化就如同荒漠上开出的花朵,格外珍稀、格外绚烂。

03 文明之花

在西夏建国之前,佛教便在丝路沿线留下敦煌莫高窟等丰富的遗存。

西夏帝王以「不儿罕」(意为佛)自称,将自己当做佛在人世间的化身,以宣扬其权力的正统性。

对于西夏帝王的「不儿罕」自称,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文中采用中国社会科学院彭向前研究员的观点,图为敦煌壁画,西夏王供养像,摄影师@孙志军
西夏历代君主都大力推行佛教文化,官员要拜佛、百姓要礼佛,几乎全民供养信奉。

相较于普通平民,僧人,尤其是吐蕃僧人在西夏地位极高,即便犯罪也可减免刑罚。

朝廷还专门为僧人设计了一套封号体系,包括帝师、国师、上师等,其中帝师为最高封号,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次开创。

西夏《上师图》唐卡,图中的上师神态安详,施说法印,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众多的职业僧侣导致西夏境内塔寺林立,不论是汉传佛教建筑,还是藏传佛教建筑,在西夏均有分布,并形成了多个佛教中心。

西夏主要佛教建筑分布,分为兴庆府—贺兰山中心、甘州—凉州中心、敦煌—安西中心以及黑水城中心,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由 108 座藏传佛教宝塔组成的青铜峡一百零八塔屹立在黄河青铜峡峡口,塔群随着山势呈阶梯向上,寓意佛教莲花藏世界。

青铜峡一百零八塔,摄影师@风沉郁
传承中原官式建筑形制,布局呈长方形的甘州卧佛寺(今张掖大佛寺),供奉一尊木胎泥塑大卧佛,身长 34.5 米、肩宽 7.5 米,为我国现存最大的室内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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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掖大佛寺卧佛像,基本上仍是西夏时物,摄影师@万贲
还有宏佛塔、承天寺塔、安庆寺永寿塔、拜寺沟方塔、拜寺沟口双塔等,也都是西夏遗物,或在西夏时期始建。

拜寺口双塔,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此外,敦煌莫高窟中有 80 余个洞窟在西夏时期被增修和开凿。

敦煌莫高窟中的西夏洞窟,摄影师@孙志军
世界现存唯一一件泥塑双头佛,也是西夏时期的作品。

黑水城出土罕见的双头佛,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
佛祖身边的妙音鸟(迦陵频伽)也「飞上」屋顶,在西夏工匠的巧手下化作建筑构件。

迦陵频伽,在佛教中是为佛祖身边的「妙音鸟」,其形象被西夏人用作屋顶的构件,摄影师@柳叶氘
西夏众多的职业僧人,更是极大地推动了西夏文佛经的翻译事业。

相较于中原耗费近千年才译出《大藏经》6000 多卷,西夏仅仅 53 年便译出 3579 卷佛经,仅以译经速度而言,此实为我国译经史上的创举。

西夏文《金光明最胜王经》,图片源自@wikipedia,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中原传来的活字印刷术也被用于印制佛经。

世界上现存最早的泥活字印刷品与木活字印刷品,分别是西夏文的《维摩诘所说经》与《吉祥遍至口和本续》,均为佛教经典。

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和本续》,现存最早的木活字印刷品,印刷时间不晚于 12 世纪下半叶,图片源自@视觉中国,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在佛教文化、中原文化、北方游牧文化、青藏高原文化等等多方文化的交汇、碰撞之下,西夏内部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融合与质变,形成了独属于西夏的文化。埋葬历代西夏帝王的西夏陵便是其中典型。

以开国皇帝李元昊的陵墓为例,其承袭唐宋陵墓的建制传统,内城的中轴线稍偏西侧,可能基于党项族中间为「鬼神之位」的观念。

对于 L3 陵墓是否为李元昊的陵墓,目前学术界还有争议,有待进一步研究,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转角之处的圆形三出阙在中原汉阙的形制基础上,又加之吐蕃与回鹘的风格,是为珍贵的孤品。

圆形三出阙复原图,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建筑构件的烧制方法及形制则源自中原,其上装饰的狮面纹与莲花纹源自佛教。

狮面纹瓦当和莲花纹滴水,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陵园的主要建筑巨型陵塔可能是依据佛教思想而建,因形似椎体,曾被称为「东方金字塔」。

这是中华历代帝王陵墓之中独一无二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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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3 陵墓复原图,摄影师@刘杰

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陵塔使用秦汉之后,便少有使用的夯土高台,其夯土工程约占 50%,砖瓦工程约占 35%,木作、石作等约占 15%。

陵塔结构复原图,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西夏陵以夯土建筑巨型的体量,与身后广大的贺兰山在气势上相互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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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陵,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在建筑之外,西夏壁画也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大量使用石绿打底,使画面呈现别具一格的冷色调,即为「绿壁画」。

西夏壁画残片,出土于黑水城,图片源自@俄罗斯冬宫博物馆,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日常所用的水囊融入中原的烧瓷、剔刻工艺以及党项皮革缝制的样式,升级为瓷扁壶,其腹侧置双耳以便随身携挎,或挂于马背、驼背之上。

西夏剔刻花四系扁壶,图片源自@汇图网,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西夏民众的衣着服饰,经由中原印染、纺织工艺的改善变得更为精美华丽。

西夏印花绢,为童子戏花的图案,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鞋面上也多有设计,包括绣花、绣鸟等。

西夏绣花鞋复原品,图片源自@汇图网,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还有西夏的金饰、

葡萄纹金牌饰牌,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石刻、

西夏石狗,图片源自@汇图网,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木雕、

西夏彩绘描金木桌,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绢花、

西夏彩绘木雕花瓶及绢花,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青铜器等制作工艺,都或多或少受到不同文化的影响,也都达到了较为高超的水准。

西夏鎏金铜牛,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正是这些珍贵的文物、遗存,让我们得以窥见这辉煌而多元的西夏文化。

04 宁夏!宁夏!

即便创造了绚烂的文化,西夏最终仍在战争中消亡。

在其存在的 189 年时间中,有 142 年都发生过战争,占比高达 75%以上。

西夏前期对宋激战,而后女真兴起,辽国、北宋先后被灭,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西夏又在金国与蒙古之间求生。

上文战争年份数据出自《西夏战史》的西夏战事年表,图为西夏文敕燃马牌,「敕燃马牌」意为「敕令驿马昼夜急驶」,是紧急文书、命令等公文传递通行的标识物,常用于军队中十万火急的军令传达,摄影师@柳叶氘,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可惜,蒙古想要的不是依附,而是彻彻底底的征服。

公元 1226 年,成吉思汗出征西夏,以其赫赫威名逼降了黑水城,之后蒙夏双方于冻结的黄河决战,战死的将士陈尸于冰面,鲜血喷溅如绽放自幽冥的花朵。

不仅战争过程极为惨烈,成吉思汗本人亦在征讨西夏的过程中病逝。

蒙古侵夏路线示意,制图@陈志浩 / 星球研究所
蒙古得胜之后,西夏宗室或遭屠戮,或流散四方,西夏帝陵遭到严重损毁,众多西夏文书化为灰烬,在元代编修前代史书时,有辽史、金史、宋史,唯独没有西夏史。

西夏亡国之后,西夏佛像无人维护,高温之下眼珠黑色釉料熔化流出,犹如「泪痕」,诸多佛像都是如此,堪称「诸佛泪流」,图片源自@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制图@汉青 / 星球研究所
西夏因战而兴、因战而亡,也许是为了平息此地多年战乱,也许是为了释怀鲜血与仇恨,元朝取「夏地安宁」之意、设「宁夏路」,始有「宁夏」之名。

亡国之后,西夏的遗民依然在生活。他们可能迁入四川、安徽、山东、河南、河北、西藏、青海、甘肃、云南等地,融入芸芸众生。

有学者认为裕固族继承了党项、回鹘与蒙古的血统,下图为裕固族民歌非遗传承人白金花,摄影师@吴玮
西夏的影响依然在继续,可以认为藏传佛教的覆钵式塔(俗称白塔),是通过西夏才传入中原,效法西夏宫廷。

以佛教高僧为帝师的蒙古,从开国的忽必烈到末代的元顺帝,无论哪一任帝王都离不开帝师。

五台山白塔,摄影师@翟东润
如今,在贺兰山脚下,西夏陵依然屹立。

宁夏西夏陵,摄影师@佐蚂
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在流沙侵袭之下,依然顽强地矗立。

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下图中的城角与佛塔均非西夏时期的原物,而为元代扩建、修缮的,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在青铜峡牛首山,一百零八座宝塔,依然犹如在岩体上生长而成。

青铜峡一百零八塔,其面向黄河,与广阔山脉融为一体,摄影师@风沉郁
在敦煌莫高窟中,80 余个洞窟依然记录着西夏人的精神世界。

西夏时期创建的瓜州榆林窟第 3 窟,摄影师@孙志军
在宁夏、甘肃、陕西、青海,还有 100 余处城池遗址留存至今,诉说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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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银川全图,昔日西夏兴庆府,摄影师@陈剑峰
诚然,中国正史之中没有《西夏史》,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中没有党项族。

然而,作为真实存在过的民族政权,西夏的后裔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与我们共休戚、共荣辱。

西夏的故事,既消散在漫天黄沙之中,与西北的天地融为一体,也传唱在放牧的民歌里,至今依然在大地上回响,悲怆又苍凉。

黄河在香山与腾格里沙漠之间穿行,西夏的故事曾在这里上演,摄影师@陈剑峰
全文完,感谢阅读。

本文创作团队

撰文:灵均
图片:御寒
地图:陈志浩
设计:汉青
审校:撸书猫、丁佳昕、郑艺
专家审校: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 史金波先生
参考文献:

[1]陈育宁、汤晓芳、雷润泽著. 西夏建筑研究[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
[2]杨蕤. 西夏地理研究[M]. 人民出版社, 2008.
[3]史金波. 西夏社会[M].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
[4]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银川西夏陵区管理处. 西夏三号陵[M]. 北京:科学出版社, 2007.
[5]杜建录. 西夏经济史[M].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2.
[6]王天顺.西夏战史[M]. 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
星球研究所著典藏级国民地理书——《这里是中国 2》现已上市,点击下方链接即可优惠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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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兽爷丨感觉身体被掏空

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座机场是北京的南苑机场,第二座机场,是在云南。

1922年,云南都督兼民政部长唐继尧聘请旅美华侨到云南组建空军,并修建了中国第二个机场:

昆明巫家坝机场。

为建设这些基础工程,云南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1926年,唐继尧命令云南富滇银行增发纸币3860万,省政府借用2940万,云南因此币值暴跌,百元纸币仅换银元四十左右。唐继尧又命令强发地方公债,盐税、锡税等各类税费一律加倍征收。

随后云南爆发金融动乱,财政濒临崩溃。1927年,唐继尧落魄下台,省议会向省务委员会提出咨文,痛陈唐的无道:

自唐….回滇主政,至本年二月六日政变之日止,云南财政预决算无账可查者达九千余万元。

对于唐继尧的评价,主流观点是“反动军阀”。但云南人至今感念唐继尧——他为云南打下了一份厚厚的家底。

他支持政府以以发行股票的方式集资,用七年时间,建成了连同滇越铁路的碧石铁路,云南锡业从此在国际市场一跃而起,一年便贡献锡税150多万,大概是四分之一的财政收入。

也是在唐继尧的主持下,云南修建了积善村、明波村水电站,提灌了七八万亩滇池附近农田。随后又修了西南第一家自来水厂、搭了无线电。

那个引起云南财政危机的巫家坝机场,在抗日战争爆发后,作为著名的驼峰航线的终点,成了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为抗战输送了大量物资。哪怕是新中国成立后,也是最重要的国际口岸机场。

1

前几天,《昆明城投专业会议纪要》流传甚广,让地方债的问题,再一次曝光在大家面前。有关部门很快辟谣了,但还是有人想起恒大的那封求救信。

引起这次对话的,是昆明城投的债务压顶——下半年有200多亿债务到期,财政鸭梨山大。

火成这样,昆明的家底是瞒不住了。企业预警通的数据说,到2022年末,昆明城投平台的有息负债3577亿,昆明市仅城投债务的债务率就高达550%。这个债务率的分母,是昆明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和政府性基金收入。

这两个收入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收入,税收和土地出让收入。2022年,昆明全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505亿,完成年初预算的七成。这个数字先放一边,因为比2019年也就少了一百亿出头。

和很多省会一样,昆明极度依赖土地财政。但2022年,全市政府性基金收入居然只有146亿。2021年昆明的政府性基金收入是451,再前一年是737亿,2019年甚至近千亿。

千亿收入变成了一百多亿,搁谁谁都受不了。

表面上看,收入大幅下降没给昆明多大影响,毕竟没钱省着点花,总能收支平衡。比如去年的政府性基金预算收入太低,只完成了年初预算的27%,昆明就很快调整了预算,立刻变成了完成调整后预算的104%。

但根本问题并不在这。

昆明市财政局的数据显示,到2022年底昆明政府债务余额为2231亿。粤开证券说,昆明虽然债务余额位列全省第一,可经济体量也大,负债率只有30%。但如果加上融资平台的有息负债,广义负债率立刻升到81%:

位列全省第一。

开发商负债率到了70%,可是要被三条红线捆到窒息的。

去年秋天,全国各地城投都开始出手托底土地市场。但兽爷看了下昆明的土地市场,发现城投也没怎么托底。

他们应该没有什么能力托底。

2

读懂昆明城投,或许可以从唐继尧修的巫家坝机场说起。

2012年,昆明新的主力机场——长水机场投入使用。将近百年历史的巫家坝机场退出历史舞台。

长水机场总投资230亿,其中160亿是借来的,利息也不低。昆明很快发现,长水机场运行一年,政府就要亏损近20亿。

他们想了个办法:

把老机场的土地变卖了还债。

巫家坝机场搬迁后,腾挪出昆明主城区最大一块土地。当时昆明每亩地平均出让价格大约500万,巫家坝机场总占地面积有4300亩,估算能卖个二三百亿,解决债务问题是小意思。

想把土地卖出高价,就需要包装一下。专家出了很多主意,云南财经大学的专家说,巫家坝机场附近要建一个国贸城,南博会将永久落户,地价会更高。还有规划专家大手一挥:

巫家坝片区今后将规划建设为城市副中心。

经过多年讨论和修改,2017年9月,巫家坝详细规划终于出台了,这是一份厚厚的昆明梦。这块土地上将有13个轨道交通点,有四条地铁,要有400米以上的地标建筑,以及5000亩的中央公园。

教育必不可少,这里将有4个高中、5个初中、11个小学、28个幼儿园。规划越来越大,巫家坝地块被扩大到极致:

规划总占地面积1091公顷,16000多亩。

这是几乎四倍于老巫家坝机场的土地。

很快,开发商们来了。经过包装,土地果然升值了。第一批14宗商住用地被整合为4个打包地块,被保利、中交、中铁建等拿下,成交总额70亿。算下来,每亩地都能卖一千三四百万。

后来,万科、绿地、宝能、招商也来到了巫家坝。2021年,招商蛇口以8.4亿总价、1.3万的楼面价,拿下了巫家坝地王地块,将昆明梦推到了极致。

巫家坝的很多住宅项目,售价已经超过了两万,老地王中铁建西派国樾,单价已经卖到了两万六。

但八年过去了,规划中的学校、道路、公园兑现寥寥,现在巫家坝看上去还是一片大工地。有市民在政府留言板询问:

请问巫家坝作为昆明城市副中心这一规划是否会发生变化?

昆明官方很详细地回答了这条问题,五条主干道和18条支次路网,中央公园分为5个标段……

总之,都还在建设。

昆明城投不仅负责巫家坝核心区的土地一级开发,还参与道路、学校等基础设施建设。昆明城投近千条的招投标记录里,涉及巫家坝的工程项目几乎占了一半。

他们有点撑不住了。比如巫家坝投建的第一个学校——26号地块学校,自去年封顶后停工,把家长们急的团团转。

今年四月,在新的土地出让中补充了条件,必须投资建设巫家坝26号地块学校,然后无偿移交区政府。

3

锐理房地产市场监控系统显示,今年前四个月,昆明有3个月一块地也没卖出去。但昆明财政局的数据显示,土地出让收入还是有28.8亿。

其中有块地,是滇投一级开发后卖出去的。那份网上流传的纪要说,不仅城投债务很高,滇投也在风险边缘。

官方介绍里说,滇投是昆明市滇池污染治理投融资平台,承担着为滇池治理项目融资、投资及建设、管理的任务。说白了,它就是一家水污染处理企业,通过治理滇池的污染,为昆明市创造土地。

毕竟滇池边的地,可能是昆明最好卖的。

最近几年,这家水污染治理企业借钱越来越多,2021年,滇池投资发了82亿元的债:

是交投的两倍,和轨交公司差不多。

但昆明市场却在急转直下,2022年昆明市主城成交新房约4万套,比前一年少了大约1.5万套,比2020年少了2.7万套。

销售数量下降,使昆明积攒了大量库存,有人统计说,2022年底昆明积压了两年库存的住宅,8年库存的办公,商业去化周期更是高达:

17年。

开发商的集体暴雷也让巫家坝的建设雪上加霜:

云南第一大摩天大楼绿地428烂尾、保利南亚总部烂尾、景城大厦烂尾……

外地人是昆明重要的购买力,比如巫家坝片区、会展片区、广福路部分板块,外省买家可能占比六成。但疫情后,没什么人来了。

曾经卖单价26000中铁建西派国樾,现在标价22000,实际最低1.65万起。招商蛇口1.3万楼面价拿下的地王,后来开发成了雍珑府,贝壳标价每平米1.7万。

中介告诉兽爷,想买还有折扣,但开发商已经封盘不卖了,他们觉得太亏。

巫家坝最近一次土地出让是5月12日,在上海开发了云锦东方的东航集团,拿下飞虎大道核心地块的土地,楼面价只要6000多。

上个月,昆明召开的土地推介会据说很少有开发商活跃,连中铁建、招商、中海都在忙着去库存。

在滇池湖畔开发文旅地产,曾经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

2020年12月1日,孙宏斌和马云在滇池西岸圈了二十个故宫那么大的土地,做湖畔大学云南分校和彩云湾梦想小镇。

马云和老孙其实离成功买下这块地,只剩一步之遥,但还是被叫停了。从那之后,滇池的光环也逐渐暗淡了。

滇投建了很多污水处理厂,挖了很多污泥出来,最后发现,土地卖不出去了。滇投自己的统计是,从2004年成立,到2021年,滇投一共融资了:

500亿。

4

唐继尧执政云南的七年,给财政学者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

一个年财政收入只有600万的穷省,如何在十年间维持了平均每年千万以上的支出?

除了“大基建”,别忘了,还有护国、护法两次战役更烧钱。

云南大学的陈征平教授研究过唐继尧时期的财政支持体系,发现其首要一点理由就是:

国家税入的正当截留。

民国也是有国税和地税的,根据记载,从1913年到1931年的正常年份,云南全省600万收入要有一半以上上缴国家,但云南在护国和护法的旗帜下,宣布北洋政府是非法的,把所有国家税收都“截留”了。

巫家坝机场、翠湖水电厂等等基础设施的建设,都离不开这份截留。

中央和地方的收入分配制度,一直是历史的重要推手。分税制改革后,中央政府依靠转移支付缓解与地方的矛盾。中央从富裕地方的财政收入里拿走一部分,调拨给落后地区。

所以大家能看到,那份后来被昆明辟谣的会议纪要里,云南的官员会去上海“借钱”,因为前一年的转移支付没有到位。

但其实根据财政部的数据,2021年中央通过转移支付拨给了云南3800亿资金,2022年涨到了4435亿,并且标明是执行的数字。

一般省份会在预算报告里提到这笔中央转移支付,但云南的报告里一直把这笔钱称为“中央补助”。且只提到五年来累计争取到补助1.96万亿。兽爷算了下,减去之前四年的补助,云南确实在2022年争取到了:

4500亿左右的中央补助。

会议纪要里说,去年的转移支付其实没有到位。上海也难呀。

华尔街日报曾经报道过贵州的地方债问题,标题是这样的:

《中国的一个贫困省份在桥梁和道路上大肆挥霍 现在它正面临着债务危机》

看到这个标题,相信很多人会松一口气。那些花在桥梁和道路上的钱,留下的是扎实的资产。就像唐继尧修的巫家坝机场,云南人用了100年。

有读者评论说:中国人太蠢了,宁可花钱给穷地方修路,也不肯把这笔钱投入到海湾去打仗。

地方债的问题所有政府都会遇到,发展就要举债,翻翻上海和深圳改革开放的历史,有很多低头向外国人借钱的例子。针对不愿从国外借钱的观念,总设计师甚至批评过。

只是现在,借钱的问题暴露出来了。目前来看,中央仍然在坚持不救助地方债的原则,让地方政府自己去想办法。

包叔说他研究过很多债务危机的研究,发现从来就没人有办法解决债务危机,基本全靠赖账。

金瓶梅十级学者包叔说,西门庆将死之时留下了很多遗言,最主要就是告诉女婿陈经济怎么催讨欠债,从几千两到五十两,都一一交代。

我问他那些人最终还钱了吗,他说:

除了一个人还了20两,其他的都赖账了。

扬中有个“江洲五凤”,你听说过吗?

扬中,作为长江下游冲积而成的小沙洲,多少年来,在诸多文人墨客的笔下,均离不开“穷奔沙滩富奔城”的字句,一个“穷”字让扬中与外埠相比逊色许多。

穷者,乃贫者也。在外人看来,沙洲上的居民皆因在别处无法生存而漂泊此地安家立命,来此定居者或垦荒农耕,或捕捞猎鱼,稍富者最多不过是有点手工技艺,经商买卖而已,又因建置时间较短,能出什么名家名士恐怕与之无缘。因而,诸君常常叹息“扬中文化底蕴较浅”,而自卑不如它郡。斗转星移,随着时代脚步的前进,如今扬中沧桑巨变,人才辈出,每每谈及家乡,又以“扬中虽小,但有3院士、11将军、3中央委员、数省部高官”而引以为豪,让外人刮目相看。

然而,稍微了解扬中历史者也许知道,在这块面积不过300余平方公里、人口只有30多万的江中小岛上,先前来此居住者并不乏雅士宿儒、墨客骚人。远者且不论,仅清朝晚期就有举人何士俊、县民政长姚湘、秀才朱宝鎏等众多学者或授朝诰封他乡为吏,或众人抬举本土供职,不仅留下了许多传世佳话,亦为小岛增色颇多。

近几年来,笔者应市民俗文化研究会之邀,参加《我从哪里来》扬中百家姓氏探源一书编纂,获得了许多前所未闻的资料,眼界大开,感慨甚多。前不久,又欣见“江洲五凤”之传说,经数月努力,奔波于街头巷尾,踏步于乡村地头,终于寻得“五凤”之来龙去脉,今不吝拙笔,稍作整理,以飨读者。

“江洲五凤”来历

应当承认,自明末清初至江洲居住者,大多数系农人布衣,他们结庐为舍,住草棚茅屋,修筑堤坝,围垦造田,洒下了辛勤汗水。那时的江中孤岛基本上没有教育机构,先辈们的子女即使有读书之欲望,但也求学无门。

而有文才之人为了发展地方教育事业,常常谋划于街市内外、浓荫树下。清朝晚期,扬中文士耿益斋、陆广谟、杨爱人、秦茂兰、姚卓等5人闻“江南圌滨文社”举办笔会(注:此笔会只许本地人参加),遂改名前往应考,两次均获前5名,后被人举报受阻不得参与。此番五公受阻后,心中不是滋味。

惆怅之时,扬中宿儒朱宝鎏、朱琴(松庭)、祝尧三(号宪成)曾任国民党扬中县教育局督学等诸多文士,为鼓励文人上进,改变教育落后之状,遂发起结社会文,由朱宝鎏定名为“存粹文社”,选兴隆镇达兴庙为社址,会文定农历每月十三日晚上举办笔会(乡试),入夜开始,天明交卷。起初仅十几人,后增加至几十人,多为发起者之门生私淑者。命题则由朱宝鎏先生承担,根据名次优劣予以公布,得前一、二、三名者获奖,最多奖钱一千文。

至1924年下半年,因人数逐次增多,经费、阅卷难度加大,有停顿之状,时值陈觐文来扬中任县长,朱、祝、杨(子桢)等将实情上报。陈县长重文,即改存粹文社为官办,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会文范围,不限地区,来者皆欢迎,并拨出部分学田经费(细民洲、育婴堂、夷沙田等课钱)作为办公费用和奖金,每月会文,陈县长均携秘书到场并带来考卷、纸张、洋烛及点心。

一时间不仅本县文人参加,丹阳、丹徒、泰兴、江都等外县文士亦来扬中参考。参试人员猛增至数百人。临考时,密封的试卷当众拆开,列试题两道,参考者作一道两题均可。所命题范围甚广,四书、五经、史传、时令、政令等方面都有,体裁则有诗词及歌赋等。试卷先由秘书批阅,二十名之前者,陈觐文则亲自检阅一次并加评语,至下月考试前张榜公布,由陈亲自发奖,一至五名各奖三千文,六至十名各奖一千文,十一名至二十名各奖五百文,二十一名至三十名各奖四百文,三十一名至四十名各奖三百文,四十名以下者不奖。

扬中秦茂兰、耿益斋、陆广谟、杨爱人、姚卓由于其文才过人,才华横溢,常居五名之内,故时人称之为“五虎上将”,后又定名为“江洲五凤”。丹阳县孟河塾师陈太来的《中秋赏月》和丹徒县惜犁洲塾师刘燮藜《蜀先主自将伐孙权》也曾被评选为第一名。扬中常在四十名之内的一般有朱怀琴、施燮阳、朱恩龙、奚为乐、杨怀高、朱锦彬、朱芝玉等。从此,“江洲五凤”名誉大江南北,轰动效应并非一般,江洲上下求学者与时俱增,勤奋学习蔚然成风。如季芝香初试落第,遂下决心刻苦钻研,长进颇速,在一次乡试中曾获第一名,县长陈觐文为之甚喜,于其文章末批注:“非伏案功深,不得臻此。”季芝香由此更加奋发攻读,其他文士亦受激励而仿效之。

1927年5月,陈觐文调离扬中。不久,茅乃封接任民国扬中县长,此厮不但下令停办“存粹文社”,且勾结地方土豪劣绅,横征暴敛,江洲父老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曾有人写下对联一副:“陈公来复天开眼,茅贼不除地剥皮。”一褒一贬,跃然于纸上。

“存粹文社”停办后,“江洲五凤”等扬中民间文士学者仍常自发聚会,切磋学技,吟诗作画,有的教书育人,有的从医济民,大多数花费精力培育子孙。

“江洲五凤”轶事

有关“江洲五凤”说法不一,又因年代久远,时光变迁,受访者往往各执一词。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笔者从大量史料和今人提供的信息中认真核对,以实事求是原则整理出“五凤”轶闻旧事,今择其主要部分逐一介绍如下。

耿益斋,又名耿光(1886-1974),原住本县西新桥(兴隆码头街一带),因江水冲击,所住房屋坍塌于长江之中,解放前夕搬迁至原三茅乡友好村(现友好桥前约一百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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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益斋四世同堂照

耿少年勤奋好学,博览群书,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风土人情,寡言少语,不善张扬,其书法令人称道。那时,民间缺医少药,常有患者不得而治,已是中年的耿益斋遂研读医术,查《本草纲目》、阅《千金要方》等医药巨著,将常用药物功效、用法等逐一记录,现尚存十余本。经过长期努力,耿公无师自通,尤其对疑难杂症、妇、儿科具独特医技,且无偿服务于民众,受赞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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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益斋医方集解手迹

耿益斋十分重视对孙辈的教育,他常常向孙辈讲述历史上刻苦学习的典故以及掌握知识的重要性,勉励孙辈奋发攻读。耿公喜书法,为传技艺,他还教育孙辈如何选帖临帖,连执笔的方法也讲得很到位,“爷爷有时会站在背后看我们写字,冷不丁地拔笔杆,如果被拔出了,爷爷会说,这字写得没有气力。”

耿生有一子二女,招原三茅乡中林村三圩埭一朱姓子入赘,朱初为塾师,解放后为人民教师,从教四十余载,其名 “鸿儒”,确有儒家风范、文士之举。朱有三子两女,长子随母姓耿名“志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毕业于扬中县中学,考取清华大学自动控制系,其妻系同校同届同学,毕业后均分配至甘肃404厂从事核工业研究,系同年代参与核工业研究大学生中的佼佼者,在当地工作近二十年。有媒体专门报道过耿志洪,称他是“核工业系统有一定知名度的工程师,他和同事们先后研发出多种放射性液位测量系统,自主发明核放射性同位素测量方法,使该厂计算机应用在当时核工业系统处于领先水平,为中国核工业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将青春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中国核工业事业。上世纪八十年代,军工企业缩减,夫妇二人均调至国家重点企业——仪征化纤有限公司,耿志洪任某分厂教授级总工程师至退休。因科研成果不菲,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三等奖、国防科工委发明四等奖、全国总工会“讲理想、比贡献”一等奖。耿益斋之二孙亦毕业于扬中县中学,当年本县丰裕初级中学中考全校只有6人考取县中,1人备取,耿二孙便是6名正取生之一。其高中毕业时正值“文革”,高校停止招生,他遂报名从军戍边于大连海防前线,不久就被提拔为军队干部,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年轻军官。耿之三孙苏州电力学校毕业分配至邳县(今江苏徐州市)发电厂工作,担任厂团委书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耿志洪之长子亦因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被清华大学录取,与其父母可谓是校友,现任职于上海某外企。当地民众称之为“书香门第、清华世家”。

陆广谟,字进之(1888-1968),本县原三茅乡民主村陆家桥人,是扬中历史上颇有名气的宿儒,六岁读诗经,七岁读书经,八岁读四书,读三遍即能背诵百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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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公广谟存照

八岁时,广谟公生过一场大病,七天七夜高烧不退,病后智力大减,但却以十倍于人的勤奋,博览群书,尤其精通史记和纲鉴,终于学有所成,成为扬中当时青年学子中的佼佼者。他还善写文章,尤以散文为爱。此外,陆公喜欢诗词,据其孙辈回忆,陆广谟所吟诗词,偶尔为古人精品,多数为自己所创作。“除了笑声,爷爷的吟诗也最具特色。他吟起来非常投入,全神贯注,时高时低,抑扬顿挫。”陆广谟到底作了多少诗,现已无法考证,只是他每次吟成一首,便叫其三孙陆丕承记在一本专门的本子上,记了一本又一本。后来丕承到南京上大学,便由其长孙、二孙负责记录。“文革”开始后,时任大队团支部书记的二孙迫于当时形势,将所录诗词交给“造反派”付之一炬,化为乌有。陆广谟气得大病一场,便再不做诗了。另据其后辈记载,陆广谟十八岁就开始当教师,到他那一代,已经有七代人从教,陆从教四十多年,直至双目失明,离职还家方止。而广谟公之子陆济舟承父业继续从教,子伯承、孙劲松亦为教师,如此算来,陆家已有十代人为师,冠“书香门第、教师世家”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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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广谟用过的“三娘教子”茶壶

陆广谟之子陆济舟为我县知名教师,承父之衣钵,擅长诗文,成果颇丰。扬中被冠名“诗词之乡”后,《扬中诗词》上曾刊登过他许多作品,去世时留有六卷诗集,名《秋江晚晴》。笔者印象深刻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陆济舟先生曾给扬中去台湾友人陆锦堂(本县原三茅乡同心村人)寄去五言一首:“万物凋谢后,百花今又开。梁窠依旧在,何时燕归来?”这首饱含深情和思念乡亲的诗句,勾起了当时对大陆对台方针政策尚不完全了解的扬中籍去台人员的思乡之情,陆锦堂先生随回寄七律一首:“读罢乡亲叙旧诗,眼前仿佛少年时。无边岁月随流水,对镜惊看两鬓絲。抑扬琴韵击深情,对弈花开待月明。人到名山诗兴发,神游沧海画宏图。渔人高唱逍遥曲,樵子轻吹散淡笙。陌上荷锄农事乐,松窗竹榻听书声。”不久,陆锦堂与潘大义(新坝镇人)回到家乡定居,旧友重逢,其乐无穷。

陆济舟生有三子,长子伯承,次子仲承,三子丕承。伯承系退休教师,孙劲松现任扬中市第二实验小学副校长。毕业于扬中县中学的陆丕承被南京化工学院录取,先后就职于南京化学工业公司、扬子石化公司,高级工程师,被评为有突出贡献专家,其两女及外孙、外孙女均学有所成,业绩斐然。

秦茂兰,字国香(1892-1954),名馥,原长旺乡南泡子埭(今头墩子村)人。家庭富裕,兄弟四人——兰、芬、芳、芝,秦茂兰居长。

他少年时即刻苦读书,受到师友的称赞,后成塾师。一开始授教蒙童《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对一些年岁较大的学生则教授《诗》《书》《易》《礼》《春秋》等以及文言文和诗词等。1943年起,时值抗日战争期间,秦茂兰则在八桥镇北施锦秀家中设馆,其中有寄宿的学生十余人,秦便很少回家。他虽然教授四书五经,但不拘泥于古,有意革新。例如,他用俚言俗语编成的《诗韵对句》就很有新意。以“东韵”为例:天对地、雨对风、南北对西东……还有三字对、四字对、七字对,如“十样儿女十样嫁,一朝天子一朝臣”“三日肩头四日脚,五花肠子六花心”。他所作对联也相当通俗,如有一年,其自家大门上就贴过一副对联:“放开肚皮吃饭,振起精神做工。”

秦茂兰对旧体诗可谓是拿手好戏。1942年秦公作《五十自寿》七律四首,散发给文教界同仁,征求和诗。今录其部分诗句:“自吟自寿十年前,瞬息之间又十年。旧作翻来疑待改,新诗和到乐无边。还须学易宗尼圣,敢道知非如蘧贤……”“兰有一枝花欲老,风传十里味犹香。不爱功名不爱钱,性情好像古人然。风生七碗玉川子,酒醉百篇李谪仙。而今六载馆夷沙,为觅蝇头不恋家。”如今读这些诗句,可见秦公之才华非比一般。前不久,笔者在走访秦公后辈时,邻坊皆称秦茂兰教书名传半个江洲(今扬中中、下洲),还见到秦公为友人陈恒善所书嵌名对联真迹一副:“恒其德廼人所景仰,善为宝得天之成全。”该联对仗巧妙工整、无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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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茂兰为友人所书嵌名对联

秦茂兰除文才超群,其画作亦非一般。教书之余,他又临古风遗墨,掌握了水墨山水画作技巧,更喜欢以兰竹牡丹为主的写意画,至今尚有百年之上的画作被民间所收藏,其中“春花、夏荷、秋菊、冬梅”功底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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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茂兰所作“春花夏荷秋菊冬梅”画作

秦茂兰对书法亦研学甚多,喜“二王”米芾,其书作力透纸背,刚毅遒劲。当年参加“存粹文社”会考,县长陈觐文曾批注“字盖全堂”。

秦茂兰不仅学问称绝,其人品亦佳。他不仅教学一丝不苟,且对农耕劳作之事亦很娴熟,这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可谓鲜有。据当地民众称,秦茂兰一般夏秋两季农忙时间均回乡劳动,各种农活都能干,诸如肩挑、推车、车水、插秧等农活均不输青壮年农民。他身强体壮,饭量也很大,被称为能文能武的知识分子。解放后,秦茂兰继续从教,由于 在文化界的知名度颇高,曾被聘为江苏省人民政府文史馆馆员,1954年因恶疾离世。

杨爱人(1893-1937),族谱记载其先祖为隋炀帝杨广之后,二百多年前由丹阳宗祠第十三世嘉明迁至太平洲三茅庵纱帽圩(现三茅街道英雄路)。爱人公字子敬,名宏晋,又名宏礼,在兄弟中排行第五。有关杨爱人的介绍具多,现择其重点如下:

勤奋好学,才华横溢。少年时,受长兄宏道资助,外出求学,学成后,边教书边进修,常常读书至深更半夜,有时至鸡鸣方休。因而诗书满腹,为文洋洋洒洒,并成制联高手,很多妙语警句被社会广为传诵。杨参与当地文会,常常列一、二名,教师在评卷时曾批注“无浮光掠影之谈,非到炉火纯青之候不能臻此”。他厚德重文,其文章论述、自制联语及书法,汇集成四大本,只惜“文革”中散失殆尽。值得庆幸的是,1947年丹阳续修《杨氏宗谱》,其中收录了杨爱人的四篇文章,可谓佳作,分别为《教然后知困》《大德不官不道不器》《焕乎其有文章》《樊迟请学稼》,其当时学识之广,一般人很难与其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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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族谱记载杨爱人所著文章

恪尽职守,工作认真。据《杨氏家乘》(即族谱)记载,杨爱人在其兄礼人的资助下,考入南京设立自治讲习所,肄业毕业后办理地方教育及户籍事宜,无不克尽厥职。民国十四年(1925年)应国民革命军第十五军军长刘汉三之召,入佐戎幕为上校书记官。爱人公知无不言,每上一书洋洋数千语,皆针对时局发挥谠论,刘亦虚心下问资为臂助。民国十六年,杨爱人回扬中任县党部特别委员会秘书兼任扬中县农会干事长,又被选为扬中县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兼任扬中民报社社长及中央组织委员会特约调查员,任务极为繁重,但无不实事求是,服务十余年,深得上峰信任,因积劳成疾而终。杨爱人逝世十周年时,扬中籍“国大代表”时任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秘书赵友培于革命先烈纪念日1947年在南京曾撰文《长忆爱人先生》,表达对杨爱人的敬仰和怀念。文中对杨爱人坚强的毅力、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爱国爱民的情怀赞赏不已。

清明廉洁,非分不沾。杨爱人作为民国时期扬中县最开明的一届政府要员(其县长为洪康燮),官居要职,集党政财文大权于一身,但他“廉洁自警,尤非常人所能及,薪给外一介不取”,还教育后辈“立身处世应本震公四知为准则,以绍清白之家风于不替,方不愧为杨氏子孙”。爱人公一生清廉,不取不义之财,他曾建屋三间,临终时因建房还亏债200余元,可见其品德之高。

杨爱人之后辈遵循祖训,将“崇尚道德文化”作为传家之宝,仅其孙摄万一家祖孙三代家庭,从事教育工作就有7人,有院校党委书记,还有校长、主任等,有8人获高级职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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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氏今人新编族谱

姚卓,又名德文,字汝谟(?一1972),原本县三㴭乡石城村人。据有关资料推算,姚系“五风”中出生最早者。

他早年在三邑镇(老郎街)东一施姓人家中开设账馆(记账),其时秦茂兰则在当地从教,二人常有往来,常谈论有关文学之类的话题,并同时参加“存粹文社”会文,姚卓常名列在前,他的文章大多讲述如何治家教育子女等内容。有一次会文,姚卓所写《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一文获一等奖。随着当时教育事业的发展,姚卓赴省考试被录取,又被任命为扬中县立油坊桥初小校长,后调任“在我洲”初小校长并兼任扬中县教育会干事等职。日军占领扬中后,姚卓改名换姓“潜伏大江南北,时而教授(教书),时而为商(做生意),时而为工者,五年终不以身之察察,而受物之汶汶,守身如此,即明礼也,即淑身也”。其后,姚卓又兼任扬中善邻乡中心国民学校校长,“教导认真,成绩卓著,本年暑期毕业生投考外县师范学校,经录取者若干人”,姚“非俗儒而名儒也”,“深于学问长于经济,能文章而蓄道德者乎”,他在62岁时,还到无锡师范区暑期讲习会听讲,“其好学之诚至老弥笃谓非所谓,虚怀若谷不自满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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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氏族谱关于姚卓的记载

综上所述,姚卓当年在扬中教育界享有一定名气,为扬中的教育事业作过贡献。只是历史与其个人的原因,他后来走上歧路。新中国成立前夕,姚卓见大势已去,遂抛妻弃子女于不顾,只身远去南洋。晚年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一直未归桑梓。此于“江洲五凤”之声誉并无大碍。姚卓一孙曾当过生产队长,还作为一方人士当选乡人大代表。

在完成“江洲五凤”一文后,笔者如释重负,终于将这一鲜为人知的本地珍贵史料挖掘整理后奉献给社会,为扬中的历史增添光彩夺目的一页。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江洲五凤”孙辈朱永洪、陆丕承、杨摄万、秦纪福、姚盛康等大力帮助,提供许多有价值的史料;市教育局钱维亚、长旺中心小学王荣贵、原长旺二墩子村村民陈裕兴积极帮助,在此一并表示谢忱。

吴永荣
2020年7月25日初稿于扬中

秦始皇灭六国,跑步进入 ICU

1

西周末年,周幽王因为 “废嫡立庶” 损害了旧贵族的利益,直接造成犬戎攻破镐京,随后旧贵族们拥立周平王继位,迁都洛邑。

而西垂大夫秦襄公带兵营救周王室,并一路护送周平王抵达洛邑,周平王为了回报秦襄公的功劳,便封秦襄公为诸侯,以岐山以西的土地立国。

从此以后,曾做为商纣王宠臣的嬴姓赵氏家族,正式成为周朝的一方诸侯,参与到春秋战国的乱世争霸行列。

谁都没有想到,坐落在西陲偏僻之地的秦国,竟然能在五百年后一统华夏,混一宇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秦国完成统一大业的 13 年后,底层庶民们便揭竿而起,以烈火燎原之势埋葬了这个伟大的国家。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秦始皇做错了什么,历史的深层次逻辑又是什么?

最近我又翻了一遍《资治通鉴》、《史记》和现代研究资料,有了一些和以往不同的体会,总结起来有几个关键词 ——

秦制的历史惯性、秦始皇的历史包袱、统一战线失败、人口危机、气温下降、经济危机等等。

接下来,我们用一篇长文来聊吧。

2

说秦国离不开商鞅变法,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吧。

公元前 362 年,秦献公薨逝,21 岁的秦孝公继位。那时的中国已经进入战国时代,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也写入史书,有雄心的国家都开始变法图强,准备在越演越烈的乱世大展拳脚。

但秦国经过数十年的内乱,国力急剧衰退,秦献公付出毕生的努力,也只能阻止秦国衰落的趋势,始终不能重振秦国,以至于关东诸国都把秦国视为夷狄。

秦孝公回想起先祖的烈烈雄风,再看看现实中落拓的秦国,不禁发下宏愿 —— 以毕生之力,再造秦国。

第二年,秦孝公便发布诏书说: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狄,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秦孝公说的很明白,只要能重振秦国,秦国就会给与高官厚禄,并裂土分封传给子孙。

魏国相府的中庶子卫鞅,听闻秦孝公的诏令,便跑到秦国,通过宠臣景监的关系,以法家的富国强兵之术说服秦孝公,一举成为秦国的显赫人物。

公元前 359 年,秦孝公任命卫鞅为左庶长,正式开始变法,卫鞅刚上任便颁布了几条法令 ——

把人民群众都组织起来,成为国家管理的编户齐民,并要求人民群众互相检举揭发,挑动群众斗群众,降低国家的治理成本。【令民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告奸者与斩敌者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

为国征战且立功的,封官拜爵,为私利而作奸犯科的,按律严惩。【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

努力种田提高粮食布帛产量的,免除赋税和徭役,偷奸耍滑不努力种田和经商的,没收家产,老婆孩子贬为奴婢。【戮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

嬴姓宗室子孙没有军功的话,要开除族籍。【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这一套组合拳打出来,秦国很快就从散乱的部族国家,转型成整齐划一的军事国家,全国人民只需种田和打仗,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于是短短十年时间,秦国便道不拾遗,山中无盗贼,国家大治。

公元前 350 年,卫鞅进行第二次变法,具体法令是设立 31 个县、统一斗尺等度量衡、废井田开阡陌,并且更改税法,让秦国人民依照田地的亩数纳税。

如果说第一次变法是整个社会层面的,整顿了社会秩序和生产力,那么第二次变法就是经济层面的,让秦国有了稳定的财政收入。

经过这两次变法,秦国人民就被彻底组织起来了,是惹不得的,如果惹翻了,是不好办的。

而完成这两次变法,卫鞅又亲自统兵和魏国作战,一战而胜,逼魏惠王迁都大梁,割让河西之地给秦国。

卫鞅凭借巨大的战功,得到商於十五座城池的封邑,号称 “商君”,兑现了秦孝公诏令中的承诺。

由于秦国起点很低,所以此后的一百多年时间,秦国境内始终是 “人少地多” 的状态,而三晋地区的经济较为发达,则是 “人多地少”,在秦国鼓励生产的政策下,大量的三晋人口离开故土,跑到秦国寻求出路。

这就给秦国提供了大量的劳动力。

在农业经济时代,劳动力和生产力、经济总量是强相关的,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到了秦始皇继位以后,秦国境内已经是遍地粮仓,达到 “积粟如丘山” 的地步。

再加上郑国渠的开凿,秦国的 4 万顷盐碱田地得到灌溉,变成亩产一钟(6.4 石)的肥田。

至此,秦国正式成为 “沃野千里,无凶年” 的超级强国。

而在发展经济、促进生产力的同时,秦国也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无数次抓住有利战机,四处征讨,开拓国家的生存空间。

我们在前面说,秦孝公时期,商鞅就统兵东征击败魏国,收复河西失地,把秦国的势力范围辐射到晋西南,初步形成 “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 的优势。

秦惠文王继位后,秦国的经略重心放到南方,他派司马错讨伐蜀国,占领四川盆地,完全占领了长江和黄河流域的上游,并夺取楚国的汉中郡,将秦国的影响力辐射到江汉地区。

关于这一时期的秦国,史书上写到:“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厚富,轻诸侯。”

秦武王在位仅仅 5 年,但也占领韩国的宜阳,打通进取中原的通道。

从此以后,秦国的经略重心开始放到东方。

秦昭襄王在位 56 年,任用白起等将领破韩魏联军、江汉伐楚、长平击赵、洛阳灭周,几乎完全占据中国第二级地理阶梯,对山东六国有泰山压顶之势,当时的人就说:

“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搏楚之鄢郢,鹰击韩魏,垂头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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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百余年的军事开拓,以及百余年的经济积累,秦始皇终于奋六世之余烈,用十年时间便横扫六国,一统华夏。

秦国能建立空前绝后的功业,离不开历代秦王的接力,也离不开变法政策和老秦人的合力,但归根到底,是商鞅变法给秦国奠定了深厚的根基。

3

秦始皇统一华夏以后,一个必须要面临的抉择是,分封还是郡县?

其实在当时的人看来,分封和郡县是不冲突的。

秦国主要是郡县制,但山东六国也有郡县,例如赵武灵王就设置了云中郡、雁门郡、代郡。

山东六国给宗室和贵族分封食邑,但秦国也给宗室功臣们分封食邑,例如秦孝公封商鞅十五座城池做食邑,秦惠文王封张仪为武信君,食邑六城。秦庄襄王封吕不韦为文信侯,食邑是洛阳十万户,器大活好的嫪毐都被封为长信侯,封国为太原。

整个战国时代,这些都是有先例可循的。

所以在公元前 221 年,刚灭了齐国,丞相王绾就和秦始皇说,燕、齐、楚国太偏远了,朝廷不方便直接治理,不如封您的儿子为王,镇守这些偏远地区。

丞相王绾的意见,其实代表了秦国朝野的意见。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认为,秦国的咸阳朝廷不可能直接治理边境地区,需要藩王做皇权的代理人,在那些地方现场办公,遇到问题就地处理。

但是廷尉李斯不同意,说周朝也是分封宗室的,后来不也打成一锅粥么?好不容易统一了,咱别折腾了。

听完李斯的话,秦始皇表态了:“李斯说得对,秦国以后不搞分封了,只用郡县。”

七年后,博士淳于越又提了一次分封的建议,结果李斯又站出来反驳,坚持主张用郡县制,绝对不能分封子弟为王,而秦始皇再次站在李斯一边,反驳了分封的建议。

那不封到边地做藩王,总要给儿子们食邑,做官做事吧?

毕竟秦惠文王的弟弟樗里疾,就被封为严君,做过秦国右丞相,给秦国立下汗马功劳。秦昭襄王把宛城封给公子芾,邓城封给公子悝,他们两人后来跻身秦国 “四贵” 之列。

但到了秦始皇这里,非但二十多个儿子没有食邑和工作,连嬴姓宗室都见不到名字了,整个始皇一朝,你看不到一个嬴姓宗室在史书上露脸。

此外给秦始皇打江山的功臣们,也几乎没有封地食邑,王翦在伐楚前就吐槽说:“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意思是在您手下打工啊,封侯就不指望了,趁着您宠信我的时候,赶紧捞点钱吧。

如果说坚持不分封藩王,是秦始皇的制度信仰,但藩王、宗室、功臣都不封,这就不是单纯的制度信仰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

秦始皇在政治上对分封制不满意,在情感上对嬴姓宗室不满意,在权力上对大臣不信任,三者都受到秦始皇的严酷打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秦始皇有沉重的历史包袱。

周朝分封的弊端,秦始皇是亲眼见到的,各诸侯国的始祖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结果世袭几百年后,诸侯国之间征战不休,生灵涂炭。

而嬴姓宗室的反噬,前有秦武王薨逝后,严君樗里疾和宣太后拥立公子芾争王位,后有公子芾和公子悝位列 “四贵”,和穰侯魏冉一起专擅朝政,导致政出私门。即便秦始皇亲身经历的,就有长安君成蟜谋反,差点把他拉下马来。

至于功臣,独掌朝政的文信侯吕不韦,带领门客刺王杀驾的长信侯嫪毐,这不都是前车之鉴吗?

秦始皇天生就是多疑敏感的人,亲身经历过这些事以后,基本不可能对藩王、宗室、功臣产生一丝信任感。

他担心这些人颠覆秦国的政权,也担心他们颠覆自己的地位。

秦始皇的历史包袱非常沉重,他根本甩不掉。

所以秦始皇才废除分封、打压宗室、贬抑功臣,把朝野事务都揽到自己身上,把天下大权也集中到自己手里,实行了史无前例的独裁政治。

这意味着,嬴姓宗室、功臣乃至亲儿子,都在统一华夏这件事上,没有得到丰厚的利益,统一华夏对他们来说,除了精神荣耀以外,很难再找到其他方面的认同感。

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

藩王、宗室、功臣能威胁皇权甚至颠覆政权,但他们做为秦国的天然股东,和秦国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内部争权夺利,可一旦遇到想颠覆秦国政权的人,那就是掀他们吃饭的桌子,出于自保的目的,他们也会团结起来保护秦国。

可以说,他们也是秦始皇的天然盟友。

秦始皇因为自己的历史包袱,主动把他们排除到政权之外,虽然暂时集大权于一身,却也放弃了大量的潜在盟友,天然的政权基石。

唯独李斯,因为迎合了秦始皇的心意,成为秦始皇的宠臣,最终进位丞相,取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从这方面来看,秦始皇和极力削藩的朱允炆有相同之处,李斯和明朝后期的阁老们差不多。

那个威风赫赫的秦始皇,权力根基其实是很虚弱的。

这个问题,可能秦始皇也意识到了,于是他想了两个解决办法。

其一是在李斯的建议下,焚烧诗书,以吏为师。

这两道命令是同时发布的,目的便是统一思想,并且把民间知识分子吸收到政府里,逐渐培养认同郡县制的新生代官员,然后在他们中间选拔根正苗红的人,组成接班梯队。

这是指向二十年后的官员培养计划。

其二是和六国旧贵族结成统一战线。

在灭六国的过程中,秦始皇其实没有刻意清洗六国旧贵族,统一之后,也只是把十二万户豪富迁徙到咸阳,放到眼皮子底下监管。

六国存在了数百年,各国的宗室、公卿、大夫、将军何止十二万户?所以迁徙到咸阳的十二万户豪富,可能只是最顶尖的六国旧贵族,那些中层官吏和基层地主,大概率都留在了六国故地。

例如王贲灭魏国后,秦始皇派人问魏国的安陵君:“能不能用五百里地和你交换安陵?” 安陵君说:“我的土地是魏国先王封的,想终生守护,行不行?”

秦始皇的反应是 “义而许之。”

注意一个细节,秦始皇的态度是交换,而不是剥夺,安陵君说不愿交换,秦始皇也没有强制要求。

可以想见,这绝对不是个例,应该是当时的政治要求。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六国的经济关系和社会结构,很大程度上保留下来,贵族依然是贵族,地主依然是地主,平民依然是平民。

秦始皇觉得,这样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六国,并和六国旧贵族结成统一战线,获得他们最大限度的支持,让六国旧贵族成为秦国政权的一部分基石,填补藩王、宗室、功臣缺位造成的权力真空。

实事求是的说,秦始皇的这两个办法都有可操作性,但必须要稳定的过渡二十年,等到战国时代的人都死去,新一代人成长起来,秦国的统一大业就彻底完成了。

然而,秦始皇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迫使他必须提出新的解决办法,正是在解决新问题的时候,秦始皇的布局彻底崩盘了。

因为那个新问题叫做历史周期律。

4

从公元前 219 年起,秦始皇开始东巡郡县,在此后的十年间,东巡成为常态,秦始皇几乎常年在各地视察,在马车上处理公务。

那种硬轱辘马车,我们坐几天都得散架,更别说秦始皇长年累月的坐了,很辛苦的。

秦始皇之所以这么做,除了在六国故地炫耀兵威以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以皇帝之尊组建流动的中央政府,暂时替代藩王守边的职能,等待二十年过渡期结束。

但在巡游的过程中,秦始皇可能发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 天下的人口太多了。

秦国统一华夏只用了十年时间,相比春秋战国常年累月的战争来说,实在太快了。战争的时间短,意味着因战争死亡的人也少,结果就是秦国和关东六国的人口大部分都保留下来。

据现代学者们推算,统一之后,秦国人口在三千万左右。

这些人口看起来不多,但问题是,当时江南没有开发,北方边境的人口不多,三千万人口几乎都集中在黄河流域。

而且秦始皇没有大规模清洗六国旧贵族,之前的经济关系和社会结构都保留下来,那么必然是旧贵族、旧官吏、旧地主占有大量土地,农民少地甚至无地。

这意味着统一不到十年,秦国便出现 “人多地少” 这种历史周期律的晚期症状。

秦始皇灭六国,可以说是跑步进入 ICU。

但秦始皇毕竟是千古一帝,他发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和历史周期律这个首次出现的客观规律战斗。

公元前 216 年,秦始皇发布诏书 ——“使黔首自实田。”

黔首是人民群众的统称,自实田是自己申报田地数量,这道诏书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自行申报田地数量,再由郡县审查核实,以此作为征收田赋的标准。

这么做有利于秦国的财政。

但反过来看,由于六国故地没有改变旧的经济关系,那么秦始皇的 “使黔首自实田” 其实是土地确权,他放弃了重新分配土地的历史任务,正式承认了旧的经济关系,保护了所有旧贵族、旧地主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地位。

那没有土地的老百姓怎么办呢?

秦始皇的办法很简单,开疆拓土,我打下新土地分配给你们。

于是在公元前 215,秦始皇派蒙恬统兵三十万,北却匈奴七百余里,夺取水草丰茂的河套地区,设立 44 个县,从人口繁盛的黄河流域迁徙大量移民过去居住。

公元前 214 年,秦始皇征发赘婿、商人为兵征讨岭南,设置桂林、南海、象郡,并迁徙 50 万人到岭南地区,镇守这块新征服的土地。

公元前 213 年,“治狱吏不直者及覆狱故失者,筑长城及处南越”,征发作奸犯科的官吏和罪犯,迁徙到南北边疆。

公元前 211 年,“迁北河榆中三万家”,向榆林、河套一线迁徙了三万家人口,每个人的爵位升一级。

不断大规模移民的同时,秦始皇还征发数十万人修长城,征发 70 万人到咸阳附近修建阿房宫、骊山陵等大工程,再加上采石料的、砍木材的、运输的,秦始皇动用的青壮劳动力何止百万。

这几年时间,秦始皇以 “暴君” 的面目出现,和前半生 “精明强干” 的形象完全不同,原本原因就在于,他要抽调黄河流域的青壮劳动力,缓解人地矛盾,试图解决已经出现的历史周期律。

可能秦始皇觉得,这么做既能为国戍边,也能满足个人享受,还能缓解人地矛盾,要是死掉太多的人,正好减少多余的人口。

简直是一举多得。

熟读历史的你肯定看出来了,秦始皇解决历史周期律的办法,不是在上层分配方面动刀子,而是走了一条军国主义道路,用输出战争和肉体消灭的方式,来解决秦国的底层矛盾。

在两千年前刚统一华夏的时候,秦始皇就认识到历史周期律,并做出相关的尝试,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秦始皇的水平都是千古一流帝王。

但秦始皇的尝试注定要失败。

在生产力落后的两千年前,输出战争就要大量消耗国家财政,搞大工程就要耽误农业,这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

国家财政消耗巨大要征税填补,农村没有青壮劳动力导致田地荒芜交不上税,国家在经济压力下继续征税,农民为了避税和保命便逃离农村啸聚山林……

而在这个时候,天灾也来凑热闹。

从公元前 212 年开始,秦国气温急剧下降了 1.5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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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仍处于历史上的暖期,正常情况下 1.5 度的降温问题不大,但问题是,当时的秦国偏偏处于大动荡时期。

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农业和降温结合起来,结果就是农业继续减产,很多地方颗粒无收,农民为了果腹,甚至把种子都给吃了,秦国大地上出现 “死者相望” 的惨烈局面。

至此,秦国的经济彻底崩溃,有条不紊的郡县也走向混乱。

5

秦国历史走到这里,已经很清晰了。

商鞅变法给秦国打造了强悍的国家机器,把人民组织起来,实现了指哪打哪的火力输出能力,凭借这种超前的国家机器,秦国六代君王跑了接力赛,终于一统华夏。

但商鞅打造的国家机器,遇到秦始皇这种心比天高的千古一帝,也为他尝试解决历史周期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两者结合的结果,只能说是一场灾难。

而秦始皇因为个人因素废分封、压宗室、抑功臣,彻底走向极端化,遇到事关国家走向的大事,除了李斯之外,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有个稳定的统治班底了。

至于秦始皇寄予厚望的郡县官吏,由于缺乏监察机制,也缺乏郡县制的素质教育,导致他们在执行政策时经常层层加码。秦始皇想建立的统一战线,也在六国旧贵族心怀故国的情怀下,始终建立不起来。

张良在博浪沙的惊天一击,儒生们在泰山脚下的议论,就证明了秦始皇统战路线的失败。

执掌混乱江山的孤家寡人,这就是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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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 210 年,秦始皇在沙丘驾崩。

这个时间实在巧的很。

如果早死五年,没有和历史周期律战斗,秦始皇的评价绝对是商汤、周文一样的圣人,如果晚死三年,秦始皇可能会和刘邦打个照面。

偏偏在公元前 210 年,秦始皇带着毁誉参半的名声去了,既没有进位神格,也没有沦为赵武灵王、唐玄宗的结局,实在巧的很。

他亲手推向极端化的秦国,他亲手造成的孤家寡人地位,他亲手酿成的经济危机和沸腾民怨,都将留给那个年少无知的秦二世。

秦二世:“最终还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而秦始皇和秦二世的所作所为,却在冥冥之中,为真正的天命真人刘邦铺平道路,他以黑马的姿态强势崛起,在一片废墟的华夏大地上,建立起绵延四百年的大汉王朝。

来源:温伯陵 微信号:wenboling2020

从辍学打工到香港读博,她像鸟飞往她的山

今年3月,社交平台上,香港理工大学博士生「小小浮浪人」发布了自己一路打工和求学的经历。

13岁时,她被动辍学,借别人的身份证早早地进入社会打工,做过服务员、网吧收银员、电话销售、快递客服、行政打杂等十几份工作。与这条线并行的是,在18岁时,她接触到成人自考,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先获得北京大学心理学学位,之后又申请到香港理工大学读设计专业研究生,目前正在读博士二年级。

她总结这段过往,「比电视剧精彩。」

在这两条线背后,还隐藏着一段苦难又破碎的成长经历。小小的父母很早离异,她跟着父亲来北京打工,在工地上,砖堆子是她童年的玩具。到了上学时期,她进入打工子弟学校读书,随着父亲搬家,换过两三所学校,「同学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朋友是短暂的,伙伴是会突然消失的」。读到三四年级,继母进入到她的生活,她没有得到渴望的母爱,反而一点点失掉尊严和自信。

与小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的主人公一样,为了回避痛苦,小小经常躲在空房子里,靠「幻想」才走过灰暗的童年时光。之后,她又遭遇了父亲车祸去世。她抓住自考这条绳索往上爬,进入互联网公司,也在金融行业做过一名白领,之后又继续走向香港理工大学。

在学校里,她遇到一些不完美但勇敢自信的女孩,尊重并认可自己的老师,接受到相对公平的教育。这些光亮的部分开始照进她的生命,让她逐渐卸下自卑,「更加肯定自己,去接受自己」。

这个春天,小小出现在我们的通话视频里。她留着一头短发,个子小小的,坐在地板上,她讲述了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底层生活细节,也丝毫不掩饰她的真实想法——她要向上走。是依靠一种强烈的生命渴望,和碾碎命运的决心,她才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一个女孩如何冲破层层桎梏,摆脱社会的结构性压迫,从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最终走到一所顶尖名校?当她抵达更广阔的世界,如何看待与同学的成长差异,如何进行漫长的人生补课?她又如何克服自卑,理解生母的缺席、父亲的死亡,以及曾经看起来灰暗的生命底色?

小小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励志故事。

文|程静之

编辑|姚璐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记外)
差异
在外人看来,可能只是简单地了解到,我通过自考改变命运,去香港读博,人生终于有了学历加成,但仔细看,它不完全或者说不确切是这样。

2018年,我刚考上香港理工大学的研究生,环境一下子发生了改变。班里20多个同学,除了我们国家,还有来自德国、韩国、沙特阿拉伯、印度的同学。我跟每个人都不认识,而且成长路径差异很大,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真正地相处、交流,也找不到任何归属感。

香港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记得刚去的时候,认识了班上三个女孩,她们约我一起去逛街,我说好啊,那就去逛逛。去了海港城,她们要买洗发膏,开始逛那些很贵的牌子,什么鱼子酱精华,在那边很认真地讨论要买哪个。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消费水平的参差。在这之前,我的洗发膏都是在沃尔玛超市买的,衣服就逛个优衣库或者无印良品,一两百块钱。虽然不是说买不起品牌,但那不是我的消费观。后来,我感觉没什么意思,就跟她们分开逛了,自己在那儿瞎溜达,之后再没有一起去逛过。

你知道在南方,就是一个拖拉板,一条大短裤,看不出来有钱没钱,也可能是我伪装得比较好,别人最初感觉不到差异。有一次,一个关系挺好的同学跟我说,发现有一款包包很适合我,打开官网给我看,品牌是字母C开头的,叫什么我都忘了,一个很小的女士手拿包,大概七八千块。然后我就说,嗯,真的很好看。

在班级里,很多同学家里不只是中产,而是「上产」,可以专门买机票去澳洲,就为了看一场网球比赛。跟他们在一起,一些话题不知道怎么融入。印象很深的一次,下课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就会聊过去的事。有的同学在国外上学或者旅游,说美国什么样,澳洲什么样,有的说特别喜欢纽约,纽约是一座非常有想象力的城市。我的过往和他们太不一样了,不是说出国,而是在饭店、快递公司、网吧这些地方打工,就不知道怎么去跟他们对话。

这种差异也会表现在对不熟悉事物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上。比如有一次,三个同学一起讨论宗教,我不信什么宗教,就说宗教只是一种统治工具。一个外国同学开始说,你怎么这么认为,每个宗教背后有多少历史文化,有多么深的信仰在里面,说了一长串,又是英文,给我说懵了,最后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反驳,说了个agree to disagree(求同存异),把话给他撂在那,我就离场了。

在这个20多人的小团体里,其实用放大镜看,可以看到每个人都不完美,但区别在于,他们有自信去展示不完美。有同学英语讲得比我还烂,说话连不成句,只有单词往外蹦,但不妨碍他在课堂上跟老师argue,坚持表达自己的观点。还有一个同学让我非常诧异,上计算机课的时候,老师讲得比较无聊,他突然打断课堂,直接跟老师这样说:你的课我听不懂!

比起他们,我从来不敢这样展示自己。同学老开玩笑说,小小太shy了,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其实不是害羞,而是我太自卑了。

最明显的一点在身高上。我非常介意自己的身高,觉得自己太矮,每天离不开高跟鞋。你可以想象吗,我跟对象去爬山,穿的是10公分的坡跟鞋;到香港这边,有很多上下坡,走路真的很累,但我坚持穿高跟鞋;同学邀请我去家里吃火锅,我脑袋第一件就想,完了,去别人家里面得脱鞋,怎么办,我就自带了鞋套;哪怕回到家里,有对象在,我还是放不下心理防备,就穿厚底的拖鞋。

对于很多人来讲,可以根本不在乎身高这件事,但是在我心里,它形成一个非常大的黑洞效应,吞噬了很多东西。我还记得有一次,朋友邀请我去船上开生日party,我心里很高兴,感觉他们真没把我当成奇怪的人,是可以一起去玩的,但那种party上要脱鞋,我心理屏障太强,最后只能说,有事不去了。

高跟鞋是一个外显的东西。回过头来看,我说自己很自卑,是因为长得矮,但我仔细想想,可能我把所有的不快乐,所有的苦就聚焦在身高缺的10厘米或者是20厘米那儿了。它可能只是一个壳,是我借力打力的一个工具,但并不是我内心真正自卑的那一点。

人是很难脱离集体去生存的。从小到大,我没有一个清晰的自我认知,完全靠别人的言语来塑造自己,来看到自己。走在路上,从别人眼光中,我会感觉背了很多个我——曾经被生母抛弃的我,被继母欺负的我,被父亲忽略的我,被老板压榨的我,都是一个个很奇怪的形象。

在这些目光里,我没有办法做一个纯粹快乐的人,也看不到自己光彩的一面。我总觉得自己有很多缺点和不足,就想拼命摆脱过去灰暗的生命底色。所以我一直不断地往前走,往上走,人生准则是,追求更向上的生活,变成更好的自己。

但是,当我到了香港那个环境,走到原来理想中的那些人身边,我就意识到,原来有一些东西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而另一些东西就是刻印在我身上,这一辈子是无法改变的。

小小硕士毕业

记忆

要看这样的我是怎么形成的,就要回溯过往的记忆。

在继母来之前,我的记忆是很破碎的。可能是因为生活环境总在变化,住的地方就换了好几个,身边的人也换了好几波,大脑很难有一个非常强的记忆链,形成一些反复冲刷、反复构建的记忆。

也不知道那会儿几岁,最早的一丁点记忆是在河北老家。那时候,父亲和生母还没有离婚,他们经常打架,有时候就把我放在姥姥家。我跟姥姥要钱买本子,拿到钱就去买了一包糖,又跟表哥表弟去地里偷玉米。我在老家上过几天学,印象中背的书包比我人还要大,有一次放学回家,我爸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等我,问我在学校学什么了,我打开田字格的本子给他看,里面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我」。

父亲和生母离婚,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之后再也没去过姥姥家,爷爷奶奶死得又早,就剩下我和我爸两个人,没别人了。他只好带我出来打工。长大后才知道,到了北京,我们住的地方在丰台区西道口,那地方非常偏僻,离卢沟桥宛平城不远,正对着铁路有一排平房,我爸租了其中特别小的一间,里面就是一个炕,一个灶台,一口烧饭的大锅,还有一个箱柜,再没有其他家具,除了吃和住,也没什么行动空间。

院子里住的都是同村人,做的也是同一种生意。那会儿北京房子拆迁特别多,他们专门去捡房子拆剩下的砖瓦片,把多余的水泥削干净,再拿去卖钱。

也有人把孩子带过来,帮家里做饭干活。住在我家隔壁的是一个远房表姐,十五六岁出来打工,有时,我爸出去干活,就由她帮忙看着我;有时,我爸也带着我去工地,他在一旁干活,我在边上玩,砖堆子就是我的玩具。印象中,院子里的孩子年龄都挺大,我没有一个童年的玩伴,经常一个人爬枣树摘小枣子吃,再爬到铁路桥上去看火车。

因为家里很穷,我爸买不起机动车,就买了一辆马车来拉砖。院子里除了柴火味,马粪味会特别冲,马儿很能干,也很凶悍,记忆中有一次,它把父亲整个肩膀都咬淤青了,父亲也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就吃了几粒止痛片。因为这件事,我很怕跟马儿离得近,担心它万一给我来一脚,或者咬一口。但是怕归怕,我还是要去散摊后的菜市场拿玉米皮、菜叶子回来喂它,毕竟干活挣钱都靠它。

小小童年和表姐、侄女合照

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很细微的感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一起睡,都喜欢摸着她哺乳的地方,但是父母离婚后,我没有妈妈,会摸着我爸的奶头睡得特别香,我觉得那是对于母亲的一种本能的渴望。

小时候,我爸应该挺疼我的,过生日的时候,他会在小推车上买2块5的炸鸡排给我吃。我也偷拿过他的钱,那一次,我爸可能结了工钱,把200个硬币压在大箱子底下,厚厚的一摞,被我发现了,相当于一下知道了一笔巨款的存在。我每天都去拿几个花,硬币变得越来越少,也不知道害怕。有一次,我买了东西在家里面吃,一回头看见我爸,就露出那种犯了坏事被抓到的不好意思的笑。我爸看着我也笑了,从他的眼神里面,我好像感觉到,他早就知道我在偷偷拿钱。

回想那些时刻,可能是我童年能理解到的父女之间朦胧的感情。但我爸对我的爱其实是很粗糙的,很沉默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好像都没怎么交流讲过话。

记得有一次发烧,我爸把我拉到住在附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儿,往我屁股里塞了一颗蒜,就用一种很野的偏方给我治。还有一次,我不知道生了什么病,趴在炕上一直吐黄水,我爸把药买了,也不会说在旁边给你拍一拍,就让你自己在炕上吐。我嫌药苦,不爱喝,后来给偷偷倒了,他也发现不了。所以你就知道,父亲只能做到花钱买药的程度,也不说这药到底吃没吃,吃了好没好。

在家庭里面,我爸对我不存在「教育」这两个词,更别谈「性教育」。我一直记得,在穿着小孩短裤的时候,在炕上站着,隔壁住了一个大哥哥,来背着我玩,结果把手伸到屁股里摸了一把。当时心里就觉得,这是从来没有人对你做过的事情,但又好像没办法用言语表达是什么,所以一直没有跟我爸说。到现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连那个人是谁都记不得了。

幻想

对于这些很细微的东西,那时候我就是一个小孩,没有什么感受,现在回过头看,才产生当下「我」的感受。某种程度上,那段时期其实挺快乐,挺自在的,我跟爸在一起,有吃有喝,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也不觉得自己在吃苦。

但有一段时间,院子里的邻居突然有了风言风语,说我爸要给我找个继母。我爸来问我,说愿不愿意有一个后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会有这种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我的同意,就只是告诉我一声,不至于说是完全忽视了我。我当时说可以,心里的想法很天真的,以为有一个妈,就会有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很好的家庭,就会对我很好。

后来,我爸把她带回来了。记得有个亲戚卡着我的腰,把我跟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弄到一个房间里,说进去以后喊妈。她表现得很亲近,对我笑着,说,过来,还给我买了衣服和一些吃的。之后,继母就这么来了,还带来比我大一两岁的闺女,开始跟我爸搭伙过日子。

但来了没多久,继母好像变了一张脸。那是一种拉下来的,很阴森,很恐怖的脸,印在大脑里面,没办法冲刷掉,以至于现在一想起来,还让我觉得害怕。

继母真的给我带来太多摧残,不仅是身体上,更主要是在精神上。比如有一次,学校要交学杂费,她拖了很长时间不给我。老师让我在班级外的走廊上罚站,说什么时候把钱交上,就可以不站。那种感觉像是被拉出去示众,对自尊心简直是毁灭性的,当时我还是班里的课代表,觉得太丢人了,被逼得没办法,就去偷了一辆没有锁的自行车,在废品站卖了20块钱,才把学杂费给交上。

那个时候,我不理解继母为什么有这么多副面孔,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大家不是都喜欢好学生嘛,所以我学习很好,经常拿奖状回家,没想到继母直接把奖状烧了,还让我自己把烧完的灰烬扫干净。那真是对尊严最厉害的一种摧残,因为小孩子可能就是这样,最骄傲的就是奖状。继母好像看不得我成绩好,哪怕在家里写作业,她也会把作业本全拿起来,啪一下丢在地上,说,装什么装。

最残酷的是,继母不给我钱买卫生巾。我就只能用那种长卷的卫生纸,叠成中间厚、两边薄,跟卫生巾一样的形状。但它太软了,浸湿了会断掉,有一次,我走在路上,一半的卫生纸就从裤子底下掉出来。有时候甚至没有卫生纸用,我就把那些不穿的破衣服翻出来,剪一剪,夹在裤裆里,当一次性的用。
所有的这些,你就能够想象说,它对于一个小孩的摧毁性有多强,我的自信就一点点被磨掉了。

图源视觉中国

你知道《当你像鸟飞往你的山》这本书吗?作者描述自己成长的过程,说她大部分的记忆并不是真实的,而是幻想出来的。我特别有共鸣,这就像是一种生存或者自我保护的本能。继母对我不好,父亲又没那么关注我,我面对不了当下的生存状况,就对未来展开美好的幻想。

我住的那片有很多没租出去的空房子,到了周六日,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去里面待着,坐在砖块上开始幻想,等一整天过去,也不会觉得无聊。人能幻想的都是看得见但又得不到的东西。别的孩子看过电视和课外书,幻想的或许是当科学家、超级英雄、宇航员飞往太空,但我看不到这些,能幻想的就是生活的反面——希望长大能自己挣钱,租一个小平房,里面有一张干净又整洁的床,还有一个喜欢我的人,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庭,吃得好,住得好,过日子。

除了幻想的空房子,学校是我逃避继母的另一个地点。那时,我在丰台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读小学。学校就是几排小房子,一排小学,一排初中,一排高中,还有一排是老师的办公室。教室课桌排得很密,班上有50个同学,几乎都是打工子弟的孩子,父母在北京做一些体力劳动,把孩子放进来,白天就可以不用再管。

上学就会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是母亲,而我是一个继母,心里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自卑,跟同学在一起,感觉自己一定是最矮、最不好看的那一个,学习坐在最前排,做体操也在最前排,就觉得人家都高高瘦瘦的,那么好看,为什么我就像一个矮鸭子,头上长很多虱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起球的。

小小的小学毕业照,第三排左起第二个为小小

我的自尊心变得非常强,记得那会跟同桌吵架,画了一条分界线,看他跨越了一点点,我能生气到跟他打起来。我还想起来,有一次班级要表演,让我唱什么《小白菜》,我就觉得干嘛要让我唱,感觉我命很苦是吗?

在学校,我跟同学之间不会聊家里的经历,就没有办法开口向任何人说,原来你过得这么苦,这么累,让别人带着一种怜悯的眼光来看你。还有一个交不到好朋友的原因是,打工子弟流动性特别强,同学就像流水线上的工人,今天来了,明天走了,包括我在内,跟着父亲搬家,至少换过两三个学校,已经习惯闪现、闪离的友谊。在我的概念里,朋友是短暂的,伙伴是会突然消失的。

我学习没有多努力,但成绩是数一数二的,老师也说我是个好苗子,但父亲从来没有因此夸过我,上到初一就让我出去打工赚钱,可能因为他身边所有的范式都是,女孩上到初中就出来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成绩好并不代表是未来的一种期许。

那时候,我也不懂女孩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早出来,为什么不能正常去上学?我主要的感受还是在继母制造的痛苦里,只要不在家里待着,我想怎么着都行。离开学校办手续这些,全程没有人拉着我,但我还是幻想了一个东西,老师可以来家里找到父亲,让我回去上学。或许是隐约的潜意识在告诉那个我,离开学校是不正常的。

小小(左一)十三四岁打工时期的照片

孑然一身

我打的第一份工就是父亲介绍的,去山西一家饭店当服务员。那是在2005年左右,我十三四岁,父亲把我送到木樨园客运站,买好了票,让我自己坐客车到太原,到了那边会有人去车站接。上大巴车以后,他偷偷塞给我200块钱,让我照顾好自己。

第一次离开父亲和家,想到新环境,我没有害怕,反而挺激动的。到了山西之后,亲戚把我领到住的宿舍,在一个地下室,七八个上下床,每人一张铺子,一个枕头,没有窗。我也是特别傻,想着人家要管我吃,管我住,就把200块钱给了亲戚。

那时候,我身高不到1米5,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出入都是穿澡堂子的大拖鞋,显得整个人非常不协调。领导说,先去附近的夜市买一条黑色长裤,白色外套,老式的服务员鞋。买完之后,没有培训,我直接就上岗了,给客户点单,端菜,站在包间门口等人家叫,还要学会给客人推销酒和饮料,我就靠收集那个瓶盖儿来拿提成。

有时候,顾客订了一桌饭,结果有事取消了没来,服务员就一起吃这一桌菜,还挺开心的。上班的时候,我可以吃大锅饭,但不上班就没有东西吃。我经常饿肚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发工资,都会去逛夜市,买好吃的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基本就把钱全花光。有一次,我轮休,躺在床上真的太饿,宿舍一个人都没有,我到对面同事床上找吃的,结果没有找到。当时那种失落,饥饿,以及因为没有「翻到」食物而保留下来一点尊严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晰记得。

服务员虽然是一个集体工作,但我跟同事还是没办法交朋友。交朋友的前提是先认识自己,我从学生突然转变为打工仔,没有经历逐渐社会化的过程,经常不知道自己在那干嘛,怎么跟别人交流。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没睡醒的小牛,突然被丢到地里面,和所有的大牛一起拉犁,小牛不知道该怎么做,它只能机械地、模仿着去做。在饭店里,我的状态就是一个脑袋架在身体上,里面是空心的。

没事的时候,我会去饭店周边的小公园待着,看放学经过的学生,幻想自己就是他们。后来,我有了一台金立手机,在网上认识了一名初中生,半夜在厕所和他疯狂聊天,白色的灯光下,坐在马桶旁边,和他联系的那些时刻,我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学生。

未成年时期,我不到一年就会换一份工,做过电话销售,装过暖气片,在网吧当过收银员,还被短暂骗去过传销组织。为了生存,我需要挣钱,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工,就自己搞了一辆小推车,在学校门口卖摊煎饼和玉米,但当时买的三轮车太大,我个矮,蹬的时候够不着脚蹬子,特别费劲,后面也就不干了。

2011年,小小在快递公司当客服

出来社会,我就感觉自己已经是孑然一身。2009年父亲去世,我更是完全没有支点了。

当时,我正在打工,下班后突然接到亲戚电话,说「你爸快不行了」,快去医院看看。我才知道,他和继母装完一车砖,赶着马车往家走,结果在一个T型路口被货车撞到,车上的砖统统砸下来,我爸当时整个肺全碎了。送到北京301医院抢救了几天,医院说没希望了。我在拔管之前见到他,身体是热的,手也是温的,但他没有意识了。我不记得对他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那时临近中秋,前几天我爸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中秋要不要回来,我说:「不回,她们都在,我回去干嘛?」我只是赌气。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是在八宝山火化的,骨灰回到村里,接着办丧事,请人家唱戏,整个过程我就是一个空壳子,没有什么情绪。我印象特别深刻,村民说这丫头怎么都不掉眼泪,我心里想,是不是应该哭一下,可是我哭不出来。

父亲走了之后,有一种感觉是被动完成了亲情的切割。其实当时我完全不理解「死亡」,父亲的死好像对我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我还是该上班上班。直到这些年,那时候没有处理好的情绪,时不时会冒出来,比如听到某个音乐,看到某个东西,会突然想到父亲,才能够理解一点他的离开,意味着最后一点家庭联系完全断掉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托住我。

小小的父亲

重生

可能自卑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阻力,也是一种推动力。很多人打工就想打一辈子,但我没有那种想法,我总觉得变化能带给我更多机会。

2011年,我成年了,开始在北京天天快递公司当客服。那时候也没有特别清晰的自我认知,但对当下的生活有了具体的感知。我每天负责客户投诉,所做的沟通都是工具性的,就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被看见的「人」。我就明确知道说,一定要摆脱这种机械和麻木。

但客服工作对我还是挺重要。在一次投诉中,我巧合认识了一位在上海开出租的司机,在网上聊了一段时间,他突然和我说,你挺聪明的,人生不应该止步于此,应该去参加成人考试,继续接受教育。

当时,我都没听说过自考是什么,去加了一些自考的QQ群,发现在群里,有很多没机会参加高考,或者高考失利后想要获得文凭的人。咨询如何报考之后,我去搜索北京教育考试院,点开自考栏目,看到北大、清华、人大、北外这些院校都在里面。我几乎是一眼看到北京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一方面觉得我有自卑问题,一方面也觉得心理学很神奇,想通过它更加了解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考虑,我就决定要考这个专业。

那时候是非常激动的,好像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我高兴地把报考消息发在同事群,没想到得到的反馈是,「这很难的,你绝对考不过。」「你以为是个人都能考?」

被泼冷水后,我心里不服气,为什么没去试就说我不行?我更加激励自己,一定要考下来。上班的时候,我把考试的书放在手边,边看书边工作。下班后,我回到月租200元的木板隔断房,房间非常小,连张桌子都没有,我就坐在床上学习。在昏暗的灯光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那么专注,那么投入,我完全沉浸在备考状态里,所有能量都汇聚在书上的字里行间。

自考要求没有那么高,对于我来讲,唯一有难度的是英语和数学,其他科目只要背下来,考过基本没有太大问题。我没怎么接受过学校教育,理解力不强,但记性很好,能把一本书80%的内容背下来。

第一次考试,我报名了四门科目,都高分通过了。这让我获得一个非常好的正向反馈,就验证了说ok,我的学习方法可行。在那之后,除了英语挂过科,其他科目真的是所向披靡,全都一次性过,平均分达到87分。我成了自考圈里比较知名的人物,还管理过500人的自考大群,但自考周期太长,群里最后90%的人都放弃了。

小小的自考证

从专科到本科考试,加起来一共30多门科目,我考了大概4年时间,终于在2015年拿到了北京大学的学历证书。我好像在某个意义上获得了重生,开始去找一些更合适的工作,在招聘网站上一个乱撞,结果意外投了一家互联网公司。面试的时候,别人问我看什么书,我那会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美的熏陶,听的是非主流音乐,连电影都没有看过,更别说看过什么书,就一顿瞎掰,说在看一本叫《佣兵天下》的网络小说。那人可能觉得我挺有意思,就让我去试试。

如果说社会是一个金字塔结构,我从最底层开始爬,每往上爬一点,都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互联网工作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给我的新鲜感是非常强的。公司在望京SOHO那边,我第一次有了名片,上面写的「用户体验设计师」,其实就是产品经理助理的工作,特别考验跟各个部门的协调能力。在那个系统里,我最初了解到,要做哪个需求,怎么回应客户,都有一连串的审慎决策过程。而且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了,有名校毕业生,也有国外留学生,他们给我感觉有文化,说话有逻辑,职业选择背后会做很多考虑,这给我的认知带来很大的突破。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最早接触到了阶级差异。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跟同事吃完饭,她在附近找了一家装修得特别漂亮的咖啡店,进去之后,上面贴的什么拿铁、浓缩,我看不懂,但价格挺贵,大概30块钱一杯。同事点了一杯黑咖啡,问我要喝什么,在我之前的打工阶层,大家是不喝咖啡的,我也没那个习惯,就说刚吃饱饭,不想喝。之后,我们俩坐在窗边聊天,她突然问我,你喜欢喝咖啡吗?我勉强找借口说,咖啡太苦了。她紧接着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你没有喝过好咖啡。

关系

早早出社会,相当于我跑在了很多同龄人的前面,但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对于我来说,一个很难的事情是怎么把自己的情感交付给他人。我不是一个轻易对别人交心的人,因为你知道,他者是不会永远在身边的,可能很快就走了。所以,我会跟朋友真心相处,但也可以接受一个人随时断联,比如之前一个朋友,生气后把我拉黑了,我就ok,你只能陪我到这了,我也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我的对象一直在我身边。我跟他是在自考的学习圈里认识的,那会儿他20岁出头,把一些自考的书借给我,来我的出租房给我做过一次萝卜炖肉。通过接触,我知道他的父母也很早离婚,他是跟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的。后来,我们一起合租备考,彼此引导,又像好朋友,日久生情就在一起。

如果说原生家庭对亲密关系有什么影响,一开始,他爸是不同意的,觉得我长得又矮又丑,啥都没有,非常强势地介入我们的关系。 这种父权行为引起对象很大的反抗,他直接跟他爸断绝了关系,两年没有说话。

在相处上,我最初也有一些问题。比如在感情上,我比较贪婪,非常需要对象在身边。我喜欢在一些小事上哭,就像吵闹的孩子需要他的关注。有时候,我会因为一些不安全感吵架,会很容易吃醋。前几年,他也会说,为什么时时刻刻要围着我转,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健康的亲密关系,一直在努力克服。好在他有耐心,也比较包容,最大的一点是,他真的从内心看到我,肯定我,没有他的支持,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我跟对象都是非常务实的人,从来不聊各自的家庭,觉得根本没有回看和探讨的意义。我们很像是江湖儿女,生活方式非常朴素,会把家里的床架子搬走,只留下床垫,觉得这样更自由方便,空间也更大,而且它是一种很原始的风格,好像睡得贴近地面,生存能力都可以变强。

2016年,小小和男朋友在KTV唱歌庆祝考上研究生

到了2016年,我跟对象要换工作,就离开北京来了深圳。选择深圳的原因很简单,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是因为我听说深圳一年四季可以穿裙子,我觉得自己很矮,不适合穿冬天的靴子,适合穿裙子,所以就来了。

在深圳这个城市,一个很核心的概念就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我之前找工作,几乎没有经过HR,也不知道拿到学历,就代表要正式地跟有学历的人去PK。到了深圳,我有意识地去投岗位,才进入到结构性的竞争,那或许是我突破圈层的另一个开始。一些大企业会卡非全日制的学历,我才意识到,费了4年时间拿到的这一张纸,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

后来,我也顺利找到了一份金融工作,一个月工资1万多。刚开始,我蛮有干劲,干了一年,跟对象在深圳买了小房子,拼命地打工还房贷,但越打越迷茫,好像自己不快乐了。我感觉到,虽然从机械的工作里走了出来,但在企业,面对老板,面对资本,个人是那么渺小无力,我的收入和幸福回报比特别低,承受了很多现代年轻人共有的缺失意义感。

我曾经还进过一家金融公司,每天都加班,氛围非常死气沉沉。有一次,我给领导发邮件,内容很长,就用红色标记了重点,结果他私下跟我说,给领导发邮件不要用红色,这代表不尊敬,他还说作为一个新人,领导不下班,你就不应该下班。这两句话让我瞬间觉得,什么狗屁,我真的不想再做这个工作,但自己不是金融专业,升不上去,又一直很难转行,怎么跳都跳不出金融圈。

这个期间,一个朋友跟我提到,香港理工大学的设计专业很不错,跟我之前产品经理的工作相关,建议我可以去试试。我其实挺擅长读书的,他们叫我逢考必过机器,所以我就想着,不如把我的优势发挥出来,换一个赛道,继续读书,看看在学术这一块有没有能力。

我再次有了往上走的目标,决定去申请这个学校,一方面可以摆脱学历的限制,一方面也想体验校园生活,弥补我没有怎么上过学的遗憾。

香港理工大学是特别好的一所学校,设计学院在世界排名前20,非常难申请。我花了半年时间,靠自己准备好作品集(工作项目都是一些加分项)、申请材料和推荐信。唯一欠缺的是英语,我开始花很大精力在雅思上,每天腾出三小时做两篇阅读、一篇听力、复习和总结知识点,最后考到了6分,才有机会去参加学校的面试。

面试完以后,我没有直接拿到offer,而是进了滚动的候补名单。我天天给学院的小秘书发邮件,问在list里排第几,有没有希望?一直到2018年一二月份,深圳一个温暖的早晨,我醒来打开手机,第一眼就看到邮件发了offer。我趴在床上很高兴地笑,好像再一次验证了自己是厉害的。我还拍了一张自己很开心的照片,来记录那一个永恒的时刻。

小小在香港理工大学设计学院门口

蜕变

现代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我们跟人的沟通有两种,一种是工具性的,一种是意义性的。学校跟之前的公司完全不一样,在工作里,我很容易被当成螺丝钉,但学校是一个剥离利害关系的环境,我跟同学和老师能够平等地相处,在这个过程里,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被真正地认可和尊重。

刚到香港理工读研,每周要写周记,我就写第一次去香港的感受,什么东西都好贵,矿泉水要卖10块一瓶,吃什么东西都得算计着。老师看到周记,会关注到我在学习和生活上遇到的问题,帮助我走出一些困惑。而且老师过来跟我说话,看到我在凳子上坐着,他也不会居高临下地站着,而是蹲下来。那是一种很细微的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受尊重。

我的角色真的变了,身边人的角色也变了,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开始进入到我的生命。我认识了一个俄罗斯女孩,在中国的审美里,她肯定算是胖的,但她也穿一个短裙,就特别自信,有一次,我们俩在草坪上坐着,看到有人在弹吉他,她就和着吉他唱了一首《娜塔莎》,身边人都为她鼓掌。在学校的广场,我还看到跳舞团里,一个女孩跟我差不多高,站在身材修长的女孩中间,她跳得不算好,但是非常自然。我就感觉到,原来这样一个身材也可以很舒适、很自信地展示自己。

这样一群人虽然不完美,但活得那么阳光、那么有勇气,丝毫不妨碍身边的人喜欢他们。这带给我一种很强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根本不需要任何精神开导,我开始慢慢地把自己打开。

在香港理工大学,小小和同学在一起

对我滋养最大的是我的博士生导师。那是2020年申博的时候,竞争非常激烈,学生都来自国内外顶尖的学校。我申请了一位老师,但他的研究方向跟我不匹配,面试完之后,我就觉得没戏了。可是有一天中午,我突然收到另一位教授的邮件,说愿意当我的临时导师,如果我同意,就在当天下午4点前回复邮件。当时,我完全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在相关一块领域是全球有名的教授,只是考虑到能继续上学,我就同意了。

后来开学之后,我跟教授见面,才知道他看了我的简历,在自我介绍那一栏,我写自己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女孩,工作了十几年,没有怎么上过学,克服了很多困难,才来到香港,接着写到学校对我的影响。教授凭着这个直接就选中了我,他说,非常respect我,尊重像我一样非常努力的人,他还说,之前自己也有一段边打工边求学的经历,知道那很辛苦,所以愿意给这样的我一个机会。

我就感觉到,自己真的被看到了。在那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做成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成就。但他让我意识到,原来成就不一定用高考考了多少分,挣了多少钱作为单位去衡量,我经历的所有痛苦,克服的所有困难,都是我的成就。

我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过去,发现它们并不是人生的污点,而是人生的价值。正是那些我想摆脱的生命底色,让我成为了我。

这些被接受、被尊重、被看见,好像把我原来缺掉的东西渐渐给补回来。在这一整个环境中,很多能量汇聚到我这里,我接收到,接着做出改变,内心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强大起来,那个不被看到的、没有价值版本的自己,好像动物蜕皮一样,一层层蜕掉了。

我学会跟自卑相处、和解,一点点活得越来越轻盈。最明显的表现也在高跟鞋上。我开始做一些验证,穿一个没那么高的鞋,看看大家会有什么异样的态度,从10厘米、7厘米、6厘米……2厘米,到穿普通的运动鞋,这样小步去尝试,慢慢就放下了。

小小在香港理工大学当助教给学生上课

当然也有放不下的,比如父亲的死亡,生母的缺失。其实关于生母,原来感觉她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好像就已经死掉了。直到最近,老家表姐发给我一张照片,她生病住院了。血缘真的很强大,仅仅通过面部轮廓,我就可以判断那是我的生母。我突然就哭了,或许是下意识的情感,她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一个人。我很怕她死亡,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到百分百血缘关系的人,所以那个瞬间,内心有恐慌、紧张、难过、伤心、委屈等等,很复杂的感情。

思考了一两天,我也去跟学校的咨询师聊了,把情感抒发一下,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张照片。我想,这种东西解决不了,那就不解决。我对于亲情的理解是比较钝的,因为我本身没有什么亲情的连接,只是偶尔会去回忆父亲,想要抓住那根亲情的绳子,尽管它会带给我难过,或者是遗憾,没有关系,依然是亲情。
我觉得这些都是好的,复杂的情绪体验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个财富,它让我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但绝对不会构成困扰,我的情感控制能力很强,比如生母的照片,可以不带回头看的,就把它立刻关掉。我每天有挺多事情要做,没有精力和时间沉浸在痛苦里。我不是自怜自哀的一个人,也不会拖着很重的东西前行,否则我不可能会走到今天。

现在,我每天至少花5个小时的时间,做企业团队管理相关的博士研究,之后可能会针对中大型企业做管理咨询,或者做相关的课程,我还不确定,但不管做什么,我看重的是对自己的意义,其次是对别人的意义。

当然,我还想人生多一些体验,学术上有一些精进。我们学校有福利,可以申请去国外访学,每个月额外给补贴。你知道,有机会我肯定要抓住的。去年10月,我联系了美国、英国、澳洲等七八个国家的教授,最后是芬兰阿尔托大学一位老师回复了。学院非常nice,给我发了一米长的邮件,告诉我怎么在芬兰租房,买二手家具,办签证,学习芬兰语,还有哪些地方可以玩。再过几个月,我就会去到这个国家,现在满心期待在那里认识新的老师和同学,或许那又会再一次带来不一样的机会。

2022年,小小在林芝,对面是南迦巴瓦峰

余华|我动过真感情的,是小美

2023年3月26日上午,华东师范大学主办了“现实与传奇:王安忆余华对谈”活动。下午,余华作品研讨会在学校办公楼小礼堂召开,会议最后,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的毛尖教授代表在线的百万网友采访了余华。

余华和毛尖

毛尖:全国人民都知道,洪治纲老师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他说,你早期的作品不止十五篇,有一些用了笔名,你是不是悔过两三篇少作?

余华:我在《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的作品,我是希望你们都忘掉的。但洪治纲非要把它找出来,还要做研究。我希望我把我美好的形象展现给读者。现在我北师大的学生跟我说,他们在读《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前的作品。为什么呢?为了寻找自信。老师当年也写得那么幼稚,那我们不也还有前途吗?所以我觉得也挺好。但是我告诉他们不要继续传播了。

毛尖:大家都说,现在你的销量已经比鲁迅还要好了。你觉得你比鲁迅牛了吗?

余华:鲁迅是海归派,我是赤脚医生。谁能跟鲁迅比?我觉得鲁迅太了不起。

毛尖:这次参会好几个批评家提出,你小说最后都有一个温情的东西托着底,你承认吗?

余华:这个我承认,没有温情的东西我写不下去。因为写作也是自我调节,是一个治疗的过程。假如我哪个地方写得很狠,另一个地方一定要有温情的东西出来,要不就很难维持下去。

毛尖:这次华师大的会是你人生中第几个作品讨论会?

余华:第三个,因为我真的不太喜欢讨论会。我倒不是害怕批评,因为像我这种脸皮那么厚的人,批评已经用处不大了。我印象中第一个讨论会是关于《兄弟》的。《兄弟》出来以后,争议很大,当然也有一些支持的声音,但支持的声音比较弱,复旦是属于支持的一波。其实我知道,复旦里面也不都是支持的。陈思和想在复旦开一个关于《兄弟》的会,他很喜欢《兄弟》,是支持《兄弟》的。结果陈思和那天很尴尬,他说我们复旦大学中文系里最支持《兄弟》的四个人,郜元宝、严锋、张新颖、刘志荣都不在,批评你的王宏图在。所以也没办成一个支持《兄弟》的研讨会。

毛尖:对不起我也骂了《兄弟》。

余华:你骂得很好。到了《第七天》出版的时候,刚好我们北师大成立国际写作中心,张清华要做一个讨论会,我说不要做。那时候张新颖还给我发了一个微信,幸灾乐祸地说,你又要被骂了。张清华说,我们要把批评的声音给扭过来。我上他当了。后来确实开了,我也去了,他又把新颖叫过去。新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清华把我叫来是让我们复旦来陪骂的。这个会议开了以后骂声更大,所有的骂声都说,凡是说余华写得好的,基本上都是他的那些朋友。所以这次在华师大是我的第三个研讨会。但昨天有人提醒我,当年北师大为我办驻校作家仪式,也是个会议。我全忘了,只记得那次王干说了一句话:你写的那些音乐、文学随笔有什么意思?我一天能写十篇。我心想,我一篇一万字,你一天能写十万字?王干教育我,你还是认认真真写小说吧。只有他的话我记住了。如果那次也算的话,这次就是第四次。

毛尖:说说《文城》吧。

余华:关于《文城》,我觉得,评论家和读者在一本书出版以后,能够给予我很多对自己书的理解。当一个作者完成一本书以后,他其实就是一个读者。丁帆写《文城》的文章是我看到的第一篇评论。他大年二十九看完,大年初一还是初二写完,发给我以后,跟苏童去打牌了。他说这本书是传奇小说,我觉得这个定位跟我想的一样,所以我很得意,非常认可他的评论。这次在兴化,毕飞宇跟我说,《文城》是中国第一部无政府主义小说。我说有道理,因为那也是一个无政府时代。我跟他说,你把这个说法广为传播,见人就说,传播到大家都认为中国第一部无政府主义小说是我写的,不是巴老(巴金)。

毛尖:有网友想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

余华:我喜欢的颜色每个月都在变,最喜欢的小说也不断在变。

毛尖:这个月呢?

余华:这个月最喜欢蓝色。

毛尖:还有人问你生命中最伤心的一件事情。

余华:这辈子最伤心的一件事情……我这辈子没伤心过。

毛尖:最快乐的时候呢?

余华:最快乐的时候是现在。刚刚他们讨论说到骗子最难写。为什么骗子最难写?因为骗子往往认为自己不是骗子,而作家就是骗子。

毛尖:在你创作所有的文字中,你最得意的角色是哪个?

余华:最得意的角色我现在不知道,因为会随着时间变化。2006年(王)安忆主持了我的演讲,下面有学生问我最喜欢自己哪一部作品。那时候《兄弟》刚刚出来,我说最喜欢的是《兄弟》。其实前面那几部我也很喜欢,但是我为什么说《兄弟》呢?是因为它被人欺负得最多。

毛尖:还有人说你以前不太会写女人,现在会写了。是你的生命经验发生了变化,还是你写着写着会写了?

余华:我一直认为我很会写女人,主要是洪治纲老说我不会写女人。

毛尖:他说你写女人写不过苏童。

余华:我跟苏童并驾齐驱。只不过是我们写的女性角色不一样而已。像《活着》里面的家珍,《许三观卖血记》里面的许玉兰,我觉得好多读者印象都很深刻,包括《文城》里的小美。苏童确实写得好,但是我写的也不差。

毛尖:上午王安忆老师说你擅长写父子关系,这算是你最擅长的一种吧?你觉得你擅长写爹还是写儿子?

余华:我觉得我父亲和儿子都挺会写的。

毛尖:那有什么角色是你写不了的?或者说你特别想写,但是有点怕写的。

余华:目前还没有。

毛尖:你是全能吗?

余华:没有全能,肯定还是有我很薄弱的方面。有一些没有把握是不会去写的。

毛尖:你写的最抒情的人物是谁?让你动了真感情的。

余华:应该是小美。《文城》改了一稿又一稿,就是因为小美。

毛尖:你放不下。

余华:不是放不下。我老婆看了一遍不满意,我修改,她又看一遍,还不满意,我自己改到最后有点麻木了。我老婆说了句,你还没有爱上小美。这句话提醒了我。之后突然越改越好,我发现我改到爱上小美以后,这本书就可以拿去出了。当然小美这个人物还有很多缺陷。

毛尖:《文城》要改编成电视剧,你最想哪个演员演小美?

余华:我知道的女演员好像年龄一般都超过小美了,因为我不看电视剧。

毛尖:你活到现在,生命中最快乐的是哪段时光?

余华:怎么说呢,我来说句实话,我最快乐的是在1987年的时候,我接到了《收获》杂志肖元敏的一封信。当时李陀把我的两个中篇小说《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推荐到《收获》杂志,大概过了两三个月,没有任何声音,突然就收到了《收获》的信,真的很让我感动。那封信很厚,我收到时想如果是录用通知的话,也不至于那么厚。信里肖元敏告诉我,《四月三日事件》准备发在第五期,《一九八六年》准备发在第六期,帮我连发两篇。她说,因为《一九八六年》显得比较残忍,稍稍做了一点处理。为什么那封信很厚?因为那些最残忍的描写部分,她把原文抄在上面,下面附了她的删节版,问我是否同意。我心想还有我同不同意的权利?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作者是有权利的。那是我特别快乐的一段时间。

AI 狂飙的时代,人还有价值吗?

本期主播:王磬

本期嘉宾:木遥(微博 @木遥)

最近两个月,受到香港中文大学卓越传媒人驻校计划的邀请,我在香港进行了为期八周的访学,并为新闻学院的学生们开设了一个工作坊,主题是关于 “如何提问”。就在我们上课的几周时间里,ChatGPT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入了大众的视野。我在课上与同学们进行了讨论。有人说,在 GPT 的时代,会提问可能比会回答更加重要。有人欣喜,认为 GPT 将大大提高人类工作效率,减少无意义的重复劳动;也有人担忧,认为 GPT 可能会带来大规模失业,甚至动摇社会的基本结构。

比尔・盖茨称赞,当前这场由 ChatGPT 衍生开来的人工智能革命是他所见到的自 1980 年以来最具革命性的技术进步。具体来说,GPT 的革命性到底体现在什么地方?当前关于人工智能的讨论有些怎样的误区?它可能会带来什么影响?有什么是它能做的、又有什么是它永远也做不到的?它会是我们的 “奇点时刻” 吗?人类需要为此忧心忡忡吗?

今天的节目里,我们请来了一位懂技术也懂哲学的老朋友,围绕着关于 ChatGPT 与人工智能的许多迷思,展开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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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磬:今天录制之前,我也在微信上刷了一刷。我看到昨天被分享了很多的一篇文章。这个标题我给你念一下,感受一下焦虑的程度。叫 “微软深夜放炸弹、GPT4office 全家桶发布,10 亿打工人被革命”。这类型的标题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面已经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一方面,媒体在写作的时候会希望通过这样的一些标题去吸引更多的流量。但另一个方面,我也在读木遥老师的微博时感受到:现在如果仍然评价 ChatGPT,取得的这些进展 “什么都不是”,其实也是很有误会的一种解读。我这学期正好在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学院做访学,在给这边的学生在开一门课程,也是在我们上课的过程当中,GPT 火了起来。在我们新闻业,大家就会担心。码字这件事儿以前可能还算是一个智力活儿,但是现在 ChatGPT 出现了之后就不一定了。我觉得但凡亲自玩过的人都会惊讶于是它遣词造句的成熟的程度,虽然它仍然有一些问题。我觉得当它以这种一个高度智能化、高度拟人化的形态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是会让人产生一些焦虑。

我是文科生,不懂技术,会提出一些比较基本的问题,希望能够回应到普通大众对于这个议题的一些疑惑。我知道你这几年其实一直都有在关注 AI 的发展,也在社交媒体上有做一些分享。你要不要先分享一下,你最开始接触到 ChatGPT 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木遥:我可以简单梳理一下 GPT 的发展,我不想把它变成一个像科普一样的严肃讨论,但是我觉得理清一些时间线可能会对大家了解这个事情有帮助。顺便说一下,你刚才描述的那种心理,就是一部分人非常焦虑,另外一部分人可能会有一点不屑一顾,甚至怀疑这个媒体是不是过度炒作了,包括那些震惊式的自媒体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我觉得这都是非常真实的反应,我们待会也可以展开讲讲我觉得遗憾的、大家可能视角不够完善的部分在哪里。但是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就是时间线的问题。ChatGPT 不是第一代 GPT,很多人可能知道它背后的技术叫做 GPT3.5。GPT 大语言模型本身进入研究者的视线是两三年前,但是第一次比较成熟应该是 GPT3,但是 3 的时候还是更多停留在业内,跟一般的大众没有什么关系。ChatGPT 作为 3.5 的一个推向大众的 demo 版本,一下子引起了普通人的关注。这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发过一条微博,我说我觉得以后历史书上会记载 2022 年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 ChatGPT 的发布,而不是俄乌战争。当时很多评价是觉得完全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但我觉得今天可能同意这个说法的人会多一点。

前两天大家也知道 OpenAI 推出了 GPT4。这个版本号听起来有点琐碎,有点像我们说 iPhone13、14、15 一样。但其实不是,因为碰巧是在 GPT3 和 3.5 之间,它的能力发生了一个飞跃。这个飞跃使得 GPT3.5 一下子冲破了我们之前认为大语言模型不太可能冲破的一些限制,使得它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但也正是因为突破本身非常新,它发生在过去的一两年内,它没有进入大众视野。大众也不太了解这个飞跃的实质和它的影响。所以很多人可能还在用一种比较过时的眼光来看大语言模型,所以对它会有误解。这些人不光是一般的老百姓,包括一些非常知名的人士。我相信磬肯定知道两周前乔姆斯基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主题就是这个东西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篇文章发表出来之后,基本上被业内人群嘲,大家觉得真的是廉颇老矣。原因不在于乔姆斯基本人的语言学观念是不是正确,原因在于他对这个新技术明显停留在一个过时的认知上。他中间举了一个例子说,你看 GPT 是不可能回答什么什么什么样问题的,但是事实上你只要打开 GPT 试一下就知道其实是可以的。所以我觉得要理解 ChatGPT 这个事情,需要了解过去时间线,特别是我刚说的飞跃是什么。

简单的介绍一下这个事情,为什么大家过去觉得这个事情是有限制的,而今天又发现它的限制被突破了。大语言模型,传统上被认为是一个统计模型。什么是统计模型?很多人可能听过这样的描述,它的工作机理是你给它一些你说过的词,它根据在语料中学到的统计相关性来预测下一个词是什么。机制听起来过于的简单粗暴和无聊,以至于很多人觉得这怎么可能描绘人的大脑的工作方式,我们大脑又不是这么简单的机理 —— 你看了 100 万个文本,你记住哪些词后面有可能跟哪些词。这不是我们思考的方式对不对?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人对这一类统计模型的能力的上限,事实上一直以来是低估的,直到 3.0 为止,它确实表现的就像是一个统计模型,它能够说出一些比较像是人说的话,但是你说它有意识,好像还不至于。从 3.0 到 3.5 之间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个新的飞跃,这个飞跃是因果链条能力的建立。我以前在微博上写过这个事情。什么是因果链条?就是它可以做一些推断性的事了。它不只是我通过前一段词来推断下一个词是什么,而是我能进行一些类似于逻辑上的思考。比方你给他说我把一个香蕉放进一个纸袋子里面,但我又从纸袋里面取出一个苹果,就说明什么事情。如果你只是从字眼上的概率,你是很难想象这段话的下一个字眼最大概率是什么的。但是我们有逻辑,我们可以想说,这是因为纸袋里面本来就得有一个苹果,对不对?这个事情是逻辑上的想法,它不是单纯字词上的相关性导致。它需要你对这个纸袋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香蕉进去,苹果出来有一点特殊性。它反映了什么问题?你需要有一个世界知识在后面。这个东西传统上是大家认为在语言模型的限制之外。但是从 3.5 开始,大语言模型可以回答这类问题了,可以建立这样的因果链条了。这个飞跃很大程度上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事实上,它为什么能够做到,在今天仍然是研究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即使 AI 的研究者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理解它为什么能够做到了。但是越来越多的实验表明,它真的可以做到。关于这个领域的论文,如果有感兴趣的专业读者可以去搜所谓的思维链条的领域,它是过去两年的一个非常非常热门的领域。因为这个领域的出现,使得从 3.5 开始,语言模型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了。

不管它怎么做到的,至少它有了一个好像是世界图景在它脑海之中的时候,它跟你聊天的就会显得非常非常的真实,就不像是只是话赶话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飞跃,使得 3.5 一下子变得可以面向大众了。所以从去年底开始,OpenAI 推出一个 demo 推到大家面前,引爆了整个媒体和一般老百姓的视野。之后,今年 3 月份顺势推出了比较成熟的 GPT4。GPT4 具体会引爆什么样的?接下来的连锁反应我们还要再看。但是这是正在发生的故事。

王磬:你刚刚提到的真正具有突破性进展的是关于因果链条的建立。为什么建立因果链条那么重要?之前技术上不能够达到的难点主要是什么?

木遥:这有点技术性,但是我可以试着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如果我的回答有点过于枯燥,你可以随时打断。有一本很著名的书,叫做《思考快与慢》,它讲的是人的思考的两种模式,一种模式叫做快模式。什么是快模式?就是你看到一个东西,你本能地做出反应,这个本能是来自于人的动物性,所以这部分是人和动物共有的。你在眼前闪现过一个红色,你马上感知到危险。这个东西是不经过思考的。就是千百年来的生物本能,让你感觉到危险。你看到一个好看的异性或者同性,whatever,你会觉得 ta 对我有吸引力。这个也是,它不经过思考,它直接就触发你的荷尔蒙。这东西叫快思考。慢思考是你必须要一步一步想问题。就像我们做高考题一样,你不可能看到题目马上脑海中就闪现出答案来,除非那个题你见过。你必须要一步步想题面题干内容说明了什么,它又说明什么,所以推出答案应该选 A。这个过程是快不了的,它必须有一大堆中间步骤。这个东西叫慢思考。慢思考一般认为是人类有的,动物是没有的,或者至少极少数的高等动物,海豚这样的可能会有,但大部分动物是没有的。传统意义上的神经网络模仿的是人的快思考,哪怕像 AlphaGO 这样会下棋的非常聪明的神经网络,它也是快思考。为什么?它就是一个单纯的网络。一头有输入,一头有输出。我们通过训练使得它知道什么样的输入,应该有什么样的输出。把它放在现实生活中,给它一个输入,它给你一个输出,在这个过程中是没有步骤的。这也是为什么神经网络长期被人诟病,说它是一个黑盒子,因为它没有任何中间的过程,就是一头输入,一头输出。神经网络可能非常深,它中间的模仿函数的网络的结构可能是好多步,但是只是它思考的函数非常复杂,但它仍然没有步骤。它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复杂的函数,仍然一步到位的从输入到算出来。而思维链条(COT)是完全不同的方式。它不是从输入一步到输出,它在模仿人类思考的东西。我给它一个输入,它先想第一步中间过程,用第一步中间过程想一个第二步中间过程,第二步让过程想第三步中间过程,推出一个结果。一旦你能够建立起这种结构来,你就能够做到快思考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因为我们很多人类的思考过程是这样的,你要把一堆信息综合在一起,推出一堆中间结果,最终得到一个我们要的结论。

这个东西不要说低等动物,就是比较高级的,哪怕像猫和狗这样的动物,它其实都未必能做到,对吧?猫能够做到一步步想问题,其实有点悬,对吧?但是今天的 AI,至少 2021 年以后的 AI 开始逐渐能够做到这一点了。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我说它是一个非常本质的飞跃。

王磬:我觉得刚才你那个例子还是很有帮助的。我只能说我现在比刚才 5 分钟之前稍微了解的更多了一点。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很多疑惑的地方,比如像 AI 有多聪明这个事,其实也是过去这几年或者十几年大家一直在聊的一个事,包括像去年也比较火的那种 AI 绘画,你输一堆东西,AI 它能给你画出那么漂亮,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一些作品。所以我觉得是不是对业界人士来说,ChatGPT 它实现的飞跃其实是一个一系列的技术进步中的一环,但是到了社交媒体上之后,因为大家可能之前没有一直在关注,才会有一个印象,觉得这是一个技术性上的前所未有的提升,以至于导致了某种程度的恐慌。在你看来,技术飞跃的实现是一个怎样的过程?

木遥:我觉得是个很好的问题,飞跃怎么样放到一个更大的坐标系里面来观察。事实上,这个问题的业内人士本身在社交媒体上也有触及过。很多人发现了一个现象,好像业内的兴奋更大,业外一部分人觉得焦虑,而另外一部分人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不是又是狼来了,又是炒作。而更重要的是,就是如你所说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今天大家已经被社交媒体训练的已经皮了,对吧?不管多大的事,都是震惊,其结果就是你分不出这个震惊的数量级,到底是 10 倍的震惊还是 1 万倍的震惊。反正它的标题都是震惊、叹号。所以你有必要把它放在一个真实的坐标系里,来考虑这个东西到底是多大的一个事儿。它和别的事,比方和 Alphago 这样的事儿,或者和画图这样的事儿相比,是怎么样的?这里面经常有一个概念叫做 AGI,就是通用人工智能。通用人工智能一般被认为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圣杯。什么意思?通用人工智能是一切问题的母问题。你要让 AI 或者让机器来做一个特定的任务,这件事情断断续续是一直都有进展的。AI 进展会下棋了,AI 可能也会作曲了,AI 也会画画等等。但什么叫通用人工智能?同一个模型能够同时做很多事,这件事情是困难的。因为同一个模型能够同时做很多事,意味着它不只是被某一个特定的任务所训练成了一个熟手,不管怎么训练出来的,而是它真正好像人一样,了解了关于世界的某些更本质的运作机理。你可以想象,你训练宠物狗帮你掉拖鞋。有一天,它非常非常熟练,可以认出你喜欢穿什么鞋,知道你每天回来最喜欢穿什么样的拖鞋,知道你哪天回来心情不好,不用给你拿拖鞋,这都是有可能的。这说明这个狗真的很聪明。但是如果有一天这个狗开始说我不只是帮你拿拖鞋了,同时我还帮你做饭,你就会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某些不寻常的事情了。因为你再怎么训练教拖鞋,这个能力不可能转化到做饭上。而通用人工智能的意思就是我能够训练出一个模型,既能够拿拖鞋,又能够做饭,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它不只是单纯被你训练成一个熟练工,它一定了解了某些关于世界运作的方式 —— 鞋是什么,饭是什么,以及我该怎么做这些东西。这个认知就要到一个非常非常底层的层面了。这就是为什么 ChatGPT 它本身引起的震动比之前那些震动都大。因为 ChatGPT 可以说是人类看到 AGI 通过人工智能的第一线曙光,它终于有点通用的意思了。

你今天也试用过,你也知道,你问它的问题并不需要局限于任何一个特定的话题方向,对不对?你问它什么都可以让他写诗。你让他模仿胡锡进写一个微博,或者你问它一个技术问题,让它写一个代码都可以,这就有点通用的意思了。特别是你可以很容易想象,既然它可以说话,它就可以通过这些话再去指导别的行为,对不对?今天也有很多这样的工具,让 GPT 去控制一个 agent,就是一个代理让它来进一步控制电器,进一步控制跟物理世界发生关联的、操纵的东西。就理论上来完全可以通过语言来真正做一些事儿,而它的语言本身又不限于话题,他就好像真的可以做很多我们生活中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上周四所发布的微软发布的新的 office。这个东西对人的冲击是很大的,因为大家都用 office,如果 AI 只是能够用来跟你聊天,还只是一个聊天机器人。如果 AI 可以帮你写文档,可以帮你写 PPT,可以帮你写邮件,可以帮你做会议总结,它就几乎可以做 95% 白领的日常工作了,对吧?通用性是飞跃在业界引起最大震动的部分。所以如果我们用震惊体来描述这次的震惊,是真的比较震惊,比之前的那些震惊要高至少一个数量级。

王磬:如果从你刚才说的意思来看,它之所以能够高这一个数量级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于它好像让语言具有了一个直接去行动的能力。这部分能力可能以前的时候大家还会觉得未来的方向可能会是 AI 结合,人仍然还是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但只不过你用了 AI,这样可以让你工作中更有效率。但是一旦 AI 具有了直接的行动能力,它其实是完全可以某种程度上取代掉人的。可以这么理解吗?

木遥:我觉得取代不是一个好的词儿,因为取代是一个非常容易反驳的词儿。我可以说我仍然会干什么什么,AI 干不了,所以它取代不了我。但正是这种字面上的抬杠,使得问题的本质被掩盖了,因为 AI 在人的生活中的渗透是一个逐渐的过程。百分之百地取代你可能仍然不会发生,可是它也不需要百分之百的取代掉你,只要 50% 的取代掉你的某些工作职能,AI 就会对就业市场形成非常大的冲击。我有一个纽约的律师朋友,他是很早就开始用这个东西。他本身不是一个技术人员,他是一个标准的文科生,平常的用一个新软件都要紧张半天的那种人。但是他开始用这个之后,因为律师的工作是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文本的,而文本是 GPT 的长项,所以他就开始用。之后,我就问他说,所以你真的开始辞退你的员工了吗?因为他自己是一个律所合伙人。他说我还没有真正开始辞退任何人,但是我确实打算今年暑假不用再招实习生了,因为给我省下的活完全可以让我腾出手来做一些事,以至于我可以省下招一个实习生的 AD account。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影响对不对?它没有真正取代什么东西,但是它仍然冲击了一个真实的就业市场上的职位。

我觉得 AI 对我们社会的影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它不会马上一下子让你这个人变得没有意义,但是它可以让三个人的活,两个人现在能干完,多出来那个人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老板就可以把他开掉。它并不是百分之百取代的人的方式来逐渐进行的,而且这个事情是非常真实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很多人对冲击仍然没有做好心理上和事实上的准备。其实有点令人忧虑的原因就是,如果你今天还用一种这东西,都是媒体的炒作来对待这个问题,你就很可能会在真正的影响你切身生活的冲击到来之前,没有做好对自己来说比较有用的帮助。

王磬:我觉得我们可以顺着这里聊一下,聊一些可能更具体的使用的场景和可能会影响的群体。在你看来它的技术进展可能影响哪一些人群,哪一些工种?或者哪一类生活方式是最容易受到它的影响的?在我们目前已知的这种技术条件下,不用考虑它未来几年这种发展。

木遥:我来简单解释一下为什么它能够帮到你的工作。我今天在网上看到一个笑话,说 GPT 这个词儿在法语中会非常好笑。我自己法语很烂,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在传统时代,我要么去问一个懂法语的人,我要么去搜,但是这个就很难搜,因为除非有人在网上贴过这个笑话,否则你也搜不出什么东西来。但现在有 GPT,我就打开 GPT 搜为什么。GPT 这个词在法语中非常好笑,让它非常快地告诉我答案。因为 GPT 在法语中的念法是 “我在放屁” 的意思。我不是说笑话很好笑,我的意思是过程反映了为什么它会有用,因为我们在生活中大量的事物本来是以这种形式在人和人之间发生的。你有一个琐碎的事儿,这个事情你需要别人帮你来做,或者你需要一个秘书,或者你需要什么,但是在没有机器的时代,我们只能使唤一个人,或者我们自己花时间来做。但是有这个东西,它就可以帮你做,而且你去问它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你不需要付出心理成本。你不需要想说我要请教一个人,或者我要占他的时间,不需要的。

用这种模式来考虑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们生活中工作中的很大比例都是这样的,事情琐碎、小,但又花时间。基本上我们所说的一个白领的工作,我不能给一个精确的数字,但是我可以有把握可能 50% 以上都是这种事情。你帮人写一个东西,或者你帮人回答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问题,或者工作上的问题,或者回答一个知识性的问题,或者把一个什么材料总结一下。大部分人,我们今天所谓坐办公室的工作,都是这样的工作。极少数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有原创性的。老板可能需要决策,大部分员工也没什么需要决策的。老板说小张你帮我把什么事搞一下?小张其实完全可以被 GPT 所取代。所以如果你问我哪一种职业最受冲击,我只能说任何需要在写字楼里面有一个小张跑来跑去的工作,都会被它所影响。因为小张所做的事情其实就是这类事情。

我曾经写过一篇微博,GPT 的本质不是一个对话集群,GPT 的本质是一种以对话为界面的服务。什么叫以对话为界面的服务?当你是一个老板,或者你是一个所谓的 professional,你日常生活中在不断调用这样的服务。你有一个法律问题,你需要有一个人来给你回答法律困惑。你有一个编程时候的问题,你需要请教一个人。诶,为什么这里有一个 bug,或者我听你的,你让我安装了,但是现在界面上弹出一个错误,我不认识这个错误,我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是我们工作中需要遇到的。在没有 GPT 的时代,我们需要有一个人,或者需要一个能够至少说话的东西来帮助我们来往下走。而 GPT 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服务。它以对话为界面,帮助我们获得我们所需要的信息,而这种服务在之前是不存在的。之前当然也有一些类似于智能音箱之类的东西是假的,它只能回答特定的有限的问题。但今天的 GPT 是通用的,它可以回答我任何问题。所以一切以对话为服务形式的工作都会被改变。而对话基本上是我们日常的白领工作的核心。不管是书面对话还是口头对话。你今天在香港,放眼望去那些凌厉的写字楼里面的工作,你想象他每天在干什么,想象一下为什么他们的工作不能够被 GPT 所取代。其实你能找到的理由是非常少的,因为他们大部分所做的事情,不外乎就是把从 a 那里遇到的问题,自己消化一下,再问 b,然后从 b 那里得到的回答再消化,也再传递一个 a。而这个事情,GPT 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王磬:我觉得在这里有几个点,一个是你刚刚说到消化以及转述的过程,就让我想起,其实在我职业早期,我曾经有段时间是在各机构里面给他们每天写 news brief,其实就是我把头一天这个地方所有的重要的媒体关于某一个行业的报道找出来,进行消化和转述,去 highlight 出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这大概是我十几年前刚开始进入职场的时候做过的其中的一份工作。如果放在今天的语境下来讲,这个是一份非常完美的肯定可以被 ChatGPT 去取代的一份工作。因为今天 ChatGPT 已经可以不光是帮我们去搜索新闻,也可以帮我们搜索可能更复杂的学术型的文献。但是另一个方面,我自己也会感到,当我们去说到消化和转述这个事儿的时候,这中间也存在一个质量的问题。比如当时我的老板,他有时候会跟我抱怨之前的助理,他经常会觉得他提供的 news brief 质量上可能达不到一个 brief 的要求,因为不够 brief,或者有时候 highlight 的点不够 to the point。我觉得这也回到刚才我们提到的另一个点,也是我自己觉得很想去深入了解的一个问题,就是 ChatGPT 从能做这个事儿,到能够以一个符合这个人完整的要求去做这个事儿,中间是不是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差距,包括刚才你提到的,比如大家有时候抱怨 ChatGPT,它很擅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它有时候会给你提供一个字面或者这种形式上看起来非常正确的文本,但事实上它的文本不太能够经得起考验。所以你会怎么样看待这个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质量上的一个问题,以及你觉得质量的问题它多大程度上可以解决?是什么时间框架内可以解决的问题?

木遥:这个问题是 ChatGPT 刚出来这的时候,很多人抱怨的核心,也是很多人觉得这可能不过又是一场炒作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可能用了两下,发现这不就是说车轱辘话嘛,而且好像也没有很深刻,而且很多时候还在胡扯。但是这里面有两个认知上的分歧需要被摘出来讨论。一个是 ChatGPT 其实不是一个产品,它是一个 demo。所以当你用消费者评估一个产品的视角评价它的时候,评价可能是不公平的。消费者评估一个产品,你可能会说我想要一个帮我扫地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把地扫得不干净。这就是一个很糟糕的机器人,为什么要为它而激动?但是这种视角,只当你讨论的是一个渐变式的新产品才有意义。当我们讨论一个突变式的新产品的时候,你这种评价很可能就会因小失大。我举个例子,在马车的时代,有了第一辆汽车,在各种性能上都碾压马车了吗?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马车被优化了几千年。而第一辆汽车,它一定是非常粗糙的,对不对?马车可能很舒服,抗震性能非常的好,它已经能想到的部分都尽善尽美了。而汽车,它可能会掉链子,它要加油,它可能滴里呱啦的,没什么防震,它一开始是有很大按他缺陷的。所以,如果你直接比较舒适程度,可能汽车未必比得上马车。至少第一辆汽车是这样。但是它仍然是碾压性的优势。为什么?因为它是一个断层式的革新。所以当你评价 GPT 的时候,你必须分清楚哪些是我刚刚说的这种,它只是因为一个新的东西没有来得及做得好,哪些是它就不可能做得好。但这牵扯到第二个问题,还是那句话,我们大众其实过去已经被这种新技术的轰炸式的新闻弄得神经疲惫了,每个东西都告诉我能够改变世界。3D 打印改变世界,5G 改变世界,比特币改变世界,对吧?每一个东西它都会告诉你改变世界。关于元宇宙的新闻言犹在耳,今天已经没有人提了。你当时也说它改变世界,哪改变了,对吧?所以这种狼来了的心态是非常真实的。我们今天凭什么说 GPT 是不是又改变世界,还只是我们这帮人在认知上…… 我得承认,你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准确。你有的时候弄错了,你有的时候以为它改变世界,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这种错误的概率是存在的。但是我仍然个人觉得 GPT 可能比刚才说的那些东西都更有可能是真的。我不能说百分之百,但更有可能是真的。它的缺陷包括两个层面的缺陷。一个层面是它的表达是不是,用你的话说,to the point,或者是不是足够精准,这个东西是很容易通过模型不断地训练改进的。另外一个缺陷,它是不是胡扯,在学术上被称作 fact grounding。它的表述是不是基于真实的事实?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技术问题,因为我们今天知道 GPT 也好,GPT4 也好,它都是一个封闭模型。什么是封闭模型?它运行的时候并不实时查阅任何背后的数据库,它只是在复述在训练的时候记住的东西。如果在训练的时候这个事情还没有存在,它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但这不是本质。缺陷这只是碰巧,因为从 OpenAI 公司的角度来说,它总得推出一个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你要让它查阅现实的数据库,你需要跟很多领域去谈,对吧?你要让它查阅法律数据库,你总需要去跟一个法律数据库的供应商去谈一个什么 deal 出来。或者你要让它实时检索网络,你总得让它真正部署到一个可以实时检索网络的服务器的层面,服务器本身要处理大量的跟现实网络的交互,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Bink 是一个很好的尝试,Bink 把 GPT 置入到搜索引擎之中,但是又同时能够实时检索网络。但是你可能更需要更专业的比方,你需要他能够回答医学问题的时候,不是靠你的记忆来回答,而是你真正去查一个真实存在的医疗文献出来。这是我们作为消费者很一个很自然的需求。而这个东西实现起来是需要时间的,因为它牵扯到跟现实的已经存在的知识信息,网络上存在的资源有一个沟通的过程,这个事情不会一夜之间发生,但是它也没什么技术上本质的障碍存在。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在未来一两年内,你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基于真实数据的、做好 fact grounding 的 GPT,那个时候 GPT 就不只是靠它训练时候记住的东西来回答你了,它就变成一个中间的 layer,它负责理解你的问题,输出一个答案。但是它背后的事实来自于一个更真实的,比方说法律文书的数据库,或者一个医疗资源的数据库或者等等。那个时候它胡扯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这件事情并没有很困难,我相信会很快发生。

王磬:而且其实你说让我想到它跟人脑的结构也是有点类似的。比如我在跟你进行对话的时候,如果我不是同时在用互联网,我在跟你进行对话的时候,我所告诉你的所有的东西,其实我在这个点之前,我已经接受到那些东西,我不可能在跟你对话的时候实时去查询。比如今天天气怎么样,香港的人口是多少,我没有办法实时去查询这样的东西。如果我现在跟你讲了这个东西,只是因为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从那个程度上来说,ChatGPT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它能够在接下来一两年内,不光实现理解、回答你的问题,这样一个需要一定的逻辑能力,需要一定的这种交互能力去完成的动作,它同时还可以在交互的同时进行一个无限的连通,相当于让你在跟他对话的时候,你可能获得的信息比你跟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获得的信息更及时、更准确。如果真的是这样的一个情况,你会觉得这其实是会让人感觉有一点焦虑的时刻吗?

木遥:首先,这不如果,这是必然,因为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今天的 Bing 就是微软新的搜索引擎,我们一般叫 new Bing,但是读起来有点怪。它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它是实时教育,只不过它因为服务上的限制,它没有办法查阅的非常多,因为对服务器压力很大。它也在不断优化这件事情。特别是如果你用中文,用 new Bing 效果并不是特别好,因为由于各种法律上的众所周知的原因,它中文所能搜索到的东西是非常局限的,可能局限于百度知道这样的来源。而这些来源本身的质量你我都知道是有问题的。但是如果你用英文的 new bing,今天事实上是已经在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实时调用互联网了,已经不是在靠它的记忆在回答了。但这只是一个通用的搜索引擎,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专用搜索引擎出现。我跟它聊的时候,它去实时调用一个真实的专业数据库。而这件事情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难点,它唯一的困难是你得真的去做这件事。得有一堆工程师负责把这些该连的接口连起来,这是需要花时间的,而且需要对方答应给你提供数据的提供商得愿意让你去访问。但这些问题都是可解决,它没有技术上的本质障碍。所以归根结底,GPT 它就是一个中间的过渡层,它背后是真实的、大量的、无限的网络知识。它前面面对的是我们这样的人,它起到的是我一开始一个作为对话的服务。它负责把结构化的知识翻译成我们人类可以接受的自然语言,又把我们人类的自然语言问的问题,翻译成从结构化的知识中提取信息的这么一个 action。这件事情会不会让你焦虑?我打一开始就说了,它当然应当让你觉得,咱们不说焦虑,至少让你觉得做好准备,否则你就会在真正的变革发生的时候措手不及,因为这件事情不是万一会发生怎么办的问题。它是正在发生,并且很快就会。因为这个东西它带来的效率提升是碾压式的,所以它速度会非常快,就像是当年汽车取代马车一样。它毕竟是一个代际之间的差距,有点像我们中国人刚刚接触到洋枪洋炮的时候,差距是你还是红缨枪,对面已经是火枪火炮了。那个差距是你没有办法抵抗的,一触即溃的。所以这个过程本身会非常快。而且你必须做好准备,不能还在想说这只是未来,它万一可能会发生,它不是万一,它一定会发生。

王磬:我就把这个问题再推得更极端一点,因为我觉得在科技发展期,其实大家一直以来也都会聊到科技奇点的问题这个概念。当然你可以给出个更好的解释。我非常肤浅的解释是,根据科技发展史,有一类观点认为,在某一个点,人类可能会接近一个使得现有的文明完全被科技发展所颠覆的这样的一个事件点。这个事件点某种程度上它具有一定的科幻的色彩,可能在一些这种科幻电影中也曾经不断的被描述。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作为一种假想而存在。在你看来,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人类发展史上的一个奇点时刻?

木遥:首先,如您所说,奇点的东西不是一个有共同接受定义的东西,所以你很难精确地说什么是我。今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世界怎么样了。这是一个文学性的比喻。你并不会真的找到那么一天或者一个时刻。但是你要说这次的,咱们不说它是不是工业革命,它至少是一个不管什么意义上的革命。它有没有特殊性?有的。我们人类在过往的工业革命史上对机器有一个非常本质的优势。我们虽然在体能上远远输给了机器,但我们的脑力从来没有输给过机器。而我们一般认为人类的能力不外乎就是体力加脑力,或者我们的肉体加上我们的灵魂。如果你在脑力上也被,至少在很大一部分层面上被机器取代了,这就不只是你被机器取代了一部分的问题,是你必须要严肃地问一问自己,我还剩下什么是机器做不到的?这不是一个很容易的问题。我们必须理解,过去两三百年的现代社会,是被这样一种基本认知所塑造的。人类的价值体现在他的脑力上的价值。一个小孩身体非常好,但是脑子很笨。另外一个小孩身体素质一般,但脑子很好。我们一般认为后者更有出息,但这个认为是哪来的?这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有,这就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工业革命让我们觉得脑力比体力在社会价值的鄙视链上更高,而它更高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们人类的优势的体现。我们再把话题再推得极端一点,我们想想,有三个小孩,一个小孩身体倍儿棒,可以肩上扛 200 斤麦子。一个小孩脑袋非常好,会做奥数题。一个小孩长得非常好看,他身体也未必有多么大的体力优势,但是他就是长得非常好看。我们今天的家长会觉得哪个小孩最有出息?我们会认为脑子好的小孩最有出息,对不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第一个小孩是最没出息的,他只能去送外卖。第三个小孩他可能也能挣很多钱,他长得很好看,但是我们今天的价值体系认为你靠脸吃饭,不是说不可以,但他好像有点不是正道,或者不是我们家长会希望小孩子走的道路,对不对?你今天问一个家长,希望小孩他是做工程师还是去当网红?他可能会觉得网红也挣很多钱,但是他仍然希望,如果你能做工程师,还是做工程师好。但这个价值排序,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也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它是工业革命的产物。工业革命让我们觉得脑力是最高级的。脸也挺重要的。你要只有肌肉,那就好像等而下之。但假如你的脑力也被机器碾压了,这个价值体系还能不能维持?显然就不能了。你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聪明是一种优势。聪明就跟你能肩上挑 200 斤麦子一样。因为你反正也不如 AI 聪明。当然,今天还不是这样。今天我们仍然比 AI 聪明,但如果 AI 进一步变得更强大的话,你就没有 AI 聪明了。那时候,我们人类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如果你还是长得很好看,你是当网红,如果你长得不好看的,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非常本质的存在主义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我没有好的答案。因为我们人类没有经历过这种时刻,我们人类没有经历过在方方面面所有的维度上都比不过机器的时刻。所以把它叫不叫奇点,我不知道,但它确实是一个崭新的、没有存在过的一个状况。

王磬:另一个问题也是刚才你提到历史上的这种情况。所以,如果比如要帮助我们理解今天的情况到底有多特殊,你会觉得在人类历史上曾经也是出现过的、这些对世界格局,对人类的发展进程产生了深远影响的技术革命,你会觉得有哪一次可能会是跟这一次可以相提并论的吗?

木遥:这两天会在网上看到很多比喻。很多人说周四的微软发布会是微软的 iPhone 时刻,相当于苹果在 2007 年推出第一代 iPhone。也有人认为这次的革命的幅度会超过智能手机的革命。我们这代人其实最近的两个革命,一个是互联网革命,大概诞生在我们这代人刚出生的时候。一次是智能互联网或者是移动互联网,一般被认为就是乔布斯那次著名的发布会,2007 年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够拿来做参照系的东西。当然我刚刚说了,这两个做参照系都不是特别合适。

首先,我个人觉得这次人工智能革命的激烈程度会至少大于移动互联网,是不是大于互联网本身还不好说,我们还要再看。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刚说了,这两次革命再怎么说,已经发生这两次互联网加上智能手机,都没有触及到我们人的存在意义的问题,对不对?你并不会觉得有了互联网,你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但是当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他会问自己,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干什么?如果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就算我们社会结构因此适应了我们,给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发一个今天在西方讨论很多的 UBI,就是基本生活补助,或者给你一个基本的钱,让你不至于死掉。即使这样,这是不是解决了问题?其实没有,因为我们人毕竟不是只能靠混吃等死就能过一辈子的生物,我们需要有一个存在感,我们需要有一个存在意义的自我追问。哪怕是可能不知识分子的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的日常的老百姓,他也需要有某种意义感。我们都听过那样的故事,就是一个人退休之后,或者一个妈妈的发现她的儿女长大成人,不再需要她的建议之后的那种失落感。为什么你会觉得失落?因为你觉得我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对不对?有用并不一定体现在我挣工资,但我希望别人认可我的存在,我希望我以某种方式在跟别人交互的时候发挥出某种价值。但如果我不但身体的能力比不过机器,连作为一个可以对话的人所能提供的价值都比不过机器的时候,它对人类的心理上的冲击是无可比拟的。你很难跟互联网或者跟汽车或者跟飞机的比较来做衡量,因为那些东西并不触及这个层面,而这次是真正触及了这个层面。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既不特别漂亮,又不特别聪明,你不能够成为那些去开发 AI 的工程师,你只能用它。你工作的意义是?你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问题,我没有答案,但是它确实是我们人类第一次碰触到这样的问题。

王磬:我想反向来问一个问题,我们刚才其实谈了很多 GPT 可能带来的技术变革,它能做什么,现在能做什么,未来可能能做的更多。从你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如果我们要去定义 ChatGPT,它不能做什么,你会怎么定义?

木遥:我们都知道,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面,我们社会的家庭观念,或者我们社会的关于家庭劳动的价值发生了一个很大的转变。在上一辈人的观念中,比方假定你是个家庭妇女,你的工作是不被认可的,对不对?老公出去挣钱,他觉得他在挣钱养家。老婆在家里工作了一整天,甚至不是一周工作 5 天,是工作了 7 天,但她在家里面收拾东西,洗碗做饭,照顾好小孩。这个工作不被认为是挣钱,不被认为是平等的劳动。所以老公可以回来往床上一躺。我在外面挣钱挣了一整天,好累。你给我什么什么干什么?过去 20 年,由于女性主义思潮的兴起,由于社会更全面地进入现代化,我们开始意识到,这个观点发生变化了,我们开始意识到家庭劳动也是平等的劳动,这部分劳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取代的。但它再怎么说平等,它也只是我们把本来不被承认的劳动价值提到了一定层面上。AI 的出现会把变化更剧烈的,我甚至都不能说推动,而是把它会打乱。为什么?因为你会发现,它会把这两件事情的重要性调过一个个来。AI 仍然不能帮助你洗碗,它仍然不能帮你照顾小孩,伺候老人、收拾家。某些部分可以,比方扫地机器人可以帮你扫地,但是很多事情今天仍然大家做不了。最简单的,你想把衣服都叠起来,这个事情你雇一个机器人来干,仍然不是马上就会发生的事情。传统上认为是成功人士的,每天出入于写字楼的西装革履的老工作,干的事情反而会变得毫无意义。他的工作既挣不来钱,也挣不来意义感,因为他做的事情,AI 都能做了。我们的不管是家庭观念也好,劳动价值也好,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自己不知道,但是它是一定会发生的。因为你刚问我什么样的工作仍然不能够被取代。这些东西仍然不能被取代的。那些照顾人的部分,那些在情绪上,在肉体上,在一切人和人交流的意义上所付出的劳动,都仍然是不能被取代的。当然,今天 ChatGPT 已经可以跟你聊天了,所以你可以跟它倾诉,甚至可以跟它谈恋爱,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但是它仍然不能取代你真实人和人之间的 care 对不对?但它可以取代你在白天上班的时候看起来光鲜的白领。所以,它会非常非常深刻的影响我们整个社会的对价值的排序。我们本来被看作比较低级的所谓的家庭劳动,或者是那些不挣钱的劳动,会变成人类真正的安身立命的东西。而那些传统的被认为是高级的 professional 的挣钱养家的劳动,我也不知道像什么一样,但是它会逐渐消散掉。

王磬:你提到这个,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比如像照护或者情绪价值。我记得前段好像是 ChatGPT 刚出来那阵子,当时有一个主流媒体的记者去跟 ChatGPT 进行了一场聊天,他后来把整个的转写发在了网站上,他说他聊完了之后,其实当时有点恐惧,因为 ChatGPT 跟他聊到他的感情,并且劝他离开他的妻子。我不知道那个东西它在发出来的时候,以那样的一种 highlight 发出来,这背后有多大的一个真实性,或者是不是中间有一些过度阐释的部分。但我觉得它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在于是 ChatGPT 它可能提供的想象确实我们之前从未想过的。我记得曾经有过一部电影,叫做 Her,讲的就是一个人跟人工智能在谈恋爱的故事。人工智能跟他交互的方式是以一个女性的声音,当然那个声音非常的好听,是斯佳丽约翰逊配音的。在故事当中,这个男主角确实是不可自拔地跟 AI 在进行一场恋爱。所以某种程度上,你要说他是可以部分的去取代对人的这种情感价值、陪伴价值,甚至可能有一天也能够实现照护的一些功能。

如果按照刚才我们讲的逻辑,它现在既然已经能够比如从 ChatGPT,包括在 office 里面的这种应用,它是可以指导你去进行一些行动的。如果加上之后这种物联网的一些发展,像比如叠衣服,现在可能会是一个比较相对来说比较复杂的动作,但是听上去其实是一个相对来说技术上更容易解决的一个问题。你不需要把动作拆分成很多的步骤,但实现它可能也许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比如再早一点,像洗碗机这么复杂的功能也得到了一个实现。所以我想讲的就是,听你聊完了这些之后,我自己现在对于 ChatGPT 的感受确实是还挺复杂的。一方面知道它会对你的这种工作、现在这种生存状况带来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都不是一个未来,是他很有可能就已经是一个现在进行时。但另一个方面,它其实也把现在的结构当中,可能很多重复的部分,或者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一些资源,让他进行一轮更好的整合,也许会在某些程度上把人类从大卫格雷博所说的那种 Bullshit Job 当中解放出来。但是我想知道,从你自己的角度来看,如果去描述你在面对 ChatGPT 的这种巨大的技术进步,你的这种情绪上的回应,或者情绪上的一个波动,你会怎么样去描述它?

木遥:先回答刚才纽约时报的问题,就是他跟 ChatGPT 聊了一晚上,谈了一个非常荒谬但好笑的恋爱。我们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觉得 AI 可以跟我们谈恋爱了,或者满足我们的情绪价值需求了?我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可能我们这代人还不会,因为我们这代人的思维形式已经定型。但是今天才出生的小孩,他会不会?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我有很多朋友告诉我说,他们家的小朋友其实在家里跟智能机器人聊天是非常常见的事情,我们很难想象,因为你觉得你在家里跟一个音箱聊天,是不是有点 creepy?但是如果你出生的时候家里就有一个智能音箱,他可能不觉得这任何特殊之处。你就聊了。

王磬:我补充一个例子,我最近在学校里面教课,我的学生就有跟我说,他们的同龄人里面在跟 AI 谈恋爱已经不是一个非常少见的现象。

木遥:所以我们会不会真的跟它谈恋爱,我不知道。如果一个宅男,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真实跟人谈恋爱的能力,他确实觉得 AI 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也是有可能的。它会不会能够帮我们叠衣服?你刚用了洗碗机的例子,其实洗碗不是一个好例子,因为洗碗那个东西是碗,碗大不了就打碎了,也就是个碗。我这么说好了,我举一个很简单的现实生活中的例子。你要给小孩换尿布,这个事情什么时候能够让机器来干?我认为不会很近,因为活生生的一个小孩对安全性的要求不是像洗碗机这样的。它虽然是个技术问题,但它不是一个马上就能解决的问题。我觉得它反而比很多我们认为本来遥遥无期的事情 —— 比方说让 AI 写一个长篇小说 —— 更难。当然,这是关于未来的判断,很难百分之百的确定。

但是,归根结底的本质问题是,我们在情感上的需求是什么?我们这代人可能已经逐渐步入中年,我们可能思维模式已经定型了。下一代人是不是这么想我不知道。但是我们人的情感需求是不是只是有人陪你聊天就够了?还是你真的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是一个哲学问题,我没有好答案。这应该是一个用你一开始的说法,这其实应该是一个文科生的问题,对不对?我觉得它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是我没有很好的答案。但我觉得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件事情是,这个话题其实也挺危险的,因为你知道,在今天的中文互联网上,你要讨论任何关于性别的议题都很危险。但是 AI 会在很大程度上会提升我们传统上认为女性更擅长的很多优势的重要性,因为那些东西相对而言不太容易被 AI 迅速取代。这句话当然很容易找到各种各样的漏洞,但是我来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我们传统上认为,我们今天的职场上,你说它是偏见也好,说它是刻板印象也好。但今天我们确实更普遍地把跟理工科的或者跟定量思维有关的任务派给男生,不管男生是不是实际上更好。你要问我,我并不认为男生更好,但是现实社会结构是这样的。我们认为男生来做这样的事情是让社会上更约定俗成的一种办法,而把那些跟沟通、跟协调有关的事情派给女生。我需要强调,不是这件事情有什么必然性,但今天的社会事实上是这么运作的。这两类工作,哪一类更容易被 AI 去代替?显然是前者。AI 今天会让你处理一个 Excel 报表的工作变得完全不重要,因为它做 Excel 比你做得好多了。但 AI 能不能更好地协调一个团队?未必。因为其他团队。我们仍然是人的生物。本能需要有某种人和人之间的 bond,人和人之间的非常微妙,非常难以言表、但真实的 human interaction 所带来的 chemistry。这种能力,AI 暂时是做不到的,或者我们想不到它用什么形式做到。我们人类可以服膺一个真实的人的协调,但是我们人类会愿意服膺一个 AI 的协调,或者它的领导和指示吗?这其实我不太确定下一代人会不会,他们可能会觉得更自然,但是我不知道,只是我们这代人,可能需要一点心理上的转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我刚回答你的问题的第一个层面。我们人类仍然是有一些工作暂时不会被马上取代的,这种牵扯到人和人交流的。

王磬:我想问你,从你个人来说,你觉得你会跟 AI 谈恋爱吗?

木遥:我不会,但是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的思维方式已经定型了。下一代人会不会我不知道。

王磬:你不会跟 AI 谈恋爱的这个点,你觉得 AI 它不能够给你提供的是什么?

木遥:不能给我提供的是一个我在活人那里获得的认可。这里面牵扯到一个本质问题,就是为什么活人的认可那么重要?我不知道,但是我小时候是这么被培养长大的。人总有他的时代局限性。我和你是一代人,我们这代人就是这么觉得的,觉得活人的认可比一个算法的认可重要。但是我们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算法的认可这回事,对吧?所以你打一开始你追逐的就是活人的认可。如果小时候就告诉我算法的认可也挺重要的。那我今天是不是另外一种想法我不知道,但我们毕竟已经长大了。

第二点是我们所描述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所以它并不会让你在一夜之间看到,它必须跟我们别的社会议程一道发生作用。我仍然想说的就是,我们刚才说的很多社会结构的变化,其实在没有 AI 时候也在发生。我们今天的领导层上越来越多见到女性,我们强调 diversity 等等。这些东西长期以来只是被认为一个纯粹社会议题好听点叫社会进步,说难听点叫白左的 agenda。但不管怎么说,它是真实在发生的东西,但 AI 的介入会跟它同步发生,使得这个过程变得更加有趣,也难以预料。因为有很多我们传统上被认为重要的特质会变得不再重要,所以整个权力结构会因为 AI 的参与进来而发生重要的调整。而这部分我是很难用一个简单的非黑即白的方式来把它总结出来的。我是在回答你一开始的问题。我们认为哪些事情能够不被取代?我不知道。因为新的权力结构中可能有一些新的角色出现,而这些角色在旧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根本无法预料到。比方有些新的决策。也许 AI 沟通师或者什么之类的,根本以前不存在的角色,而这些角色可能会变成某些人的专长,我不知道。这是我要想说的第二点。

王磬:刚才说到我们从小怎么样被教育的问题。确实,作为人来说,你是有成长期的,你过了成长期之后,其实你的这种价值观、世界观,你怎么样去认识你周围的世界,这一套结构已经被建立起来的时候,其实我们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所谓的成熟的人,一个成年人。但是我不知道对于 AI 来说会不会其实会更是一个线性的过程,是一个扁平的过程。没有所谓的比如青春期,也没有人生,不会存在不同的阶段,他可能也不会死亡。

木遥:它没有人生,但它会有换代。我们人在整体上来说,虽然我们每个人有人生一说,但我们的人性在整体上来说,上下限是比较固定的。而 AI 的特点是它每一代跟前一代都不一样。所以你不是面对一个 AI,你是面对好几种不同的 AI,每两三年就会面对一个全新的 AI,而那个 AI 又要让重新适应一遍,对吧?所以其实 AI 是一个更大的集合。AI 的 diversity 其实比我们人的 diversity 要更大,只不过我们今天只有一个 player,就是 ChatGPT。但很容易想象,10 年后、20 年后,这个世界上是有很多种完全不同的 AI 同时存在的,所以它每一个个体是固定的,但它们之间内部的方差会远远大于我们人类之间的方差。

你刚刚说人类的适应性的问题,我想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相信很多人也很关注的问题就是未来的教育哪些东西还重要,哪些东西变得不重要了。我们这代人的教育重要不重要,是我刚刚所说的那种我们现有的社会结构决定的。我们认为数理化最重要,其次是文科。我们虽然政治不正确,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在我们念书的时候,理科是比文科被大家认为是更好的专业。我知道今天网络上会对这种问题有很敏感的反应,但是我们不是说这件事情应该如此。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刚说的是工业革命的语序。工业革命让我们觉得文史哲相对没有数理化那么重要,或者是跟现实生活直接发生联系,或者有 impact。但是在 AI 介入之后,这个结构会被打破。所以会不会走到下一代人,他们就会觉得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句话没有任何道理?我们今天是很难想象的,但是下一代人可能会觉得当然应当如此。你学好数理化干什么呢?而且这种变化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你想象一下清朝末年的最后一批翰林,他们面对的是同样的情况,他们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靠着这个安身立命,靠着这个当上大官,靠着这个变成国家领导者。但他们下一代是完全不学这个了。

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困惑,就是 1840 年英国人打过来了,那个时候难道你就没有意识到四书五经已经没法面对这个现实世界了吗?为什么中国人要到 60 年后才取消科举?你难道要花 60 年才能意识到科举已经完全没有实际意义了吗?后来我长大了,我就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必然性了。为什么要 60 年?因为 60 年差不多就是两代人。一个小孩是没有权利去取消科举制度的,只有那些已经功成名就、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才有权利取消,而他们自己是科举上来的。你让 1840 年的那些宰相翰林大学士们取消科举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自己一辈子只经历过科举制度,他们的儿子那一辈 30 年后也不会取消科举,因为他们虽然在 1840 年的时候还不是掌权的人,但是也已经 30 岁了,世界观也已经定型了。因为他们的孙子辈,184 年刚刚出生的人走上权力中枢之后,那要到 60 年后才取消,科学的真正的动力才会大于阻力。物理学家普朗克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物理学的每一步前进,都是由伟大的物理学家的葬礼构成的”。他的意思是说,只有老一辈人死掉了,那个旧的观念才会真正消失,新的观点才会出来。你说当时英国人打过来的那个冲击够剧烈了,冲击再怎么剧烈,还是要两代人才能完成观念上的转变。

今天很可能你仍然会发现,人的固有的惯性、生物上的惯性仍然会起作用,我们仍然会试图捍卫我们这代人或者我们下一代人的世界观,直到我们都死掉了,我们下一代人也垂垂老矣,再下一代人才会彻底迎接 AI 的新的时代。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真正觉得,为什么人要花那么多时间去学习所谓的理工科知识,这些知识难道不应该让 AI 来做吗?那一天的教育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今天还有很多人会说,你应该去学习理工科的,甚至还有很多人让你去学编程。我那天看到一个非常好玩的新闻,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在线教育机构,叫做 Khan Academy,可汗学院,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做在线教育的机构。他们很快地跟 GPT 接触,用 GPT 来改善他们的教育。一方面你会觉得不错,动作好快。另外一面,你又会纳闷说我到底为什么还要再学你这些课程?这个感觉就好像是你一个马车夫,明明都看到汽车发明了,他兴高采烈地去学开车。但你问他学开车干什么,是为了去更好地喂他自己的马。你会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他那些课程本身到底还有什么用?虽然我可以通过 GPT 作为助手学得更快,但是我为什么还要学这个东西?包括今天很多人还说人工智能是 Python 写的,所以我要现在学 Python。问题在于,人工智能固然是 Python 写的,可是人工智能自己也会写 Python。所以你在一个已经有了人工智能的时代,你为什么要去学 Python?这些问题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人会有固有的惯性,我们不能够一夜之间就调整到新时代。我们需要花很多时间,很可能要消耗到一两代人的时间,才能够真正跳转过来。中间这个过程可能是非常混乱的,可能是非常无序的,甚至可能是波浪型的,我不知道。

王磬:你这里就讲到一个我觉得挺有趣的逻辑上的矛盾,就是人工智能仍然是由这些人工智能的软件工程师书写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从现在开始,新的这一代,他们就已经觉得学习编程是一个不需要再去学的事儿。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达到可以去编写人工智能的水平。因为你要写,你肯定还是需要一系列的技术才能到达那个水平。如果是这样子,未来的人工智能,它的更新换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自己给自己更新吗?还是说会怎么样?你为什么笑?这个问题很蠢是吗?

木遥:不蠢,这个问题是非常好的问题,但是它过于科幻,以至于我很难忍住笑。我觉得长远来看,人工智能自己更新自己是一定会发生的。但是重点不在于长远,因为那天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死了,重点在于我们怎么过渡到那一天,中间是什么样一个状况。简单的说,我不知道,因为你问的问题其实是一个不光是在编程领域,在各个领域都存在的问题,人工智能首先淘汰的是任何一个技能上的平庸劳动者。这很容易理解,对吧?因为如果你是真的一个极其出色的人,你仍然是有一技之长可以做得比较好的。但如果你只是平庸,只是 average 水平,人工智能就很容易把你去掉。但你马上就会问,你把平庸的人都淘汰掉了,那些少数的人,他们从哪里成长起来,对吧?我就像我们刚才说了一个公司里面那些小张小王都被淘汰掉了,老板不会被淘汰,可是老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也得从小张小王那个地方干起来。用中国人的话说,“宰相必起于州部”,他必须从一个小官干起,一步步干到宰相。如果你把第一层的平庸的东西都干掉了,社会职业路径是怎么样的?我们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所以我不知道未来的社会到底怎么样。如你所说,大家都不学 Python,到底一个人怎么变成写 Python、写人工智能的工程师?虽然那可能是个很小的群体,全世界只需要 1000 个人就够了。但他的职业路径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说我比较有把握的是这样一种现象会一定会发生。

人工智能的出现,会极大地放大人和人之间技能差异所带来的资源差异。这个过程不是新的。人类历史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在农耕时代,一个好的农民和一个坏的农民的年的收成的差异,不会有特别大的差异,差出一倍撑死了。到工业革命时代,一个好的工程师或者一个好的技工,他所能创造的价值就已经比一个平庸的人、平庸的技工创造价值要高很多了。因为机器可以放大差距的能力。到了编程时代,过去 20 年,你已经会发现一个好的软件工程师,他所能的创造的价值,他所能够造成的社会影响,会远远高于一个平庸的、学了两天 Javascript 就跑到社会上找工作的一个普通的码农,差距会非常非常的大。我曾经跟磬有一次私下聊天聊过这个问题,Google 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工程师叫 Jeff Dean。当然了,很多人说他已经不是工程师,应该叫领导。但是他自己确实写程序上来的,他今天也仍然在写代码,技术上来说,他也是一个码农。他和一个一般码农所能创造的价值的差别可能是成千上万倍的。当然,他拿的工资也确实是成千上万倍。而 AI 会把这个曲线再进一步推得更陡峭。AI 会让极少数控制 AI、掌握 AI 的人,他们所作为资源的网络的枢纽节点,他们所创造价值的能力和调动资源的能力会远远超于普通的一半人。这是我们今天社会面对的真实问题。我们本来已经面对很大的社会不平等了,但 AI 会把这个东西更进一步地放大。这个现象很多人今天已经发现了。今天如果你去推特上看业内人士对 AI 的辅助编程这件事情的讨论,大家都发现了一个现象,AI 会成百上千倍的提高一个好的工程师的工作效率。只要你能够很快掌握跟它共同工作的节奏和模式,它会让强者更强的马太效应极其显著。

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就会发现,一般的社会职业也好,或者少数的我们小时候特定的编程这样的工作也好,大量的工作是由极少数人承担的,而那极少数人因为有了 AI 的帮助,他会非常容易地调动各种各样的资源,而大量的人会完全无法跟上。这种社会结构显然是有它的问题的。社会不平等大家都知道是非常深刻的问题,但是它跟我刚刚说的大部分人会失去存在意义,或者会面对一个存在主义危机结合在一起,它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延续,它会不会导致整个社会的不稳定?我不知道,因为了我们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至少目前来看,趋势确实是这样的。

王磬:我觉得我们可以顺着这里聊一下 AI,或者我们先聊 ChatGPT 可能会面临的伦理的问题,以及监管的问题。我也在港中大课上跟我的学生简单交流了一下,我就问他们,你对于 ChatGPT 可能最想了解的是什么?其实很有意思的是,不少同学都提到希望了解 ChatGPT 应该可以怎么样去更好的监管。

我觉得这其实可能一方面是因为课上的大多数朋友还是文科生,所以我们思考问题的角度更是从一个社会治理的角度去思考。但另一方面,我觉得其实也能够体现出某种程度的焦虑。在焦虑的情况下,可能是有一部分人会希望 AI 发展的更慢一点,给不受监管 \ 不受控制的这种野蛮生长去提供一定的阻力,或者提供一定的规范框架。所以我也想了解你是怎么样看待这个事儿的。科技监管这个事儿我觉得也是一个老生常谈。我们知道在美国、在中国、在欧洲,其实不同的制度下对科技监管是有不同的态度。像我比较熟悉的欧洲,其实对于这些年来比较主流、比较迅猛的一些科技发展,一些科技公司的壮大,都是采取了一种相对来说监管为主的这样一种思路。但在美国和在中国,一方面由于这种科学巨头的存在,另一方面我觉得也跟本地的社会还有企业文化有关系,对监管会呈现出一种可能相对来说更开放的态度。我不知道在你看来,你觉得对 ChatGPT 来说,我们现在去聊监管是不是为时尚早,还是我们现在去聊它已经有点晚了。

木遥:首先,我百分之百的同意 AI 必须以合适的方式监管。但监管本身是一个含义模糊的词,根本不让 AI 发展也是一种监管。但很显然,这未必是你想要的监管。你刚说到中国、美国、欧洲的差别,我相信你自己在欧洲,你一定对这个情况非常熟悉。欧洲一方面确实它监管更严厉,但另外一方面,它也因此在过去 20 年的科技浪潮中明显落后于中国。所以它固然避免了很多问题,但其结果就是今天的互联网巨头可能一半在中国,一半在美国。在欧洲的几乎没有,不是完全没有,但是明显落后了,跟欧洲应当在科学技术浪潮中的应有的地位完全不相称。

王磬:而且某种程度上我了解到的正好是因为它没有这种科技巨头,所以它在通过一些监管法案的时候,它面临的游说的阻力更小。所以它是有点相辅相成的过程。

木遥:对,它就变成一个恶性循环了。因为政客并不需要顾忌巨头的压力,所以政客就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立法,通过立法之后,他又未必真的懂这一行。其实我是立法可能扼杀了创新,或者至少阻碍了创新,更加难于生长出新的巨头出来。但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欧洲的政界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但是至少你从一个旁观的角度来看,它确实落后了,对吧?可能在监管上没有落后,但是在经济上、在技术上都落后,这种落后长远来看是福是祸,很难讲。特别是欧洲人,你也知道,他本来可能觉得我生活也就挺好了,我干嘛要中国人那样卷对吧?每年夏天我去海边度假就好了,我并不需要科技巨头,这当然也是一种生活哲学。但是当这种差别更大的时候,我不知道欧洲人能不能还那么心平气和。如果他发现 AI 真的是新的工业革命,而他被工业革命放弃了。就像早年的工业革命诞生于英国,从欧洲扩散到整个全球。如果今天反过来,欧洲变成了工业革命的洼地,我不知道欧洲人会怎么来理解这个事情。

但是到监管的时候,你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问题是,你不能做膝跳反射式的监管。什么叫膝跳反射式的监管?你在还没有了解这个事情的本质之前,就凭着恐慌或者凭着焦虑来做很容易被时代抛弃的决定,你的决定很可能不是基于完备的事实做的,也不是基于对长远的深刻洞察做的,而是基于你在那一刻的本能反应做的。这种监管很容易变得毫无意义,要么过度严厉,要么被现实抛在后面。

在这点上,我其实…… 下面这句话很可能又会引起很多争议,但是我是对所谓的文科舆论界也罢,知识界也罢,对这件事情的反应,让我是觉得有点失望的。因为我觉得大部分我看到的反应、大部分我看到的批评。都不在点上的批评就不是真正的批评,也不能构成有效的监管,这很容易理解,对吧?我刚才已经举了一个例子,就乔姆斯基那里。但他毕竟 90 多岁,大家知道他老了。但另外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前一阵子非常流行的那篇文章,姜峯楠那篇写在纽约客上的文章。他的那篇文章是发在 1 月份,他自己是科幻作家,大家认为科幻作家应当是比较有前瞻性的,但是他那篇文章就非常落后于现实发展。他写得非常好,那篇文章本身写的就文章而言是很好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它落后于现实。它文章的结语是,ChatGPT 不过是关于现实互联网的一个拙劣的、模糊的复印机,你有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要复印机干什么?这个结论是,说白一点,错的。ChatGPT 并不是现实世界的复印机。我相信他如果哪怕推迟两个月写文章,他都不会把文章写成那样,因为今天的现实已经非常明确地揭示这一点。这文章写得很早,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在我看来膝跳反射式的反应。如果你基于这样的反应来做监管,当然不会形成任何有意义的监管。

这反映一个现实问题就是,我们不说文科生或者怎么样,但是确实大部分人,如果他不处在这个技术的核心地带,他确实容易因为技术上就不是很了解,所以会有各种各样不正确的反应。如果你是个老百姓,当然无所谓,但如果你是知识界的重要领袖,或者你是政客,你是能够真正参与监管过程的人,你在你不了解的时候就做出反应,就会导致这样的误区。但是了解又非常困难,因为一个人可能没有这样的知识储备,对不对?我相信像神经网络这样的词,你今天也耳熟能详了。但是大部分如果不是做这一行的人其实对神经网络只有一个非常抽象的、模糊的概念。了解到底什么叫一个神经网络,一个神经网络有多大,怎么运行,是没有一个上手的概念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到底怎么监管?你是不是要等到他已经全世界开花结果了再去监管?那个时候确实太晚了。但你早期监管的时候,你怎么介入?所以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办法就是多进行像我们今天这样的讨论,尽早了把不熟悉技术背景,但又在舆论场上,或者在政治上,或者在知识上,重要的既是业外又能够影响社会的声音纳入进来。
让大家怎么说?on the same page,至少在事实层面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什么即将发生,它的能力的上限在哪里?哪些事情我们今天仍然不认为它能做到,哪些事情你们以为它其实不可能做到,但是它其实今天已经能做到了。把这些事情先弄清楚,再来谈我们该怎么监管的问题,对不对?有些问题可能是吸引眼球的,比方我们禁止它谈恋爱,或者禁止它给人看病。有些东西是更本质的,和我刚刚说的,如果它极大地冲击了我们今天社会上已经很加剧的不平等,怎么办?我们有没有社会上的好的机制去介入,去做一个补助,或者是一个对人的关怀。这些问题是更现实,说老实话,也更紧迫的。

王磬:说到监管的问题,我觉得其实这几年不光是欧盟相对比较偏严格的立法的思路,还是在美国之前这些科技巨头去国会做听证的时候,你也能看出来。其实我觉得很多的议员对科技是非常缺乏了解的,如果你考虑到他们的年纪,也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可能他们能够问出的一些问题是他们的助手给他们的,他们自己可能本身对这样的最新的技术进步并不感兴趣,但他们手中同时握有非常大的关于这个社会应该如何结构的权利。就是你刚刚提到的为什么要花 60 年才能够废除科制。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是人类遗留的一个这种劣根性的问题。

另一个问题,我觉得可能对于当下的人来说更迫切的一个问题,你刚才也提到的,我们需要让不管是哪个行业,哪个领域是文科生、理科生,是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大家可能需要对一些即将改变我们生活的科技技术有一个相对来说在同一个水位上的认识。我觉得认识其实是很难达到的,某种程度上在集体层面上去提高这种观念的水位。比如到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你今天提到了很多次,说我们应该为社会去做准备,因为它不是即将发生,它是已经在发生、正在发生。如果要你给出一些建议,你会给出怎样的建议?我们可以怎样去为社会做准备?

木遥: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我先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体验。我自己在网上经常会聊这个事情,我发现当我长篇大论的讲我觉得技术大概怎么回事的时候,当然反应也很好。但是反应最好的永远是,我贴出一个视频说你看现在也可以干这个了。这种事情当然让你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你付出的劳动反而后者是最轻的,你就贴一个视频就可以了。但是我们社会就是这么运作,对不对?大家你看一个长文,想象它给你带来的影响总是不直观的。而直观就是,哇,AI 可以干这个了,一个短视频,越短越好,1 分钟以内,你放到抖音上,马上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看到。大家说怎么办,失业了。这种冲击是最强烈的。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尴尬,也不是一个很理想的状况。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状况。你刚刚说的关键的水位很难持平。如果是 1840 年那个时候,你让大家都接受科举制,已经过时了,很困难。今天的好处,也不能叫好处。今天现实是,你不用真的等那么久,因为大家很快就会见到真实的东西了。

1840 年那个时候,毕竟你让中国一个内陆县城感受到洋人的冲击,没有那么剧烈,对不对?顶多能见到一个火柴,但是他们可能见不到。铁路修建需要时间。但是今天你再怎么对技术怀疑的人,其实也你也不需要跟他争论,因为几天之后,他就会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对吧?他周围人都开始在 office 用的时候,不再打一整行字了,他就直接在旁边问我现在想写这么个东西,帮我列一个稿子来,它就列出来了。你再怎么怀疑技术的人,他也很快就会用上这个东西。这是一个事实层面的征服它的过程。所以关键首位反而是比较容易持平的。因为大家会眼见为实。你让大家想象一个未来是比较吃力,但是你让他看到大家比较认可,你让他用到,他就更加哑口无言了。我刚才说我律师朋友,他自己其实是非常非常不喜欢探索新技术的人。他你让他说服他用一个新的 APP 是非常困难的。他真的一用,他发现这东西真的管用,他很快就会被说服。但是被说服这东西有意义、这东西有影响是一回事,做好准备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很多人我刚才说了,他不是资源的占有者,他很可能是在浪潮中间被摆布的、被淘汰的,或者至少是被冲击的对象。他可以说好的,我现在知道了,我观念跟上了,我知道 office 可以干这个了,我本来花上 1 小时才能做到幻灯片,他 2 秒钟就给我干好了,但这只能说明我老板不需要我了,我该怎么办?首先,我最大的回答,当然是最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不知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今天是一个仍然在职业生涯初期的人,我觉得有一个可能是老生常谈,但也确实真实有效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必须意识到,当大潮袭来的时候,你最大的资产,一是你的安全保障。安全保障当然体现在各种方面,而且这东西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你自己能够想有就有的,也取决于你的家境或者怎么样。但是安全保障是第一位。

王磬:富二代水位会高一点是吗?富二代就在泰坦尼克的…… 开玩笑,你说。

木遥:不是开玩笑,这是真实的。但是第二个问题就是你保持自己的灵活性。灵活性体现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未来,你都有以某种方式可能是比较你不好想象的方式,包括很多人开玩笑,好的,我也会去给人送外卖,或者好的,我也会去当厨子,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无论如何,你越有选择,或者你越能够保持自己的选项的 flexibility,你就越能够迎接变化。你越早把自己锁死在一个道路上,你就越不容易迎接变化。今天很多在互联网上的关于 AI 讨论,下面最常见的评论是什么?说,好的,我明天就去考公。因为你知道,对中国人来说,宇宙的终点是体制,考公永远显得像是最后的救生衣。但考公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把自己的所有路径都锁死的一个东西。我不是说大家不能考公,我只单纯说这是限缩了自己的 option。当你限缩了自己的 option 之后,当大潮袭来的时候,你的灵活性就会降低,你的安全感就会降低,你就会更加深刻的陷入焦虑。所以我知道这话听起来非常的虚,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有 action item 的建议。但是保持自己的 flexibility 可能是面对大潮的时候,能为自己做的最好的事情。

王磬:我分享几个最近也是在网上看到的和身边接触到的关于 ChatGpt 的段子。就一个是 ChatGpt 接下来就会把我们的智力情感的功能部分取代,甚至是全部的取代。我们还剩什么?还剩一副皮囊,不如从今天开始就每天去健身房,起码是 ChatGPT 不能够取代的一副美丽的皮囊。

第二个也是我在课上也跟我的一个学生交流,我就说其实像他们现在都还在念本科生、研究生。就像你刚刚提到的这种职场初期,可能还没有进入即将步入职场的这么一群人。其中一个女孩,她之前是特别喜欢写作,我就问她,你现在知道 ChatGPT,它可能会在未来有这样的一些影响,你会怎么样去调整自己现在的时间分配?他现在可能就会希望能把更少的时间放在写作上,因为他发现 ChatGPT 已经可以写出非常漂亮的、非常精准的句子。所以更多的时间放在写作上,会让她觉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不能够对未来去做出一个更好的准备。这些时间要放在哪?她的回答是,她希望能够放在更有创造力的工作上,能去做一些更有创意性的事儿。

我觉得这里就陷入一个其实有点吊诡的状态。首先,在过去,在我们看来,写作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事儿。其次,如果写作都不算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事儿了。什么样的事儿?在 ChatGPT 的时代,它仍然是具有创造性的,它仍然是足够创新,足够创意,以至于它不可能会被 ChatGPT 取代的,因为这种创业性的工作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我觉得这也是一个科技界的这种老生常谈,我不知道是不是就讲出来安慰文科生的。但是我这几天在比如网上刷一些评论的时候,也看到 ChatGPT,它其实现在也可以部分地去进行创造了。我也想把这个问题丢给你。你觉得这种我们可以把人的精力、智慧更多投入在创造性的工作,而不是重复性的工作上。这个说法在 ChatGPT 时代是站得住脚的吗?是可以让我们免受冲击或者减少我们所受的冲击的一个行动吗?

木遥:你刚刚讲了两个事情,我觉得都挺值得回应的。我现在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王磬:你不要先回答一下漂亮的皮囊的问题吗?

木遥: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然后回头来讨论皮囊的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创意的问题。我的简单的回答是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今年 2 月份有一个论文是讨论怎么用 GPT 帮助科研工作者做 research,他就找了一个领域,让 GPT 来完成四个任务。一个任务是产生新的 idea,一个任务是综述已经有的工作,一个任务是准备数据,一个任务是实现和测试。你听起来这 4 个任务,第一个任务就是你刚刚说的更接近于人所说的创造情况,对不对?产生新的 idea。后面那些听起来好像更琐碎一点,更技术性一点。他把这四个任务都交给 GPT 来做,把 GPT 的工作交给专家来打分。最后发现什么?发现 GPT 得分最高的是第一项,不是 2、3、4。为什么?因为产生新想法这个事情反而落到了 GPT 的强项,它从已有的各种各样的知识的海洋中,我们不管这个比喻什么意思,或者一堆语词的海洋之中找到可能可以连接,但人们还没有想出连接的东西出来,把它作为一个新的 idea,propose 出来,这个东西反而让它来做更有效。真正的你让他老老实实去准备数据测试,可能反而…… 至少今天的 AI 水平就那么回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件事情。第一就是所谓的创造性活动,其实没有那么不容易被 AI 所攻克,AI 是可以做这种事情的。第二,存不存在 AI 暂时也做不到的?真正的创意一定存在。我们能找到某些极端的例子,在艺术上,在科学上,在文化观点上,完全原创性的,它不存在在既有的世界上的东西完全从无到有的创新出来。我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假如今天没有比特币,ChatGPT 能不能设想出比特币这样的东西?我其实有点怀疑,因为它缺少一种完全新的想法。这东西不是从既有想法中间联系出来的,它是一个新的东西。当然你也可以。它其实是把某一个 idea 跟某一个 idea 放在一起,它总不可能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但是它不能够从现有的所谓的知识元素的海洋之中挖掘出来。这样的例子是有的,但是这样的例子本来对普通人来说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你一个普通人有多大的几率在一生中发明一个像比特币这样的东西,不太可能,对不对,所以它作为一种安慰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你必须要真正非常非常原创才够用。那 1000 万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这对大部分来说不构成任何实际的操作性。这是我对你第二个问题的回应。这是一个不太振奋人心的回应,但是结论就是原创性这个东西,至少平庸的原创性或者日常普通的老百姓可以达到的。原创性其实没有那么神秘,AI 是可以达到的。

第一个关于皮囊那个问题,我觉得它不是一个段子,它是一个真实的问题,就是皮囊听起来有点过于物质化,对吧?你就可以靠整容来获得一个好的皮囊。但是我刚才说了,在未来的职场上,或者是未来社会结构上,AI 可能最无法取代人类的,是关于人的 interaction 的部分。你怎么样说服一个人,你怎么样领导一个人,你怎么样团结一帮人,你怎么样去塑造共识,怎么样去弥合分歧。而这些东西确确实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我们人作为生物上的人的一些特性的。

如果你在过去的时代,你说职场上长得好看的人会被优先提拔,虽然大家知道这可能是真的,但是大家认为他至少不应当如此。你应当提拔是谁的?应当提拔是能干的,聪明的,而不是长得好看的。但是如果你的能干和聪明被 AI 取代了,你剩下的可能也确实就是好看了。

王磬:天哪,普通人到底要怎么办?

木遥:但是我这里来把他说的政治正确一点。我们这里说的好看,不是弄一张网红脸那种好看,而是更抽象的 leadership,或者是影响人的能力。

王磬:克里斯玛。

木遥:对,克里斯玛,这个词比较政治正确一点。不是单纯搞一个韩式半永久就可以搞定的,它需要一些更抽象的东西。但确实这个东西对 AI 来说是最困难的。因为说老实话,当你说我们应该提拔最聪明的,其实难道聪明不是也是一种类型上的生殖彩票吗?为什么?聪明作为天生的天赋作为评价人的标准就好像很合理,而皮囊也是一个 DNA 矩阵,就不合理?你仔细想想看,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必然性,它也是一个工业革命建构出来的观念。所以这个观念既然可以被建构出来,它也是可以被打破的。你没有理由认为 100 年后的人们仍然把聪明排在皮囊之前,因为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本质的原因。所以,克里斯玛这个词会好一点,这个东西可能是如果你今天想自我改造,从自己身上做起,可能着手都比较有效的途径。锻炼自己的影响力,锻炼自己的沟通能力,锻炼自己 build 一个 team 的能力,锻炼自己,用美国人喜欢说的那套 MBA 的词 make things happen 的能力。这个东西可能仍然是真实的。所以我觉得第一个反而不是一个段子,它是一个确实存在的问题。

王磬:现在听完了今天这 2 个小时的科普也好,解释也好,就是自己觉得确实觉得我自己会需要更多的消化一下。我觉得不光是它作为这种技术上的基本的结构,也包括它可能会带来的一些这种社会上的影响。如果往深一点去想,它真的是会重塑社会的方方面面。我平时很少讲这个话,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空的话。哪件事说白了,任何一个小的这种进步,它都有可能达到这样的一个目标。但是我在今天听了这 2 个小时之后,我确实会有这样的一个感觉。如果我稍微往深去想,它确实是会重塑我们社会的方方面面,从我们的工作,从我们休闲的方式,我们跟人打交道的这种方式,我们的教育,我们对于社会中什么样的角色是更有优先级的或者更本质的。我们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这种更存在主义的一些思考,我觉得它确实是一个非常非常值得去实时的关注、保持更新的一件事儿。最后我想问一下木遥老师,你个人有在为这一场变革的到来做一些个人层面的准备吗?

木遥:我觉得我能够做的最目前来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得理解它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我自己程序员出身,所以理解起来可能比一般人容易一点,我也仍然觉得要跟上每天新的东西的冲击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真的太快了。这周二 ChatGPT4 发布的那一天,推特上有个段子说 3 月 14 号那天刚好是 π day,所以 Google 和 OpenAI 都推了新的东西出来。网上有段子说,2023 年 3 月 14 号是人工智能发生史上重要的一年,它的意思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就像平常一年发生的事情一样。你想跟上这个速度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努力跟上,努力了解它的潜力,努力了解有什么事情可以自己上手去做,这也很困难。我也周围有很多朋友在做类似的事情,我们每天会交流有什么新的工具出来,这些东西可以试着用一下。它的好处是你真的很容易上手。以前你要一个心动技术出来了,你要把手头既有的东西放下去学它是有点心理障碍的。这东西只要你有点技术上的积累,要上手没有很困难。你可能找一个周末,花上 4 个小时,就可以做出很多很多东西出来了。这也不是开玩笑,GPT4 发布的时候,他照了自己纸上的草稿,交给 GPT。几秒钟之后就生成了一个网站出来。大家说 OK,你既然说得这么厉害,我来试试看。然后一夜之间,真的是一夜之间。Twitter 上就出现了用 GPT4 来做一个小游戏,用 GPT4 来做一个 APP,用 GPT4 来做一个互动性的服务。都出来了。这种时候,一方面会让你觉得焦虑,大家动作好快,一方面也会让你觉得有信心,因为你觉得好像也没有很困难,这么多人几个小时都做出来,我应该也可以。所以上手是比较容易的事情。积极地投入进去可能是我今天能做的最容易的事情。当然,你可能会问,我不会写程序,我连上手都不会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是对我来说,跟上技术浪潮本身既有挑战性,但同时还挺有乐趣的。

王磬:我问一个也许普通人也能够有一定参与感的问题。比如,如果作为一个不是特别有技术背景的人,想比较快的、比较及时的去跟上现在的一些信息,你有什么推荐的工具或者信源吗?

木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了解这样一个总规则。第一,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少看简中社交媒体。一方面它有一个现实的信息壁垒的问题,大家都知道的问题,我们就不展开了。第二,反正简中大多数是转述,你还不如直接去看源头,只要你有看英文的社交媒体的能力和技术手段,你就应该直接去看源头,会比较快。第三,多看一线的资浅的但是活跃的工作人员的讨论,少看 big names 的讨论。因为越是功成名就的人,不是说他们的观点一定是错的或者落伍的,但他们不是在一线工作的。所以他们第一还未必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一线工作人员的知识来得更新。第二,他们会很容易受到他们既有成见的影响。比方我们大家都知道一个非常著名的人工智能专家,图灵奖获得者 Yann LeCun(燕乐存),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专家。但是他在过去几个月里面一直在连篇累牍地写为什么这东西不重要,或者这东西方向是错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彻底被时代抛弃了?那也不一定,但是他确实有他的成见在,他觉得这个方向价值不如大家想象那么大。但是他最近好像渐渐也开始承认这个比他想象的要更有价值了。而这种错误,一线的研究人员是不容易犯的,而一线人员很多人是非常活跃的用社交媒体的。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去推上关注那些今天正在 Berkeley,今天正在 MIT,或者今天正在 OpenAI,今天正在 deep mind 做这个东西的人。他们很多人是保持非常活跃的社交媒体的曝光的。去关注他们,去看他们的讨论是最容易跟上浪潮的方法,而且他们会彼此争吵。你通过他们之间的争论,就能够更容易获得很多 insight。

我觉得其实我们都在面对一个非常大的未知,而这个未知很可能会超越我们之前的未知。我们之前的未知会带来一种想象,而这个未知会带来一种恐慌。我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也非常理解这一点。但是我自己从我自己的社交媒体上的活动所后面收到的反馈,最大的感受是很多人仍然在用一种看热闹的方式来理解这件事情。他们可能会借机抒发一些焦虑,甚至借机抒发一些不满。比方,很多人会借机讨论为什么我们中文的语料不如英文的语料好,因为 blah blah。这些当然都是非常真实的情绪,但是有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很多人是在用一种情绪化的方式在看待这件事情。我们当然都知道今天的互联网本来就是这样,每件事情都显得像是一个 drama 一样,大家会用一种看热闹的方式来理解我们周围生活中的每个变革。但这件事情,我觉得它比一般意义上的表面的 drama 要更深入一点。所以它值得你去抛弃成见与抛弃膝跳反射式的情绪化反应,而去更仔细地理解一些事情,包括理解一些平常可能不会问自己的问题,比方说什么对你的人生来说是最重要的。如果今天你对人生的理解被证明是要被推翻了,或者至少是要被潮水冲破了,你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重塑你对人生的观念?或者再问的极端一点,这种问题一般人不会每天问自己,如果你今天可以选择你人生的一个 purpose,这个 purpose 会是什么才最让你觉得,即使你的工作被 AI 取代了,它也仍然能让你觉得你在这世界上安身立命是有意义的。

来源:不合时宜 TheWeirdo 微信号:buheshiyi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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