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欧梵|“二十世纪”的备忘录

哈佛大学东亚系荣休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 李欧梵
2023-07-13 12:2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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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将收于《我的二十世纪:李欧梵回忆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即出。

前言:世纪末呓语

我生于1939年,在二十世纪活了六十年,到了“耳顺”的年纪,二十一世纪降临了,我反而感觉天命已逝,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即使活到一百岁,也不过在二十一世纪活了四十年,而在二十世纪却活了六十年,所以我算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

大学时期,十九岁。

当然,世纪的意义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对我而言,时间的观念是主观的,甚至是凭自己的感觉。二十世纪对我的意义重大,因为我在二十世纪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到了六十岁以后,才感到一切平静了下来,可以和我妻子李子玉快快活活在香港“过平常日子”(编者注:见李欧梵、李玉莹:《过平常日子》修订版,香港三联书店,2018年)。似乎2000年把我的一生分成了两段:前一段是生命体验,后一段是生活、回忆和反思。我的学术生涯似乎也分成两段,前一段在美国,后一段在香港;在美国用英文教学和写作,在香港用中英双语教学,但写作以中文居多。我的英文学术著作只有三四本书,加上数十篇论文,大多以中国现代文学为领域,尚可以连成一气;中文写的以杂文居多,收集成书,竟有二十多本。双语写作,成了习惯,甚至在写作时,不论是用中文或英文,下意识之间都在用两种语言。在美国学界我只有一个身份:学者,然而在香港则刻意当“两栖动物”,游走于学院内外多年,最后还是回归学府,直到2020年才从香港中文大学正式退休,这是继2004年从哈佛提早退休之后的第二次,所以我也有两条学术生命。从来没有料到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竟然长达十六年,比在美国任何一间大学任教的时间——例如哈佛十年、芝加哥八年——都长。我这一生似乎都是“一分为二”,没有统一的可能,甚至我的生命旅程也被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分开,虽然现在已在二十一世纪活了二十年,但依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写这一本回忆录,当然免不了从二十一世纪来回顾和反思二十世纪的意义。

和子玉在芝加哥

我把二十世纪视为“现代”,它的上半叶是我研究的题材;而二十一世纪是“当代”,是我当下生活的现实,二者的意义不尽相同,有时候在我的心中也会混在一起。我总觉得二十世纪还没有过完。我心中也有两个“世纪之交”:一个是十九到二十世纪之交接点(1899-1900),另一个是二十到二十一世纪的转折点(1999-2000),这两个关键时刻,我都称之为“世纪末”,而非“世纪初”,因为我感受到的是过去对现在的压力,和一种时不我予的焦虑感,然而“焦虑”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生命的“大限”即将降临?或者还有其他的因素?

记得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夕,即1999年,我就感到一种无名的焦虑和不安。当时在哈佛教书,我赶着把我的《上海摩登》(Shanghai Modern)在千禧年(2000)前出版,因为我认为这本书属于二十世纪,它探讨的是二十世纪中国都市文化的一个现象,当年显得很“摩登”,到了二十一世纪已经过时了。我当时就感到“现代性”(modernity)是一个时间的观念,它是有期限的,到了二十一世纪就终结了。在这个世纪之交,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除了《上海摩登》之外,也写了大量的杂文,叙述我的困惑和不安,后来收集在一本书里,题名为“世纪末呓语”,内中有一篇叫做“二十一世纪:冇眼睇”,借用一句广东话:“冇眼睇”,直译就是没眼看,也就是说,我对于二十一世纪不忍卒睹。全文开头就引了本雅明“历史的天使”的形象:那个天使背对将来,面对的却是进步的风暴所卷起的废墟残骸,也许这就是二十世纪的意义,它像是一场恶梦,梦醒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已经毁灭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摧毁了十九世纪科学文明的进步之梦,本雅明更惧怕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来临,然而战争终于在1939年爆发了,次年他匆匆自法国逃到西班牙边境,最后过不了西班牙的关口,一时想不开而自杀。这一段故事,尽人皆知,但对我的启示是,本雅明留下的这个“没眼看”的二十世纪废墟,是否应该由我们这一代重新审视?

1999年出版的《上海摩登》

反思二十世纪

其实不用我费心,为二十世纪历史作传的西方学者比比皆是,最著名的是两位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和托尼·朱特(Tony Judt)。前者是英国左翼史家的王牌人物,写了四本近代史的书,第四本叙述二十世纪,题目叫做“极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后者是畅销书《战后欧洲史》(Postwar: A History of Europe since 1945)的作者。二人的政治观点不同——一位是英国的共产党员,另一位是坚信欧洲社会民主制度的自由主义者,然而二人不约而同地对二十世纪历史极端关注,不仅为之著书立说,而且把二十世纪作为个人回忆录和自传的框架。我尽可能浏览了他们的著作,不禁感慨系之,特别对朱特锲而不舍的精神十分敬佩,他晚年患了绝症,全身瘫痪,只剩下脑筋无恙,依然坐着轮椅演讲,并且出版了大量文章和几本自传形式的书,其中一本就叫做“思虑二十世纪”(Thinking the Twentieth Century),是他生前和另一位史家蒂莫西·斯奈德(Timothy Snyder)的对话录,当时他已经无法动手写作或查找数据,只靠记忆和口述,此书也是他最后的遗作。

霍布斯鲍姆比朱特年长三十岁,一生几乎横跨二十世纪,他写的一系列四本的近代史畅销书,前三本描写的是十九世纪,分别是《革命的年代,1789-1848》(The Age of Revolution, 1789-1848)、《资本的年代,1848-1875》(The Age of Capital, 1848-1875)和《帝国的年代,1875-1914》(The Age of Empire, 1875-1914),最后一本的名称比较特别——《极端的年代:一个世界史,1914-1991》(The Age of Extremes: A History of the World, 1914-1991),极端的意义何在?如何极端?为何极端?二十世纪有左右两种意识形态,二者的起伏,变成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主流,在后半叶二次大战后,民主制度终于抬头,但漏洞百出,霍布斯鲍姆是左翼分子和共产党员,对美国和资本主义挂勾的民主制度采取批判态度。这本书原来的副标题是:“短的二十世纪”(A Short Twentieth Century),因为在他心目中,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事件就是俄国的大革命(1917),然而这个革命的伟大理想逐渐变质,苏联终于在1991年解体,算起来总共只有七十四年(如果从1914年算起,则有七十七年),所以二十世纪很短。对霍氏而言,二十世纪是当代史,他自己的一生就是一个见证,因此这本书的可读性就在于他如何把客观的叙述与主观的经验和意见融合在一起。

霍布斯鲍姆著《极端的年代:短的二十世纪,1914-1991》

霍氏还写了两本关于二十世纪的书:《断裂的年代:二十世纪的文化与社会》(Fractured Times: 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和《趣味横生的时光:我的二十世纪人生》(Interesting Times: A Twentieth-Century Life)。前者可以作为《极端的年代》的姊妹篇,纵览二十世纪西方的文化风景,让我们感到二十世纪文化生命更短,四分五裂,无甚可观。我对于他的这个看法不能完全同意,反而觉得他的自传《趣味横生的时光》更有趣,充满了激情,而且十分诚实,特别对于自己作为共产党员的辩解更是毫无掩饰,原来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柏林度过的,时当德国魏玛时代(1919-1933)末期,他被卷入革命的狂潮,激烈反抗当时刚兴起的纳粹主义,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共产党的。这两种潮流——共产主义和纳粹主义——的对峙是三十年代欧洲文化的特质,霍氏在书中花了两章(第四、五章)描写,热情澎湃,他再三告诉读者:你必须在历史现场,才能感同身受。霍氏从来没有脱党,他明知发生在苏联,以及东欧(特别是匈牙利)的事件,都不为所动。我很佩服他的坚定信仰,然而也不免为他庆幸:幸亏他早已随家移民到了英国,如果留在德国的话,命运不堪设想,因为他是犹太人。

霍氏一生享尽学术荣耀,他在书尾自称此生没有白过,二十世纪虽然多灾多难,共产主义革命的理想也有待实现,但还是一个“趣味横生”的时代。而朱特同样是有欧陆背景的英国犹太人,他的视角就和霍氏不同,几乎是全盘肯定二十世纪的意义。他把自己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以对话方式(和另一位史家蒂莫希·斯奈德)写出《思虑二十世纪》,并以独白式的口述写出《记忆小屋》(The Memory Chalet),又把在各种杂志发表的杂文结集出版,定名为“重估价值:反思被遗忘的二十世纪”(Reappraisals: Reflections on the Forgotten Twentieth Century)。朱特认为:我们不能因为理想幻灭而遗忘二十世纪的一切痛苦与灾难以及它的建树。他的畅销书《战后欧洲史》显然也是以此为观点,在书中他用了大量史料来分析西欧和东欧各国在战后的复原经历,似乎要证明欧洲各国虽然四分五裂,但基本上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不让美国霸权独领风骚。可惜在西方(特别是美国)二十世纪已经被遗忘了,现在的西方人安于淫乐,把历史放进博物馆和纪念堂藏着,不愿意反思二十世纪的历史遗产,因为这个回忆太残暴了:世纪上半叶的标志是战争和革命,希特勒等等的大屠杀,还有内战和冷战,充斥着暴力,导致无数的生灵涂炭。到了下半叶,资本主义抬头,“绑架”了自由主义,一切以利润和市场为依归,但世界并没有变得更民主,资本主义反而助长了各种民族主义挂帅的强权政治(authoritarianism)。到了2001年,二十一世纪刚刚开始,“9·11”事件突然爆发,全世界又被一股新的势力笼罩——恐怖主义(terrorism),导因是宗教(中东国家)和世俗文明(西方世界)的冲突,当代文明似乎走上了绝路。于是朱特为此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源自西欧的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制度,它既能维护民主和自由的价值,又能增进政府的社会福利政策(Tony Judt, Ill Fares the Land: A Treatise on Our Present Discontents,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0)。朱特死后,有人在追悼文章中指出,他的一生也充满矛盾:作为一个欧洲人,他后半生却生活在美国(他是纽约大学的名教授,我曾见过一面);作为犹太人,他却处处批评以色列;他在法国留过学,却对法国的激进派哲学家——特别是阿尔都塞嗤之以鼻,他对法国的文化理论了如指掌,却不赞同。在不少美国学界的左派学者眼中,他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我反而佩服他的特异独行精神。

托尼·朱特著《思虑二十世纪》

另一位关心二十世纪的名人是法国哲学家巴迪欧(Alain Badiou),他的一本书《世纪》(The Century),写的也是二十世纪,作为一个哲学家和左翼分子,巴迪欧当然不同意历史学家的定义。如果以历史上的大事件为划分标准,可以有两种分期法:一种是霍布斯鲍姆的“革命世纪”,二十世纪从1914 年(第一次大战)或1917年(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到1991年苏联解体,仅有七十多年;如果从1917年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成功到1976年毛泽东逝世,便不到六十年。所以这两种算法都无法界定二十世纪的意义。作为哲学家,巴迪欧采用的方式是“让二十世纪自己思考”,它反映在这个世纪出版的关键性文本——大多来自文学和哲学——巴氏以之作为思考的来源(Alain Badiou, The Century, trans. Alberto Toscano,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7, p. 3)。当然,文本的诠释者还是巴迪欧自己。他认为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期的欧洲文化成果辉煌,独创性的人物辈出,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为了追求终极的“真实”(the Real),不惜与传统割裂,不停地创新,在此过程中处处展示出“一分为二”的冲击(断裂的二元对峙,而非辩证);他又把残暴、性危机、先锋、无限、人神并灭等题目分章论述,并在书中特别以专章论述“先锋派”(avant-garde),认为这种艺术代表了二十世纪的真精神,并特别在第二章的开头举出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的一首诗《世纪》(编者注:曼德尔施塔姆此诗作于1923年,有不同版本的英译:Alistair Noon的英译将诗题译为“Century”,即“世纪”,而Steven Broyde的英译则将诗题译为“The Age”,即“时代”,下文引用的诗作段落出自Steven Broyde的英译本)作为二十世纪的象征(Badiou, The Century, chapter 2, pp. 12–13)。开头的几句如下:

我的时代,我的野兽,谁能够

直瞪你的眼珠

以他自己的鲜血

黏住两个世纪的脊梁?

巴迪欧著《世纪》

巴迪欧从哲学的立场发问:这个能够直面二十世纪的“野兽”指的是什么?原诗的英译似乎有点朦胧,巴迪欧把这个“直面”解释为一种可以勇敢面对这个世纪的“主体性”,足以使年轻的“野兽”(二十世纪初年?)以鲜血的脊梁顶住。他用拉康的语言,把二十世纪的精神称之为追求“真实的激情”(the passion for the Real),一种超越模拟(semblance)写实主义的艺术纯化的破坏冲动(Badiou, The Century, chapter 11, pp. 131–147)。不论我们是否了解或同意他的观点,我们还是感受到他对于二十世纪经验——特别是艺术经验——的执着。然而到了全诗的结尾,这只野兽的脊梁断了,它奄奄一息:

用一个无聊的微笑

你回头看,残忍而虚弱

像一只野兽,以前很灵活

看到你自己鳞爪的踪迹

到了二十世纪末,这个野兽在生死存亡之间挣扎,最终它的脊梁断了,是被什么打断的?又如何活到二十一世纪?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巴迪欧不出所料,引用了萨特、福柯、拉康和阿尔都塞——都是清一色的法国左翼思想家,预言这个人文主义的野兽已死,将来必须从“非人文主义”或“去人文主义”(in-humanism)开始。然而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如此?马克思曾经说过:过去的哲学家从各方面解释世界,可是关键在于改变这个世界。我觉得当今西方的哲学家——无论是左翼的巴迪欧或前纳粹党的海德格尔——依然在解释这个世界,它一直在改变,而且越来越快,恐怕连哲学家也跟不上了。

那么,文学作品是否更能反映二十世纪?张历君提醒我看一本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小说:《我的世纪》(My Century),我看的是英文译本,出版于1999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虽然是一本小说,其实是一百篇短篇小说的集锦,从 1900到1999年,每年一篇,主角或叙事者都是小人物,从他们的眼中看世界,并以此反思德国历史。格拉斯花了不少工夫,虽然并非每一篇都能引人入胜,但是几乎每一篇都在反省德国历史。我从二十世纪第一年(1900)看起,赫然发现描写的是八国联军,却从一个德国远征军青年士兵的视角看这个历史上的大事件:他随军远渡重洋,占领北京,看到日本士兵在北京斩首义和团分子,他竟然把一条死人头上的辫子带回去送给他的未婚妻,作为结婚礼物(Günter Grass, “1900,” My Century, trans. Michael Henry Hei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9, pp.1-3),这使我不禁想到鲁迅的阿Q。这是大手笔,不仅把一个毫无知觉的小人物带进历史,而且暴露了二十世纪德国的“原罪”,难怪格拉斯被视为德国的良心,“他戏谑的黑色寓言绘出被遗忘的历史”,“他竭尽全力反思当代历史,回顾被舍弃和遗忘的人物”——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赞词。众所周知,格拉斯著名的小说《铁皮鼓》(The Tin Drum),就是写一个小孩子拒绝长大,因为他看不惯他生活的世界。

格拉斯著《我的世纪》

格拉斯的《我的世纪》就是一本别开生面的德国现代史,内容五花八门,我读此书并非从第一页一路看下去,而是先挑选几个我认为关键的年代,再看格拉斯用什么人物和方式来描写。看完1900年的八国联军,就跳到第一次大战的叙述,格拉斯从两位著名作家数十年后的见面和对谈开始:一位是极端反战的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他的《西线无战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出版后立刻被拍成电影;另一位则是以参战为荣的荣格(Ernst Jünger),二人的经验在很多细节上有很多相同之处,例如士兵头上戴的尖顶铁钢盔,其实都不怎么光荣(Grass, “1914–1918,” My Century, pp. 32–45)。对二次大战(1939-1945)的德国军事行动,从占领波兰到最后节节败退,格拉斯则用随军新闻记者的方式来报道,故作庸俗,更语带讽刺(Grass, “1939–1945,” My Century, pp. 98–116)。作者对二十世纪前五十年的历史,几乎没有一句赞扬的话。当我读到全书的后半部,描写的是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兴味反而提高了。格拉斯似乎对于战败后的德国情有独钟,因为来自个人体验。他本人就是战后崛起的一代作家的中坚分子,亲身经历了东西德的分裂、柏林围墙的竖立(1961)和倒塌(1989),当然还有六七十年代的学生运动,甚至以第三人称提到自己作为作家的名声(例如参加西德的一个作家团体和东德作家定期交流,以及法兰克福书展的报道,Grass, “1959,” My Century, pp. 152–153),就是没有揭露令他悔恨终身的一段秘史:在1944年他加入纳粹党的武装党卫队(Waffen-SS),直到他逝世前几年,才自己说了出来,可能是受到良心责备。格拉斯的回忆录《剥洋葱》(Peeling the Onion),我至今未读,也许读后会有新的收获。

一个世纪一百年,可以记载的何止一百个故事?格拉斯把很多资料浓缩成众多细节和小人物,并用一种通俗的语气(至少在英文译文中是如此)描述出来,完全没有“大叙述”的空洞和陈腔滥调,这是这本集锦小说最出色之处。内中大部分的细节都是事实,并非假造,譬如描写柏林爱乐新音乐厅的设计,诗人策兰和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见面,只有叙述者是虚构的人物(Grass, “1966–1968,” My Century, pp. 171–182)。在我看来,这是一本格拉斯特意为他的世纪和他的祖国写的一本文学备忘录。如果必须从一个——而不是多个——小人物的眼光来看历史,我认为德国最伟大的小说毋宁是德布林(Alfred Döblin)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Berlin Alexanderplatz),从一个刚出监狱犯人的经历,勾画出整个魏玛时代的社会和文化景观。哲学家超越历史,或把文学挪为己用,变成了抽象的观念,只有文学家才会关心生活的命脉,把人物和时代作对等的处理。

“世纪”观念的中国之旅

“世纪”这个观念,原非出自中土,而是西方的产物,西方人认为理所当然,但传到中国,却经历了一段相当长的适应过程。中国传统观念是甲子,六十年一甲子,以十天干、十二地支依次轮配,每六十年轮转一次,所以暗含轮回的意义。西方的世纪纪元则是来自耶稣诞生日,一个世纪一百年。然而世纪并不轮回,到了十九世纪,西方的时间观念成为现代性的一个主要表征,而且带来新的价值观,认为历史的演进是有目的的,采用“二十世纪”纪年,就表示一个新的时代的降临,它和中国过去所有的朝代都不同。更重要的是对于空间认识的改变,进入二十世纪,中国也从“天下”变成民族国家,世界各国的一分子。在亚洲,民族国家的革命大多发生在二十世纪。

中国第一个有“二十世纪”意识的知识分子是梁启超。他的世纪观来自十九世纪末英国史家麦肯齐(Robert Mackenzie)的一本书,名叫“十九世纪史”(The Nineteenth Century: A History),经由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s)和华人蔡尔康译成中文,初名“泰西近百年来大事记”,后改名为“泰西新史揽要”,但没有用“世纪”这个名词;1894年连载于《万国公报》,影响了晚清一代的维新派知识分子,特别是梁启超。晚清的知识分子似乎并不介意书中的大英帝国主义思想,也没有注意到“世纪”这个新观念,直到梁启超写出他的亲身经验。1899年——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的年尾,他第一次从东京出发到美国,这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旅程,他为此特别写了日记,题名为“汗漫录”。在太平洋途中他突然感觉到二十世纪的降临,这也是一个巧合,当时风浪大作,他情绪激昂,百感交集,作了一首《二十世纪太平洋歌》,在这首长诗中他综论天下,重绘世界版图,对来自海洋的西方帝国主义疾呼警惕,对东亚老帝国不胜唏嘘感叹,对自己的将来则大有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在此且引几句:

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旧二世纪之界线,

东西两半球之中央。

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

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

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 第十七集·诗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602页)

李提摩太译《泰西新史揽要》

梁启超抓住这个新旧世纪之交的时间界线,把时间化为空间,在太平洋中感受到二十世纪的新天地,情绪激昂。于是他断然决定从此以后所记皆用公历,并在日记中自我辩解为什么用公历:他认为当世界各国交通日密之际,必须弃习俗而就公理,而西方之“太阳历者,行之于世界既最广,按之于学理亦极密”,所以必需采用(梁启超:《威夷游记》,《新大陆游记节录》,载《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诗文》,260页)。那时他才二十七岁,雄心大志,要做一个思想界的哥伦布和麦哲伦,去探索世界,实现他“世界人”的美梦。那一次旅行他只到了夏威夷,三年后(1903)他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周游美国,著《新大陆游记》,然而对这个太平洋彼岸新冒起的大国对太平洋的野心,却忧心忡忡。直到1918年底,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才得以赴欧洲考察,著《欧游心影录》,对于战后欧洲文明开始感到悲观。他欧游归国后十年,就不幸离世了。因此我们可以说,梁启超非常自觉地把中国带进二十世纪,但他死得太早(1929),无法看到二十世纪的全貌。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九世纪的人,他引用的西方思想资源——包括民族主义——也大多来自十九世纪。

几位流亡在日本和欧洲的无政府主义者,却把“世纪”这个观念化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特别是李石曾和吴稚晖,他们在法国办的刊物就叫做“新世纪”,把这个新的时间观念建立在革命和进化思想的基础上,憧憬一个新的社会群体,人人自由平等,显然有乌托邦的色彩。他们受到俄国的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的影响,强调平等和互助的精神。李石曾在1907年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中,更把新世纪和旧世纪作对比(《新世纪之革命》,《新世纪》第一期[1907],第1-2页)。其他民国初年的知识分子,如胡彬夏、钱玄同、郑振铎等人,都认为二十世纪带来一种新精神和新价值观,甚至新的文学现象,然而对于作为时间观念本身的意义却没有自觉,直到五四运动。

“五四”的思想领袖之一是陈独秀,他于1915年办《青年杂志》,次年改名为“新青年”,凸显了这个“新”字,而做一个新青年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具有新的“世纪感”。他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做“一九一六年”,在文中提醒当代青年读者,他们生活在1916年的现在,意义非同寻常,他说这1916年,

乃二十世纪之第十六年之初也。世界之变动即进化,月异而岁不同,人类光明之历史,愈演愈疾。十八世纪之文明,十七世纪之人以为狂易也。十九世纪之文明,十八世纪之人以为梦想也。而现代二十世纪之文明,其进境如何?今方萌动,不可得而言焉。然生斯世者,必昂头自负为二十世纪之人,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陈独秀:《一九一六年》,《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五期[1916年1月],第1页)

这一段自觉性极强的豪语,又较梁启超和其他同代人更进一步,彻底宣布二十世纪不但和过去的历史割裂,而且“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因为“人类文明之进化,新陈代谢,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显然速度越来越快。这也是一个极明显的现代性的心态(同前)。众所周知,《新青年》杂志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舵手,次年(1917)陈独秀就和胡适连手发动文学革命,提倡白话文,比起梁启超在《汗漫录》中思索的“诗界革命”又迈进了一大步(梁启超:《夏威夷游记》,261页)。白话文促使新文学的诞生,陈独秀把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改为“文学革命”,新文化运动带动中国文化全方位的革新,因此“五四”代表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于是“二十世纪”在中国几乎变成和“现代”“新时代”“新纪元”的同义词。在这一方面,陈独秀远较胡适更能抓住“时代的命脉”。

《青年杂志》和《新青年》

陈独秀的同事李大钊对于二十世纪另有一套解释,他心目中的二十世纪是从1917年俄国的十月革命开始。李大钊的名文《庶民的胜利》(《新青年》第五卷第五期[1918],436-438页),第一次开启了新的历史观,认为这场革命是“庶民”发起的,这个集体的民众观念和梁启超的“新民”不同,更类似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也和巴迪欧引过的托洛斯基的说法:“群众冲上历史的舞台”(The irruption of the masses onto the stage of History)遥相呼应(Badiou, The Century, chapter 4, p. 41),但含义更广:它的历史使命是和世界革命连成一气的。1917年俄国的十月革命把李大钊所处的二十世纪的历史意义全盘改观了,倒是和二十世纪末的霍布斯鲍姆和巴迪欧的看法颇为相似:这个新世纪的关键词就是革命。可惜李大钊生不逢时,没有看到中共领导的革命在中国的发展。二十世纪初的另一位革命家瞿秋白两次以朝圣的心情到这个新成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取经”,亲自体验了李大钊所说的“庶民”社会,他称之为“饿乡”,把布尔什维克领导的俄国革命和中共领导的革命连成一个革命系谱,然而不到半个世纪,中苏交恶,这个革命的连结也中断了。张历君论瞿秋白的近著,便曾借用巴迪欧的“真实的激情”概念,详细阐述李大钊和瞿秋白等二十世纪初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观(张历君:《瞿秋白与跨文化现代性》,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0年,67-77页)。

记得我六十年代在美国做研究生的时候,研究中国现代史,“革命”是一个关键词,这个时期出版的不少教科书都以革命为主题。然而曾几何时,二十世纪还没有过完,这个关键词却从主流话语中消失了。到了二十一世纪以后,特别是最近几年,“革命”更成了一个多边形词汇。到了二十一世纪,“革命”的意义何在?如果李大钊和瞿秋白可以活到今天,不知作何看法?但至少有两位著名的海外知识分子开始反思了,李泽厚和刘再复在世纪末出版的著作,可谓恰当其时。

1968年在康桥,瑞典金发女郎所拍。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

二十世纪的意义绝不限于政治,对我而言,文化的意义更重要。从我的学术专业——中国现代文学——的角度来看,二十世纪就是我的主要研究范围。从晚清到“五四”,虽然危机重重,但毕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也是一个思想上百花齐放的时代,西潮汹涌,而新文学也在这个时期奠定。不论当今学者如何批判或商榷,我们还是要承认二十世纪的前三十年(1900-1930)有划时代意义。从文化的立场而言,二十世纪的上半叶就是“现代”的对等词,只不过现代文学到底从何开始,学界还有争论。依照中国大陆学界所通用的分期方法,近代文学的时限是1840到1919年,即是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现代文学从五四运动开始,直到1949年建国,之后就进入当代文学,直到现在。我反对这种分法,觉得文学史被政治腰斩了,应该打通这三个时期。八十年代初我访问北大时有幸见到三位正当年的学者:钱理群、陈平原和黄子平,他们发起重写文学史,以“二十世纪意识”为框架,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虽然他们谈的是文学,而不是世纪意识,然而“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来把握”之后,研究的视野和方向还是改观了许多。他们三人开宗明义地说:

所谓“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就是由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的、至今仍在继续的一个文学进程,一个由古代中国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转变、过渡并最终完成的进程,一个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总体格局的进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五期,第3页)

伟哉斯言!在这个庞大的宏观视野中,二十世纪文学的时间和空间的幅度延长了,然而这个过程何时完成?又如何汇入世界文学?从八十年代初到现今又过了四十年,二十世纪早已成了历史,“后现代”已经过时,“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经由翻译早已成为学界的宠儿(参见David Damrosch,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David Damrosch, ed., World Literature in Theory, Chichester: Wiley Blackwell, 2014),和“全球化”连成一线,有些西方理论家甚至大谈“后人类”时代的降临,连“后现代”也变成“前现代”了。那么,“现代”和“当代”的时限是否早已拉到未来?科幻变成主要研究对象?而“二十世纪文学”作为一个观念,是否已经结束?

与夏志清

1981年,与钱锺书先生在北京。

我自认落伍,不愿意随波逐流,想用另一种方式来为二十世纪重新定位。我的灵感来自一位日本批评家矢代梓,他多年来收集西方哲学、文化和艺术的材料,以纪年的方式列出一个别开生面的《二十世纪思想史年表》,其最大的特色就是完全不重视政治上的重大事件,专从文化人物和事件的细节着手,以小窥大,以此勾画出二十世纪西方思想发展的脉络。他在书中非常注重联系,似乎一个人物和另一个人物的偶遇,就会燎起时代转变的火花。他以1883年为二十世纪的起点,在这一年瓦格纳和马克思相继去世,显然意义重大,但矢代梓没有解释原因,让读者自行揣测。我的猜测是:二人既代表十九世纪的终结,也代表二十世纪的开始,因为他们打破西方音乐和哲学的传统,开辟新的模式。我个人会选择马勒和尼采,二人都死于二十世纪初(尼采1900年、马勒1911年),尼采不但改变了德国哲学家的思考方式,而且晚年从仰慕瓦格纳的音乐转而反对;马勒则把十九世纪的交响乐发展到尽头,而他的弟子勋伯格更开创了史无前例的十二音律和无调性作曲法。如果再从文学举例,我认为托尔斯泰的逝世(1910)毋宁代表十九世纪写实小说的伟大传统的终结,而就在这个世纪末的维也纳,小说家和剧作家施尼兹勒另辟蹊径,用一种自创的意识流方式,描写中产阶级妇女的性压抑,因此文化史家彼得·盖伊(Peter Gay)把他研究欧洲十九世纪中产阶级文化的最后一本书,定名为“施尼兹勒的世纪”(Schnitzler’s Century,盖伊的二十世纪应该是从1914年第一次大战爆发开始)。

彼得·盖伊著《施尼兹勒的世纪》

一个世纪或时代的终结,就代表另一个世纪或时代的开始,关键是二者之间如何传承和断裂。从十九世纪转换到二十世纪,在欧洲——特别是维也纳和巴黎——的文化代名词是“世纪末”,而在日本和中国,最流行的新名词是“时代”或“大时代”:时代的巨轮、时代的洪流、新时代的新潮流……此类的用语,报章杂志随处可见。然而在当时的中国和日本作家眼中,二十世纪新时代的代表人物是谁?恐怕就有不少争论了。矢代梓的书中没有特别点明,也许他认为瓦格纳和马克思都是承先启后的艺术家和思想家,其他的二十世纪代表人物太多了,他们在二十世纪初欧洲(包括俄国)的各个大城市会面、开画展、办杂志、发表宣言、参加博览会,活动频繁,矢代梓在书中罗列了很多,反映了这个新世纪前三十年的各种文化动力和动向。他的分期方式是每十年为一个时期,每期都有其代表风格,例如1901-1910年:“卡巴莱歌舞与俄罗斯芭蕾舞的黄金时代”;1911-19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文化人众生相”;1921-1930年:“装饰主义风格时代的到来”;1931-1940年:“现象学热潮”。然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半个世纪(1951-1995),矢代梓举的潮流几乎全是学术理论,从美国社会学、法国结构主义和哲学,直到1995年两位哲学家德勒兹和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相继去世。因此照他的算法,从1883到1995年,二十世纪应该有一百十三年,是一个很长的世纪。可惜他本人只活到1999 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就去世了,享年仅五十三岁。看来他是一个真正的二十世纪人,十分珍惜现代思想和文化遗产。此书的前半部注重文艺活动,到了后半部则越来越偏重哲学和其他学科的建树。他的取舍似乎越来越学院化,但也反映了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文化的“学院转向”。学院派人物挂帅以后,独创性的小说家和艺术家式微了,就以音乐而言,我想来想去,想不到任何一位二十世纪后期的作曲家可以和瓦格纳和马勒相提并论。

矢代梓著《二十世纪思想史年表》

矢代梓这本书谈的是西方思想史,很少提到日本和亚洲。如果他写的是二十世纪日本思想史年表的话,会举出什么细节和例子?我立刻想到日本著名小说家夏目漱石的一本小说:《心》,内中的主要背景是明治天皇去世那一年(1912)一位将军为此自杀殉节,这段情节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小说的主要人物“先生”后来也自杀了。明治天皇逝世的一年恰好是中华民国元年,国民政府宣布同时用公历。日本虽然进入大正皇朝,但明治天皇逝世的意义更重大,因为他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在中国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就在那个关键时刻,鲁迅刚从日本留学归国,心情沮丧,原因也和文学有关。如果把这些因素串连在一起,我们必须重估鲁迅早年的几篇文章的价值,特别是他的两篇理论文章:《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这两篇革命性的文章彻底推翻了梁启超等人所服膺的物质文明进步观和社会进化论式的现代性。梁氏认为这是十九世纪的遗产,但鲁迅认为十九世纪末叶西方的思潮已变,尼采假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之口,预言一个新的时代降临,价值观也随之改变,它的特色是非物质、重个人。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更建立一个独特的文学系谱,表面上是浪漫主义,从拜伦开始,直到匈牙利的裴多菲,以诗人的形象凸显艺术家个人的独创性,已经含有现代主义先锋思想的意义,也远远超过五四时期陈独秀和胡适揭橥的十九世纪写实主义传统。鲁迅为现代文学打开一条崭新的道路,也为他自己预设一个文学的“新生”,这是他计划主编的一本文学杂志的名称,典故源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见《摩罗诗力说》的题词:“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尼佉”鲁迅:《鲁迅全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65页)。可惜他的思想太过先进,文学杂志计划胎死腹中。我们只能从他和周作人合编的《域外小说集》得窥一二,这两册用文言翻译的短篇小说集出版后,没有引起什么反响,足见周氏兄弟——特别是鲁迅——是走在时代前面的。我们如今回顾,更不可抹煞他的贡献。当然,用传统的标准,我们也可以把梁启超的名文《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开端,其实这篇文章的价值被高估了,因为梁启超不懂文学,他把小说作为文学改变社会的利器,这是一种功利主义的看法,没有接触到文学本身的价值。我反而认为鲁迅的《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二文皆写于1907年——更能代表一种二十世纪的新思潮。我们是否可以把这一年当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开始?

令飞(鲁迅)撰《摩罗诗力说》,《河南》杂志第二/三号,1908年。

鲁迅于1918年发表在《新青年》的《狂人日记》,学界公认是中国白话小说的第一篇,然而捷克的汉学家普实克则认为鲁迅早在1909年就写出第一篇现代小说:《怀旧》,虽然仍用文言,但技巧已经十分现代(Jaroslav Průšek, “Lu Hsün’s ‘Huai Chiu’: A Precursor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29 [1969]: 169–176)。鲁迅在二十年代初期写的《野草》集中有几篇散文诗,我读时不仅想到尼采,还看到卡夫卡的影子,然而鲁迅只知道卡夫卡是表现主义小说家,却对其作品内容不甚了解,虽然二人是同代人。卡夫卡的《变形记》发表于1915年,《乡村医生》则在1917年,之后(1918)鲁迅写出他著名的《狂人日记》。我对于这种作品之间的“共时性”非常有兴趣。我读鲁迅反而在卡夫卡之后,因为鲁迅的作品在当时的台湾是禁书。而得知卡夫卡的大名,则和台湾大学外文系的同学创办的一本杂志《现代文学》有关,该刊第一期(1960)就率先介绍卡夫卡,但和1907年的鲁迅境遇一样,和者甚寡,所以《现代文学》编者之一,也是卡夫卡专号的始作俑者王文兴,一不做二不休,在此后数期公开提倡新一轮的文学革命。这种态度也展现了典型的先锋主义(avant-garde)的叛逆立场。多年后,为了追溯这一个现代文学的源头,我才开始研究三十年代的同名杂志:《现代》,编者是施蛰存先生,他也曾因不满五四时期的新诗而提倡第二次新诗革命。我把两本杂志的内容作个粗略的比较,发现三十年代的《现代》杂志涵盖的范围较六十年代的《现代文学》广阔得多,前者是一本综合性的刊物,后者则是专门介绍西方现代文学,充满了学院派的色彩;前者表面上兼容并包,实际上要带动当时整个“后五四”文坛的潮流,后者则自立门户,发掘志趣相投的青年作家(李欧梵:《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主义》,载《浪漫之余》,时报文化,1981年,39-74页)。这一个差异完全是时代和环境的产物。我必须承认,虽然我也算是台湾《现代文学》的外围分子之一,但直到和施先生作过数次访问交谈之后,才体会到卡夫卡的系谱来自布拉格的犹太文学传统,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文学的中心不只一个。我为《现代文学》翻译托马斯·曼的一篇小说的时候,也是从英文译文转译的,从来没有想到他来自德国。因此,我领悟到二十世纪文学的范围是世界性(cosmopolitan)的,它为世界文学奠定一个基础,而研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也必须有一个世界性的观瞻。在这一方面,施蛰存是一个关键人物。

左起:杨牧、刘绍铭、白先勇、陈若㬢、中学同学、张南茜、李欧梵,摄于台湾。

1980年左右摄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左起的华人:李欧梵、李泽厚、林毓生、劳思光、余英时、张灏、高信疆。

施蛰存的世纪

我为什么认为施蛰存是一个关键人物?因为我听到一个令我震惊的故事:施先生生于1905年,到了2000年他已经是九十五岁高龄,他的朋友和学生要为他即将来临的百年诞辰祝寿,当时他说出一句激愤的话:“我不要活到二十一世纪,我是二十世纪人”,我听后觉得含义深远,绝不只限于年龄。虽然他那时候早已得到平反,在古典文学领域的名声卓著,然而他觉得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第一次见到施先生是在八十年代初,当时他的早期小说创作刚刚被大陆学者发现,被视为现代派的开创者。我登门造访的目的是和他讨论我的研究计划:《上海摩登》,特别是三十年代的都市文化,我们谈到西方现代文学,记得我问施先生:“Modernism”(现代主义)这个字眼在三十年代是否常用?他回答说:从来没有用过,他自认为是一个先锋派,因为avant-garde这个名词无论在艺术或政治立场上都是走在时代前面的,绝非“新感觉派”的颓废。我听后大吃一惊,于是接着问他最喜欢的西方作家和艺术家是哪些人,记得他特别强调毕加索,也和我谈到弗洛伊德,但最令我吃惊的是他十分向往法国大革命时代的作家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 Sadism(虐待狂)就是以他为名,施先生的小说《石秀》也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第一篇描写虐待狂的作品,源自《水浒传》,再次证明现代文学试验的灵感可以源自传统。他提倡的两种新模式:“色情”(the Erotic)和“荒诞”(the Grotesque),都太过大胆,不能见容于三十年代的文坛。当我提到我特别喜欢他的小说《魔道》的时候,他不胜感叹地告诉我:那篇小说受到当时左联批评家的围攻,他从此也不写这种实验性的小说了。其实当时左翼所标榜的苏联现实主义在艺术上才是落伍的,真正的左翼——无论是文学或是政治——是他揭橥的先锋派。三十年代初施先生主编的《现代》杂志是和欧洲文艺的新潮流接轨的,因此叫做Les Contemporains——同时代人,也就是说他们和二十世纪同步,然而二十世纪过了还不到一半,施先生已经放弃文学创作。到了二十世纪末,现代主义本身已经变成传统,施先生心中十分清楚他自己的境遇。八十年代初他委托一个年轻朋友卖他的西文藏书,我也买了几本,记得内中有施尼兹勒的小说《古斯特少尉》(Lieutenant Gustl)。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记述这次买书的事(见李欧梵:《书的文化》,《世纪末呓语》,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198–204页;另外,《上海摩登》的第四章也曾提及这批藏书,见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毛尖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139-140页)。施先生在中国最早介绍这位维也纳的“意识流”小说先锋作家,弗洛伊德认为施氏的作品早已预示了他自己的心理分析理论。这一个“世纪末的维也纳”的现代文学系谱,可以说把现代主义的文学和艺术从十九世纪带进二十世纪,当年的中国文坛恐怕只有施蛰存一个人熟悉。

1980年代,在上海巴金先生(最右)的会客厅。

二十世纪的头三十年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然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它的光辉荡然无存。战争代表了一种断裂:第一次大战使得奥匈帝国瓦解,维也纳世纪末的艺术潮流也随之没落,二十年代初兴起的是另一种现代主义,以艾略特的《荒原》为代表,这篇名作充满了废墟的死亡的意象,反映了那一代人的绝望心情。在战败后的德国则是另一番景象,经济崩溃,民主政治乱成一团,但文化欣欣向荣,左翼运动风起云涌,反抗逐渐兴起的法西斯主义。三十年代初的法国文坛更是独树一帜,发动世界作家反法西斯的“联合阵线”,施蛰存经由他的好友戴望舒在法国的亲身见闻,保持了《现代》杂志的国际视野。然而三十年代的中国左翼文学,在形式创新上却在走回头路,施先生对此甚为不满,他的《现代》杂志也被解放后的文学史淹没了。半个世纪以后,我才真正了解施先生的苦衷,他揭橥的是一个世界文学的视野,而不是民族革命文学的主潮,然而他代表的先锋文学本来就是二十世纪最光辉的艺术革命遗产。

施先生有充分的资格说:“我是二十世纪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当年站在二十世纪文艺的尖端,作为一个“二十世纪人”的意义就在于此。他自称是左翼的同路人,却超越意识形态的束缚。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二十世纪“世界人”。然而到了抗战爆发后,这一个国际化的环境变了,而二十世纪的意义也变了,施先生在各种压力之下放弃了文学创作,回归古典文学研究,虽然也卓然有成,但是施先生知道那个风起云涌的先锋艺术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所以当他的学生和好友要为他庆祝百岁寿辰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我是一个二十世纪人,不要活到一百岁。他于2003年过世,享年九十八岁,在二十一世纪只活了三年。

施蛰存编《现代》杂志

结语:无历史感时代的记忆书写

施先生过世的那一年,我恰好在香港科技大学担任客座一年,SARS瘟疫席卷香港,风声鹤唳,我不禁感到惘然,为什么二十一世纪一开始就带来灾难?当时怎会想到二十年后更大的全球化灾难:新冠肺炎?原来二十一世纪的“明天”并不一定更好,我宁愿活在二十世纪的余烬里。

我发现推动我思考的不是学术理论,而是个人情绪,我依稀感觉到二十世纪所代表的“终结”和二十一世纪所代表的“开始”是全然不同的,显然二十世纪带给我的研究和创作灵感更多。

我在二十世纪的战乱中出生和成长,在六七十年代——霍布斯鲍姆所说的“黄金时代”——到美国留学任教,经历了所有事业上的起伏,也为此写了至少两本学术回忆的书:《徘徊在现代和后现代之间》(与陈建华合著)和《我的哈佛岁月》;这两本书描写的都是一个典型学者的经历,毫无出奇之处。也偶尔斗胆在朋友和学生面前“吹嘘”,也许人到了老年都要怀旧,我自未能免俗。2020年夏(二十一世纪已经过了二十年),我正式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刚过八十岁,就在我退休前一两年,老友(也是以前的学生)张历君要和我做访问,对谈了几次之后,我觉得很有意义,突然感到可以写成一本书。

2004年4月,后排左起:吴国坤、陈建华、古艾玲(Alison Groppe)、唐丽园(Karen L. Thornber)、学生、伍湘畹;前排左起:李欧梵、石静远、沈志伟、金莉、罗靓。

这就是我这本回忆录的由来。可惜他教学太忙,没有时间继续,但本书的“对话篇”完全出自他的构思,在此要特别向他表示感谢。

顾名思义,回忆录(memoir)是一种个人的备忘录,目的在于“重寻失去的时光”以免被遗忘。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原名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直译应该是“重寻失去的时间”,我认为这是一个悖论,既然时光已逝,又如何重寻得到呢?过去是回不来的,现在的我们也回不去了,除非用爱因斯坦“平行宇宙”的方式,把过去作为多个选项,然而呈现的过去是否真实?(近年的韩剧也采用了这种科幻模式,例如《西西弗斯的神话》[Sisyphus: The Myth, 2021]和《The King:永远的君主》[The King: Eternal Monarch, 2020])是否合乎我意?有什么值得回忆?回顾我这一生,仿佛自己做了一场黄粱梦,又感觉自己演了一出戏,可以分为好几幕和不少场景,更觉得这一生像一部电影,自己既是主角又是导演,现在还要做剪接。然而最难处理的是反省自己,这就必须用脑筋和文字了。

哈佛办公室

和施蛰存先生一样,我感到这个新世纪和我格格不入,时间的观念和价值变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时间是人生经验的累积过程,而现在时间就是金钱,千金难买寸光阴。在西方现代社会,时间算得很精细,特别是财经界,一分一秒都可以化为金钱,当然这一切都要依赖新科技。但网上瞬间即逝的计算机数字和密码令我神经紧张,甚而颤抖,每天处理电邮和手机上的信息令我烦躁不安。想在这个二十一世纪“全球网络化”的世界中去重寻二十世纪的个人生命意义,作沉静的反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普鲁斯特在二十世纪初追忆的是十九世纪末的花样年华,他的那个世界和过去是连成一体的,是一个持续(continuum),他得以在其中反复徘徊,用数百字的篇幅来追忆一个暑假在姨妈家里午觉刚睡醒,懒洋洋地品尝一小块玛德莲蛋糕(petite madeleine)浸在茶里的滋味……如今谁还会有这个闲情?遑论成长后参加巴黎上流社会的各种餐会、茶会、舞会和家庭客厅里的小聚会?真的像过眼烟云一去而不复返,连看这本长篇小说的耐性也消失了。最近受佩里·安德森书评的感召(Perry Anderson, “Different Speeds, Same Furies,”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 40, No. 14 [July 19, 2018]: 11–20; Perry Anderson, “Time Unfolded,”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 40, No. 15 [August 2, 2018]: 23–32),上网下载英国作家安东尼·鲍威尔(Anthony Powell)的全套连环小说:A Dance to the Music of Time,洋洋大观,共十二本,题目很吸引人:“随时间之乐起舞”,原来背后都是历史,背景都是英国社会。而现在早已没有历史,大家生活在电子科技仿真的“假以乱真”的世界,它时时刻刻在急速转变,又有何历史和回忆可言?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写下去,至少要证实自己还存在。

安东尼·鲍威尔著《随时间之乐起舞》

责任编辑:丁雄飞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刘威

毛尖|沈宏非狂批《繁花》

毛尖
2023-06-27 14: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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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 批注本》,金宇澄著,沈宏非批注,姜庆共排版,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682页,98.00元

《繁花》出了一个新版。金宇澄著,沈宏非批注,姜庆共排版。排版先生上封面,罕见,但也因此看得出,沈宏非的批注有多激情,搞得姜先生一会让朱色批注在墨色正文间横躺,一会又竖插一个对话框,夹批与侧批齐飞,段批共尾批一色,也算印刷史上无前例的文本。

当然,批注本的好看,还不在皮相。金宇澄不响,沈宏非狂批。沈爷不仅充分展现自己食神本色,遇到“菜泡饭”“虾籽鲞鱼”“烂糊三鲜汤”“糯米双酿团”“西湖莼菜羹”这样的地方美食,立马展现专业知识和个人权威,而且一手一脚提溜进汁水丰富的历史人文,比如拾玖章提到“走油蹄髈”,沈爷先讲了蹄髈做法,又补上花絮:“‘文革’后落实政策,大笔钱财突然从天而降,世面却无车无房无奢侈品可购、无股票可炒,唯有猛吃,鱼翅、鲍鱼登场之前,‘走油蹄髈’‘全鸡全鸭’一度成为发还抄家财物者‘报复社会’之首选,曾有人日进一簋,月余暴卒。”

跟“食”关联度最高的“色”事,沈爷更是手到擒来如数家珍。金爷小说中,让年轻读者略感门槛的是,对五六十年代穿着和时尚的表达,沈爷凭着半个世纪在色相上的造诣,一一圈画,即便我们这种有点阅历的南方读者,亦大开眼界。

小说第六章,梅瑞告诉康总,她妈终于离婚了,在家清理衣服,织锦缎棉袄,罩衫,横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腈纶开司米三翻领,湖绉荷叶滚边裙,蓝棠皮鞋,江青裙,列宁装等等等等,沈宏非都以饕餮的快乐,色色批注。看好了,“斜纹布西服装大翻领”,“中横布带一根,束起来显腰身”,“‘集各朝女服之大成’设计的开襟V字领连衫裙,裙下摆至小腿中部,有使其(如中山装)成为女性‘国服’之意”,而且,这些食色交融的批注和老金的原文辉映成趣,直接把《繁花》升格成了3D版。梅瑞娘讽刺不会穿旗袍的女人,就是“酱油扎肉”,沈宏非就旁批一句:“条状五花肉,粽叶包裹,青稻草扎紧,以桂皮葱结茴香姜块等扎成香料包,一起入锅煮熟”,这团酱油扎肉于是立马色香味俱全。这些旁批,一边插图了被书中人物蔑视的乡巴子女人,一边,粽子形象也向这些女人伸出援手,毕竟,跟食物相似,挺温暖的。

《繁花 : 批注本》正文

就像沈爷自己,曾经被张大春戏赠了一幅字:诗似东坡,人似东坡肉,沈爷提着字回家,喜滋滋的。所以,在批注《繁花》中大剂量的情色瞬间时,沈爷充分展现了食色性通三统的超能。拾柒章,黄梅天,闷热异常,银凤跟着小毛上楼,说我来剥毛豆,沈爷马上以剥过毛豆的过来人口气,点评一句,“弄堂日常,‘一起剥毛豆’是‘一起愉快聊天’的同义词”。当然,什么是愉快聊天,沈爷在前面已经点评了半本。

反正,看完沈批,你会感叹,这才是最好的作者和评家的关系啊,既是CP是冤家,又是拆白党是恐怖分子。抱怨过看不懂《繁花》的读者,现在,你要还觉得什么地方是有障碍的,直接找沈宏非退钱,他标注了“肮三”这些沪上小词,“即低级趣味,上不了台面,据说由英文on sale音译而来”,还用比较文学的方式丰富了老金的文本,你看他批注“豁显”:即“闪电,芭蕾舞剧《白毛女》第六场,地主黄世仁逃跑途中躲进奶奶庙避雨,一个惊雷外加一道闪电之中,惊现庙中偷食贡果之白毛女喜儿”。这样敬业的脑洞,张竹坡看到,会邀请沈爷一起重新点评《金瓶梅》吧。

至于看过十七八遍《繁花》的,你也可以和沈宏非的长吁短叹印证一下,看看在性和性感问题上,你们的共鸣点是不是一样。小说拾伍章,阿宝在冲床车间撞见5室阿姨和黄毛行雷雨之事,匆忙转身离开。老金这一段写得电光火闪又垂柳依依,估计直接把沈宏非看高了,禁不住尾批了一大段:冲床也是床。现代主流汉语文学,每写男女苟且,不是田间地头,就是村前村后,如此重金属工业风现场实属罕见,亦大异于屡屡出现于本书之“弄堂居家淴浴风”,显得“相当有力道”,且发散出“浓烈的机油气味”。

基本上,《繁花》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叔。好在,老金不响,全凭沈爷做主。批注版的落点,和原著的焦点,有重合也有参差。金宇澄笔下那些很容易被普通读者走马过去的衣,食,住,行,被沈宏非加强出来后,就有了复调的意思。拾伍章,沈爷特别圈点了“军裤”“军帽”的京沪级差,马上让读者意识到老金重笔的用意。同一章节中,他对“车厢中部香蕉位子”的解释,“前后连接处带有弧度的面对面纵向座位”,也直接为后文老金用的动词“抖”作了生理卫生式的解释。沈爷会赞美老金在十五章写“K房风景”的步步惊心,也会揶揄老金在拾伍章拽《楚辞》的视觉效果,他既是《繁花》的恩客,为金宇澄送上了一万吨弹幕,豪放送出无数潜水艇和大别墅,他也是《繁花》的镖客,在金宇澄的文本中,嵌入了老金不管是愿不愿意都只能收下来的金色子弹。二十二章,康总和梅瑞拉锯战,康总说梅瑞几个月不见,现在“志向深远”了。沈宏非直接补白了男方的内心戏:表面夸奖,内心是失望。几个月不见,梅瑞事业“突然”搞大,原本“骨多肉少、层层叠叠,浑身滚遍虾籽,密密麻麻小刺,深深淡淡,表面玲珑,内里凌厉,滋味复杂”的一片姑苏“虾籽鲞鱼”,突然涨成一匹四脚朝天,浓香袭人的西北烤全羊,弹眼落睛,一时真吃她不消。

沈爷在梅瑞和康总关系上花了大量批注的力气,让人倒不禁要猜,沈爷的生命中,一定是出现过几个梅瑞吧。否则,以沈爷和金爷的关系,他应该会在金爷更喜欢的女性人物上花更多力气。或者,这里,就包含了这款批注本的意义。当金爷对笔下的蓓蒂、姝华这些人物爱不释手之时,沈爷,或者说,读者其实更钟情了春香,银凤,或者李李。谁和谁能对眼,“这桩事体”,真是不由作者做主啊,插一句,“这桩事体”在《繁花》中,是有多重意思的,具体参看十六章的批注。这个,是繁花的视觉效果,也会是《繁花》的文学史效果,当金宇澄把他的几十个人物投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他们各自的命运,肯定让作者也暗暗惊叹吧。批注本中,最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里,沈爷批着批着,就会把小说中的人物当真人来用,比如,二十二章,康总讲故事,说着说着,沈爷插入一句沪生父亲的评语,“乱弹琴”。真真假假,意乱情迷,却也,“全部算《繁花》”。这效果就像,夜幕下,清瘦如1的金爷,和丰美似0的沈爷,一起消失在复兴路上的时候,我们只觉得,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除非,王家卫来插一脚。

电视剧《繁花》海报

看完《繁花》批注本,就等《繁花》电视剧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比王家卫更适合给这个小说一个影像批注本了,惟愿原著中的时代风、粉汗雨能够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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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刘威

为什么古代中国没有在山东定都的?

作者 / 温伯陵
一、

中国历代王朝从来没有定都山东,秦汉以后,山东也没有出过知名的乱世割据政权,其实是由山东地理环境决定的。

说山东的地理环境之前,请大家记住这张图:

山东最高的山脉是泰山,主峰玉皇顶海拔 1532.7 米,以泰山为中心的鲁中南山地丘陵,就是山东的地理制高点,济南、泰安、淄博、临沂、枣庄、莱芜等重要城市都在这一块。

西部是海拔 50 米以下的鲁西北、鲁西南平原,坐落着德州、聊城、菏泽、济宁、滨州、东营等城市,犹如半月一样,包围着鲁中南山地丘陵。

东部则是胶东丘陵地区,海拔在 200—300 米之间,城市有青岛、烟台、威海。

而在鲁中南山地丘陵和胶东丘陵之间,是海拔 50 米左右的胶莱平原,主要城市是潍坊。

整个山东省,山地丘陵有 5.3 万平方公里,占全省面积的 34.9%,平原有 9.7 万平方公里,占全省面积的 64%,剩下的 1.1%是河流湖泊。

这样的地理条件,基本上决定了山东的定位。

如果只论山东的话,那么定都的最佳地点就是济南或者淄博,这两座城市南靠鲁中南丘陵,北接鲁西北平原,既有名山大川做为军事依托,又有产粮区做为城市的经济基础,可谓是负阴抱阳,定都的天选之地。

所以从春秋战国开始,不论是乱世割据的齐国,还是明清的山东省,只要是以山东独立地理板块出现的,首府治所都在济南、淄博一线。

但如果把视野放到全中国,济南和淄博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

鲁西北平原,事实上是和华北平原连为一体,鲁西南平原,则和江淮平原连为一体,从国防安全的角度来说,平原意味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就相当于院子里藏着万贯家财,却连个大门都没有。

在山河形胜决定政权命运的古代,这是很危险的。

一旦塞外的游牧部族想进攻山东,那么越过长城就能兵临城下,而立足北京或长安的政权要攻克山东,只要派出一支精锐部队,快速越过千里平原,就能到济南或淄博掀翻山东政权。

二、

公元前三世纪的三次战争,就是典型的地理决定山东政权命运的例子。

第一次是公元前 284 年,燕国率领五国联军讨伐齐国。

那时宋国骄横跋扈,和商朝祖先似的“灭滕,伐薛,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与齐魏为敌国,乃愈自信其霸”,结果惹的天怒人怨,天下人都称之为“桀宋。”

于是齐湣王起兵灭宋,宋康王逃往河南温县,宋国灭亡。但齐国灭宋后也变得非常骄横,“乃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步上宋国的老路。

定都北京的燕昭王发现机会,便联合秦、赵、魏、韩,于公元前 284 年拜乐毅为上将军,发起“五国伐齐”战争。

乐毅率领五国联军直奔齐国而去,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在济水以西大败齐军。

随后,乐毅以秦国和韩国距离遥远为理由,命秦军和韩军回去,又派魏军攻取宋国故地、赵军攻取河间郡,自己则率燕军进入临淄,把齐国的宝物、祭器都送回燕国。

至此,“五国伐齐”大局已定。

乐毅继续派燕军追亡逐北——

一路直奔胶东丘陵地区,攻克胶东和东莱。一路沿着泰山东进,攻克琅琊。一路沿黄河向西南进军,屯驻在鲁西南平原。一路驻守千乘,保障回燕国的退路。最后一路坐镇临淄,威慑齐国。

短短六个月的时间,齐国的七十余座城池,都成为燕国的郡县。

可以说,齐国没有组织起有效反击,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山河关隘为依托,而乐毅的四路燕军追亡逐北,也是利用山东的地理条件做出的部署。

接下来的两次战争,齐国战败亡国,其实也是同样的原因。

公元前 222 年,秦国大将王贲攻取辽东,俘虏燕王喜,随后回师代地,俘虏代王嘉,至此整个华北平原都被秦国收入囊中。

公元前 221 年,王贲自燕国出发,越过华北平原直扑临淄,齐王建出城投降,齐国灭亡。

秦国灭齐的战争,几乎是乐毅率五国联军伐齐的翻版。

公元前 204 年,汉王刘邦命郦食其出使齐国,劝齐王和汉军联合,共同抗击项羽。经过郦食其的一番游说,齐王决定向汉王刘邦靠拢,便命齐军放松戒备,每天和郦食其吃吃喝喝,畅谈美好人生。

那时韩信已经平定赵国和燕国,兵锋直指齐国。听闻郦食其说服齐国归汉,谋士蒯彻建议韩信:

“大将军领兵征战多年,才攻取五十多座城池,郦食其说几句话就给汉王拿下七十余城,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立即出兵,攻取齐国,才能彰显大将军的功劳啊。”

韩信觉得蒯彻的建议有道理,便出兵击败历下城的齐军,然后沿着鲁中南山地丘陵的边缘直奔临淄,一战破齐。

以上的三场战争,把山东的地理弱点暴露的明明白白,也从国防安全的角度证明了——

济南和淄博(临淄)只能做山东政权的首都,但无险可守不能长久,根本不适合做全国性政权的首都,山东也不可能做军事政治中心。

有了这样的经验,后世哪个皇帝敢冒风险,哪个王朝敢把都城暴露在敌人的兵锋之下?

三、

如果一定要在山东的济南、淄博定都,也不是不行,但成本非常高。

长安能做千年古都,是因为有崤函之固、四关之险,可以“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北京能做千年古都,也是因为“背靠燕山,南面以制诸侯。”

山东要构建完整的地缘优势,必须以济南和淄博为基本盘,不断的向外扩张,用最短的时间占领河北、山西、河南、安徽、江苏的全部地盘。

如果时间线拉长的话,可能都城就被攻破了。

完成这些以后,还要做三件事。

其一是以北京、洛阳、南京为军事重镇,构建最高层级的防御线。

经营北京可以得到燕山险阻,既能抵御游牧部族,还能制衡大同、朔州等晋北地区。经营洛阳可以得到虎牢、孟津等关隘,防御西部的关中势力。经营南京完全占据长江天险,御南方之敌于长江之外。

其二是经营太行八陉和大别山,做为山东政权的次要层级防御线,既能做山东政权的西部、西南屏障,又能拱卫首都的安全。

其三还要经营一支海军,做为山东政权的东部武装力量,如果没有这支海军的话,江南和辽东的部队就能通过大海进入黄河,直抵山东腹地。

到了这一步,山东的地缘优势才算完全构建起来。

但问题是,这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线,一支又一支的屯驻部队,实在是太费钱了,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严重的拖累,立足山东的地域性政权根本负担不起。

只有定都山东的全国性政权,才有可能构建完整的山东地缘优势。

可话说回来,全国性的大一统政权都建立起来了,又何必耗费财政,把都城定在山东的济南、淄博呢?

转移到洛阳、北京、南京、长安,他不香么?

从定都的角度来看,山东这个地方,处于地域性政权接不住、全国性政权看不上的尴尬地位。

四、

所以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山东就被定位为承上启下的重要战略枢纽。

在经济方面,山东人口始终维持在千万左右,再加上鲁西北、西南平原和胶莱平原,山东便成为粮食产量最高、经济最发达的地方之一。

汉唐时期,山东的钱粮物资经过黄河和运河进入渭河,供养着首都长安,等元明清定都北京后,山东的钱粮物资又直接输入北京,成为首都经济的重要保障。

在交通方面,不论是转运河北和江南钱粮物资的隋唐大运河,还是直接从江南抽血的京杭大运河,都处于山东的监控之下。

山东一乱,大运河就要荒废,首都就要出现经济危机。山东稳定,长安和北京才能稳定,河北和江南才能做国家的奶牛。

可以说,山东是以一省撼天下。

而在国防安全方面,山东向北可以制衡燕赵,向南可以制衡江淮,可谓是举足轻重。

所以刘邦刚建立汉朝,便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封长子刘肥为齐王,镇守山东的七十余座城池,吕后称制以后,最在意的也是齐国的团结。

这背后就是山东的军事战略地位。

后来辽宁成为抵御草原游牧部族的第一线,由于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距离非常近,山东便和辽宁在军事上成为攻守同盟。

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设立辽东都指挥使司,负责驻军的日常管理。但朱元璋设立的分巡辽海东宁道,却属于山东按察使司管理,朱棣在辽宁开原设立的安乐州和自在州,明英宗朱祁镇设立的分守辽海东宁道,都属于山东布政使司管理。

这就在军政机构的设置上,把山东和辽宁捆绑在一起,拱卫明朝的东北大门。

现代中国在东北方向的潜在敌人是俄罗斯、朝鲜、韩国、日本、美国,而且首都也在北京,所以国防安全的部署,也遵循着这样的逻辑。

你看前些年新成立的中国五大战区,山东和辽宁就都属于北部战区,攻守一体,不仅负责御敌于国门之外,还要保卫北京的安全。

总的来说,济南和淄博没有条件做中国的首都,山东也不能成为中国的军政中心,但中国绝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周松芳|郑孝胥的上海食事:闽菜与川菜,鱼与熊掌

周松芳
2023-06-20 10: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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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孝胥

《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

郑孝胥,字苏戡,一字太夷,因居所名曰“海藏楼”得号海藏,常以号行。福建闽侯人,生于苏州,长于福州。中国近现代著名诗人、书法家和政治家。1882年福建乡试解元,长期佐幕张之洞,备受器重。1903年两广总督岑春煊委为洋务处督办、营务处总办,驻军龙州,筹粮饷,开银号,办教育,卓有建树,允文允武,诚人生得意之秋,旋于1905年辞归上海。1911年诏任湖南布政使,未到任而清已亡,遂成为海上坚定的逊清遗老。1923年经陈宝琛引荐,入故宫任懋勤殿行走,1924年再任总理内务大臣,1925年任张园行在总务处总管,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出任国务院总理兼文教部总长,走上“不归之路”,最后于1938年病死长春。

闽人闽菜,理所当然

郑孝胥在上海近二十年,从事路矿、金融、新闻、出版等事业,并多年担任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其间诗酒风流,与遗老唱和,与时贤周旋,特别是组织或参与壬午同年会、一元会、消寒会等雅集活动,对我们了解早期闽、川菜馆在上海的发展及其与上海文化建设的关系,大有裨益,因为这是郑氏宴集最主要的两帮菜馆;之所以闽、川菜馆合论,则是因为早期上海闽菜与川菜风格特色相近,最典型的就是消闲别墅的菜品,常在闽川之间游移,以致时人莫辨,各种指南录之类书籍,便干脆标为闽川菜馆。

郑孝胥第一次在上海上餐馆,是1883年3月8日,进京赴试,经上海:“往滋卿处,同至聚丰园,邀叶小莱舅翁饮。”(引自《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版,以下引用该著不另出注)这聚丰园,从其新张开业广告来看,最初可能是家京菜馆:“启者:本园开设上洋四马路,精制满汉大菜、挂炉猪鸭、透味油鸡,四时佳肴,预定包办。外国大菜,一切鲜品,不另细载。谨择四月初一日开(业)。”(《新开聚丰园》,《申报》1877年4月30日第6版)后来杭州袭名而开的聚丰园正是京菜馆兼营番菜,适成佐证:

刻有宁人某甲,已在大井巷地方赁得广厦一所,重加修整,曲廊回房,水木明瑟,点缀本极幽雅,甲更为钩心斗角,俾坐其间者,人人有此间乐之想。菜蔬悉仿京式,兼售番菜,牌号曰聚丰园,盖踵申江四马路之聚丰园而名之也。(《创开酒馆》,《申报》1896年7月14日第3版)

杭州访事人函云:去年大井巷开设聚丰园京菜馆,兼售西肴,装修甚为华美,洞房邃室,可以选妓征歌。今年三元坊又开一品香京馆,其房屋较聚丰尤宽广,生意亦颇繁盛。(《西湖渔唱》,《申报》1897年7月27日第2版)

聚丰园川菜馆(《商业月报》 1947年第23卷第5期)

再后来杭州聚丰园主人因家族财产纠纷,刊登启事,把菜馆的菜系属性说得更为明白:“鄙人于光绪九年由津到杭就军装局事,念二年(按,即光绪廿二年1896年)在杭州大井巷创设聚丰园菜馆,己历二十余年……”(《杭州聚丰园王静波启事》,《申报》1918年4月24日第4版)

郑孝胥在上海第一次上菜馆所去的聚丰园,虽非川菜馆,但后来聚丰园辗转成为著名的川菜馆,也成为他诗酒流连之地,诚可谓因缘际会,渊源有自。郑孝胥第一次正式上川菜馆,要到1913年了:“(1913年1月1日)积余邀饮于式式轩。”虽然郑孝胥此刻主要还是上家乡的闽菜馆,川菜只是偶尔一尝,对我们了解川菜馆的历史,却已弥足珍贵。因为固有人言式式轩是上海最早的川菜馆:“至光绪三十三(1907)年,始有川菜馆一家,名式式轩。”(伯琦《上海菜馆》上,《社会日报》1942年12月22日)但苦无佐证材料,郑氏此次尝鲜式式轩,算是笔者寓目的最早的材料了。1913年8月27日,与女婿女儿“伯平、女景约至醉沤晚饭”,则是另一家著名川菜馆醉沤的最早实证材料。

上海著名的闽菜馆(王定九《上海顾问》,中央书店1934年版)

川菜馆和其他菜馆之外,1913年郑孝胥录得闽菜馆记录三十八次,全给了小有天;由于次数太多,仅拣其中除家属亲戚之外颇有声名兼有意味的席次录存如下,并略加按语,使我们知道,同席是何样人物,其中可能蕴含何样意味——

1913年2月28日:“夜宴古微于小有天。”古微即朱祖谋,字古微,号彊村,光绪九年进士,历任礼部侍郎、广东学政。是大词学家,撰有《彊村丛书》《彊村语业》等。

1913年3月30日:“李审言来,同过伯严,遂至小有天,邀拔可、仁先、贞壮共饭。”李审言,名详,江苏兴化人,扬州学派后期代表人物,在骈文、方志、金石、目录、选学等方面均有颇有建树。伯严即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史学大师陈寅恪之父,与郑孝胥同属诗坛同光体代表人物。拔可,即李宣龚,拔可其字,郑孝胥的同乡,也是曾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同事,喜诗文,好收藏。

1913年4月19日:“拔可邀同伯平、梦旦至小有天饭。”伯平即金邦平,郑孝胥女婿,安徽黔县人,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回国后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秘书、资政院秘书长等职,入民国历任中国银行筹办处总办、段祺瑞内阁农商部总长等。高梦旦也是郑孝胥的福建老乡,商务印书馆的元老之一。

1913年6月7日:“赴爱苍之约于小有天,晤盛杏荪。”爱苍,即沈瑜庆,福州人,字志雨,号爱苍。父亲沈葆桢是林则徐女婿,晚清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外交家,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沈瑜庆自己也藉父荫入仕,官至贵州巡抚,清亡后以遗老居于上海,也是同光体的著名诗人。盛杏荪即盛宣怀,洋务运动主将,官至邮传部大臣,创办诸多实业和学校,辛亥革命后仍受邀主持轮船招商局和汉冶萍公司,被誉为“中国实业之父”“中国高等教育之父”。

1913年10月31日:“爱苍携昆三及黄秋岳来,约同饭于小有天。”黄秋岳,名濬,福州人,书香世家,官至国民政府行政院简任高级机要秘书,因叛国通日,泄露机密,于1937年8月被公开处决,却仍以《花随人圣庵摭忆》高鸣于后世。

小有天还跟郑孝胥有一层特别的渊源,即其店联乃郑氏所题,早已被奉为经典名联:“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苏渊雷编《历代绝妙好联》,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年版,206页)藉此渊源,“天天小有天”也不为过。所以,1914年便没有觅得郑孝胥的川菜馆踪影,录得二十五次闽菜馆记录,其中一家新的闽菜馆别有天出现了四次——

1914年6月29日:“赴吴寄尘之约于别有天,座有江孔殷,粤人。”

1914年8月29日:“夜,赴拔可之约于别有天,晤朱古微、陈伯严、孟莼孙、张菊生、陈子言等。”

1914年12月3日:“夜,赴大生纱厂之约于别有天。”

1914年12月9日:“夜,应贻书之约于别有天,朱素云、梅兰芳、王凤卿皆在;又有欧阳、吴诸人,皆在春柳演剧者,乃欧阳中鹄之孙而留学于早稻田。”

四次都颇有可观。第一次出现了江孔殷,江氏自称其所创的太史菜粤中第一,对“食在广州”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吴寄尘则是协助张謇办大生纱厂的要角,晚年还出巨资创办了绍宗国学藏书楼。至于江孔殷为何列席,暂不得而知,不过其父江清泉乃沪上著名茶商,有江百万之称,或许与大生纱厂有投资贸易往来。第二次则商务印书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张元济(号菊生)出席。第三次大生纱厂请客,表示了他在沪上的实业投资活动;南通大生纱厂乃著名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创办,郑孝胥曾为张謇邀请,前往考察投资,并于4月26日当选为董事,日记俱有记载。第四次出现了几个重要人物:贻书即林开謩,福建长乐人,1895年以进士二甲前茅点翰林院庶吉士,后授编修,出为河南学政,辛亥革命时以徐州兵备道辞,入民国后坚不出仕,擅诗词、书法,徐一士称其为“旧京九老”之一,长居北京;朱素云、王凤卿、梅兰芳皆京剧名角,年龄依次而降,声名依次而涨,但此际鲜花尚需绿叶扶,王、梅经常搭档出场,且堪称珠联璧合;“欧阳”则为现代大戏剧家欧阳予倩。

闽人川菜,势所必然

1915年好像成了郑孝胥饮宴生涯中闽、川菜馆选择的转折点——开始薄闽而重川;全年闽菜馆只录得七次,而川菜馆录得九次——

1915年1月30日:“夜,至古渝轩陈仁先寿筵。”陈仁先,即陈曾寿,字仁先,湖北人,状元陈沆曾孙,光绪二十九年进士,官至都察院广东监察御史,入民国以遗老自居,擅书画,以诗名,与陈三立、陈衍并称海内三陈。

1915年1月31日:“至古渝轩,公局份各一元,交王聘三。”王骋三,即王乃徵,四川中江人,晚号潜道人,光绪十六年进士,历任福建陕西道监察御史,江西抚州府知府,直隶按察使,顺天府府尹,湖北、河南、贵州等省布政使等,并以诗著。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以遗老自居,因居官清廉,宦囊羞涩,鬻书悬壶以自给,而气节不坠。

1915年2月2日:“至古渝轩,壬午同年醵饮,各出公分一元,来者为冯梦华、朱古微、王聘三、陈伯严、李鞠农,惟震在廷未到,以杨子勤为客。震在廷名钧,尝为江都令,满洲人,革命后改名唐宴,字元素,侨居上海,月入才四十元,家有兄、嫂、妻、妾、子、女及一妪,并己为八口,以教授为活。顾赓吴来。”

1915年3月2日:“鉴泉约至古渝轩饮,座有李季皋、于晦若。”于晦若,即于式枚,晦若其字,祖籍四川营山,生于广西贺县。光绪六年进士,授兵部主事,曾任广东提学使、出使考察宪政大臣,擢升邮传部侍郎、礼部侍郎、学部侍郎,充国史馆副总裁,辛亥革命后以遗老居于青岛,1916年病逝于上海。

1915年3月14日:“壬午宴会于式式轩,至者古微、梦华、伯严、聘三、元素、孟符。孟符在清史馆,月得二百余元,即将入京。”梦华即冯煦,梦华其字,江苏金坛人,光绪十二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四川按察使和安徽巡抚。辛亥革命后寓居上海,以遗老自居。少有江南才子之号,尤以词名。孟符即李岳瑞,陕西人,光绪九年进士,先授翰林院编修,后改任工部员外郎,又任总理衙门章京,受到光绪皇帝重用。戊戌变法失败后被革职赋闲,1905年经张元济邀请赴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

1915年3月21日:“夜,蒋孟苹约至古渝轩,晤朱古微、刘澄如、陶拙存、何书农、孙问卿等,又遇况夔笙、姚赋秋于别座。”主人蒋孟苹即蒋汝藻,孟苹其字,浙江湖州人,清光绪二十九年举人,曾任学部总务司郎中,辛亥革命后任浙江军政府首任盐政局长及浙江省铁路公司董事长等职,家富藏书,其密韵楼与陆心源皕宋楼、刘承幹嘉业堂、张钧衡适园相垺。客人之中,刘澄如即刘锦藻,澄如其字,浙江吴兴(今湖州)南浔镇人,1895年与张謇同榜进士,又与謇一同致力实业,富甲一方;张謇为保证大生纱厂原棉供应而设通海恳牧公司,郑孝胥即在刘澄如的带动下跟投。亦商亦文,所撰《清朝续文献通考》四百卷,为文献学要著。陶拙存即陶葆廉,拙存其字,浙江嘉兴人,两广总督陶模之子,博学多识,文采风流,徐一士将其与陈三立、谭嗣同、吴彦复并推为清末四公子。孙问卿即孙廷翰,问卿其号,浙江诸暨人,光绪十五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历充国史馆纂修、文渊阁校理,民国首任浙江省教育厅副厅长,后任浙江旅沪公学校长。至于何书农,则是古渝轩的主人,也是附庸风雅之人。别座的况夔笙即况周颐,夔笙其字,与王国维相抗的大词家;姚赋秋即姚文藻,苏州布衣,《申报》编辑。

1915年4月1日:“壬午同年会在式式轩。”

1915年9月10日:“王聘三、陈伯严在古渝轩邀余往谈。”

1915年10月29日:“赴朱挹芬之约于古渝轩。”朱挹芬即上海震亚书局主人。

席上人物,商、学两界为主,或亦学亦商之属,非常切合此际郑孝胥的身份与生活,这也是他自鸣得意之处,曾在1918年5月27日《日记》中引述著名状元实业家张謇的话说:“次裳自通州回,述季直言:‘爱苍不耐寂寞,又不会经营。子培颇耐寂寞,亦不会经营。苏堪既耐寂寞,又会经营。’”爱苍即沈瑜庆,子培即沈曾植,苏堪即他郑孝胥,都是隐居沪上遗老中的饱学宿儒。而从饮食史和文化史角度,更值得我们关注的,则是饮宴新形式的记录,即同年会及一元会之类的雅集。有人粗略统计说,自1915年2月2日首次壬午同年一元会开始,至1931年4月13日郑孝胥最后一次参加一元会,《日记》中共记载一元会活动一百零五次(张笑川《郑孝胥在上海的遗老生活:以〈郑孝胥日记〉为中心》,《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12年13卷)。但其中有一个小疏忽,即起始时间不是1915年2月2日,而是1915年1月31日:“至古渝轩,公局份各一元,交王聘三。”这种大范围高频率的雅集活动(其他很多人直到晚辈的王伯祥、叶圣陶,也有举行类似的会饮活动),毫无疑问会大大增加餐馆的需求,有力促进餐饮业的发展。

揆诸情理,郑孝胥1905年退居上海,平时往来饮宴也甚多,为什么一元会、同年会之类会迟至十年之后才开始呢?这与上海甚至包括北京、广州、香港等地的餐饮发展史有关。如果我们通观郑孝胥的日记,他的饮宴记录,早期是以他自筑的海藏楼和长三的书寓(上海高等妓女的寓所)为主场;早期的茶楼酒肆,也多有围绕这些风月场所而展开——风月场所打茶围甚至开大厅(饮宴的不同规格形式)的饮食需求,当然没法靠自烹来解决,而是取诸周边的茶楼酒肆。再举郑孝胥的例子,他后来跟海上名伶金月梅打得火热,一度蓄为侍妾,但食宿于金的娇屋时,自烹的就只有粥面,其他稍为讲究一点的饮食,都是取之于外。尤其是外埠的菜帮,更是以风月游乐场为初来乍到的立足之地。民国食品大王冼冠生就直言这是他和广帮同行们的经验;广帮进京开设的第一大饭庄醉琼林,就在北京的冶游中心八大胡同之一的陕西巷。在广州本地更是,著名的太史菜创始人,之所以经常外出陈塘觅食,“醉翁之不在酒”,在乎陈塘风月也。

北京、广州如此,香港这种高度市场化的城市更是如此。从早期的湾仔春园街及其周边,到后来迁建石塘咀的塘西风月,以及九龙油麻地的“麻埭花国”,无不如此;港英政府1846年发出第一张“妓寨牌照”,著名的杏花楼酒楼也正于是年建成开业——上海的杏花楼正是袭自港名,北京的醉琼林也是袭自港名,后来鼎鼎大名的冠生园,同样袭自港名(参见陈青枫《香港百年风月变迁》,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21年版;郑宝鸿《香港知味:香港百年饮食场所》,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21年版)。其实我们上溯至明初,情形更是如此。据《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记载:“洪武二十七年,上以海内太平,思与民偕乐,命工部建十酒楼于江东门外,有鹤鸣、醉仙、讴歌、鼓腹、来宾、重译等名。既而又增作五楼,至是皆成。诏赐文武百官钞,命宴于醉仙楼。而五楼则专以处侑酒歌妓者,盖仿宋故事,但不设官酝,以收榷课,最为清朝佳事。”这是早期酒楼妓楼官办合一的典范,晚明秦淮风月更盛,饮宴也更甚,或许是因为私营更胜官营吧。

在回过头来说郑孝胥们的雅集宴饮,早期之所以以家宴或花酒的形式进行,以上海开埠未久,酒楼尚未发达,或者不适于雅集,大有关系。且不说上海,即便北京已建都两百余年,酒楼成为饮宴的主场地,仍然是较晚的事,旧时达官贵人,饮宴多以家厨为主,这就是为什么像冼冠生这样的饮食巨头,都反复强调官厨对各地各帮菜馆的影响的重要原因;也固有假手酒肆的,不过早期多以上门到会的形式提供服务,也即以整席送上门的方式。这一节我已在《广州的外江菜馆》(《同舟共进》2022年第8期)中言之甚详,此处不赘。像北京,还须考虑到各地会馆的餐饮娱乐替代功能,这类材料在名人日记中非常丰富。可以推论的是,像北京的不少著名老字号餐馆,在晚清民国以前,基本上都是小门面小开张的,像新开的醉琼林那样一上来就两层楼的大饭庄是不多见的,所以能成为一时之尚。

闽菜、川菜与京菜:菜系的迭代与菜馆的迭代

早期的闽川菜馆,在上海城市建设和经济市场日渐发展之际,特别是辛亥革命之后,“伟人、政客、遗老,杂居斯土,饕餮之风,因而大盛,而旧有之酒馆,殊不足餍若辈之食欲,于是闽馆、川馆,乃应运而兴”(严独鹤《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3年第34期)。褚俊达的《上海菜馆之今昔》说其市场占有之特色,正在这些遗老文酒风流“集于小有天、别有天、醉沤斋、式式轩诸家”,藉是之故,“闽蜀菜馆之名,因之大噪,士夫商贾之请客者,意非此种菜馆,不足以表盛馔”(《常识》1928年9月30日第1卷第92期)。也因为市场定位在这些政客遗老及其周围的绅商估客,故酒菜馆并不以规模见长,而以清雅闲适为尚,消闲别墅即其典型。既无规模经济,又无价格优势,所以后来现代化的粤菜酒楼一起来,他们便节节败退,直到新的价廉物美以辣下饭(传统高档湘、川菜馆终民国之世都是不辣的)的小型川菜馆逐鹿市场,才重又与粤菜馆相颉颃。这一节,可参看拙文《老上海的川菜馆:最豪奢的开场,最经济的殿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2年2月4-5日)。

当然,闽菜馆也不会错过福建老乡郑孝胥的雅集,虽然全年只录得一次:“(1915年10月31日)冯梦华、唐元素、杨子勤来,同至别有天作一元会,继至者朱古微、王聘三、章一山、郑绩臣、尧臣。”唐元素即唐晏,原名震钧,字在廷,又字元素,号涉江,辛亥鼎革后改汉名唐晏。出身满族官宦世家,宣统二年执教于京师大学堂,旋入江宁将军铁良幕府,并任江宁八旗学堂总办。博学多闻,工书善画,有《海上嘉月尘诗》。章一山即章梫,一山其号,浙江三门县人,著名学者、教育家、书法家,清光绪三十年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历任京师大学堂译学馆提调、监督,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等职。郑绩臣、郑尧臣叔侄为附庸风雅的潮州商人,唐元素的学生。但新出的一家闽菜馆广福楼,却让郑孝胥颇为受用:“(1915年10月11日)宴汤、樊、二蒋、叶、赵、王、沈于广福楼,馔甚美,似胜于小有天。”此后又连续再去——

1915年11月6日:“夜,赴贻书之约于广福楼,希实六十生日。”

1915年11月26日:“宴玉初、士元、衡甫、一山、元素、尧臣、梅庵、鉴泉于广福楼。”梅庵即李瑞清,江西进贤人,光绪二十一年进士,历任江宁提学使、江苏布政使、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等,辛亥革命后隐居上海,着道袍以道士自居,守遗民气节甚严;诗书画俱擅,卖艺为生,穷且益艰。鉴泉即吴学廉,郑孝胥的妻兄,曾任淮扬海兵备道兼按察使衔、淮安关监督等职。

1915年12月4日:“至广福楼,公宴爱苍明日五十八岁。”

这广福楼既算新开,也不算新开,因为系盘顶自亦乐天闽菜馆:“鄙人前集股东在上海英租界三马路开设亦乐天闽菜馆,兹已出盘与林幼仪君接顶,改号广福楼,自阴历七月二十五日以前,所有亦乐天人欠欠人及担保代理各项均由鄙人清理,与广福楼毫不干涉,特此登报声明。”(《亦乐天经理王训鋆启事》,《申报》1915年8月29日第4版)广福楼没有否认这一渊源,因为它的开业广告位于同一版,但却强调源自北京,是否有据,不得而知,因为这也是在没有知识产权的年代商家惯用的小伎俩:

本馆在北京劝业场开设有年,脍炙人口,兹承各界敦促,复在上海英租界三马路,即浙江路二百五十四号门牌,另组新馆,以餍众望。地居大舞台、天外天之间,房屋宽广,空气淸畅,设座雅洁,装璜富丽,电灯电话电扇俱备,特请著名司厨烹饪,卫生盆菜,全席小酌,靡不相宜。食品务求精良,果点悉取鲜美,伺候周到,价目从廉,幸诸君不时赐顾,无任企祷。广福楼主人谨启。择吉阳历九月四日即旧历七月二十五日开张。(《新开广福楼闽菜馆》,《申报》1915年8月29日第4版)

当然北京劝业场曾有一广福楼也是属实,贵州人乐嘉藻日记有载:“(1912年12月29日)早八点钟起,开饭时赵尔嘉来坐,并约余与澍园一点钟至广福楼早饭。”(《乐嘉藻日记·元年旅行日记》,载《民国贵州文献大系》第六辑,贵州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326页)

1916年,郑孝胥以新开闽菜馆广福楼为始,也以闽菜馆为主,全年上闽菜馆十八次,已经超过了1915年上闽、川菜馆次数总和的十七次;上川菜馆十二次,也超过了1915年的九次。十七次上闽菜馆,有七次去的是新开的广福楼,而且基本上是庆祝生日等家宴,如1916年3月5日,“中照(郑孝胥妻子)六十生日……女客两席,侄辈一席,小儿一席,广福楼两席”。至于一元会等雅集,则闽、川菜馆平分秋色,各占三次——

1916年1月20日:“李审言来。于小有天作一元会。”

1916年1月28日:“至古渝轩一元会,到者七人。”

1916年3月11日:“一元会约在都益处,到者聘三、古微、元素、子勤、一山、绩臣七人。”

1916年4月2日:“往小有天作一元会。”

1916年5月1日:“至虹桥路,遂至古渝轩一元会。”

1916年5月27日:“一元会在小有天。”

其他形式的诗酒文会,则仍集于川菜馆古渝轩——

1916年3月24日:“约刘幼云、章一山、唐元素、李梅庵、陈仁先至古渝午饭。”

1916年8月26日:“公宴梅庵于古渝轩。”

1916年10月19日:“夜,拔可、剑丞邀至古渝轩,座有梅庵、古微、寿丞、又点、余及稚辛。”

1917年,郑孝胥似乎上闽、川菜馆的频率大降,全年两帮各九次合计十八次。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转去了京菜馆,全年共录得三十六次,几近闽、川菜馆的一倍。那又为什么突然转回京菜馆了呢?原来是新开了一家会宾楼:“本楼开设三马路天外天隔壁,准于阴历十月二十二日开张。敝楼新开,纯系京派作法,招待人等,均由北京选聘素有名艺者各尽其善之人,然厨司一职,尤为至要,烹调得法,肴品鲜明,诸般面食,密(蜜)饯果品,美味点心,尤极精良。”(《北京会宾楼菜馆》,《申报》1916年11月16日第1版)全年单上这家会宾楼二十二次,均超过了前两年上闽、川菜馆的总次数的十七次、十八次。

郑孝胥1917年还去了十四次别的京菜馆,其中又有半数去的是更新开的鸿宾楼:“本楼择于三月廿九日开张,开设望平街口,楼房轩敞,地位宽宏。不惜重资聘请京津鲁豫优等名厨,专办各省喜庆寿筵。应时大菜,随意小酌,焖炉烧鸭,各色酥点,不及细载。至于所备之材料,俱系上品,有美必臻,无物不洁。所有一切席面家具,坐位椅桌,俱族崭新鲜,如蒙各界惠顾,本号倾意欢迎。”(《新开京津鲁豫鸿宾楼菜馆》,《申报》1917年5月19日第1版)

上闽、川菜馆不多的次数之中,仍有数次“打新”之举。闽菜馆如:“(1917年5月25日)赋秋邀同至福聚楼。”虽然“味殊不佳”,但这福聚楼开设比鸿宾楼更晚:“英界广西路民和里口福聚楼闽菜馆,店底生财,凭中见出,盘与义记为业,所有福聚楼股票作为废纸,并人欠欠人,自行理直,与义记无涉,恐未周知,登报声明。义记告白。”(《受盘声明》,《申报》1917年8月18日第4版)川菜馆如:“(1917年11月8日)衡甫来约夜饮于留春幄,乃新开四川酒馆。谁为此名,怪哉!……夜,至留春幄饭,座有许鲁山父子,陈容民等。”留春幄不像福聚楼令人失望,所以不久再去:“(11月26日)夜,赴邹紫东之约于留春幄。”元旦前夜,还去了一家新的闽菜馆受有天呢:“(12月31日)送稚辛至宁沪火车,与慎侯同至受有天饭。”此外,4月15日,“贻书约至又一天饭”。这“又一天”也应当是新开的闽菜馆——小有天、新有天、别有天……从福州到北京到上海,闽菜馆的天字号从来没人掺乎过,如严独鹤所说:“大概‘有天’二字,可谓闽菜馆中之特别商标。”(《沪上酒食肆之比较》,《红杂志》1922年第34期)

客观上讲,这种“打新”之举,是有助于餐饮业的发展的,而且也有助于餐馆和顾客的良性互动——必须不断有新餐馆好餐馆开出来,才会吸引顾客走出家门,取代传统的家庭饮宴。郑孝胥到外面上餐馆饮宴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多,就是很好的例证。而顾客的光临,特别是对餐馆出品的评鉴与取舍,也会不断促进其改进和提高。比如,连郑孝胥这种虽然平日“饮馔极少,且不食鸡鸭葱蒜之属”,“而戒庖甚精”,即对饮食待客之道,还是极为讲究的,即在海藏楼家中,比如“每年樱花盛开时,排日张宴,先后旬日,曾不少辍,余屡与盛会,如在目前”;在外,“亦辄与朋俦为觞宴”(赵叔雍《记郑孝胥》,《古今》半月刊1943年9月26日第31期)。如此,宜其追新逐味,比较取舍,如福聚楼只去一次即舍,留春幄则可再去,会宾楼更可常去。也在意他人对席上菜肴的称美:“(1917年5月24日)与吉甫、叔用、赋秋同饭于小有天,吉甫颇知味,以闽菜为美,皆海味也。”

1917年,郑孝胥上闽、川菜馆的次数虽然不分轩轾,但川菜馆的一元会雅集有三次,闽菜馆则一次没有,厚川薄闽的迹象继续显现——

1917年3月8日:“赴古渝轩一元会,至者古微、梦华、子勤、元素、梅庵等。”

1917年4月24日:“古渝轩作一元会,至者梦华、古微、梅庵、子勤、聘三、元素、澄之及俞志韶。”

1917年12月20日:“至古渝轩一元会,来者元素、澄之、一山、子勤、聘三及余六人。”

继续观察,趋势依然——1918年的餐馆宴饮,依然京菜馆会宾楼为主,且领衔,日记所录前三次均归于会宾楼;全年则共去京菜馆十七次,其中会宾楼十五次。去闽、川菜馆的次数全年才十三次,但去闽菜馆为九次,倍于川菜馆的四次,这得益于受有天本来就新,又有新闽菜馆消闲别墅的开出:“本馆开设上海三马路广西路北民和里口,特聘闽省著名庖司,精选干鲜海味,特别改良盆菜,包办烧烤筵席,随意小酌,应时佳点,价目格外克已,招待尤极周到,如蒙各界贲临,无任欢迎之至。”(《新开消闲别墅闽菜馆择于阴历四月初九日开张》,《申报》1918年5月16日第1版)由此可见郑孝胥喜新的特点;佐证此一点的,还在于一元会雅集,虽未移于最新开的消闲别墅,几乎悉移于较新的会宾楼和受有天,除了偶尔一去的老牌的京菜馆同兴楼——

1918年1月20日:“李审言来。金仲连来。至会宾楼作一元会,至者元素、聘三、叔用、子勤、一山。”

1918年2月1日:“至受有天作一元会,来者古微、聘三、元素、澄之、叔用、一山、子勤、俞志强。”

1918年2月6日:“赴受有天一元会,来者八人,唯俞志韶未至。”

1918年3月9日:“一元会在会宾楼,于者十人,新入会者刘洙源。”

1918年5月5日:“至受有天一元会,到会者六人。”

1918年6月23日:“至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7月21日:“赴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8月25日:“于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11月17日:“至会宾楼一元会。”

1918年12月13日:“至同兴楼一元会,至者王聘三、邹紫东、杨子勤、唐元素、王叔用、余尧衢、章一山、张诜侪、宋澄之。”

从郑孝胥的宴饮雅集,我们既观察到了诗酒文会与菜馆之兴的良性互动,也观察到诗酒文会对菜馆迭代以及菜系迭代的影响轨迹,诚堪饮食及其文化发展的经典个案与范例。

菜与人俱老,风流渐销歇

1919年,郑孝胥虽然仍以会宾楼开启餐馆的饮宴岁月和一元会的雅集活动——

1919年1月3日:“夜,与叔伊、洙源同饭于会宾楼。”

1919年1月10日:“至会宾楼作一元会。”

但京菜馆毕竟在渐渐“老”去,随着新的川菜馆再开出来,其夺京菜馆之席,进而夺闽菜馆之席,乃是大势所趋。所以,过了几天,就开始“打新”兴华川了:“(1919年1月14日)至泰安栈访善汝明,约明日晚饭。遂至兴华川定酒席。”“(1919年1月15日)善汝明、沈子培、章一山、王叔用、姚赋秋、希次籛、唐元素来,共晚饭,谈至十一点乃散。”看来第一次吃兴华川,还是吃得挺高兴的。新开的兴华川具体何时开张,不得而知。如果我们看《申报》1919年9月15日(农历七十二十二日)第4版《滇蜀兴华川菜馆开幕广告》,会认为他开业时间在1915年9月13日:“兹于本月念日开幕,务蒙军政商学各界诸君、闺阁名媛惠临,无任欢迎。特此布闻。”如果再看1919年8月25日《申报》的《滇蜀兴华川菜馆迁移广告》:

本馆自开张以来,烹饪精良,食品鲜美,久为各界诸君所推许,近因原住房屋翻造,迁移至三马路天外天丽查旧址营业,一俟装修工竣,接续开幕。房间宽畅清洁,空气新鲜,内容布置,精美无比,较之原住地点,何啻霄壤。楼上并有屋顶花园可以消遣,上下有电梯可以代步,又复精心选聘滇川名厨技师主任烹调,制有特别种种纳手好菜,各式点心,自运滇川特品,山珍异味,宣威云腿,普洱春茶,兼有国货名酒,无不应有尽有,务蒙军政商学各界诸君、闺阁名媛惠顾,无任欢迎。

则知其系迁移重开,但正式建立开张的时间,估计在1918年底1919年初,因为郑氏年初即已履席,而前此未录,且相关文献,也是1918年后才见其踪影,如1918年5月付印的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商业名录·酒馆》未录,而1920年2月付印的上海商务印书馆《上海商业名录·酒馆》,“兴华川(四川)”就赫然在列了。也就在1919年,开业不到一年的消闲别墅闽菜馆,已经变身闽川菜馆了:“本馆向设三马路广西路口,专办闽川名菜,素蒙各各界赞许,兹届一周(年)纪念,推广营业,大加改良,特聘闽川名厨,精制卫生烹饪俾广招徕,而副雅意。至座位宽畅,酬应周到,早已脍灸人口,毋待赘言。各界光顾,竭诚欢迎,特此广告。”(《消闲别墅和记闽川菜馆有限公司推广营业广告》,《申报》1919年8月12日第1版)

这种引“川”入“闽”,也表明了川菜的时兴,以及闽菜的渐替。所以,1919年后,或许因为年龄等的关系,郑孝胥外出上餐馆的频率有所降低,但去闽菜馆特别是川菜馆的比例却是日增,特别是固定的雅集活动:

1919年3月29日:“一元会在兴华川,至者邹紫东、冯梦华、王聘三、杨子勤、王叔用、余尧衢、宋澄之、唐元素、章一山。”

1919年12月11日:“至陶乐春,壬午同年一元会,到者古微、梦华、元素、聘三、宽仲、尧衢、紫东。唯吕幼舲未来。”

1919年12月23日:“邹紫东约至消闲别墅为壬午同年消寒会,适得九人。”

1919年4月13日:“至都益处,王雪澄、朱古微、王聘三、张菊生、徐积余、夏剑丞、俞寿丞、李拔可、高梦旦、陈叔伊、吴宽仲皆在坐,余与稚辛为客。”

1919年4月16日:“唐元素约至都益处,坐有冯梦华、王聘三、杨子勤、邹紫东、章一山、宋澄之、余尧衢、王叔用等,皆为主人,意在公请,以余及吴宽仲为客。”

1919年9月25日:“赴吴昌硕约于古渝轩,客甚多,有姚虞琴者同作主人。”

进入1920年后,郑孝胥的上海岁月也就快结束了;1924年2月,六十五岁的郑孝胥奉“旨”入京,继而天津,最后满洲,上海成了偶尔返顾的客居之地。时序进入1920年代,川菜馆也进入其高光时代,不虞之誉,都纷至沓来,比如跟梅兰芳亲如兄弟的徒弟兼最佳配角姚玉芙,偶尔一尝陶乐春,便赞不绝口:“三马路小有天对门有川菜馆曰陶乐春,玉芙辈偶一往餐,便惊其制庖之妙,见人即津津道语云。”(睿醪《梅讯》之二十,《申报》1920年5月4日第14版)郑孝胥的各种雅集活动也更进一步向川菜馆倾斜,特别是新开展的消寒会——

1920年1月1日:“壬午消寒会,余尧衢为主,在都益处。”

1920年3月7日:“朱古微邀至都益处,补第六次消寒会。”

1920年5月23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0年6月26日:“吴宽仲约至兴华川一元会。”

1920年11月10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1年6月13日:“至都一处一元会,来者十三人。”

1921年9月14日:“至都益处一元会。”

1921年10月8日:“赴都益处一元会。”

1922年1月10日:“赴王雪澄约,第三次消寒会,于都益处。”

1922年2月2日:“赴陈少石消寒会于都益处。”

1922年4月18日:“赴都益处一元会,内十一人为余补作生日。”

1923年2月22日:“至都益处,古微、聘三合作消寒会。”

1924年2月9日:“于都益处作消寒会七集。”

其他酒朋诗侣,集于川菜馆也屡见,略举数例如下——

1920年2月26日:“至都益处,来者吴宽仲、王聘三、王叔用、余尧衢、章一山、邹紫东、陈容民、唐元素、宋澄之、杨子勤。”

1920年8月16日:“杨子勤邀饮于兴华川,曹、刘、蒋及章一山、朱古微、刘聚卿皆在座。”

1922年2月18日:“至都益处,子培不出,来者古微、聘三、子勤、尧衢、一山、雪澄、小石。”

1922年3月19日:“至都益处,梅笙备燕菜席,梅泉、伯平、大七、菊十、信芳,凡八人。”

1922年8月25日:“晚,赴周信芳之约于都益处。”

1922年8月28日:“晚,赴梅笙之约于消闲别墅。”

1922年11月24日:“拔可约至消闲别墅午饭,坐客十一人。”

盛极必衰,高光之后是相对的黯淡;如果郑孝胥不北上,继续留沪,到1920年代中后期,他的诗酒流连之地,恐怕会从以闽川菜馆为主逐步过渡到以粤菜馆为主呢。这从比他辈分稍晚的文化出版界名家陈伯祥等人的日记可以有清晰的呈现,也是吻合沪上各帮菜馆竞争发展的历史脉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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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人只要笑,就没有输

一个在告别的时候都要笑的人。

2023年6月13日凌晨三点四十三分,黄永玉去世,享年99岁。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不能和他一起听贝多芬,不能听他讲莫奈如何理解光,晚上的拳击比赛少了一个观众,而他攒了一辈子的笑话,再也讲不完了。他去世的这一天,北京的傍晚是漫天迷人的晚霞,可惜的是,「平行四边形的落日」究竟是什么样子,以后不会有人为我们讲解了。
《人物》在经历了一年的采访后,在2022年刊发了黄永玉的封面报道。稿子刊发后的日子里,我依然常常想起他。我想起和黄永玉的每一次告别。因为他走路不方便,每次他都只能留在客厅沙发上,冲客人挥挥手。有次一起看完拳击比赛,临走时我扭头望向还在客厅里的黄永玉,他突然笑了,高高地举起右手,像拳击手入场那样,振臂一挥。这后来成为我们打招呼的方式,像两个约定下次打一架的拳击手,重逢和告别,都是挥起手臂,传递力量。这就是我认识的黄永玉,一个在告别的时候都要笑的人,握紧拳头,充满力量。

我很庆幸自己有机会见证了一个人在99岁的力量。99岁生日那天,黄永玉刚刚大病一场,但坐下来聊天,他还唱了歌,他要画画,他要写无愁河。99岁的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信息,他要听贝多芬的《田园》。这就是黄永玉,一种永不枯竭的生命力。我希望这种力量能活在更多人身上,爱那些为你付出真心的伙伴,恨所有伤过你的混蛋,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谎话,不原谅,不饶恕,专心走自己的路,像一朵花一样活下去,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服从任何人的命令,在太阳底下肆意盛放,活自己的命。

以下就是发表于《人物》杂志2022年6月刊的稿件。这是他生前很喜欢的一篇文章。发稿后我见到他,他说我送给了他一个摇篮,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比划,讲这篇稿子让他变成了小婴儿,引得很多人凑过来看他。这个比喻让我们笑了一整个下午,还唱起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聊起了故乡、河流、小时候的家,还有妈妈。这是我一直想要分享给读者的一个瞬间,因为你们善意的存在,一个老人在99岁的时候感受到了童年般的温暖。

今天,我们重发这篇文章,纪念曾与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黄永玉,希望他身上的力量和诸位身上的温暖,都能永远存活下去。

文|李斐然

编辑|槐杨

摄影|尹夕远(除特殊标记外)

我就揍他

黄永玉是中国最后一个侠客,这句话差一点就成真了。老家院子里有一个打拳的道场,他5岁在这里拜师学功夫,从小逃学,打过老师,打过恶霸,打过警察,上课熟读《江湖奇侠传》。12岁那年,他站在沙包架子底下做了决定——湘西汉子黄永玉,这辈子要当侠客,浪迹天涯。

然而,人生在想当侠客那天下午拐了弯。妈妈突然宣布,家里孩子太多,他得离开这个家,打包行李,明天就走。这是一个母亲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时代的宿命。家族败落,父母失业,跟随父亲离家,几个月后,抗日战争爆发,后来投奔叔叔,中学打架退了学,他和家人失去联系,开始流浪。

现在的他是一个画家、作家、诗人、雕塑家、偶尔的菜谱创作者和长期的拳击爱好者。他平生最讨厌的一个词叫做「历史必然性」,被他称为「屁咧的历史必然性」。最好的证据就是他自己,以下两份迥然不同的人生履历都属于黄永玉:

黄永玉,湖南凤凰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画院院士,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三次获得意大利政府官方授勋,其中包括最高等级的大十字骑士勋章。代表作包括木刻作品《春潮》《阿诗玛》、水墨画作品《墨荷》《天问》、毛主席纪念堂巨幅壁画《祖国大地》,还有很多无从归类的作品,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猴票、湘泉酒和酒鬼酒瓶的设计、电影《苦恋》的人物原型。

黄永玉,湘西流浪汉,爱好打架、逃学、偷吃爸爸做的鹌鹑脑壳,初中留级5次,因打人退学,烧过瓷器,做过棺材,在小学、中学、大学当过老师,抗战期间在战地服务团画过海报,在香港写过电影剧本,打猎、做烟斗,60多岁在动物园门口制服了三个抢劫的小伙子。80岁时说自己还是想组织一个侠客队伍,劫富济贫,伸张正义,「比打官司解决问题好」。

出生于1924年的黄永玉是另一部中国百年史,教科书里不写的那种。他是中国最擅长打架的画家,中央美术学院唯一一个最高学历小学毕业的教授,中文公开作品中出现「他妈的」「混蛋」「杂种」「小兔崽子」词频最高的艺术家。他说自己没有学历,所以不相信书本上的历史分期,他只认两个历史时期,一个是新时代,一个是旧时代。让人平安快乐的日子叫做新时代,让人挨饿害怕的时候叫做旧时代,「毋论唐汉,毋论纪年」。

黄永玉相信古老的中国道理,相信因果,重视情义,讲究礼尚往来、知恩图报,他靠具体的生活经验活着,任何后天学的理念、主义都没有大于这种质朴的人生法则。他这辈子只在吃牛肉的时候喊过万岁,见最高领袖说的是「祝你健康」。直到今天,他骨子里依然活得像百年前的侠客,按照江湖规矩过日子,待朋友赤诚,见长辈谦卑,和三教九流交朋友,佩服有本事的,敬畏有学问的,搭救落难的,只有一种人他不来往,「害我是不行的」,这是闯江湖的底线问题,「我就揍他」。

再有两个月,黄永玉就要99岁了,该有老人模样了,可他没有。他的画室门口挂了一个拳击沙袋,写作的桌上依次摆着一支钢笔,一叠草稿纸,还有一把匕首。他每天早起画画,中午写作,下午见朋友,晚饭后窝进沙发里,抱着一只小猫,看电视上的拳击比赛。

《人物》在过去一年采访了这位老人,记录了一个人即将到来的99岁。这一年的最大感受是,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他有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大于时代,大于命运,大于痛苦,大到足以让他扭转结局,把悲剧写成喜剧,把苦变成笑话。黄永玉做梦遇到鬼,从来都是他追着鬼跑,吓得鬼到处躲。他的梦想是有一天把鬼捉住,挠他痒痒,看看鬼会不会笑。这样的黄永玉没有同类,他是一个会画画的齐天大圣,一个偶尔参加组织生活的孙悟空。

认识之初,黄永玉给了我一张他自己印的名片。他听人说名片是身份的象征,头衔越大权力越大,他不服气。他的名片上没有电话,没有单位,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他自创的头衔:

黄永玉

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

(港、澳、台 暂不通用)

其实他本可以有很多真的头衔,但他愿意出名,乐意挣钱,唯独不想当领导。他不会喝酒,讨厌开会,痛恨人打牌和麻将,开大会上台发言,他把「四个现代化」讲成了「三个现代化」。退休之后,晚辈想给他申请一项国家级荣誉身份,他当场回绝,并狠狠训了他。有人想给他搞一个「黄永玉画派」,他把人从国外千里迢迢叫回来,骂他没出息,「狼才需要结党」,而黄永玉认为自己是狮子,狮子干自己的事,一个人也能称王。

和这样的黄永玉聊天是一场绝对自由的愉快旅行。我们听不同版本的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田园》,打赌一场拳击比赛里谁会赢,听着Beatles讨论《世说新语》,研究蜘蛛的活法。那段时间他在准备一幅新画,一只小小的黑蜘蛛捕住了一只折翼的蝴蝶,画名《价值的判断》。黄永玉动笔前除了要准备颜料和画纸,还要解答问题:蜘蛛那么小,却可以吃掉蝴蝶、捕住麻雀,战胜远大于自己的对手,它到底是怎么赢的?
画家的答案是时间,「蜘蛛不是靠进攻战胜对手的,打是打不过的,它有耐心,等。造一张密密的网,等待猎物落网,用网束缚它,用毒针刺它,等对手耗尽力气了再去降服。」这个结论让我们都笑了:原来蜘蛛还懂《孙子兵法》呢,知道强敌是不可战胜的,胜的唯一方法是躲起来活着,等敌人自行灭亡。

有时候,我们也讨论恐惧。我告诉他,我最大的恐惧是苦会再来。他让我记住两句话:第一句是,历史不会重现,因为改变往往会以我们想象不到的样子发生;第二句是,一切都会过去,「你要记住,任何苦都会灭亡,只是这件事有个时间问题。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你可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做好自己的事,活到那一天。这个过程你可能会遇到难处,遇到很多荒谬和可笑……你就把它当作一种观察,人还能这样呢?还能有这样的事呢?你要把它们当成笑话记住,等到将来写出来,讲给人们听,日子过去是这样的呢,多有意思!」

黄永玉不思考「为什么」,人为何作恶,恨从何而来,江湖人不琢磨这些,人心险恶,是非多变,这本就是江湖底色。黄永玉信奉的是一种打架的哲学:不必分析拳头为何挥过来,重点在于应对,见招拆招,把命活下来。在每个难关都想办法笑,把痛苦熬成笑话,这就是他的活法,一种笑的方法论。

小时候放学回家,他围观弟弟打架,局面一度激烈胶着,弟弟挨了不少拳脚。事实上,打架从来都是这样,挨一拳,回一脚,一边受伤,一边求胜。最后弟弟打到满脸伤,终于赢了,把对手死死压在地上,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赢了还在抡拳,一边打一边哭。讲到这里,黄永玉出场,故事终于变成了笑话——哥哥拉开难过的弟弟,小声传授给他胜者的规矩:「打赢的人不哭。」

这是黄永玉的笑话,或许,也是他的信念。黄永玉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笑到最后」的人,他的人生或许是一种提醒:不管你遇到了什么,只要活下去,眼前经历的一切困顿、绝望、无可扭转的败局,都会在活到99岁的时候变成笑话。人只要笑,就没有输。黄永玉的存在证明了一项不会磨灭的人性真理——人生苦,但人大于苦。

来的是谁

见黄永玉只要带着耳朵就行了,他准备了很多热闹等着你。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刚刚交上自己连载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最新一章,从书房扶着助步器走出来。黄永玉忙得很。客厅柜子上压着一幅颜料还没干的新画,桌上的草稿纸有一首还在圈圈改改的新诗,沙发边的书摞成小山,最上面那本中间夹着纸巾做的书签,读了一半。他谈的每句话都有典故,像一堂眼花缭乱的历史课。看到墙上那幅小像吗?那是周令钊画的二十三岁的黄永玉,现在这幅画叫《小鲜肉》。今晚吃的这种葱是王世襄的做法,还有餐桌旁的那幅屈原的《九歌》,注意看落款:从文时年整八十岁。

黄永玉人生三大爱好依次是读书,打架,侃大山。过去腿脚还能跑的时候,他闲下来最爱骑个小摩托逛潘家园市场,往热闹人堆里扎。他喜欢买东西,可他不会讲价,整天兴高采烈地往家里搬一堆上当受骗的证据:虚高价的花瓶,缺一只眼睛的画眉鸟,名不副实的老字画。来子是他的年轻朋友,到家里看望他,进屋一看都是陌生面孔,坐他家里喝茶、看画、侃大山,每人手里一根他的雪茄。热热闹闹招待了一下午,把人送走了才知道,全是下午在官园买鸟认识的路人。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他们来干嘛?」

「好玩!」

后来摔倒受伤,聊天升级为一个老人最大的娱乐。高兴起来有时候说粤语,有时候说凤凰话,他还会说很流利的闽南语和从星期一数到星期天的英语,这都是流浪时学会的语言技能。其他的语种他只会一两个单词,比如日语会说鸡蛋(tamago),因为讲笑话的时候用得上,「他妈的」。

历史在他的讲述里变成一个个具体的笑话。齐白石招待客人的点心是放了多年的月饼,李可染练字把垫在下面的毯子都练出一个坑,毛主席纪念堂一进门的壁画是他画的《祖国大地》,草稿是在废稿纸上画的。当时出了几个方案都不通过,最后找到黄永玉,黄永玉就随手捡了别人的稿纸,在背面画了大河山川,寓意「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他喜欢讲述家乡的故事,湘西的水、湖、山,还有表叔沈从文。小时候在老家只见过一面,流浪的时候没有联系,他刻木刻,表叔在一本诗集里看到插画,找到了他。表叔总是不慌不忙,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笑的眼睛。新中国成立后,表叔写信劝他北上,他带着妻子和七个月大的儿子从香港搬来北京,到中央美术学院当老师。一见面大家都笑了,那是北京的二月份,一对南方长大的年轻父母也对北方毫无概念,没给孩子穿袜子。他们后来笑话自己和北方的格格不入,大概是湘西人的特点。

黄永玉与表叔沈从文

还有一类喜欢讲的故事是在美院的经历。黄永玉一家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住了好长时间,这里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工宿舍,那时候,住了一院子画家,包括齐白石的两名弟子李可染和李苦禅,还有画了《开国大典》的油画家董希文。大雅宝的孩子们管他叫黄叔叔。其他爸爸教孩子写生、素描、调颜色,只有黄叔叔陪孩子们玩,斗蛐蛐,舞狮子,举着小旗子带全院二三十个孩子去动物园。

黄大刚是黄苗子的小儿子,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黄永玉家做客,大人们总是聚会,一起看黄永玉画画,一起讨论他当时听不懂的艺术问题,拉奥孔为什么用极致的美表达悲剧,罗丹的《地狱之门》跟现实相比还是肤浅了。不过他记住的是黄永玉和孩子们的聚会,胡同里的男孩子们都围着黄永玉,挨个跟他学招式。黄大刚也被拉着学了两招,理由是马上开学了,会打架才能好好上学。黄永玉到学校开家长会,儿子上学打了架,他见面第一句话是:「打赢了没?」

那时候聚会的还有汪曾祺,他总是一个人来家里吃饭。家里留着绳子系着的豆腐干,是给汪曾祺下酒吃的。孩子们也都知道,好吃的要等汪伯伯来了才能吃。黄永玉给汪曾祺打电话,叫他到家里吃饭,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汪曾祺现在正被打成右派,黄永玉还是同一句,让他来家里吃饭。但是,汪曾祺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再往后讲,黄永玉就会摆摆手,「不说了。」

晚上九点半,客人们和黄永玉告别。他已经没法站起来送他们了,只能远远招招手。房间里安静下来,小猫定点跳上沙发,窝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晚上的拳击比赛。关上电视,他有时候直接睡觉,有时候还要自己再写一会儿文章。书桌前只剩下了一个老人,和翻滚了一下午的回忆。

往事给他一种复杂的感受,里面有很多感情,又有很多情感的淤泥。故事里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到现在也懵懵懂懂,比如命运。沈从文刚发现黄永玉的时候,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一个传奇的本事》,里面预言了他在黄永玉身上看到的命运,「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及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悲剧性的将来」。

沈从文当时写,这是他们共同的命运。黄永玉不理解这份悲观,那时候更容易感受到的是新时代的快乐,他在天安门看游行,哭得眼睛看不见路,街上见到穿制服的警察,都觉得像解放军一样亲切,会上去跟人握手。他将喜悦刻在了自己的作品里,木刻画里的革命者像天使一样,可以飞起来。表叔劝他北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察觉到表叔刚刚经历了一场自杀未遂的绝望。每次见到沈从文,他看到的都是一个老人的从容,日子的确辛苦,住在小房子里,吃穿用度都很拮据,但他总是用微笑,用沉默应对一切。1967年的晚上,沈从文依然在听贝多芬。

然而渐渐的,他的生活里也开始加入了新的感受,从喜悦开始,困惑、矛盾、愤怒、恐惧,还有一味藤黄。这是一种用来画花蕊的颜色,也是一味致命的毒剂。最绝望的时候,黄永玉说,不如煮锅牛肉,放了藤黄,吃下去,人生就不再苦了。

女儿走过来,小声地说:「爸爸,你别自杀,我没进过孤儿院啊,怎么办?」

黄永玉开始说另一句话,「死前面,还有好多路。」

复杂的情绪淤积在一个老人身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以下简称《无愁河》),喜悦、痛苦、悲伤、希望,所有情绪在同一部作品里共存。他喜欢写《无愁河》,一开始写的时候在房间里哈哈大笑,吓得女儿跑去看望他,后来边写边感慨,七八十年前的事情,有的记得很清楚,有的变得完全模糊,最近,写《无愁河》越来越难受,女儿给他测血氧,写到往事的时候,血氧值一直往下掉。后来,黄永玉生病入院,出院后发现,小说没法交稿了。《无愁河》写的是自己的经历,刚刚发表的章节写完了自己流浪的日子,再动笔,黄永玉就要携家带口上北京了。恰恰在这个关口,故事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的时候,黄永玉就去画画。画是黄永玉的情感表达,所有情绪都泼洒在画纸上。他的画里装着赤诚的喜悦,天真的希望,有时候恨也会突然而来。荷花在初生的太阳下盛开,背后的一池墨色,映衬着荷花红得炽烈。黄永玉喜欢画花,花是最自由的自我表达,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用服从任何命令。

落笔的时候,淤积在心里的情感同时释放,里面有一个激烈的黄永玉,脾气急,性子刚烈,有江湖匪气,想要打架,要报仇,要动手。但在这样的时候,另一些平静的力量也会出现。最常浮现的是一个回忆,黄永玉在胡同里远远见到了沈从文,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谁也不打招呼,迎面走过来,只在错身而过的几秒钟里,表叔突然开了口,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平静地留下一句老人的叮嘱:「要从容。」

星星在黑暗之中

黄永玉打算在100岁那一年办一场百岁画展,全用新画。为了这件事,他每天早起勤奋地画画。

这样的画展他已经办过两次了,八十画展、九十画展,每一次展览也都是用近10年间的新画。王明明是北京画院前任院长,小时候跟黑蛮黑妮兄妹俩一起参加绘画比赛,他有时候管黄永玉叫老爷子,有时候叫他黄叔叔,直到他也成为画家,今天也到了70岁,才明白黄叔叔画画的独特之处。

「我分析了很多前辈画家,晚年都是画不准的。黄胄60多岁的时候就不能站着画画了,身体不好,都在案子上画,画的透视角度都不对,画的人都偏了。程十发70多岁的时候,连画变形的东西也画不准了。齐白石衰年变法,可真正晚年90多岁的时候也是不灵的,最后的作品他已经糊涂了,但他还在画。」王明明说。「黄老挑战了人生年岁的一个极限,他画那么大的白描,还能够画那么精细,那么准确,他给美术界创造了一个奇迹。现在的画是他的人生境界。」

黄永玉打草稿

百岁画展有一幅尚未公开的作品,画了一只孤雁。黄永玉的题款像是一句说给自己听的提问,「雁啊雁,你为什么留下来?」

他最近出了一本诗集,里面是自己一辈子的诗,他给每一首诗配了插画。其中一首叫做《被剥了皮的胜利者》,「这是我的自画像。」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希腊神话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爱唱歌的小牧童,大家都喜欢听小牧童唱歌,阿波罗知道了,要和小牧童比赛。小牧童答应了,他忘记了,他的对手是神,阿波罗不能输。小牧童的歌声打动了人心,可是他被判定输了,失败者被剥了皮,但苏醒过来,还在唱着歌。

香港导演杨凡第一次看到黄永玉的画,「我的眼睛突然间好像打开了另外一道门」。那是1979年,他从香港第一次到广州看黄永玉的画展。「那个时候『文革』刚刚过去,所有东西都一片灰暗,你看见他的那个彩色,荷花、樱花、所有的花,就等于是百花齐放,所有的颜色都出来了!我就很惊讶,一个中国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西洋色彩在里面。」

「黄永玉的艺术,完全是按照自己的个性发展。甭管什么时期,反右时期、『文革』时期,他都保留了自己的个性。怎么样的变化都没有把他最根本的东西磨灭掉。你看其他的,有些东西不行,那么我就隐逸了,可是黄永玉属于不信邪的。有些东西不行,我给你改过来,就算我改不过来,你过你的,我过我的,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

「黄永玉是一个无法归类的人,哪个画派他都不是,他就是他自己。一直在江湖上闯荡,最后归到美术学院,他也根本没按美术学院那个套路进行创造。什么都没有拴住黄永玉,黄永玉始终是黄永玉。他的艺术成就就像一棵大树似的,树形非常大,有些枝子不见得好看,但是它长成了这样大的树,别人几乎没有过。」王明明说。

黄永玉至今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作品,他没数过,也不记得。只是每天干活,创作各种各样的作品,他前半生刻木刻,七十年代画水墨,八十年代画线描,九十年代在意大利开始画油画和雕塑,回国后他做过陶瓷,画紫砂壶,与此同时,他还在每年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给儿子写信说,自己的半辈子是一刀一刀地铲,「文革」以后,一笔一笔在画,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在写。这一辈子就是这样。

1962年在校尉营美院宿舍,黄永玉正在刻「繁花」 受访者供图

也正因此,他有很多被人遗忘的作品。雷锋最知名的肖像是一张木刻版画,它自发表之后作为宣传被广泛转载使用,但很少人知道它的作者就是黄永玉。他最大的作品应该是毛主席纪念堂的壁画《祖国大地》。这幅绒绣壁画宽24米,高7米,但进入这里的观众很少会专门注意壁画,更难像欣赏作品一样品读创作用心。
在黄永玉家里还有另一个小牧童,和另一种被遗忘的作品。张梅溪曾经是儿童文学作家,但几十年间,她没法写作,承担起很多具体的生活。他们的小房间没有水龙头,她每天拎着桶出去打水、做饭、洗衣服,把针管煮在锅里消毒,定点去给沈从文打针。她喜欢唱歌,喜欢花,喜欢漂漂亮亮的东西。张梅溪最喜欢下雨天,黄黑妮记得,每个雨天都像个节日,这个南方来的妈妈带着孩子上街,去稻香村买二两排叉,一起吃甜甜的点心,一起踩水,一起庆祝一个下雨天。

女儿黄黑妮说,那时候总感觉父母好像跟这个世界脱节。他们明明知道外面的混乱,全家还是要一起穿得漂漂亮亮地上街。他们好像也不懂得忧愁,周末晚上给孩子们一块糖,两个人手牵手去大会堂跳舞,他们像年轻人谈恋爱那样,每个星期都要约会,一起看电影。自她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一直有花,妈妈总是在家里唱歌,外面的日子很动荡,但只要回到家,就觉得每一天不管怎么样都是很好的。

难过在这个家里只存活很短暂的时间。沈从文去看望黄永玉,土渣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墙壁上也是脱落的砖石,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昏暗无光,黄永玉就在墙上画了一个窗户,画里的窗外是盛开的鲜花。张梅溪从外面拎水回家,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拎回来时水已经冻成冰,根本没法用,她却依然开心,点一支蜡烛,把冰反扣过来,一家人兴奋地围着它笑,「看,冰灯!」

1961年,黄永玉一家和小猫大白,各有各的喜悦 受访者供图

漫长的几十年间,这对年轻父母都没有代表作,但他们在共同创作一个作品。黄黑蛮今年70岁了,他记住的童年时代是那时候的书、音乐和电影,「你读过《孤筏横渡太平洋》(注:现译名《孤筏重洋》)吗?就是那时候刚译出来,特好看,你一定要看!还有《人·岁月·生活》,爱伦堡的,写得太好了,我们都爱看。那时候Beatles出的专辑,我找来给我爸听,特别好……」后来女儿从香港给家里带回当时世界上最流行的那些歌,黄永玉把磁带藏在家里。把门锁好,关上窗户,一家人竖着耳朵听。他们最喜欢的一首歌叫做《忧愁河上的桥》(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这个作品也留在了学生身上。画家广军是黄永玉在美院的学生,直到今天,他都记得黄永玉教给他的一句话。那是1963年,毕业创作到林区「体验生活」之前,黄永玉告诉他:「你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到时候你就想,嘿,这么难的事让我碰到了,这多有意思!你看我怎么把它解决了!记住,一定要这样想。」

黄黑蛮推荐的那些书讲了许多不同时间、不同国家、不同背景的故事,但它们的内核却是共同的主题——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

这是与表叔沈从文一致的脉络。发现黄永玉的时候,沈从文在文章里对黄永玉的命运有一个悲剧的预言,他的个性在一个时代将被视为个性鲜明,在另一个时代就会格格不入。不过,他也写下了应对方法:

「不妨勇敢地活下去,不必求熟习世故哲学,不必八面玲珑来取得成功,毫无顾忌地接受挫折,不用作得失考虑,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

这是沈从文50岁的时候留下的经验,黄永玉后来的写作、木刻、绘画、雕塑,一切的人生抉择都践行着这个统一的规则。小说讲究起承转合,他的文章如流水,从不写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几百万字里连一个「但是」都没用过;国画讲究用墨,他直接拿丝瓜瓤刷颜色,最亮的白色不是调色调出来的,用的是修正液。「文革」时候,造反派问他怎么把浪花画出动态,他的答案是拿一块抹布,蘸上颜色后卷起来一抹就行。写作技巧、笔墨讲究,他并不是不知道规矩的存在,但是他不在乎,黄永玉的作品里,每一根线条都叫黄永玉,横七竖八地肆意活着,它们是一种新的规矩:我管它呢!

1982年,黄永玉和沈从文一起回家乡凤凰。沈从文住在舅舅的老屋,对着山喝豆浆。两个人在吉首大学作讲座。沈从文先上台讲,他说自己毫无成就,算不得什么作家,也算不得什么考古学家,是一个「假的知识分子」,最大的天赋是「穿单衣过冬不怕冷」,什么坚强也说不上的。「我有一个习惯,我向前走了,我就不回头」。第二个讲话的是黄永玉,黄永玉摆摆手,「手艺人,不会讲」。

这一年,沈从文80岁,黄永玉58岁。下着雨的春天,黄永玉找来朋友一起听湘剧高腔《白兔记》,主角李三娘出场,唢呐一响,院子里的几个老人都哭了,因为唱的是,「不信芳春厌老人。」

这是沈从文最后一次返乡,5年后,沈从文去世。在人生的最后,他修改了自己的预言。在《一个传奇的本事》修订版里,他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为「一切不出所料」,而关于黄永玉的悲剧预言是「一切近于过虑」。临终病榻前,黄永玉听他跟后辈讲道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钱,热闹,江湖

评论黄永玉的画常见的关键词有:好玩、新奇、大胆、鲜艳,不过艺术最受欢迎的成就或许是——有钱。

黄永玉并不讨厌穷,流浪时穷得叮当响,他也过得很快乐。但他同样喜欢挣钱,他的很多快乐也需要钱来实现,他喜欢请朋友吃饭,喜欢给张梅溪买新衣服,很多新鲜玩意他也想要,五十年代就有唱机,七十年代末能穿牛仔裤,他的工作室还有数不尽的新书和唱片,这些快乐都需要钱。这个问题年轻时好办,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工资花光了,他就熬夜加班刻木刻,挣稿费继续花。后来回到多年前生活的香港,黄永玉从早到晚闷在工作室干活,不再有力气刻木头了,那就画画。香港喜欢色彩鲜艳的画,那就画得五彩缤纷。香港人喜欢买大画,越大越值钱,那就画大画,越画越大。

荣宝斋艺术总监雷振方在香港见到了90年代的黄永玉,一个将近70岁的勤奋新画家。这时期他画了很多作品,最著名的作品是《山鬼》,迥异于此前的作品,用色大胆,画幅巨大。它们给人的冲击感很强,产生了一种对国画的颠覆性认识:画还可以这样画吗?

更多大胆的作品署名黄永玉出现了。家里的小猴死了,他把小猴画在了共和国第一张生肖邮票上,最初面值8分钱,后来成为邮票史上价格最高的作品,一度实现「一枚猴票一辆车,一版猴票一套房」。家乡的酒厂找他出主意,他拿猴票挣来的稿费给他们出了酒瓶的设计方案,后来最出名的一款酒就是红极一时的「酒鬼酒」。

金钱、声名、艺术、人情,在黄永玉身上是混沌的边界。这位艺术家勤奋地画画,但他也真诚地喜欢钱,喜欢大宝石,喜欢最新的跑车。成为他的朋友其中一项标志是,他会热情地拉着你去书房参观他的宝贝。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戒指、一个手表,还有一沓写着「黄永玉 收」的信封,那是每一次作品发表后寄来的稿费,全是现金。但他的快乐仅限于展示,关上抽屉,黄永玉还是黄永玉,穿70年前买的风衣,用小木匠给他做的木刻刀,喜欢吃女儿做的腌黄瓜。

这份混沌的顶峰是万荷堂。这是从诞生就充满了江湖色彩的名利场。1995年,黄永玉再次回到北京。在此之前,他用画画挣的钱,天涯海角买房子,老家的、中国香港的、意大利的。这次他不想买了,他要自己盖房子。

于是,黄永玉以黄永玉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建筑。他告诉我,万荷堂是他自己设计的,最初的蓝图也是他自己画的。我找到了这份蓝图,是一个画在卷尺包装盒背后的涂鸦。负责盖房子的柳运宠至今记得接到任务时的痛苦,「就巴掌大的纸盒」,黄永玉的要求不容置疑,「就盖这个房子」。

最终落成的万荷堂占地8亩,里面有一个12米宽的大画室,3亩的荷塘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荷花,院子一角装下过一整个戏班子演出,另一角可以同时招待500人聚会,厨房的烤炉烤过全羊,烤过鹿,旁边的停车场依次停着不同款式的跑车,他的另一个交通工具停在画室门口,是一架德国运回来的马车,黄永玉偶尔会赶着马坐马车转转。

万荷堂有以下特征:自由、烧钱、三教九流。其中自由是最要紧的,艺术家在这栋建筑里追求无拘无束,荷塘里的花不允许修剪,野草不准拔,院子里的狗也不拴绳,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荷塘院子里的房子不允许使用一根钉子,一切都要按最自然的方式来,树长成什么样,盖房子时就用什么样。唯一抗议这种自由的是施工队。工头一次次跟黄永玉吵架,他们用经验跟他讲道理,盖房子不能追求纯天然,砍下来的树没有标准尺寸的,一头大一头小,拿它们当大梁,房子会塌。

黄永玉在万荷堂有自己的规矩。他养了一院子的狗,其中有两只,一只叫科学,一只叫民主。在这里,卖画不讲价,讲价放狗。

「他有他霸气的一面,一般画家不好意思谈钱,但他就是大方地告诉你,你不能少给了他。」王明明说。「他接触的人多了,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别人,我不缺钱,我那边开一个劳斯莱斯,你就不能把钱拿少了去买我的画,明白吗?对着这些世俗的人,他只能是这样。他知道怎么对付不同的人,对很多老朋友,他绝对是真情的,作品里也没有任何金钱。这是他的智慧。」

这里见证了北京城21世纪初最鼎盛的热闹。黄永玉喜欢聚会,万荷堂进进出出不同身份的人,画家、官员、商人、学者、厨师、服务员、戏班子、舞狮队、弦乐队……王明明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黄永玉送给他的字是「举重若轻」。采访全程,他只在回忆万荷堂盛况的时候扛不住了:「在万荷堂上百人来了,一坐一下午,我去我真闹心。」

「像咱们觉得这么多人,心里头一两天都乱糟糟的,可他高兴。黄老做人,能放能收。他高兴完了,热闹完了,第二天早上还是做自己的事儿,什么都没耽误,马上沉下来,第二天还是照样写,照样画,我觉得这是他最伟大的地方。大家看他光鲜,但没看他用功,艺术上没有过那一关,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到达那个境界。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但又没变成负担。」王明明说。

许多作品都是在热闹之后的第二天画出来的。他的画室有一架升降机,巨幅画布钉在墙上,他常常从早到晚对着一面墙画画。他喜欢上了画大画,画室最高容得下5米的画布,他就有了越来越多5米高的作品,5米高的荷花,5米高的荷塘,5米高的《春江花月夜》。

万荷堂里的黄永玉是一个艺术家最复杂的时刻——十分艺术,十分江湖,十分黄永玉。他只请过「文革」期间给他送花的花匠给画展剪彩,从此以后画展没有剪彩仪式,八十画展请柬上还标注着「恳辞花篮」。作家北岛办杂志筹不到钱,在黄永玉家做客的时候谈了自己如何碰壁,黄永玉转身去房间拿了一幅刚画好的画给他,让他拿去卖钱。这样的他也受过骗,给家乡捐赠,给酒厂做设计,捐钱修建学校,钱没了,事没办好。他生气,画画,骂人,然后忘了,继续上当受骗。

万荷堂最热闹的地方曾经是门口的亭子,取名「侃亭」,父老乡亲都能来这里跟他闲聊,海阔天空,侃侃而谈。这种人际乌托邦只短暂存在于没人认出他的那段时间,后来知道了住这儿的老头儿是黄永玉,万荷堂就开始隔三差五遭小偷,偷他的画,偷他的摆设,最后偷走了他给侃亭题名的匾。后来黄永玉发了狠,把「侃亭」两个字刻在大石头上。他很得意地告诉我,再也没有人能偷走他的字了。在万荷堂门口,我见到了没了匾的侃亭,的确没人能偷走他的作品了,只是在黄永玉的刻字旁边,多了一堆陌生人的署名——「×××到此一游」。

他也知道,自己的画不再只是一种艺术表达。现在见了老朋友,想念至极,想送他画,有时候刚答应了送一幅,颜色还没调好,站旁边等着画的老朋友就开口了,「哎呀,我家是两个孩子。」

80岁那年,他改写了孔子的话,「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到了90岁,三米的长卷上是他的感慨:「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黄永玉在新年画了一幅画,画好了撕,撕了再画,来来回回五次了。他请了很多人看,每次得到的都是赞美,只有他不同意,颜色不好,比例不好,细节不好。他找不到艺术上势均力敌的朋友给他提意见,画纸前只剩下老人自己做判断,一个人在画前摇头,不好,还不够好。

以前,他的第一个读者通常是张梅溪,夜里刻完木刻,两个人泡咖啡,边吃点心边看作品。接下来,他会邀请朋友们来家里看画,给他出主意,老朋友故去,这个名单越来越短。

名单上曾经还有汪曾祺,刻《海边的故事》的时候,汪曾祺看了不满意,黄永玉把里面的翘脚小男孩来来回回改了五遍。但他很早就从名单上消失了。

1997年,汪曾祺去世。那时候,黄永玉旅居意大利,女儿跑上楼,「汪伯伯去世了!」他没哭,也没说话。后来出书,写了他所有的老朋友,唯独没有汪曾祺。作家李辉问他为什么,「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太重,很难下笔。」

他只认识前半生的汪曾祺,对这个朋友知根知底,见过他的父亲,一起熬过艰难的日子。这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名字,找曾祺看画,找曾祺吃饭,找曾祺聊天,找曾祺看他的文章。后来,这友谊渐渐变成了「听说」,听说他上了天安门城楼,听说他现在是干部了,从文表叔怕汪曾祺找不到工作,还给巴金写了信,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已经决心投身革命事业了。

在这段过命的友谊里,汪曾祺是逐渐消失的。黄永玉被划为黑画家,朋友大半夜偷偷来看望,花匠也给他送花,让他放宽心,唯独没有见到汪曾祺。黄永玉挨了打,也没有见到汪曾祺。到最后,这个名字成为一个老人最孤独的记忆,一个无从询问的困惑:为什么在自己最黑暗的日子里,最好的朋友消失了?

他们是彼此最早的知音,汪曾祺写信给沈从文,他发现了一个小天才,「我以身家担保」,请老师帮忙找人推荐黄永玉的木刻。黄永玉想要回家乡,汪曾祺拦住了他,鼓励他留下来,「在狗一样的生活上做出神仙一样的事」。受委屈的时候,汪曾祺把沈从文对他的教诲送给了黄永玉:「做自己的事情。你有一支笔,怕什么!」

他们的晚年毫无交集,汪曾祺写给朋友的信时常提到黄永玉,「听吴祖光说」,「听王世襄说」,「听人说」。黄永玉的信写的是,「实在是想念他」,「你想念他,他不想念你,也是枉然」。

汪朗是汪曾祺的儿子,他从小知道一个黄叔叔,小时候给他画过画,被父亲一直挂在房间里,但他直到前几年才第一次见到了黄永玉。几乎所有人都说黄永玉热闹,只有汪朗说他「寂寞」,「老头儿现在挺闷得慌,没朋友了,能跟他说到一块儿去的人没了,没人跟他真的聊天。」

热闹里的黄永玉很像他的父亲。晚年的汪曾祺很受欢迎,社会活动很多,今天参加笔会,明天出去采风,还有无休无止的应酬、答谢、吃喝饭局。「老了,喜欢有人捧着,但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热闹,但骨子里真的孤独。

他把父亲也称为「老头儿」,「老头儿一直心里都有黄永玉,」汪朗说,「只不过就是……各种原因吧,没能够像过去那么亲密,这个(疏远)他也觉得挺遗憾的。」「他对黄永玉的东西一直是在关注的,而且一直是肯定」,「但是这个事儿,他又不能去跟黄永玉解释。」

黑画事件之后,汪曾祺非常着急,想要去看黄永玉,但他的妻子不同意。她是一个小心的人,害怕出事,不允许汪曾祺和这样的人来往。这并不是汪曾祺唯一一次软弱。儿子下乡回来,接济了受迫害的朋友,这对父母的第一反应也是怕出事。汪曾祺后来写道,是儿子教他理解了什么是义气。他也试图弥补过,80年代,他登门找过他,拜访那天张梅溪关着门,不愿意出来见他。后来的汪曾祺用沉默回应这段关系,命运的十字路口上,低了头的是自己,往回退缩的是自己,失去这份友谊是他自领的惩罚。

再去见黄永玉,我看到了另一个老人的负气。他能背诵汪曾祺写过的文章,包括没有发表的作品,但他讨厌汪曾祺的晚年作品,「他是一个写小说、写散文的人,老写吃吃喝喝,炒菜做饭,好多能力他都没有发挥出来!」他说起来就生气,「曾祺后来写的,我都不再看了!」声音提高了,开始发脾气,「我的文章,曾祺也没看过!」说完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后来的文章,(他)应该没看,没有系统看过。」又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我,「曾祺看过吗?」

但汪曾祺看过。这是汪朗记得很清楚的细节,在父亲的书柜里,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那是黄永玉旅居意大利出的第一本散文游记。

荒唐的日子过去了,剩下了两个老人的各自孤独。黄永玉不知道的是,他再次回国后的几乎每一场画展,汪曾祺都去看了。作为一个普通观众,默默买票进去,参观老朋友的新作。看完满腹感慨,无人分享,只能回家一股脑儿倒给儿子,教儿子欣赏黄永玉的荷花,教他看懂老朋友的用笔,「一笔到底,足见功力」。他专门去纪念堂看了《祖国大地》,一眼看出画的用心,「这种场合不好画,这么画完全压得住这种场面,大气!」给朋友写信也忍不住夸了《祖国大地》,「此公近年可谓哀乐过人矣。」汪曾祺的书房里,一直挂着黄永玉刻给他的木刻《高尔基》。

黄永玉听到这件事后,不再说话。房间里只有水池里的流水声。几天后再次拜访,一见面他就要我看新画,那是一幅淡墨荷花,题名《一梦到洞庭》。他指着上面的荷花,「曾祺看了会开心的。」

这是一朵墨色的荷花,也是汪曾祺经常画的一类主题。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墨色的,因为他只有一盒彩色颜料。「他不会用水墨浓淡,这张要是给曾祺看看,他就开窍了。他的画不开窍,他画画要是我在,讲两句给他听,他会解放,这是真的。」黄永玉说,「要是他掌握了这个,他就开心了。」

《一梦到洞庭》

这幅淡墨荷花大概是写给汪曾祺的回信。1954年,刚到北京的黄永玉拜访了齐白石,刻了一幅流传至今的齐白石木刻。这幅木刻起稿很难,黄永玉当时30岁,既没有刻过这样的人物,也不知道怎么理解齐白石。汪曾祺为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一窝蜂》,这篇文章从未发表,读者只有黄永玉一个人,好朋友用文字教他理解画家。

汪曾祺纪念馆建成,书迷们提议请黄永玉为汪曾祺纪念馆题字,黄永玉答应了,把汪家后代叫到家里拿字。和50多年前一样,黄永玉提前三天准备的菜,坐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哪一个是小老虎?」汪朗笑着回答第一次见到的黄叔叔,「现在已经是老老虎啦!」

见到了黄永玉,汪朗觉得,父亲的人生有了很多答案。汪曾祺只抽卷烟,但他却有一个当成宝贝收起来的烟斗,现在终于知道,那是黄永玉送给他的礼物。他们去看了黄永玉的木刻展,找那幅因为汪曾祺改了五遍的木刻。他们从《无愁河》里摘出汪曾祺的段落做了剪报,那是他们所不知道的父亲的过去。

这是一段近似乡愁的友谊。而对黄永玉来说,很多名字都在时间里变得复杂。上海有老艺术家去世,电视台请黄永玉出来说几句话。草稿纸上留下了一个老人复杂的修改痕迹:「××是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时的朋友」,划掉「朋友」,改成「同事」,再划掉,改成「同行」。最后落在纸上的正式回复只有短短几句,大意是相识甚浅,无从谈起。

很多名字都还能再回来,一种常用的理由是,「都过去了。」一切的确都过去了,如今所有人都是老人了。万荷堂搞聚会时,女儿拿着学生名单,一个一个跟黄永玉商量,这个人动过手,那个人砸过家里的东西,可是名单没法这么算,最后黄永玉说,让他们来吧,他们过去是打过我,但是这些人不算坏。

晚年的丁聪话越来越少,总是笑眯眯地坐在人群里,望着身边的朋友,一坐一下午。大家七嘴八舌地笑话他,「你怎么不说话了?怎么这么安静?」坐在一辈子的朋友旁边,丁聪老了,眯着眼睛不回答,直到最后才慢悠悠地解释了自己的沉默,「这就是人生哪。」

人生如此之长,黄永玉和汪曾祺最终却没有机会,坐在一起享受这份沉默。

不要扶,不要服

2021年的万荷堂空空荡荡,院子里住着年迈的「科学」,「民主」已经去世了。画室锁着门,里面的升降机前没有了大画布,门口的拳击沙袋外层晒脱了皮,悬挂沙袋的金属链生出厚厚的锈。荷塘里的荷花全败了,柳运宠偶尔跟新来的客人们讲解这里曾经的热闹,数得上名字的名贵荷花最初都种在这里,大明湖的荷花、颐和园的荷花、洞庭湖的荷花,但最后是无名无姓的野生荷花活了下来。

黄永玉依然坐在古雨厅的大桌子前,现在他需要放一台吸氧机在身旁。

万荷堂的热闹是一点一点消失的。2002年,张梅溪搬回香港,和儿子一家生活,后来的日子,有时住在山上的家里,有时住在医院。缺席聚会的朋友也越来越多,理由是老了,病了,去世了。2009年,丁聪去世。年底,王世襄去世。次年,华君武去世。黄苗子出院找黄永玉吃饭,两个人对着安静下来的万荷堂,黄永玉告诉老朋友,「现在就剩咱俩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万荷堂吃饭。2012年,黄苗子去世。

整个万荷堂只剩下了一个老人。生活开始变得不方便,院子里的石板路推不动轮椅,画室门口的门槛也成了障碍。女儿找了新房子,90岁以后,他们搬到新住处生活。

布置新家的时候,女儿决定安装能上下楼梯的轮椅,他的第一反应是用不着。受伤住院后,女儿请人夜间看护,他生气了,抗议这个决定。他走路走不稳,旁人伸手扶他,他会瞪眼睛,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一边大声反抗,「不要扶!不要扶!」

黄永玉与女儿黄黑妮

新家依然要办聚会,每天下午三点半,客人坐在他对面,听他讲笑话。他喜欢讲述一种帅气的衰老,最常讲的例子是他的弟弟。故事是这样讲的:他回凤凰老家,弟弟带他吃饭,两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冲出来,冒冒失失地撞倒了弟弟。请注意,弟弟当时80岁了,被摩托车撞飞,弹出去一人多高,摔倒了,人没事,自己爬起来,恶狠狠地走过去,左一拳右一拳,把年轻人痛打一顿,教训他以后小心看路。打完解了气,一毛钱也没要,放年轻人走了,两兄弟继续打出租车。上车后连司机都佩服弟弟,80岁了还这么潇洒,司机一路跟哥俩打听,你们真的80了?今天不收你们的钱,我要回去跟我哥们说,80的人是怎么教训小年轻的。

这个笑话讲过很多次,赢得了很多笑声。柳运宠见证了这场交通意外,故事大致属实,只有部分细节问题:老人摔倒后并不是自己爬起来的,很多人搀扶着才站了起来,他也的确挥了拳,可每一拳都挥空了,毕竟,他已经80岁了。一个热血的老人确实存在,但他的衰老并不帅气。

真实的衰老是一种越来越具体的悲哀。老朋友住上海,临终之际给黄永玉打电话,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他在北京的电话一端急了,「你千万不要死,要死也等我来了再死。」他坐飞机赶到了上海,老朋友却已在火葬场了,人生只剩一场告别仪式。黄永玉没去参加仪式,一个人跑去停尸房,见了他最后一面。

显然,黄永玉不喜欢这种结局的衰老故事。衰老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和朋友讨论过的,在老朋友都还活着的时候,死亡就是一个他们具体讨论过的话题,大家还专门为此聚会,畅谈死了以后怎么办。丁聪、黄苗子、华君武,都发了言。他们有的说拿骨灰种花,有的说拿骨灰撒回大海,还有人提议骨灰直接冲到马桶里,一了百了。张梅溪不同意,嫌弃骨灰会堵住下水道。黄永玉说,那就包成饺子。

他见识过朋友的衰老,有骨气的老,从容的老,就像黄苗子那样的老。当时他病了,黄永玉去医院探望,躺在医院里好几年,可他还总是笑眯眯的,在病房里面写字,看书,和朋友对诗,做完透析找人吃溜肥肠,在病床前吃涮羊肉庆祝生日。黄永玉一直欣赏黄苗子身上的从容,性格从容,宠辱不惊,自得其乐,「连害病都害得那么从容」。

人生最后的日子,黄大刚怕他受不了闲话,拔了家里的网线,不让他看到外面的诽谤。直到父亲去世后才知道,老人早早找了人接上了网线,所有的说法,他全看到了。但他此后的每一天依然过得坦荡,睡得好,吃得下,该怎么过怎么过。他指着儿子住的方向,告诉当时身边的人,「他们太小看我了。」

有一次病危抢救回来,黄苗子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拿笔来,要写字。黄大刚只好在护士休息室拼了两张桌子,铺上宣纸,研了墨。他发现,父亲站不住,但拿笔的手始终不抖,「根本不像一个病人写的,很霸气」,写于朝阳医院病房里的字是他这辈子最苍劲有力的作品——「万紫千红」。

这才是黄永玉能接受的衰老。小牧童老了,病了,被痛苦剥了皮,但他还要唱歌,在地狱里也要唱歌。

这一次,轮到黄永玉老了。医生跟他谈话,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胆坏掉了,肺坏掉了,血管坏掉了,心脏上有个小盖盖也坏掉了。他喘不上来气,医生让他住院,他带着书、颜料、画笔、画纸住了进来。住了几天他就生气了,医院里怎么有这么多不准——不准熬夜,不准劳累,不准吃辣椒,到处都是不准。

他的身体变得不像黄永玉了。摔倒了要住院,感冒了要住院,只是多吃了一顿涮牛肚,痛风就犯了,还是要住院。他不喜欢医院,医生讲话不公平,只对年轻的病人说「完全康复」,老人生病只能听到「这样就挺好」,仿佛痊愈是一种仅属于年轻人的特权,一个老人总是得到另一种人生真相——办不到,再也办不到了。

回到家里,黄永玉生气了。他不喜欢衰老,一点也不喜欢。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当侠客,要刻木刻,要画画,要写《无愁河》,好不容易把苦日子熬过去了,怎么就老了呢?老天爷办事真不公平。

黄永玉老了,这事他不同意。他开始用黄永玉的方式反对自己的衰老。摔倒伤了骨头,住院动手术,往骨头里钉了钉子。医生安慰他,人老了,不能走路很正常,做这种手术之后要是还想走路,三天之内就得下地练习,这是年轻人才做得到的事,下地练习那么疼,老人不必勉强。然而,三天之后,黄永玉站起来了,老不老他不管,他要重新走路。

家里的餐桌前挂着一副对联,他在题跋里写道,「人老不怕,就怕颓废和意志消沉。看我们今天多带劲!所以今天我写这副不对仗的对联来长长我们老头老太太的志气,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混蛋话!」

这副对联写的是:

人说八十不留饭

大伙喫给他们看

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平均年龄80岁的老朋友签名,都是北京人艺来万荷堂吃饭的老艺术家,包括时年88岁的郑榕、85岁的蓝天野(已故)、82岁的朱旭(已故)、77岁的张曼玲、72岁的吕中和徐秀林,还有从美国回来的卢燕,当时也已85岁。

他近乎赌气地想要证明,衰老偏偏可以很帅气。一个老人也可以像年轻时一样活着,还有爱情,还有友谊,还有作品,还有希望。

黄永玉98岁时作的画,上面题着「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

于是,黄永玉成为了北京城最年轻的老头儿。他喜欢坐敞篷跑车出门。住院醒来的半夜里,他坚持要喝一瓶雪碧。他还要给张梅溪打电话,耳朵听不到了,他们就写信。两个90多岁的老人照样要谈恋爱。他们在同一个笔记本上写下给对方的话,笔记本的边角上是卡通画,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笑眯眯地手拉着手。女儿在香港北京两地飞,负责给两个老人传递情书。

晚年的张梅溪忘记了很多事,黄永玉就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女儿在病床前给她读《无愁河》,写到他们的19岁,写到了最初的相识,一到这种时候,张梅溪会醒过来,想起同一时期的细节。她已经没办法握住笔,本子上的字歪歪扭扭,不同段落常常重叠在一起:

我最亲爱的好爸:
我很挂念你……我十分想念你,你来这里住,好吗?……你的画,很好,我一看就知是我爸爸,爸爸你一定好好中意我吔!我们都十分中意你,挂念你!你来!!我天天炒菜给你。
今日下雨,我中意下大雨,好好玩啊!亲亲你好爸爸。
你的大头女,梅溪

然而,衰老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前路少有坦途,多得是无能为力。2019年,香港机场交通阻断,黄永玉困在北京。他只能这样回信给他的爱人——

梅梅妈妈:
你说这个世界好不好笑?香港今天变得这么混乱,我原本想回来看看你,都办不到了,只好等香港早一天平安,好让这两个九十岁的人见见面。
我自从摔了那一跤之后,人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生龙活虎的人,走路都慢慢一拐一拐地了。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脑子和手依然灵活。要不然文章和画画都弄不成了。感谢上天。我仍然祈求老天让香港早早恢复正常秩序,以便我能早日回香港看你。
吻你!老爸,北京

这封信没有回信。两个月后,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再等两个月,香港政府实施了入境限制,又过了两个月,黄永玉接到了一则来自香港的消息。北京的家里很安静,旧烟斗整齐地摆在柜子上,小猫窝在沙发上晒太阳,房间里摆满了花,正如女主人喜欢的那样。一个人的时候,黄永玉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一张纸条,这是他写的最后一封关于张梅溪的信:

梅溪于今晨六时三十三分逝世于香港港怡医院,享年九十八岁。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您。

身边的人们看得出他伤心,但没有人见到他哭。他请人把张梅溪15岁的照片装在镜框里,放在每天看得到的地方。剩下的时间,他的日子还是一样,早上画画,中午写字,晚上抱着小猫,一个人看电视。

和他聊天的节奏越来越慢,故事讲到一半常常会停下来。他还是喜欢讲笑话,讲梅溪遇到小混混,俩人一起去教训他们,把人吓跑后哈哈大笑。他最喜欢讲第一次见到的梅溪,她穿着白色裙子,背对着自己,在房间里和着钢琴伴奏,唱Ave Maria(圣母颂)……

这是一个他没有讲完的故事,因为讲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盯着灯光发呆,他不再说话,所有皱纹渐渐舒展开来,大概在记忆里见到了谁,最后一个人自顾自地笑,「嘿嘿!」

我是在跑万米

黄永玉最近重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但他看的版本是自己年轻时读的《大亨小传》。他又翻出来《万象》杂志的过刊,重读了胡适。他开始找过去的音乐听,手机排行榜上都是老歌,后来我放给他一首歌,他侧过身子用还能听得见的耳朵听,听出来是《忧愁河上的桥》,第一反应是兴奋地招呼女儿过来,「妹妹!妹妹!」两个人凑在一起听过去的旋律,直到今天,他还唱得出《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I’ll take your part.

When darkness comes,

And pain is ar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s,

I will lay me down.

黄永玉有很多珍藏的宝贝,他也乐于分享。他说他把自己在《诗经》中最喜欢的一首诗刻在了木头上。在万荷堂的画室里,我看到了这六块大木头,那是朋友从云南送来的金丝楠木,黄苗子也欣赏这首诗,爬上梯子直接给他题写在木头上: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

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这是《大雅·生民》里讲后稷的故事。后稷名「弃」,这也是一则名副其实「弃」的故事,后稷一出生就遭受抛弃,所幸每次都能得救,被弃置在窄巷里,牛羊避开他走,不伤害他,后来扔在树林里,樵夫救走了他,最后放在寒冰之上,大鸟用羽毛盖住这个孩子,保护他长大。

与他共鸣的似乎都是「弃」的故事。贝多芬音乐强力但是底色悲凉,肖邦有背井离乡的离国恨,拉赫马尼诺夫的底色是悲哀,帕格尼尼也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紫苑草》讲了一种底层现实:纵然努力对抗命运,却依然负担着人生的无奈和沉重。

黄永玉说,他有很多话要告诉我,有些事现在能讲,有些事要很久之后才能讲,他讲出来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求出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红了,他说自己所希望的是,再过100年,至少有一个人知道黄永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有奴性的人」,「一个没有低过头的人」。

我问黄永玉,为什么喜欢画荷花。他显然不是为了荷花的高洁而画了一辈子。「出淤泥而不染」,他一遍遍在画里题跋反驳周敦颐,「没有淤泥,荷花如何活下来?」

关于荷花,他曾经这样解释:小时候在外婆家住,闯祸后常常躲在荷塘里,一躲一下午,也顺势看了一下午荷花。他发现荷花不像君子们画的那样干干净净,真荷花里面有泥苔,周围也很热闹,青蛙、水蛇、蜗牛、螺蛳、蜻蜓,全在一块儿。他喜欢这种热闹,这是一种人生的妙。

但这一次,他重新解释了荷花。他在笔记本上画了花的解剖图,荷花杆是中空的,但它足以顶起一朵盛放的大荷花。荷花杆的内部切片里是无数个小管,整整一把圆管聚在一起,狂风暴雨过来,荷杆固然柔软纤细,但既不会断,也不会倒。它的特质不是与世无争,而是不可摧毁。它就像是沈从文画给自己的小船,在小小的波浪中也动荡不止,但是到了大浪里也不会翻沉。于无声处坚韧怒放,这就是黄永玉的荷花。

「我能忍受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委屈,那种痛苦,我能忍受。不是一件事,是多少个。这一点我不讲给别人听,是我心里得意的地方。人同人之间的那些问题,受到一点委屈,受到苦,很苦的。我当天感觉有点不好受,第二天就做别的事了,不太去想它。想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好苦,但是这一辈子,这种苦同我的努力,同我的用功,不能比。」黄永玉说,「我是在跑万米,不像跑一百米那么好看。跑万米绕圈的,不太有人看。我就是一个跑万米的人,要是有人说我跑得不好看,跑得慢,你不必停下来说道理,那就浪费了。让这个生命远一点,跑到终点是我们的目的。」

黄永玉家门口挂着一幅工笔荷花

最后一次拜访黄永玉,窗外满是太阳,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样子。阳光从彩色的玻璃照进来,大黄狗和小猫一起窝在桌子底下睡午觉,黄永玉还是在讲笑话。

「『四人帮』垮台了,我那时候正在画毛泽东纪念堂的壁画,住在华侨大厦。有人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南京跟着你们走了一路,是他报告的江青,现在就住在华侨大厦,跟我们住在一起。我说,太好了!找几个人打他!」

这时候,他的女儿拿来了一盒喉糖,他拿出一颗,递给听笑话的客人,「你吃一个糖,这个糖是我的家糖,我最爱吃的。」嘴里嚼着糖,他很开心,笑着继续讲,「这个事情现在不会有了,那个时候有机会还会动动手。」「贺敬之管文化方面的事,他打电话给华君武,说,黄永玉在华侨饭店打人了,你知不知道?华君武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可以打人呢?」他模仿领导的正经口气,「华君武就打电话给我,说你打人了,有这事儿吗?我说有,他说,贺先生说以后不要再打了,这样不好。我说,知道了。」口气在这里突然变了调,笑话来了,「接着他问,哎,你是怎么打的,快讲给我听听。」

说完客厅爆发了大笑,黄永玉看着客人们一起笑。

第一次见到黄永玉,聊天中,他突然停下来问我:「如果有一天不让你笑了,你怎么办?」

他说,他已经把办法写进了一首诗里,但他脾气又急起来,要告诉我许多办法:在家里藏一本大英百科全书,把喜欢的唱片放在柜子后面,好看的书要用东西包起来藏在床底下,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读书、画画、听音乐。他还花了10分钟讲解如何煮出最好吃的绿豆,拿一口小锅慢慢熬,用冷水把绿豆皮滤掉,这是他下放时候摸索出来的方法。胡同里的沈从文又一次在故事里出现了,讲到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则代代传递的经验:「要从容。」

后来,我找到了他留在诗里的办法,那是作于85岁的《笑》——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2022年新年第一天,他完成了撕毁五次才画完的那幅画。这幅画悬挂在客厅里,湛蓝的天空下星星点点,家家户户亮着灯,守着一汪平静的湖水,花尽情绽放,题名《今夜》。画前题字是这样一段话:

「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如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比如考古学家举它对未来的某一天如今夜的观众说,这幅画是个九十多近一百岁的老头画的,水平虽然算不得高,留传至今,起码能给后人一点欢喜,告诉我们,那时候人们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他还想写《无愁河》,命运里像是总有一个阻力挡着,不让他写这部小说。第一次动笔是在1945年,在抗战和动荡中停笔,第二次续写是在80年代末,写满一年又停了下来。86岁那一年,他重新动笔,这次还是有很多力量让他写不下去,生病、住院、衰老、离别、伤痛,但他这次继续写,13年间写了262万字,一直把故事写到了1949年。

书里很多故事早已出现在他的其他作品里,但这里每个故事写得很细。写到少年时代见到李叔同,过去他只讲如何在他面前摘玉兰花,这一次他写的是,看到弘一法师圆寂后,回去的路上默默哭了起来。

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波澜,只是人老了,伤心是一种秘密。他和年轻时一样,听老歌会哭,读诗会哭,想起朋友时也哭,看到新闻莫名伤心了,不敢让女儿知道,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他只能把这些说不出口的感情画到画里,写到书里。

他连人生最后的细节都想到了,到时候送去火葬场,送过去就行了,不用想着领骨灰回来,「不好分,怪累的」,他打算跟孤魂野鬼一起过,大家一起热闹。他对于死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胳肢我一下,看看我笑不笑,」这是他的生死标准,「笑了,我就还活着。」

活了一辈子,黄永玉只是黄永玉。这是他在《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再有两个月,这个人就要99岁了,人生再来个一百年,结局或许还是同一样——天地不仁,白云苍狗,但管它呢,我与我周旋了一辈子,黄永玉永远是黄永玉。

(王贻芳、张新颖、吴洪亮、李庚、杨超、孟斐璇、超仁、汪朝、齐方对本文亦有贡献,感谢瞿中华对本文的帮助)

高峰枫|李荣芳的考古之行

《真理与生命》杂志1929年和1930年两期,刊登了李荣芳撰写的两篇《圣地游行记》。《真理与生命》是民国期间极具影响力的基督教刊物,主编为赵紫宸,编辑部成员与“撰述员”基本来自燕京大学宗教学院。这两篇游记,记述了李荣芳于1929年3月到5月在巴勒斯坦地区的两次出游,一次是乘车,“专到紧要的区域”,一次是骑马,“专到闭塞的地方”。

李荣芳(1887-1965)是燕京大学宗教学院教授。相比于吴雷川、赵紫宸这些中国基督教界的名人,他在生前和身后都不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但他有一个独特的背景,是其他民国基督教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李荣芳是在美国受过科班训练的圣经学学者,而不是单纯研究神学的理论家。他于1908年进入汇文大学神科,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1913年,他进入位于美国新泽西州的德鲁神学院(Drew Theological Seminary,当时译为“芝儒神学院”),大约在1917或1918年获得神学博士。从他的博士导师、博士论文选题、回国后开设的课程、翻译的英文著作以及他自己所撰写的报刊文章,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位严谨的圣经学者,而不是泛谈神学义理的神学家。

李荣芳1917年归国,先在自己的母校汇文大学任教。1919年燕京大学成立,汇文大学就是组成燕大的四所教会大学之一,所以李荣芳也就成为燕京大学神学院教授(后改为“宗教学院”)。创校之初,教员中只有两位中国教师,李荣芳便是其中一位,主要教授圣经希伯来文和旧约。根据1931年燕京大学宗教学院的课程大纲,李荣芳开设多门与旧约有关的专业课。在“旧约训诂”的课程类别中,他开设《前代希伯来先知》《后代希伯来先知》《旧约诗文》,在“旧约历史与教义”的课程类别中,开设《以色列民族史》《闪族之宗教》《先知的社会理想》等课。在语言课程中,则教授《希伯来文初阶》《希伯来文训诂》。放眼当时的学术界,能教授古代圣经语言、熟悉古代近东传统、能从希伯来文入手研究圣经者,寥寥无几,他在当时的中国可算是极其稀缺的人才。

李荣芳为何能在1929年两次游历巴勒斯坦?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档案,发现此事与当时宗教学院的人事变动有关。1926年之前,燕大宗教学院院长是刘廷芳,但因为内部矛盾,刘廷芳不再受聘为院长。而新一任院长赵紫宸尚未到任,这时燕大元老李荣芳就被选为代理院长,负责日常事务。1927年他正式就任院长,但按照事先的协议,只担任一年。在宗教学院1926年年底的会议纪要中,有这样一条英文的决议:

鉴于李荣芳博士从1917年10月入职本院以来,教学从未间断,故而会议决议:本院将为李荣芳博士安排一年的学术休假,从1927-1928学年末开始。

(As Dr. J. F. Li has been uninterruptedly serving this School since he joined its Faculty in October 1917, it is RESOLVED that this Faculty look forward to arranging a sabbatical year for Dr. J. F. Li; to begin with the end of the academic year 1927-28.)

这条材料非常重要。首先,它确定了李荣芳在汇文大学神科(即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前身)开始执教的时间。其次,我们得以知晓他从1928年春季学期结束后,便开始学术休假,所以他的巴勒斯坦之行正发生在他的学术休假期间。

《圣地游行记(一)》记录了首次出行。这次出行乘汽车,1929年3月13日出发,22日返回耶路撒冷,前后共十日。参与者一共四人:“英之马和伦,留德之麦可瑞,美之石奈得,与本篇的记者”(16页)。与李荣芳同行的三人,乃是他当时在耶路撒冷听课的同学,此点详后。此次出行,一行人由耶路撒冷出发,一路北上,先到达巴勒斯坦北部的拿撒勒(耶稣的家乡),然后西行,至港口城市海法。然后再沿地中海东岸北上,进入现今的黎巴嫩境内,之后抵达贝鲁特。第四日,他们进入叙利亚境内,抵达大马士革,至加利利湖,然后向南折返,经拿撒勒返回耶路撒冷。按照现今的地理方位,相当于游历了以色列北部、黎巴嫩和叙利亚南部。

这次出行的目的是参观各地名胜古迹。最突出的特点是,每到一座圣经名城,也就是在圣经各卷反复出现、在以色列古代史上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城邑,李荣芳都要一一举出圣经各卷涉及此地的经节。这里仅举一例。出耶路撒冷向北,先到了贝庭,也就是圣经中的伯特利(Bethel)。此处据说是雅各看见天使在天梯上上下行走的地方。在引用了雅各一段故事之后,李荣芳写道:

此地很有些来历,在此城与艾的中间,约书亚曾设过伏兵,攻取艾城(书8:12)。女先知底波拉的住所,也离此不远(士4:5)。撒母耳的时候,每年巡行至此,审判以色列的百姓(撒上7:16)。大卫度那野外生活的时候,也曾给此地的长老送过掠物(撒上20:27)。耶罗波安革命的时光,将金牛按放在此,为阻止以色列人到耶京守节之举(王上12:32-33)。先知书里也满载本城的事迹,真足令人生无限的情感……

这样的罗列,当然显示李荣芳对圣经各卷高度熟悉、如数家珍,同时,也产生出一种圣经地名检索的效果。古代以色列不同历史时期发生在该地的重大事件被聚合一处,古史仿佛被浓缩在一处。路途之上,与新约事件相关的城邑,也有不少。比如来到大马士革,便自然提到《使徒行传》中保罗被人从城头用绳索放下的故事。耳熟能详的人物和事迹萦绕着这些圣经地名,如今身临其境,可以想象李荣芳会何等激动。

根据李荣芳的学术训练和研究兴趣,他去巴勒斯坦“圣地”游历,并不算一桩极其特殊的经历。但是,他在1929年的第二次出行,却不是泛泛地寻访古迹,而是考察了很多正在展开考古挖掘的遗址,而且与他同行的美国学者,是二十世纪圣经考古学的开创者。如此一来,这次考察的学术史意义就呈几何级数增长了。

“专到闭塞的地方”

《圣地游行记(二)》发表于《真理与生命》第四卷第12/13期,发表时间是1930年。其中四次提到一位美国考古学家,李荣芳为他拟了一个很有些金庸味道的中文名字——欧阳亮。

我们第二次的圣地游行,是用马匹的;同行者有耶路撒冷美国东方考古学校的校长欧阳亮博士,有德国大学东方考古学系的教授伊尔古博士,有美国留德东方文学专修生麦克瑞先生与本篇的记者,在我们所骑的马匹之外,又带马夫一人,从人两名,马两匹,骡驴各一头,以肩荷负载我们的帐幕衣食品等物。每日清晨我们先遣从人到所要去的地点,支搭帐幕,筹备一切,然后同我们的马夫,起程游览,作研究的工作。(18页)

这里提到的“耶路撒冷美国东方考古学校”,是著名的“耶路撒冷美国东方研究院”(American School of Oriental Research in Jerusalem),始建于1900年,是美国近东考古的大本营。1921年又在巴格达建立分部,所以“美国东方研究院”后来有耶路撒冷和巴格达两处基地。这所学院在1970年更名为“奥尔布赖特考古研究所”(Albright Institute of Archaeological Research),为的是纪念这个机构最著名的领导者、也是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圣经考古学家奥尔布赖特(William Foxwell Albright, 1891-1971)。李荣芳提到的“欧阳亮”,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奥尔布赖特。

二十世纪最知名的圣经考古学家奥尔布赖特

奥尔布赖特经常被称为“圣经考古学之父”,因为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打造了“圣经考古学”这个研究领域。他具备广博和精湛的古代近东语言知识,有长期田野考古的实践经验,同时坚信圣经记述有坚实的历史基础,所以将考古发现与“信古”的原则结合起来。从1940年代到他1971年去世,奥尔布赖特以及他的大批学生将圣经考古学打造为当时的显学。奥尔布赖特的考古生涯,正是从耶路撒冷美国东方研究院起步的。他在1920-1929年之间,一直担任该研究院的院长(director)。李荣芳进行考察的1929年,是奥尔布赖特连续九年担任院长的最后一年。

以下是李荣芳在游记中提到奥尔布赖特的另外几处。

1929年4月13日,考察团一行四人来到古代的撒马利亚。根据以色列古史,大卫建立了统一的国家,然后传位给所罗门。所罗门死后,大约公元前922年左右,统一王国分裂成北方的以色列国和南方的犹大国。犹大国仍以耶路撒冷为国都,以色列国则另建新都,古称“撒玛利亚”。

我们的帐幕与用的物品,尚未来到,同人等先游览各地的风景,考察他的古迹;这一次游览撒马利亚,又比上次详细多了,一则时间比上次长,再则有欧阳亮博士是著名的考古家。他向我们详细解释该地的历史,与哈佛大学的考古工作。我们又重新考察他的古迹与各处的陶器,很得不少的证据。(20页)

奥尔布赖特此时经营美国东方研究院已近十年,与各国考古学家都建立了良好关系,对巴勒斯坦地区的考古遗址也是了如指掌。由他来介绍美国同行在撒玛利亚的发掘工作,从专业角度看,肯定是最佳人选了。

此后我们又北进到耶提,在那里研究他们的古迹,得了不少的零碎陶器,晓得他为迦南人的居所。正考究的时候,有农夫以他们从坟墓里所找出的陶器出售,欧阳亮博士一见就晓得为三千余年前的古物,同行的除了记者以外全买了几件古董,留作纪念。其陶器的品质花样,都很精致,绝非现代的农人所能制作,可见迦南人在那个时候,文化已经很高尚了。(21页)

奥尔布赖特对出土陶器的分类和鉴别,在当时可称冠绝一时,李荣芳记述他一眼便看出是珍贵的古物,正可印证奥尔布赖特的专业眼光。但是,让后人深感惋惜的是,李荣芳此时没有购买一两件出土的古代陶器,失去了一次合法购买小件近东文物的机会。

4月16日,一行人来到米吉多(Megiddo),见到了著名的“所罗门马厩”。此事值得提出来单独谈一下。

十六日早晨,我们北行二里余地,到泰艾墓他撒林,就是当年之米吉多。我们于《士师记》五章的诗歌(19节),初见米吉多之名。在这里底波拉与巴拉大败西西拉,《王上》9章15节也提到所罗门重修米吉多,以保卫西北边境。犹太王亚哈谢中伤后就在此地丧命(王下9:27)。约西亚会师于此,要阻止法老尼哥进取亚述,也是在此地阵亡(王下23:29-30)。我们到了这种满有历史根据的所在,另有一种的感想,……不过八点多钟,先到盖先生的寓庐,因为这几年美国芝卡哥大学正在此地作考古的工作。本地主任就是盖教授。我们与他谈论许久,他领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工作。他们的规模很大,所要掘的层次也很多,现在不过到所罗门的时代,我们看他们所掘出来的基址墙垣以及旁的一切陶器。都【但?】其最有兴趣的,就是他们所找出的马棚,里面有石槽,足可容马二百余匹。我们知道“所罗门聚集战车兵马,有战车一千四百辆,马兵一万二千名,安置在屯车的城邑”(王上10:26)。米吉多就是这样的一座屯军的城邑,使我们更容易相信他历史的根据。(21-22页)

米吉多是圣经考古著名的发掘遗址,芝加哥大学的东方研究院(Oriental Institute)从1926年开始在此地组织发掘,共有十年之久。不久,英国人盖(P. L. O. Guy, 1885-1952)担任现场发掘的指挥(field director),这就是李荣芳提到的“盖先生”。

这位盖先生并不是专业考古学家,他在一战之后才在近东地区参与发掘工作,后来出任英国托管巴勒斯坦的文物局督察。盖先生率领的考古队在1928年4月有了重大发现,挖出了多座石柱,被认作古代的拴马桩,又发现马厩一样的建筑。熟悉圣经的人很自然想到所罗门(约公元前十世纪中后期在位)曾修建屯军的要塞,蓄养战马,因此盖先生直接将此地称作“所罗门马厩”。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大部分学者认为这些马厩可能建于公元前九世纪,也就是比所罗门要晚一个世纪左右。在“所罗门马厩”被发现仅仅一年之后,李荣芳就跟着奥尔布赖特造访了挖掘现场,还与考古队领队盖先生交谈良久。恐怕这是中国学者与圣经考古的田野挖掘距离最近、时间最早的一次接触了。

奥尔布赖特的院长年度报告

巧的是,奥尔布赖特在1929年发表的两篇文章中,也提到李荣芳所记述的第二次出行。所以,同一事件,我们就有了中方和美方的各自记述。两份材料正可以相互补充,拼出更完整的画面。

在当年10月出版的《美国东方研究院简报》(Bulletin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第三十五期上,奥尔布赖特详细介绍了此次出行,因此也提供了更多细节。原来李荣芳参加的考古之行,并不是几个朋友策划的私人出游,而是耶路撒冷美国东方研究院组织的一项常规活动。这一类考察活动的特点,就是骑马、带着帐篷,尽量减少随身行李,因为要去山地和峡谷中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奥尔布赖特介绍了一行四人:布雷斯劳大学教授Anton Jirku、燕京大学教授李荣芳(Professor Jung Fang Li of Yenching University)、普林斯顿神学院的阿兰·麦克瑞牧师(Rev. Allan A. MacRae)。这与李荣芳在《圣地游行记(二)》中的记载完全吻合。

作为耶路撒冷美国东方研究院院长,奥尔布赖特每年7月前后都需撰写一篇年度报告,总结过往一年的主要工作,刊登在《简报》上。这是我们了解该学院运作以及来往人员的最佳渠道。奥尔布赖特在1929年7月1日写下一份八页的报告,总结了1928年9月到1929年6月的大事。由于美国东方研究院是按照学校来运作,所以这篇总结相当于1928-1929学年的报告。这份年度报告中,两次提到李荣芳的名字,颇有助于我们继续推测李荣芳去耶路撒冷的缘由以及逗留时间的长短。奥尔布赖特提到,本学年的教学始于1928年10月15日,终于1929年3月8日。下面一句比较关键:“下列学生在整个学期、或者学期大部分时间,在校学习。”后面随即列出二十一人的名字、学历、所供职的学术机构,其中就有李荣芳:

李荣芳牧师,德鲁神学院神学博士,燕京大学旧约教授。

(Rev. Jung Fang Li, Th.D., Drew Theological Seminary, Professor of Old Testament at Yenching University)

1929年奥尔布赖特在院长年度报告中提到李荣芳在美国东方研究院上课

这些个人信息肯定是李荣芳在注册时提供的。这可以证明李荣芳利用这一年的学术休假,专程来耶路撒冷参加美国东方研究院的学期课程。而他第一次乘汽车出行,出发时间乃在1929年3月13日,正是3月8日学期结束之后第五天。第一次出行的伙伴有马和伦、麦克瑞和石奈德三人。李荣芳在《圣地游行记(一)》中只记录了三人的中文译名,但奥尔布赖特年度报告所列的名单中,我们发现这三人中,有两人都是这一学期与李荣芳一同上课的同学,而且在名单上与李荣芳紧挨在一起。马和伦的英文全名是John Mauchline,格拉斯哥大学神学士(B.D.),同时也是英国考古学院成员。而麦克瑞还参加了第二次出行。

1929年奥尔布赖特提到考古之行的成员,包括李荣芳

在年度报告中,奥尔布赖特还提到自己开设的课程,以及4月份的考古之行:

院长【案:指奥尔布赖特自己】和年度访问教授如往常一样,开设了若干课程。院长每周讲授巴勒斯坦考古学两次,每周讲授巴勒斯坦地理两次,耶路撒冷地形学一次。……院长还进行了两次远足,一次是11月19-24日,去加利利;另一次是骑马出行,穿过巴勒斯坦西部和东部,时间是4月12日到5月2日。

从这里可知,李荣芳在此期间学习的课程,都是有关考古和地理这些“硬核”的科目。而任课老师就是比他小四岁的奥尔布赖特。

有意思的是,1929年是奥尔布赖特在耶路撒冷进行考古研究的最后一年,在这份年度报告的结尾,他对新任院长表示欢迎,并对十年中曾给予自己极大帮助的各国同行表达感激之情。他卸任之后,随即返回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开始建立他的圣经考古学理论。而在美国接受过系统的圣经学训练、在燕京大学宗教学院任教十年的李荣芳,也恰恰在这一年来到耶路撒冷。他不仅修习了圣地考古和地形学的课程,还与欧阳亮教授这位未来圣经考古学最大的权威一起出游。对二人来说,1929年都是极不平凡的一年。

《巴里斯登考古纪况》与《古物古迹调查实习》

1929年秋季学期,燕京大学历史学系开设了一门《巴里斯登考古纪况》。所谓“巴里斯登”,即如今的巴勒斯坦。这门课供二、三、四年级选修,2学分。任课教师正是刚刚从圣地考察归来的李荣芳。这门课到了第二年,继续出现在课程表上,但学分减至1分,课程简介云:“研究巴里斯登之新发现,特别注重考古学与历史之关系。”在燕大历史系其他学年的课表中,发现1936年也开设了《巴里斯登考古学》,学分为1学分,课程简介云:“先讲考古学的原则,再论考古学与政治、文化、宗教等史的关系。”1941年的课表上,课程名字已改为《巴勒斯坦考古学》,仍是1学分。课程介绍大约是前面两个版本的结合。

宗教学院的教师,需要在其他文科系兼课,这是燕京大学当年采取的一项措施。李荣芳曾在历史系、英文系教课。查1928-1929学年的历史系课表,李荣芳的名字就列在历史学系的教员名单上。当然,他这一学年不可能开课,因为他正在耶路撒冷上欧阳亮的课。1928年之前几年的课表目前无法找齐,能看到的只有1925-1926学年的英文课表。在历史学系课程表中,没有找到李荣芳的名字以及与考古相关的课程。在这一学年宗教学院课程中,李荣芳开设的课乃是《圣经与现代社会问题》《旧约文学》《基础希伯来文》这些常规课。所以,目前难以确定1929年的《巴里斯登考古学》是不是李荣芳在历史系开设的一门新课。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若果然如此,则他在耶路撒冷美国东方研究院上课所获得的知识、勘察考古遗址所获的直观经验,就应该是他开设考古学新课的坚实基础。

李荣芳对圣经考古的兴趣,最终又让他参与到本土的古迹勘查工作中。1936年燕京大学历史学系课表上,在李荣芳开设的《巴里斯登考古学》后面,列入一门新开课程——《古迹古物调查实习》。这门课由三位教师合开:容庚、顾颉刚、李荣芳。课程介绍为:

北平为辽金、宋、元、明、清五代建都之地,古迹随处有之,又为文化机关所萃,古物之多亦远过他地,此皆史系生所不当不践履摩挲者。今设此课,目的在养成学生自动搜集材料之兴趣,俾所学不受书本限制。

这门课的助教就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当时还是燕大历史系研究生。侯仁之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提到:

参加领导这门课程的还有分别对考古学和宗教艺术有研究的容庚(希白)教授和李荣芳教授。……“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沦陷,颉刚师已经奔赴内地,容庚教授也到南方去了,只剩下李荣芳教授继续把这门课开下去,只是调查的对象就只能限于北平城内和近郊的一些重要的庙坛建筑了。

李荣芳对古迹和古物的兴趣,还可见于他为《禹贡》杂志所撰写的文章。1936年,顾颉刚主办的《禹贡》杂志第六卷第五期,刊登了一组北大和燕大学生去绥远地区实地考察的文章和实录。其中刊有李荣芳两篇调查报告:《安北和硕公中垦区调查记》和《绥远宗教调查记》。前者详细记录了垦区从设想到实施的整个过程,对垦区的章程、组织结构、日常管理都详细描述,后者则对该地区喇嘛教、佛教、道教、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情况,做了总结。同一期的《禹贡》杂志,还刊载了侯仁之的《旅程日记》,详述考察组一路的见闻。从中获知,就在考察组即将启程时,李荣芳临时加入,让学生们又惊又喜。侯仁之与李荣芳非常亲近,所以对李荣芳的学术经历多写了几笔,也再次印证了我们前面的叙述:

这期间又有城里周、沈二先生接洽同去,惜以时间不便,未果。同时陆君又忽以他故不能成行,大家方在惋惜,而燕大教授李荣芳先生却又毅然来参加了、李先生曾在西方考古家荟萃的巴勒斯登专门做过考古的工作,他除英、德文外还通晓拉丁、希腊、希伯来、叙利亚、亚利玛(Aramaic)数种文字,得他同行,实可庆幸。

侯仁之说他“曾在西方考古学家荟萃的巴勒斯登专门做过考古的工作”,当指1928-1929年间李荣芳在耶路撒冷听课、勘察这一段的经历。“专门做过考古的工作”,可见李荣芳的旅行不是短期的朝圣之旅,而是带有研究性质的学术之行。

1929年这次巴勒斯坦之行,不仅让李荣芳游历了各大圣经名城,更让他亲身考察了在英国托管的巴勒斯坦地区正如火如荼展开的考古挖掘工作。他问学于奥尔布赖特,并与这位知名的圣经考古学家一道出行,更与在米吉多的一线考古工作者直接接触,参观了仅仅一年前刚刚出土的“所罗门马厩”。这一切都表明,李荣芳对当时的圣经考古有最直接的了解,这不仅影响了他后来在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开课,还促使他参与了北平古迹的调查实习课。李荣芳为了学习圣经考古,不仅亲至其地,而且还亲接其人(欧阳亮),他在距今差不多一百年前的这次考古之行,可能是中国学者与巴勒斯坦考古学最早的一次国际接轨。

(我第一次知道李荣芳,是因为南京大学孟振华教授的介绍。在收集资料过程中,暨南大学吴青教授、北京大学图书馆特藏部栾伟平老师、友人宋希於和吴景键两位先生,都曾给予很大的帮助。在此特向以上诸位老师和朋友表示感谢。)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丁晓

夏寅|胡适早年恩师杨志洵事迹小考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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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意义不同的“杨老师”

杨志洵,字(或号)景苏,亦作劲苏、劲素,江苏金匮(今无锡市)人,卒于1939年,生年不详。他不算是一个名人,却被文史爱好者不时提到。人们对他的兴趣和了解主要来自两组关系,以下略为分解。

其一,杨志洵在胡适的早年进学之路上发挥过关键作用,是后者终生铭感的恩师。1910年,沉沦上海的胡适受许怡荪、程乐亭等友人劝告资助,进京应考庚款留美。在北京,二哥胡觉(字绍之)的好友杨志洵“厚待”之,介绍他“住在新在建筑中的女子师范学校(后来的女师大)校舍里”;考取后南下上海,旅费也是杨志洵借他的,后由胡觉代为归还(1911年1月10日胡觉致胡适信,《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黄山书社1994年版)。

这场耽搁不过月馀,胡适就录取赴美了,留下的印象却非常美好,至以“怜我无家能慰我,佳儿娇女倍情亲”的诗句来形容。两年后的圣诞节,胡适在美国受到白特生(Patterson)夫妇“有如家人骨肉”般的招待,感激之馀,想到的是:“前在都门,杨景苏夫妇亦复如是。”(1912年12月25日日记,《胡适日记全集》,联经出版公司2004年版)

除了生活上的照顾,杨氏还辅导胡适功课,给予他学术上的关键点拨:

杨先生指点我读旧书,要我从《十三经注疏》用功起。我读汉儒的经学,是从这个时候起的。(《四十自述》,亚东图书馆1939年版)

胡适《四十自述》手稿中的杨志洵

这里说得较为简略,更详细的指导过程,可从胡适当时写给许怡荪的信里窥见端倪:

昨向友人处借得《十三经注疏》读之,始知讲经非从古注入手不可。古注虽亦有大谬之处,然参考众说,可得其真意;再以朱子集注参观之,以新文法旁证之,说经之奥,尽于此矣。甚望足下先从经入手,以史辅之,一二年后根柢定矣,然后从事文艺,乃为有根据之学问。(1910年7月18日函,《胡适许怡荪通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这里的“友人”,当然就是杨志洵。现在看来,除了点出“新文法”的新途径外,这些意见是治朴学者的常言,并无特出之处,对年轻的胡适来说却不啻空谷足音。从前胡适在家乡私塾和上海中国公学,均未受到系统的旧学训练,此时竟有拨云见日、脱胎换骨之感。赴美初期,他对这场知识震撼尤念念不忘,且以“痛下针砭”来形容:

弟意今日读书种子已极寥落,吾辈为实地工夫,须先肆力“经学”,然后读“史”读“子”;至于文学,则经史之效果耳;经明史熟,义理精辟,发而为文,自然含英咀华,仪态万方。弟迩来甚悔从前用功皆是逐末忘本……在京时闻家兄友人谈论国学,颇为弟痛下针砭,故此行所携书以经子为最多,集部仅昌黎临川二家而已。(1910年10月29日致许怡荪)

据叶德真、任鸿隽等人的说法,上海时期的胡适耽于吟咏,以文人自喜,所好在于词章,“喜欢李后主的小令”,“一部《苏东坡诗集》,常搁在手口”(叶德真《读〈藏晖室剳记〉后的感想》)。经杨志洵调教,在他的知识体系内部,显然发生了审美上崇实绌虚,兴趣上移文艺于经史,阅读上由集部向前三部转移的迁变。而在总体上,被杨志洵引燃的系统研习中国旧学的热情,又和他在康奈尔大学新从事的农学专业,构成了紧张关系——这些对我们所熟悉的胡适的成立,意义当然极为重大(此事已另文详论之)。

其二,杨志洵是杨绛之父杨荫杭的族叔。杨荫杭生于1878年,杨志洵和他关系亲密,有如平辈,岁数大概也差不多。杨绛对这位叔公的回忆,也总是与胡适相连。1940年代,杨绛夫妇在上海,和陈衡哲、顾廷龙等往来密切,因此认识了胡适。杨绛回忆,胡适用“半上海话”对她说:“我认识你的姑母,认识你的叔叔,你老娘家(苏沪土语‘尊大人’的意思)是我的先生。”(《回忆我的父亲》,《将饮茶》,三联书店2010年版)有人认为,这里的“叔叔”指的就是杨志洵,只是胡适弄错了辈分(参陆阳《杨家旧事》,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杨绛说,胡适对她自称是杨荫杭的学生。可比较起来,杨志洵和胡适的师生关系是实实在在的,杨荫杭在何时、何处教过胡适,却没有确据。杨绛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胡适是他的学生,胡适的文字里也没有相应记述。1920年代初,在白话文与新文化问题上,两人间倒是有过一场隐蔽的文字交锋(韦昭《胡适与杨荫杭的隐秘交锋——一篇“老圃”集外文的发现》,“胡适评论 ”公众号2021年6月6日推送)。或者确如钱锺书所说,“胡适决不肯乱认老师,他也不会记错”,只是两位“杨老师”之于胡适的意义有所不同罢了。

“站在时代的风口上”

无论杨志洵自己还是他人,都没有对其一生经历作过完整系统的勾勒。这里权且拾掇起竹头木屑,以期形成一个简括的叙述。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著名的南洋公学在上海开办,初仅设师范院,杨志洵成为最早招收的师范生之一。他的同学中有胡适的二哥胡绍之、三哥胡振之,以及胡适澄衷学堂时期的老师、江苏南通人白作霖(振民)——这些是他与胡适发生联系的直接因缘。其馀如杨荫杭、章宗祥、孟森、雷奋、刘垣、江谦、钮永建、陈景韩(即陈冷血,曾任《时报》《申报》主笔)等(《南洋公学师范班学生名单》,《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第一卷)》,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日后活跃于政、法、军、报、学界,无不声名显赫。现在看来,当时入读此校,真可谓“站在时代的风口上”。

南洋公学早期师生合影(上海交通大学校史网)

杨志洵入学当年的秋天,公学又设外院,类似附属小学,聘美国在华名人福开森(John C. Ferguson)为监院,招收更多学生,“选派师范院生轮流教授之”。然而杨志洵不知因何与福开森“相忤”,“同人调停无效”,竟致退学。章宗祥是这场冲突的见证者,1898年冬即由公学选派赴日留学(《任阙斋主人自述》,《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教育》),那么此事就应发生在杨志洵入学后的一年内。不过他和南洋公学的关系并未就此结束,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公学另设译书院,聘日人为译员,杨志洵和孟森担任校订,日语纯熟后亦升任译员(杨耀文《本校四十年来之重要变迁》,《交通大学四十周纪念刊》,1936年版)。孟森的家乡武进和杨志洵的家乡金匮同属常州府,两人曾操不同的吴语口音,一同出现在杨荫杭家中,给幼年杨绛留下了印象(《忆孩时(五则)》,《文汇报·笔会》2013年10月15日)。

杨志洵在南洋公学所受的师范教育和建立起的人脉关系,不但埋下了将来辅导胡适的伏笔,对他未来职业生涯的影响更至深至远。1920年出版的《最近官绅履历汇录(第一集)》(北京敷文社)载,杨志洵在不少有名的新式学堂任教过,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历。其中有胡适的母校之一、上海澄衷学堂,还有桐城后劲姚永概执掌的安徽大学堂,以及清华学堂和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不知在何校教授“修身”一科时,他顺带写出一册《中等修身教科书》,1906年由无锡背景的文明书局出版,序言是孟森写的。

杨志洵著《中等国文教科书》,孟森序

这些经历中,执教安徽大学堂的一段,因姚永概《慎宜轩日记》(黄山书社2010年版)的记载而稍多细节。1902年底,杨志洵入该校任政治教习,受托“编授管理法”课本,和姚氏相处融洽。然而如沈寂在日记整理前言里所说,1905年该校学潮不断,他也终成牺牲品:这年阴历四月,又一次学生闹事后,杨志洵收到一封“其言尤鄙恶,似无赖口吻”的匿名信,决心辞职,“将应广东之招”。姚永概颇为惋惜,在饯别宴上“与之约,如他有所需,允仍相助,并允代为留心本堂所乏之材”。1906年,姚氏到访上海,又和杨志洵见了面,感慨他为人“谋事至忠”。此时杨志洵正参与创办上海中等商业学堂,首任监督胡雨人也是南洋公学出身的无锡人,还是未来的教育家胡敦复、数学家胡明复兄弟的亲叔叔。巧合得很,胡适几年后留美,就由胡敦复担任领队,胡明复则是他康奈尔大学的同窗好友——两个胡家的“老新党”亲长,不约而同地为子弟选择了留洋的道路,极为典型地展示了文教资源在两代新人物间传递转化的过程。

据其后来的女婿方俊所述,杨志洵曾应方俊之父方遥之邀,在广东大学堂执教过,姚氏所谓“广东之招”殆指此。同事中有书画家汤定之(名涤),后来也成为他的亲家。这段经历的具体时期难以确定,总之是在辛亥革命以前(《从练习生到院士——方俊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而且为时不久,以至没有写入履历。

大约在民元前后,杨志洵结束了漂泊的教师生涯,在北京安定下来。这应该和他的另一位老同学、后来“五四”事件之矢集者章宗祥有关。两人社会地位显晦悬殊,但都长于法政之学。1906年,章宗祥任农工商部主事时创办《商务官报》,杨志洵、杨荫杭叔侄都是撰稿人,有大量文字发表。当时又有参照外国经验,改革本国刑律之议,章氏为此特设“中外法制调查局”,杨志洵亦在局任事(章宗祥《新刑律颁布之经过》,《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上]》)。

晚清进入北洋,官僚系统有相当的延续性。1914年,章宗祥任司法总长,杨志洵成为其班底一员,担任司法部秘书(《申报》1914年7月22日)。此后总长屡有更换,他这个事务官也时而辞职,时而复任(《时事新报》1916年9月12日,《申报》1917年8月30日、1918年4月22日)。估计还是在任的时候居多,才能于1925年累功获得特等三级金质奖章(《司法公报》1925年5月31日第205期)。在教育系统,他当过京师第一蒙养院教员(《最近官绅履历汇录[第一集]》)和第二蒙养院经理员(《京师教育报》1914年12月15日第11期),时间大概是在民初。

与此同时,大约逐渐对公务员生涯感到厌倦,认为“政界不足恃”,又对学问确有兴趣的杨志洵开始“侧身于学界”,兼任国立北京女子大学等校文科教员。该校成立于1913年,首任校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同事胡雨人。大学前身是清末成立的女子师范学堂,胡雨人曾在此任教务长(陆阳《胡雨人先生简谱》,《胡雨人水利文集》,线装书局2014年版)。估计杨志洵以此与学堂建立了联系,初次进京的胡适,才有了住在该校“新在建筑中的”“校舍里”的机会。后者1917年回国后,两家同在北京,交往不断。杨志洵会武术,好运动,常到中山公园球场打网球(《从练习生到院士——方俊自述》),也跟胡适打过几次。

《胡(雨人)先生像赞》,孟森撰文,杨志洵书丹(“病狂斋”微信公众号)

公馀退食之暇,杨志洵也参与一些风雅的文人集会,如他的司法部同事余绍宋组织的宣南画社。此社成立于1915年,后一度中断,于1917年2月“重兴”。成员有陈衡恪、胡祥麟、林志钧、孟森、刘崇佑、梁敬錞等,多为北洋政府司法、外交系统的同僚。群尊书画家、武进人汤涤(定之)为导师,过程一般是汤氏对客挥毫,座中能文者题诗其上,拈阄决定画的归属。若“一时不能决,则延下次再拈。时有佳作,得者欣欣,往往邀请同仁入附近广和居聚餐。”(参余久一《艺林胜会记宣南——余绍宋与乙卯画会》,《荣宝斋》2018年第8期)可见民初中央部门气氛之恬逸,及官员业馀修养之精致。

杨志洵似不能画,然好作考据文字,涉猎必博;又与大书画家汤定之、姚茫父为亲友(姚氏《书适》引及杨氏见解),平日指点谈论,应具相当修养。画会重开之日,汤定之“仿髡残山水一大帧”,孟森题诗二首,画则为杨志洵拈阄取得。大约孟森对这幅画喜欢得厉害,“竟夺去”,杨志洵不以为忤,很可见出这对少年相识的同乡同学的交情。1920年5月,杨志洵向余绍宋转告汤定之语,谓其画不及另一位社友胡祥麟,盖胡画“有一定格局,亦犹其字然”,余画“则时有变动,他日必至一无所成”,引起余氏警动(《余绍宋日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那么,在后者画艺精进的历程中,杨志洵也不无作用。

中年以后的“再就业”

1927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取得重要进展,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杨志洵往后一段时期的经历,须从他给胡适的几封信中寻求线索(见附录)。第二年,北京易帜,改名北平,实行大学区制度,将原北京女子大学与女师大合并为北平大学师范学院第二部,杨氏的政、学两只饭碗一时都失去了。此时的胡适则已解除和北大的关系,定居上海,开始了生活的新阶段。以他此时广泛的人脉和在学界的影响力,自然成为杨志洵理想的求助对象。后者认清自己的才性仍在教育(“自知最善于中学教文字而已”),函托胡适为他在“南方学界中谋一小事”。又适值辽宁北票煤矿邀他去矿上“创办小学校,专教工人子弟”,遂欣然起行,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东北沦亡,再次失去教职。此时杨志洵当已年过五旬。

杨志洵自言“中年以后,交游日少”,向老学生胡适重申前请,不久后成为上海私立大同大学国文教授,至少干到了1937年(《校友消息》,《南洋友声》1937年4月1日第47期),他的一些文章也发表在该校刊物《大同友声》上。而大同大学的创办者,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胡敦复。有胡雨人和胡适的双重关系,杨志洵的入职应当是很顺利的。

这次“再就业”将杨志洵的生活空间从中国北方挪到了上海一带,只是身心状态渐已不如从前。他的四女婿、地球物理学家方俊回忆,“七七事变”后,杨志洵“身体不好,感时忧国,终日郁郁不乐”,逐个送别南下的子女,未及抗战胜利就病故了(《从练习生到院士——方俊自述》)。更准确地说,他是在1939年10月逝世的。这月15日,胡适的夫人江冬秀给正在美国当大使的丈夫写信道:

杨景苏先生死了,送了廿元开吊,送了一个很好的幛子,又买点东西去看杨太太,也化了近四十元。要照说这点是太少,不过我只有这点力,只好随便一点了。(《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

胡夫人当时住在上海,替丈夫向恩师尽了这份最后的人情。次月16日,胡适得讯回信:“杨景苏先生死了,我很伤心。你送给他家东西,是很对的。”(《胡适中文书信集》,“中研院”近史所2018年版)两年后的6月,杨夫人离世,仍是江冬秀在家信中通报的消息,连用三个“狠”字表达哀痛:“杨劲苏夫人,本月五号死了,我狠难过,狠对不起他,狠不安。”

作为南洋公学第一届师范生,杨志洵的起点不可谓不高。只是因缘际会,不但未能像章宗祥、孟森那样扬名国内,还得为养家糊口而外出奔走。在这点上,其遭际更接近他的另一位同学、胡适的二哥胡觉。胡适幼年丧父,二哥对他有“提携育养”之恩,也有共同语言,双方感情很深。胡适1910年告诉同族友人,自己“十馀年来,心中目中,梦魂中”,惟有母亲和二哥“二人而已”(2月23日致胡近仁,《胡适中文书信集》)。胡觉志高运蹇,常年谋食四方,身体状况比勤于锻炼的杨志洵差得多,1927年就病逝了。一年后,胡适曾有为兄长作传的想法,向杨志洵征询意见。回顾好友一生,他感慨伤怀,回信说:

来函谓“几根崛强骨头害人”,诚然。弟平日绝未敢崛强,而已颠连至此。绍之兄竟终不展布而逝,可痛孰甚!然此种时势,亦何须此等人?死亦已矣。……绍之内蕴不可量,而绝未发露。……若使弟略而举之,则绍之之为人,有高才足以进取,而常怀狷介之节。其经纬宏大,条理致密,气量宽深,刚柔互济,权略敏捷,皆治事之异能,而绌于为经生文士。若以文字求之,则必不能得科举。至其经商失败,则由于才志之高,而勉强自抑于计算锱铢屑琐之俗务,与其素性适相反,故当其略能自植,则旷然他骛,而疏忽随之。用非其长,事戾于性,亦何足怪?呜呼!已矣,尚何言哉?

此节自是了解胡觉其人其行的珍贵材料,显然亦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关于杨志洵的家庭情况和姻亲关系,赖有方俊的记述,我们知道得多一些。他的夫人名刘止善,是清末会元、常州士绅刘葆祯之女。两人育有二子六女:长女院生,嫁给了“留美习电学”,曾在天津电话局工作的浙江人沈祖衡(权吾)。次女早亡。三女满生,丈夫是留美的物理学家丁绪宝——两人结亲,缘起于杨志洵的夫人去胡适家赴宴时,遇到了丁绪宝的哥哥、化学家丁绪贤夫妇。四女明士,便是方俊的夫人。五女新宝,嫁给了汤定之的次子汤逢。六女云宝,夫黎韦。两个儿子分别是同宝(后改名健中,字介眉)和望宝,各自夫人名叫丁秀云和姜实。

由此可见,杨志洵的亲家多来自新旧士绅阶层,其中不无知识界名流。稍稍牵藤扯蔓,还能带出不少我们熟悉的名字。举例来说:方俊的祖父是曾国藩的著名幕僚赵烈文的女婿;父亲方遥通晓算学,是广东大学堂创办者之一,曾教过许地山;母亲陈鸿,任鸿隽的夫人陈衡哲和余上沅的夫人陈衡粹都是其姐妹。丁绪贤的夫人名陈淑,是陈源(西滢)的堂姐,他们的表叔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也是个做过南洋公学师范教师的无锡人(陈洪《陈源一家》,《海鸿乡音》,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0年版)。从这张盘根错节的网络中,很可窥见杨志洵的社会地位与交游情形,以及那个时代新旧嬗替、互为策援的复杂关系。

亲友回忆中的杨志洵

数学家华罗庚有句云:“数缺形时少直观,形少数时难入微。”窃谓多少可以比拟报刊档案等原始材料与人物追忆重述间的关系。前者往往琐碎寡味,然而提供了锚定人、地、时、事的精确性;后者多模糊影响之谈,却有生动亲切的好处。上文蒐集零散材料,将杨志洵的一生鸟瞰完毕,现在可以换个视角,在亲友回忆中同他本人照照面。

约在1930年中秋后的一天,任职于北平地质调查所的青年方俊,“穿着一条白帆布的裤,一件没有领子的衬衫”,经表舅汤逢介绍,到崇文门洋溢胡同12号杨府正式拜访。方父和杨志洵短暂共事过,认为对方是“一个很正派的人”,看好两家的结合。不料方俊这次没见到杨明士本人,打交道的主要是未来岳父杨志洵。

相亲是在用餐中进行的,菜肴是有名的北京烤鸭——“是一个店员在此一边片切、一边吃的,没有喝酒,因为岳父是不喝酒的”。两人边吃边谈,形式看似随意,却是一场决定性的面试。杨志洵事前做过调查,对这个深受丁文江、翁文灏等地质学前辈器重的青年人很满意,又经数次目验,乃一锤定音道:

我从丁先生那里知道,你是一个努力向学之人。一见很高兴,希望以后常常来往。

方俊“就这样度过了第一关,始终也没有见到新人”。此后循序渐进,数轮之后,终于有了和明士小姐单独外出的机会,可见杨家家教之一斑。然而后续相处起来,却是方俊木讷生涩而杨小姐活泼主动——盖后者有母亲作参谋:

有一次,她一见面就与我握手,并且试着拥抱我。我说:“你怎么啦?”她说:“你这书呆子。昨天母亲问我,我说还是那样。母亲说:‘他不敢,怕把事情搞坏,你可以表示一点意思’。于是我想我们已不是一般的人了,已是二合一了。”(《从练习生到院士——方俊自述》)

几个小细节里,老少四人神情如画。

方俊口中的杨老夫人是个形象颇为传统的“小脚老太太”,指导起女儿的恋爱来却如此通达可爱。杨志洵是新式学堂出身,与胡适亦师亦友的“老新党”,在儿女婚事上偏偏慢条斯理、一仍旧惯。一对青年人有趣的反差背后,分明闪现着参差融会、相互敬爱的杨志洵夫妇的身影。某种意义上,追究像杨志洵这样的中层人物的一生行迹和交游端绪,不仅给胡适无远弗届的人事网络又补上了小小一角,亦有助于穿越大而化之的空洞叙事,在无数连锁环节的浮现中,抵达鲜活可感的历史空间。

附录:杨志洵致胡适函四通

适之吾兄鉴:两年不见,神驰何极。弟浮沉燕市,顽健犹昔,可告

远注。迩年以来,政界不足恃,乃侧身于学界。不意今者国府所定《北平学院组织办法》,将洵所居之女子大学并入女师大,洵遂无投足之地矣。拟于南方学界中谋一小事,如荷汲引,不胜感祷。恃

爱奉渎,惶悚之至。闻人言,

兄近时每日读书十四小时,何其勇也!然如卫生何?如弟之愚,读书亘三时以上,即颓然矣。略陈一二,敬颂

弟志洵顿首

嫂夫人前请安不另。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188-008;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册,第18页。原文无标点。信笺纹样为朱色菊花,印有“故园秋色”字样。

信中所云《北平学院组织办法》,当指1928年9月25日南京国民政府通过的《北平大学区组织大纲》(《国民政府公报》1928年9月第95期),规定实行大学区制度,将北平、天津、保定的十数所国立大学合并为国立北平大学,重组各校院系为八学院。其中师范学院第二部为女子师范学院,由原北京女师大、女子大学合并而成(《国立大学联合会月刊》1928年11月第1卷第11号),即信中所言事。则此信当写于此后不久。又胡适于1926年7月出国考察,次年归国并定居上海,至1928年此时,两人一南一北,恰好“两年不见”;杨托他在“南方学界”谋职,亦顺理成章。

适之吾兄惠鉴:顷奉

示,欣承一切,感谢无似。弟前因时事剧变,无处投足,遂起将伯之呼。嗣适遇北票煤矿中人到北平,邀弟赴北票为创办小学校,专教工人子弟。以开办事急,匆匆未及函详。现来此十馀日,学校居然开课。弟月得薪金约百元,资粮不至告匮矣。所恳乙节,可以从缓。入山颇深,每日读书练体,尚舒适。倘世事不再变,或变而影响不遽及此,庶几一弛负担乎?倘终老是乡,则与上学之子女永无接近之时,是所苦耳。

来函谓“几根崛强骨头害人”,诚然。弟平日绝未敢崛强,而已颠连至此。绍之兄竟终不展布而逝,可痛孰甚!然此种时势,亦何须此等人?死亦已矣。吾

兄为绍之作传,此事颇不易。因绍之内蕴不可量,而绝未发露。如弟等者,亦心知之而口未能言,言之未易尽其内蕴,于此令我思司马迁、范晔其人矣。若使弟略而举之,则绍之之为人,有高才足以进取,而常怀狷介之节。其经纬宏大,条理致密,气量宽深,刚柔互济,权略敏捷,皆治事之异能,而绌于为经生文士。若以文字求之,则必不能得科举。至其经商失败,则由于才志之高,而勉强自抑于计算锱铢屑琐之俗务,与其素性适相反,故当其略能自植,则旷然他骛,而疏忽随之。用非其长,事戾于性,亦何足怪?呜呼!已矣,尚何言哉?弟近数年以文字自娱,疏于世务,居司法界十馀年,而于法规条例日益隔膜,亦自知不足以任事,故思移身学界,年来遂兼任女大文科教员。弟自知最善于中学教文字而已,此间如不能久居,他时再奉商居身之处。

兄之居处能常相闻则幸矣。迩年大、二两女均出适人。长适浙人沈祖衡,曾留美习电学,现居天津电话局;次适皖人丁绪宝。所以识丁,由沈君玉女士之绍介,而实由于

嫂夫人赐内子一餐。方去年初夏,内子赴

尊府餐,乃遇丁庶为夫人及沈君玉女士,其婚事由此说成,皆

嫂夫人之赐。前函忘述之于

兄,正宜补谢吾

兄嫂也。杂书奉覆,敬颂

弟志洵顿首

九月廿三日

【以后赐示,请寄锦县锦朝支路北票公司。】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188-010;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册,第20—24页。原文无标点。信笺天头印“北票煤矿公司矿厂用笺”,地脚印“电报挂号四三八四”字样。

此信续前函语意,谈事业已有着落,取消前请,故当亦写于1928年。胡适的二哥胡觉于1927年夏逝世(1927年9月14日胡适致胡近仁函)。

适之吾兄鉴:暑热未能奉谒,比维

起居畅洽,良如颂仰。弟自辽沈事变以后,久滞于此。北票停工,且道路艰危,视为畏途。值兹暑假期近,学界如有小事,至祈

留意。中年以后,交游日少,故不得已试为

公言之耳。缓再趋罄一切。专布区区,敬颂

弟志洵顿首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188-007;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册,第25页。原文无标点。信封正面书“后门内米粮库四号/胡适之先生/杨缄”,据背面邮戳,系北平1932年6月9日13时收寄,则此信当写于同月7日。“辽沈事变”,即前一年发生的“九一八”事变。

适之吾兄:承

示并大箸暨玉照各件,感谢万分。顷正思趋厂肆,而尊价已至,遂得奇书矣。

大箸数日后当走奉,先此覆谢。祇颂

弟志洵顿首

按:中国历史研究院藏,馆藏号1188-009;载《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8册,第19页。原文无标点。

此信日期不详。

(这篇小文及附信整理,承介志尹、孙绪谦、陈翔、贺天行诸兄和严晓星老师供给材料、提示线索、指正疵谬,谨此致谢。)

张新颖|怀念夏仲翼老师

夏仲翼先生辞世。5月28日早晨在朋友圈看到这个消息,几天来头脑里都是夏老师的身影、动作、声音。

夏老师给我们讲“外国文学史”课时,五十六、五十七岁,这是现在从他出生于1931年来推算的,当时,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哪里会注意这个。他走进教室,常常气喘吁吁——从市区赶到学校,路程不近——微胖的身体在讲台上站定,把一个大手提包放到讲桌上,拿出眼镜盒,取出一副眼镜,换下戴着的眼镜。我们曾经津津乐道夏老师开讲前一副眼镜换另一副眼镜的标准程式,赋予它审美的意味,却从来没去想其实是老花镜和近视镜的换来换去——我们粗略地把老师分成年轻教师和老教师,依据只是一眼看上去的感觉,有的老师不到五十岁已经被我们认定为老教师——夏老师似乎超越了这个划分,我们没往这方面想,而是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别的东西是什么?没人说得清。据说女生们称夏老师为“我们的罗切斯特先生”;男生里居然有人研究起夏老师的穿着,他常穿夹克,看上去和普通的夹克没大差别,但就是不一样。还有同学猜测夏老师念过教会学校,但苦于没法证实。总之,我们对夏老师充满了方方面面的好奇,实际上却几乎一无所知。

这份好奇当然是由夏老师的课堂引发的。1987年下半年和1988年上半年,夏老师给我们上了两个学期的课,每周三个学时,从古希腊讲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些年,我们还处在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躁动中,夏老师的文学史课,却让我们不知不觉中沉浸到广阔而绵长的丰富世界。我们那时候就觉得,何其幸运,遇到这样的老师。后来我读研究生,陈思和老师告诉我,他的外国文学史就是夏老师上的,从他们七七级开始,夏老师就一直给中文系开这门课。我这才反应过来:幸运的不单单是我们这个班。夏老师坦言,喜欢给中文系上课。我并不清楚夏老师给中文系上课结束于哪一年,有多少级学生幸运受益;只知道有相当长的时期,中文系的老师到外文系讲中国文学,外文系的老师来中文系讲外国文学,是惯例、常规,中文系好多位老师给外文系上过课,外文系似乎只有夏老师来中文系上文学史。

我们八五级的课,最受欢迎的,之前有两年级骆玉明老师讲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一个学期先秦两汉,一个学期魏晋南北朝;三年级遇上夏老师,就又增加了一门。这是很奇妙的事情,两位老师风格大不相同到形成强烈反差,而我们都沉迷其中,大受激发,实在是开了我们的眼界,拓展了我们对文学、知识、学问的理解。我的一个同学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说得层次清楚:听这两门课,是大学时代最美好的时刻;美好都美好,却是不一样的美好,重要的是,我们不仅经历了美好,而且经历和懂得了不同的美好;这两种不同的美好,仿佛处在摆荡的两极,反差越大,美好荡开的幅度就越大。其实当年,我们私下里就议论过两位老师的鲜明特色。骆老师讲课,风烟浩荡,波涌浪激,我们一动不动端坐课桌前,内心却一次一次经受震动,不断地惊奇、惊喜、惊醒,也暗自警醒。夏老师呢,声调温和,语速舒缓,言辞平实,讲了一年课,没有一句惊人之语;也绝口不谈课程之外的内容,不谈自己,没有东拉西扯的闲言。那么,我们是被什么吸引的呢?就是他讲的文学史和他的讲述方式。譬如,某种文学样式(体裁、类型)的兴起、繁盛、衰微,他能讲出漫长时间里的运动和过程,简单地说,他能讲出“史”来。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几乎从不认为后来不见了的文学样式是消亡了,他从后世新兴的样式中发现了吸收、转化和旧样式改头换面或脱胎换骨的重生——而这,也是讲出“史”来。至于他的讲述方式,我只能用老话来传达个人感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庶几近之。

夏老师的课,教室里总是早早坐满了人,等待着上课铃响。要知道,我们读书那会儿,逃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仅逃,而且逃得理直气壮。有一门课,老师正讲着,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同学,他要出去本可以走教室后门,可他不,偏偏从最后面沿着走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皮鞋跟钉了铁钉,一下一下敲打着大理石地面,清脆响亮;走到讲台边,转弯,从前门扬长而去。这就有点像抗议了,抗议老师讲得不好。我自己也是一个逃课的学生,逃得有点多,超过一半吧,但确有几门我是一次也没逃过,夏老师的课当然不用说,每次还都不由自主带着点儿兴奋去占位子。有一天晚上,两个同学在宿舍里起了争执,动了手,一个打破了另一个的头。我们送受伤的同学去长海医院急诊包扎,等处理完回到学校,天已经亮了。我忽然想到上午是“外国文学史”,就没敢回宿舍,怕回去躺下睡过头,而直接去了教室,等待一个半小时后夏老师走进课堂。

期末考试,不作惊人之语的夏老师出的考卷,却使我们每个人都大吃一惊。题型不过是名词解释和论述题,题目也没有奇怪的,可是总量超常:名词解释竟然有四十个!这么大的规模,这样细的密度,几乎没有遗漏任何重要内容,所以这门课的考试不存在侥幸的可能性。三个论述题选两个,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选答了一个中世纪文学的题目,因为有点挑战性,还因为听课的时候特别注意到夏老师所讲与通常评价的不同之处。

后来才慢慢想通,夏老师的考卷,与夏老师的课堂一样:宏阔,但绝不空疏;丰富,但绝不散乱;要清晰,要细致,要平实,要落到具体。所以夏老师的课给我们的,就有总量和密度,超过通常课程的总量和密度。

两个学期的成绩,我得的都是优秀,心里真是高兴。我们那时候不像现在的学生这么在意成绩,也不计算什么绩点,我自己的本科课程大多是良好,还有几个中等,很少有优秀,得了优秀也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夏老师课的优秀,觉得不一样,过了三十多年,想起来还是高兴。

夏老师的课结束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而俄罗斯文学正是他专长的领域,对伟大作家的精深讲解把课程停留在高潮的部分。我们又激动又遗憾,遗憾的是没有听到夏老师讲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在八十年代前面几年,他发表了关于现代主义的系列文章,但开风气,却在后来现代主义逐渐热起来之后退隐;我们还想听他讲二十世纪西方文论,他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给我们谈了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是最早介绍和翻译巴赫金的人。

1989年我读本系研究生,特意去外文系查了研究生课表,果然发现夏仲翼老师开的专题课,“欧美小说艺术研究”,于是我又有了一个学期的美好时光:不同于本科时的大课堂,这回是一个小教室,七八个外文系的,加我一个中文系的旁听生。

我跟贾植芳先生和陈思和老师读比较文学专业,因此有时会在贾先生家里碰到夏老师。贾先生家里常有聚会,一次章培恒老师和夏老师同在,两个人喝得高兴,大有一醉方休之势。章老师喝酒的名声与学问的名声一同流传,我们都知道,我却是第一次见识夏老师酒量之大,连章老师都自叹弗如。夏老师是醉不了的,他自己说喝酒没有特别感觉,因此反而羡慕章老师的杯中兴味之强烈。

1992年,我毕业,以《论台湾〈文学杂志〉对西方现代主义的介绍》提交答辩。贾先生说,请夏老师。初夏的一个晚上,我搭出租车去武宁路,走进夏老师的客厅。整洁的房间里有一样东西使我大感意外,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夏老师穿军装,戴军帽,端庄严肃。说起来,我才第一次知道夏老师的经历,但也极其粗略,夏老师语气平淡地简单告诉我:他原来上的是沪江大学英文系,1952年高等院校调整,并入复旦大学外文系,改读俄文专业,1955年毕业留校任教;1963年应国防人才培养需要,调往解放军外语学院担任俄文教员,那张照片就是那期间拍的;1969年复员回上海,做了八年产业工人;高校恢复招生后,1978年重返复旦外文系执教。我和我的本科同学当年对夏老师做了种种胡猜乱想,却怎么也没猜想到这样的经历。经历的具体情形怎样?对夏老师意味着什么?他没说。

房间靠墙放了一台四通文字处理器,个人电脑普及之前用于写作的新工具,夏老师说,用这个很方便,特别适合做翻译。他还给我演示了一下。

我的答辩就在贾先生的书房兼客厅里进行,两位导师,三位答辩委员,一个学生,围坐在那张熟悉的小圆桌边。结束后,小圆桌摆上贾师母准备的菜肴,大家喝酒,闲谈,然后散去。

之后我到《文汇报》工作,有一年章培恒老师和夏仲翼老师合开一门课,两人同上讲台,做“中西文学比较”的对谈,新老学生奔走相告,搞得我这个离开学校忙于应差的人徒生羡慕。

工作的关系,偶尔在一些活动中遇见夏老师,上前问好,简单说几句,就没有别的话了。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隔着许多人望向夏老师,冒出一个想法:这样的场合,因为遇见老师,对我个人才有了工作之外的意义。

1996年我又回复旦,读博士,一年后动笔写学位论文《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写到第四章《中国新诗对于自身问题的现代焦虑》,论及戴望舒,说诗人的挫折感和失败感在他的诗作中整体而言没有得到充分表达,但有时也会触及掩盖着的绝望的深渊,这就要求有心读者的体会。“譬如,《望舒草》里有一首《秋蝇》,只为个别论者所注意,却为我们提供了戴望舒结合中国古典诗境、西方象征主义诗艺、个人现代感受而融化无间的一个绝好的例子。”——我这里说的“个别论者”,既非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也不是独擅中国新诗的专家,而是一位外国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夏仲翼老师。

夏老师在《戴望舒:中国化的象征主义》中对《秋蝇》做了精细的分析,揭示这首简短的诗所展开的繁复的层次、繁复的主体视角和变化着的知觉,借秋蝇奄奄一息的感觉描述一种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望的生存状态。“一个在繁乱杂沓的世界里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的生存状态,自我感觉趋向死亡的感受,全部是用象征的手法表现的。”戴望舒化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意境作为反复出现在主观视觉里的映像,但“象征主义手法用到这样的规模,早就不是中国古典诗词里古已有之的样子了”。我把夏老师的分析复述、引用到论文里,其实更重要的是,我通过这样的分析才理解了戴望舒,不只是这首诗,而是通向他整体的诗作和人生。以后我做老师,开“中国新诗”课,讲戴望舒一定讲《秋蝇》,讲法基本就是夏老师的讲法。

1999年,我和段怀清同期提交论文,陈思和老师说,答辩委员要请好老师。夏老师六十八岁,比以前瘦了一些,更显精神。他谈到我论文的最后一章时,有些兴奋。这一章题为《学院空间、社会现实和自我内外——西南联大的现代主义诗群》,涉及的人物,后来大都成为外国文学研究界的重要学者,支撑起了这一领域。夏老师当然熟知他们的成就和学术地位,在我的论文里看到对他们年轻时代读书、思想和创作的描述,自然生出亲切的兴趣。他说我的归纳使文学这一阶段的面目呈现得更为清晰。我很受鼓舞,但不觉得太意外;使我意外的是对整部论文的评价,夏老师是从阅读感受说到论文写作的:这么长篇幅的论文,从头读到尾,没有疲惫和松懈,由此可以感知写作过程中思想一直处在紧张、活跃的状态,语言带着鲜明的色彩感,笔力一直保持充沛,中间没有疲沓,到最后也没有衰弱的迹象,反而更加自如灵动。夏老师说博士论文不可能一气呵成,但这部论文文气贯通,给人以一气呵成的印象。我听着讲评,内心异常感动,这当然是至高的奖誉,但最使我感动的是夏老师体贴写作、体贴作者的“同情之理解”的深切。

夏老师也批评论文的不足,我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的语气和用词:“似乎”还缺少一个结尾的章节,“好像是应该”将前面的叙述作一个总结性的论断。

2017年5月初,收到理想国的朋友寄的一包书,打开来,一眼看到《鱼王》:这本书出新版了。大学时代,我们读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的这部小说,起因是它的译者,夏老师主译,在此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作者阿斯塔菲耶夫。新版开本变大了,书变厚了,序言还是夏老师1982年写的那篇,已经过了三十五年。

我在重读其中《白色群山的梦》的过程里,产生出一个念头:想找夏老师聊聊,如果有可能,做一个长篇访谈,谈谈他极少谈论的自己,谈谈他这一生的方方面面。年轻时候的好奇和疑问重新涌来,又比年轻时候更能感觉到分量。我联系了两位外文学院的朋友,似乎马上要做这件事——然而,拖了下来,一拖再拖,直至拖成无法挽回的懊悔。

2020年11月,复旦外文学院与上海翻译家协会在夏老师九十岁生日那天举办“夏仲翼教授外国文学翻译及研究学术思想研讨会”,我看到消息,微信给现场的朋友,说我从夏老师受到的深刻教益。午间吃饭的时候,朋友给夏老师看了这段话,夏老师说:那我收下这个赞美和感谢。

夏老师去世,我能够写下的,也只有感激和怀念——一个中文系的老学生,在复旦求学的不同阶段,每一个阶段都给予了我丰富启发和入心激励的,本系的老师之外,只有夏老师一人。

而我,只不过是许许多多从夏老师受教而感念无已的学生中的一个。

2023年6月3日

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城防只发展出了夯土、包砖的城墙,而欧洲却发展出了石砌的城墙,甚至城堡?

作者 / 秋原
准确的说应该是:中国古城以夯土城墙或夯土 + 包砖城墙为主,石砌或石—木混建城墙为辅。

原因很简单:

华夏文明是在以海—黄—淮—江四大河系流域为中心的华北平原上诞生、发展起来。

这些平原相连,面积合计约 60 万平方公里,全部都是冲积平原,沉积层达数百米到上千米之厚。

此外还包括太行—太岳—吕梁山系之间分隔出来的诸多河谷盆地(大同盆地、忻定盆地、汾河盆地等等)

在这大片冲积平原上,有一种成本极低、量大管够,取用不竭的劣质建筑材料——粘土。

相比之下,石料虽然也是建筑材料,但是在使用成本、开采与运输成本和存量方面,都明显不如粘土。

“土”,是华夏民族最显著的文化符号。

出于控制成本和方便使用等方面的考虑,华夏民族祖先优先使用绝对廉价、相对劣质的粘土。

郑州商城遗址的夯土城墙和夯筑痕迹——

中国七大古都当中的北京、洛阳、西安、开封、安阳……都是建在冲积平原上,都靠近一条大河的中下游河道。

商朝在历史商多次迁都,嚣(今郑州商城)、殷(殷墟,今河南安阳)、朝歌(河南鹤壁)等,也都位于靠近黄河的冲击平原上。

粘土有以下优点——

A、可塑性好,方便加工,不需要用金属工具雕凿;

B、就在脚下,随处都是,方便取用,不用堪探,不必到特定的地点寻找特定的矿藏,节省开采和运输成本;

C、华北平原是经过至少 200 万年沉积的冲击平原,沉积层极厚,黄河等河流的频繁泛滥,还继续为这里添加新土,取不尽用不完,永远不会枯竭;

在生产力不高,刚进入青铜器文明,没有大型工程设备和运输设备的古代,粘土具备的这些特点,就成为可以节省国力的巨大优势。

正是因为有无穷无尽用不完的土,华夏先民才能在大约公元前 2000~前 1600 年时,以低难度进入定居 + 农耕社会,利用粘土修建房屋和城墙。

粘土不只用来修城墙,还用在很多地方。比如说这个东西——

兵马俑是粘土烧成的陶俑,货真价实的“土味大军”。

秦始皇为啥要用烧陶做的陶佣呢。最直接的原因还是便宜省钱啊。

用土做原料,他才能拥有这只数千人规模的雕塑大军。

大理石或者青铜是更好的材质,但是太贵了,用不起。

再比如说这个东西——

在汉代和汉代以前,统治者给自己修陵墓,讲究弄一个封土堆

到了汉朝,帝陵封土发展到极致。经过 2000 年之后,汉高祖长陵的封土堆到今天还保持 33 米高;汉武帝茂陵的封土堆如今还保持 46 米的高度。

中国古代皇帝之所要堆土为陵,而不是像古埃及人那样码石头做金字塔,原因还是考虑修建材料的成本,粘土便宜量大。

在上面这些对粘土的描述中,我用了一些形容词汇:劣质建筑材料,价廉物次。

因为粘土的缺点也是又多还明显,的的确确就是劣质建筑材料:

A、不抗拉、不抗压、不抗震;

B、俗话说的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粘土的防水性极差,最怕水渗水侵,哪怕是反复捶打的夯土,大水一泡一灌,同样会出现浸润和导渗现象,即便是自然降水,对夯土的润蚀作用更明显;

C、可塑性强、但结构松散,粘连差,承重能力极差,几何外形规整的石材堆砌的石头城墙,可以做到高且薄,城墙高度超过厚度;但是夯土修起来的城墙,厚度要大于高度。

汉字里有一个“础”,基础基础,意思是垫在柱子或其他承重材料下面的石头墩。这个字用石字旁是有原因的。在其他地方可用粘土,但是础一定是石头材质。原因是粘土即便反复夯打,还是太松散了,承重太差,压强稍大就扛不住了。承重的柱子,如果直接戳在夯土上,很快陷进去了。

D、有非常严重的水浸膨胀现象和冷热膨胀现象

粘土非常容易吸水,反复夯打过的夯土同样如此,吸水之后就会膨胀;

在气温和湿度变化时,粘土颗粒也会热胀冷缩,粘土 / 夯土也会膨胀收缩。

而中国东部地恰恰处于四季分明的季风气候区,冬天干冷、夏季湿热,这是华北平原的最明显的气候表现特征。

在中国北方的一些地区,还可以找到没有包砖,夯土暴露在外的古代建筑和城强。比如说河北北部宣化、山西晋北等地的明长城和明代堡塞。在夯土城墙上,到处就是雨水冲刷形成的垂向沟槽和反复膨胀收缩的裂碎痕迹。

雨水冲刷 + 冷热膨胀,那么夯土材质的城墙很快就会成为豆腐渣。豆腐渣表面全是大大小的垂向沟槽和裂隙。野外植物的种子随风吹进去或者被随着鸟类粪便排泄进去,在裂缝里生根发芽,植物根系往夯土里面继续发育伸展,产生更强大的膨胀破坏作用。

结果就是倒塌。

石头和土,哪个好哪个差,我们的老祖宗早就知道,也不假装糊涂。在古建筑和仿古建筑当中使用名贵的材料汉白玉和青白石,其实就是大理石。

紫禁城避暑山庄三山五园等明清皇家园林,江南苏杭的官家和富绅民家园林当中,南北各地的名寺古刹,都会不同程度的使用一些汉白玉。

栏杆、券拱、阶梯、御道、须弥座,前三殿后三殿的基座和丹陛……皇家园囿使用了大量石材之后,质感就是不一样了,透着一股威严、稳固、厚重,至高无上的气质。

但是这东西实在是不便宜,没钱真用不起。

凡事有利就有弊,既然我们的老祖宗看上了粘土量大便宜取用不竭的优点,也就要承担粘土的种种缺点。

用粘土夯筑的各种建筑 / 城池,建起来容易,修起来就一点都不省心了,必须勤加维护。比如说元大都的别称是“蓑衣城”。城墙夯土是裸露的,为了减轻自然降水堆夯土造成的冲刷作用,每到下雨天,就在城墙上铺草席子芦苇席子。

在比如说,受冷热膨胀作用,夯土碎裂,出现口子大裂缝了,最起码你必须赶合一盆泥,把裂缝糊上。

当然,更好的、相对廉价的改进方法,是部分使用陶和砖。

同样还是以粘土为原材料,合泥,在摸具里挤塑成几何外形尺寸统一的形状,烧结成砖。或者挂上釉,烧成陶。

砖和陶,依然还会保留粘土 / 夯土的部分特点,比如说还会吸水,但是结构强度 / 承重这些方面则大大改善。陶因为上面挂了一层釉,隔水能力更好。

前面几位答主的答案,提到中国也有一些用石头修建的古城。

这些石头城墙基本都有相同的特征:大都位于粘土资源不丰富的地区。

比如说西南横断山脉的云贵地区和四川盆地的部分地区,东南沿海闵浙的山地丘陵地带,地表多为酸性红壤的浙赣地区,东北的长白山地区等等。

在这些多山多丘陵地区,粘土资源不丰富,但是石头和木、竹资源比较多。

比如说位于今天辽宁省东部和吉林省的长白山山区的高句丽古城、高句丽古王陵、建州女真城寨,普遍都是石头堆砌,或者石—木搭配修建。

再比如说位于陕西神木高家堡的石峁遗址,这个古城是修在山上的,周边没有粘土资源,但是石头多。

说完了东方,咱们再来看看西方:

帕特农神殿,大理石的——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大理石的——

比萨斜塔,用大理石雕凿的石砖修葺的——

万神殿,立柱是花岗岩的,墙体和穹顶是火山灰混凝土的——

…………

看看人家欧洲,画风完全不一样了啊。

为啥西方古建筑就这么硬朗、厚重、线条分明,凹凸有致,一点都不“土”了呢?

原因依然很简单——他没有那么多的土啊。

古希腊位于多山的巴尔干半岛南部,如今的希腊国内几乎全境都是山;古罗马 / 意大利在亚平宁半岛,不仅多山,还有非常活跃的火山活动。

在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生存的环境空间当中,缺少面积广阔的河流冲积平原,粘土资源太少了,但是石料却极为丰富,拥有丰富的大理石资源。

意大利如今依然是高级大理石的开采和出口国。意大利北部 Carrara 山区出产的“天使之石,Stone of Angle”

古代中国人和古希腊、古罗马人的做事风格是一样的:都是本着“就近取材,有什么就用什么,什么便宜就用什么”的原则。

都是藏族,为什么分西藏和青海?

作者 / 草莓味可乐
藏区严格来说可以分为十个地区:

藏区地域划分

藏区地域划分(大图)
1.前藏,以拉萨为中心城市,是吐蕃的发祥地之一,藏区的核心部分,全部在中国。

2.后藏,以日喀则为中心城市,是吐蕃的发祥地之一,也是藏区的核心部分,大部分在中国,木斯塘在尼泊尔。

3.象雄,以噶尔(狮泉河镇)为中心,历史上是象雄王国(羊同)的所在地,全部在中国。

以上三地,合称为卫藏,是藏区的精华部分,其地位等同于汉地的中原,该地区的藏族类似汉地中的河南人,拉萨话为藏语的标准口音,除了卫藏人本支外,夏尔巴人、达曼人也属于卫藏人的分支。

4.康巴,以玉树和康定为中心,覆盖的地区包括川西,迪庆,昌都,玉树等地;除了康巴人外,包括嘉绒、古格、格鲁、木雅、尔苏、茂、顾羌、史兴、纳木依等族群也属于康巴人的分支。

5.安多,以合作为中心?该地是牧区,除了安多人外,白马人也是安多人的分支。

以上两地,不是藏区的精华部分,但是和卫藏组成藏区的本部,卫藏被成为内藏,康巴和安多被成为外藏。

6.拉达克,也是藏区的一部分,传统上和象雄同属一个文化圈,但和克什米尔也多有交流,穆斯林不少,人种呈现黄种人和白种人过渡特征,列城是该地区的中心;拉达克还包括巴尔蒂斯坦,巴尔蒂斯坦的中心城市则是锡卡都,现在大部分被印度占据,小部分属于巴基斯坦,拉达克人是卫藏人的分支(属蒙古人种),巴尔蒂人是藏化的雅利安人(过渡人种但大部分是高加索人种),此外还有辛纳人等印欧语白种人群体。

7.锡金,以甘托克为中心,广义上是卫藏的一部分,现在是印度的一个邦;该地的菩提亚人和雷布查人广义上是卫藏人的分支。

8.不丹,旧称朱隅,以廷布为中心,广义上是卫藏的一部分;该地的沙尔乔普人和噶隆人广义上是卫藏人的分支。

9.门隅,以达旺为中心,广义上是卫藏的一部分,现在分属不丹,中国,印度三国;该地的门巴人(仓洛人)广义上是卫藏人的分支。

10.察隅,以察隅为中心,一半在中国,另一半被印度占据,该地除了康巴人外还有僜人和米什米人等不属于藏族的族群。

11.珞隅,以墨脱?或者伊塔那噶?为中心,严格来说,珞隅不算藏区的一部分,但历史上长期被西藏管辖,两地关系密切,如今墨脱在中国,其余地区大部分被印度侵占;该地没有藏族土著,主要居民是阿迪人等族群,我国划入珞巴族。

以上六个地区不是藏区的本部,但仍然是西藏文化圈的一部分,要么说藏语,要么信仰藏传佛教。

西藏是藏区的核心部分,继承了前藏和后藏的大部分地区,象雄、康巴部分地区和门隅、珞隅、察隅等小部分地区,而青海继承了大部分安多地区和小部分康巴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