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30暴雨 K1178被困72小时亲历记录

前言
K1178次列车被困后,我在车上等待救援的时候做不了太多事情,于是把这几天的发生的点滴记录下来,回到北京后按照时间线整理成这篇文章,以此纪念这次难忘的经历,也纪念K1178列车所有战友们并肩战斗的日子。

事情的起因是这次去呼和浩特看许巍。许巍是7.29日最后一个出场,原计划开始时间是9:50,结束时间是10:30(但最后实际是10:15开始,11点结束)。因为我一个人去,所以行程就安排的比较特种兵,准备24小时打一个来回。计划是演出结束后直接去火车站,坐卧铺回北京,这样第二天上午就能到家,不耽误周日的安排,所以没有必要在呼和浩特住一晚上。

根据计划,我锁定了半夜12点左右呼和浩特到北京的车,23:59发车的k396,0:29发车的z180,0:40发车的k1178,好巧不巧,这也正好是本次被困的三趟列车。所以,事后看来我无论如何都会被困,只不过是被困在哪一辆车上的问题。真是天注定。

k396,z180没有卧铺票了,所以我买了k1178的卧铺。晚上演出结束后直奔呼和浩特东站,只带了一瓶水,就这样登上了命中注定的列车,k1178。

7月30日 被困
00:40,k1178正点到达呼和浩特,然后正点发车了。z180晚点几分钟,大概比我们早6,7分钟发车。此后z180也一直在我们前面不远运行,我们手牵手入坑。

07:00,在车上醒来,发现车停在柴沟堡站,距离张家口半小时车程,此时列车已经晚点,具体发车时间未知。

09:30,列车重新发车,此时已经晚点三小时。

10:00,列车到达张家口。因为已经晚点3小时,所以此时我正在刷张家口的高铁票,想着换趟高铁,这样中午12点之前就能到家了,可以把时间追回来。

k1178原来计划在张家口停车12分钟,但是大家下车活动也就1分钟左右列车员就招呼大家上车,说马上开车了,这是晚点车,同时准备关闭车门。此时我做出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判断,晚点车一般在后面的路程会提速,往回追一部分时间,这样一来没准2点左右就能到北京,时间也可以接受,所以就没有强行下车。对行车路线不清楚(因为之前没有坐过这条路线,不清楚列车走的是丰沙线),同时对北京的暴雨情况估计不足,导致我做出了这个完全错误的选择,继续留在k1178上。

事后我们跟列车员聊天,质疑z180原计划10点到北京,在比我们领先这么久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提前通报,才得知z180之前也晚点了,所以一直在我们前面不远处运行,差不多是前后脚进入北京的。而且在到达张家口的时候,列车得到的信息是前方畅通无阻,所以继续前行,最终受困。

12:00,大概中午12点多,列车进入北京界,在门头沟的沿河城站停了下来。此时距离下一站三家店站约1个小时车程,距北京约1个半小时车程。我以为只是暂时停靠,最多再晚点一会,没有想到事情后来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预期。

在这里介绍一下沿河城站的地形,相信大家也通过新闻有所了解了。沿河城站的铁轨是西北东南方向,车头朝东南方向,车尾朝西北方向。车站一共有三条铁轨,k1178停在最西南侧的铁轨,靠近站台(其实没有站台,姑且这么说,便于理解)。东北方向有两条铁轨,每条轨道上都停了一列货车。再东北方向紧挨着就是山了,这座山是石山,相对来说比较稳固。东北方向,k1178跟山体之间,只有两列货车相隔。车站西南边是永定河,河对岸是一条公路,然后是丰沙线的对向线路,再西南就紧邻山体了。沿河城站位于山谷中,依河而建,这里的地形十分狭长,车站两边几乎没有缓冲地带,这也是后来直升机没有降落,直接空投物资的原因。

k1178东北侧的货车

k1178东北侧的山体

沿河城西南侧山体,可以看到滑坡前中间石头两侧都还覆盖着绿色植被
18:40,还没开车,已经停了6个多小时。列车员的办公室已经备好了几箱泡面。此时大家隐约感觉事情不妙,这已经不是晚点的事了,今天怕是出不去了。

22:00,继续停车。列车员将剩余的泡面免费分了,一人一碗。目前我们可以确定是被困在这里了,但是要困多久还没有概念,列车员此前被困最长时间是一天一夜,在我们的理解范畴内,最久可能也就是这了。事实证明这次几十年一遇的暴雨,完全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畴。

7月31日 撤离or留守
08:30,醒来后发现车还停在沿河城。昨天晚上生活用水就停了,不能洗漱,只保留饮用水。早上这时候移动的基站已经跪了,所有移动卡无信号。联通卡暂时还有信号。

9:40,列车员说前面的隧道已经被埋了,进京是不可能了,目前的计划是准备折返。后来有消息说北京方向有桥梁断了,所以最近几天,丰沙线应该都没法进京了。

9:50,刚把我们要折返的消息告诉家人,联通卡也没信号了。车站还有一部内部电话,可以跟铁路局联络。现在乘客跟外界联系的唯一媒介就是列车员。而列车员也只能通过上级获取信息和指令。

10:20,餐车熬了大米粥运到车厢分发,每人可以分两三勺,先紧着老人儿童吃。因为大多数乘客都没有准备,没有盛粥的容器,所以我们吃完剩下的泡面桶和八宝粥罐都留着,用来打水盛粥,不少人直接用水杯盛粥。

食物后面都由每辆车厢选出的志愿者进行发放,他们与列车员一起全程参与了列车工作,非常辛苦。志愿者选拔的标准是党员,现役军人,或退伍军人,每次有险情,也总是这一批人冲在前面,保护着广大人民群众,向他们致敬。

11:20,车上的饮用水不多了,但是只有张家口这样的大站才有设备,有能力往车上补水。所以车上只保留了热水,后来热水也在慢慢消耗,我们车厢没有了热水,只能跑到别的车厢去打水。

12:10,得到确切消息说前后都有山体滑坡,泥石流把路都冲毁了,隧道被堵。我们进退不得,成了瓮中之鳖。k396,z180就被困在前面不远处,每趟车大约1000人左右。发车晚的比较幸运,没被堵在中间,已经原路返回。根据当前的形势,前后的公路铁路都已经被毁,需要进行抢修。往北京方向,还有一个小时的隧道,雨也比较大,损毁情况应该更严重;往张家口方向有半小时的隧道,雨也小一些,损毁情况应该更轻。所以抢修张家口方向的道路,然后原路返回,是更好的脱困方案。

返程过程中被冲毁的公路

返程中沿途被冲垮的山体

返程中沿途被冲垮的山体

返程中沿途被冲垮的山体
13:10,道路抢修中,具体时间未知。从有消息说要折返到现在为止4个小时,暂时还没有一趟车返回。

14:50,中间轨道的货车动了。先往前动了一会,又往后到了一会。大家小激动了一把,以为终于可以走了(这是因为列车员说如果要折返,肯定要把傍边的轨道让出来,让车头能够驶回车尾的位置挂载,我们以为这辆货车是在腾位置),但是很快车停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后来我们开玩笑说,这辆车可能是为了保护客车的安全,换一个位置能更好的挡住东北方向山体的落石。

15:50,发了一顿面,这应该是网上报道的大姐做的面食。此时列车的食物几乎已经耗尽,后来得知这顿面是车站供应的。

17:15,因山洪爆发,物资也没法运达,接到政府部门通知,让乘客下车转移到安全的物资充沛的区域进行安置。大家只携带好贵重物品,轻装上阵,其他行李留在车上统一安排。随后大家整装待发,等候出发指令。

19:05,列车员探路回来报告,转移的路途已经被泥石流冲掉,最深的地方已经到达大腿,而且距离远,老幼妇孺行走困难,再加上马上就天黑了,徒步转移危险系数太大,这时候呆在车上是最安全的,所以决定大家还是原地留守。需要的物资政府会派直升机空运过来。

21:00,有几节车厢的热水已经消耗完,几个厕所集便器已经满了,不能继续使用(现在已经淘汰了老式的直排式厕所,都是使用吸收式厕所,然后将污物存入集便器,而集便器也是大车站才能进行清理,沿河城不具备清理能力)。我们这节车厢打水,上厕所都要去别的车厢。如果明天还不能撤离的话,那么饮用水将耗尽,厕所也有可能都排满无法使用。

23:59,今天的雨下了一天,应该是天气原因,加晚上光线不好,飞机不具备飞行条件,物资还未到达。如果物资明天还不能到达,那么k1178将面临弹尽粮绝的局面。

8月1日 物资,物资
01:00,雨没有停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大了,而且转为了雷阵雨,不时还有闪电。

07:00,雨停了。西南侧的山体两侧因为有土,已经滑坡,泥石流把公路和铁路都埋了。公路出去的希望不大,只能等待清障车清理火车轨道。

西南侧山体滑坡后,中间是石头,两侧的土已经被冲垮,植被已经不见
08:00,列车广播。昨天撤离是因为公路铁路被毁,物资无法运送,所以当地政府要求撤离到物资有保障的区域。但是探路小组发现路况很差,最深处淤泥已经达到大腿部位,所以放弃撤离方案,继续留守。原计划运送的物资,因为天气原因飞机不能起飞,今天会有人工徒步运送物资(后来知道,这是张家口派火车送的物资,铁路工人们从8,9公里外徒步背过来的,向他们致敬)。北京铁路局局长正亲自带队抢修,现在还差一个区间,路很快就要通了。但是今天的雨也断断续续的,影响抢修的进度。

09:10,早餐做好了,分了一波米粥。老人小孩优先。消息称运送物资的飞机已经起飞,物资很快就到。

10:20,人工运送的物资先行到达。从张家口用火车运送的物资,行驶到距离沿河城8,9公里的地方(这里也是后来k1178回撤的终点),因为铁路地基被毁,不能继续前进,剩下的路只能靠人工搬运。足足有两百号铁路工人冒着雨赶着山路送来了急需的物资,他们挤满了车站,陆续的把物资送进仓库。车上的乘客都很感动,此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10:50,物资开始发放,一个卧铺隔间分一带面包,六人分食,然后一人一罐八宝粥。多余的食物分给了老人和儿童。

12:00,因为手机信号已经中断一天多,乘客都没法跟加人联系,列车员开始统计家人亲友电话,由车站报到铁路局,再由局里统一联系家人报平安。

16:00,直升机(不知道能不能发照片,飞机尾部编号已打码)到了,因为车站位于狭长地带,没有开阔地,又有高压线,受周边地形环境影响,飞机不能降落,只能在永定河边的公路上空进行空投。直升机空投物资时,大家全挤到14,15车厢围观拍照,那欢欣鼓舞的场面,可以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来形容。

围观直升机空投物资
17:00,分一波晚餐。一人一个面包,一根火腿肠,一颗卤蛋,一罐八宝粥。物资空投落地后包装就散了,加上比较狭窄,又有螺旋桨风力的作用,很多物资散在坡上或落到水里,工作人员只能去水里捞物资,非常难收拢。食物目前看还算充足,水资源比较紧缺,一个卧铺隔间只能分一瓶矿泉水。这时候应该只有餐车还能打到一点水,可能也是拿矿泉水分给,车上的水应该已经耗尽了。

22:00,道路正在加紧抢修,但是什么时候能疏通,暂时没有确切消息。

8月2日 归程
07:40,早上起来喉咙疼的厉害,因为我几乎没有准备就上车,这两天也没怎么喝水,一天差不多只有一瓶矿泉水的量。现在车上水断了,只能找到列车员要了一点矿泉水。现在水很紧张,只有少量矿泉水,暂时不发给个人,谁渴了找列车员,由列车员分配。

08:10,还在躺着的时候好像听到下面有人讨论说路已经疏通了。这会太阳出来了,拨云见日,会不会是个好兆头,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08:18,列车员开始检查车门,虽然怎么问都不给明确答复,说你一会自己听广播。但是给出的信号是比较明确的,列车要准备启动了。

08:21,列车终于启动了,大家沸腾了。此时的心情跟杜甫听到官军收复河北是一样的: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列车由车头向后推动着缓缓驶出沿河城站,再见,沿河城。希望以后我们不是以这种方式再相见。

再见,沿河城
08:25,列车广播,接上级部门通知,为加快受困人员处置进程,会统一转移到安置区域。

09:20,车停在一个山洞里不动了。列车广播开始摇人,召集志愿者去开会。

09:45,通知下车流程。大家收拾好行李后,从2号车厢开始撤离,后面的车厢依次穿行到最前面的车厢下车。救援车停靠在一段距离之外,需要步行。

10:18,列车驶出被封的山洞,这段铁路整个被泥石流埋了,工人们挖了整整一晚上才疏通。

堵在k1178后被冲毁的隧道出口

隧道出口
10:43,k1178列车到达回撤的终点,此时救援列车已经在不远处等待。乘客全部撤离到救援车,返回张家口,而k1178次的列车员继续留守,完成后续工作。撤离时,乘客和列车员互相道别,感谢大家的付出与配合,团结一致,共同渡过难关,也祝愿彼此在以后的路上一帆风顺。

k1178回撤终点,也是徒步运送物资起点

k1178回撤终点

远处等待的救援车
12:00,我们位于16车厢,排在最后下车,大约12点大家按照秩序下车,步行100米换到救援车上。下车还可以看到有一截路基已经被冲垮,这应该就是距离沿河城8,9公里的地方,列车已经无法通行,所以物资应该是铁路工人们从这徒步运送到沿河城。此时离k1178被困在沿河城站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整整72小时。

需要步行的这段路在雨后泥泞不堪,而且车上有不少老人儿童,行动不便。工作人员已经在轨道上铺好了雨布,在救援车的旁边,铺好了木板,方便大家步行。

穿过列车到车尾,下车步行去不远处的救援车

下车后发现被冲毁无法通过的路段,所有的接驳都以此为界

救援列车

等待上车
12:40,全部乘客撤离到救援车,列车启动往回撤离。救援车没有空调,需要先到沙城停靠,换能供电的机头,然后再继续前进到张家口。救援车只有8节车厢,被原来16节车厢的人塞的满满的,卧铺过道全都是人。而且使用的是空调车厢,窗户都不能打开,但是机头不能供电,空调不能使用,车厢异常闷热,大家无一不是汗流浃背。很多乘客被困三天三夜,体力已达极限,加上环境异常闷热,有些乘客身体发生不适,听说有一位乘客晕倒,在沙城被救护车接走。

13:14,离开山区后手机有信号了,然后跟家人发送了失去联系后的第一条信息。此时距离联通用户失联已经过去51个半小时,移动用户大约53小时。

14:10,救援车到达沙城,更换机头。大家下车休整,车站送来了物资,水,盒饭,绿豆汤,藿香正气水,各种避暑药等,所有物资随叫随有,全部管够。大家就地开动,整个站台满满的都是人。大家吃到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口热饭。

沙城站

15:15,救援车车换完机头,空调开启,所有乘客上车,开往张家口,预计一个小时车程。

16:15,救援车车到达张家口,已经有去往北京北的高铁专列G8842在同站台等候,去北京的下车后直接到另一面即可上车。车站还为腿脚不方便的人准备了轮椅,整个接待工作非常细致到位。因为一部分人回北京,一部分人要原路返回,k1178的战友们在张家口就此别过。我暂时无从得知原路返回的乘客的具体行程是怎么样的,但是我相信工作人员已经妥善安置,他们很快会继续踏上返程。

张家口,左侧列车为G8842,右侧列车为k1178
16:32,G8842次高铁发车,踏上归程。北京,我回来了。

17:30,高铁到达北京北站。这一个小时的车程,k1178的乘客却走了77个小时。

北京重点战区管委会协调铁路部门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为我们开辟绿色通道,提供便利。需要去其他站换乘的,有统一的大巴接送;坐地铁回家的,出高铁站后,有通道直通地铁,领一张地铁票后无需安检,直接进站乘车。

我是非常感动的,从到达张家口后,这一路的接应非常的高效便捷,细致贴心,所有的换乘都是无缝对接,而且面面俱到,这体现了国家强大的基建能力,组织能力,动员能力,以及对受困群众的关怀。

北京北站
18:10,我安全到家。希望我们k1178上共同历经磨难的战友们,都能够一路平安,尽快到家与亲人团聚。

写在最后
此次k1178受困,从停靠沿河城站,到乘客转移到救援车,总共72小时;到撤回到张家口,总共76小时;到重新回到北京,总共77小时。从与外界失联到去沙城的路上大家重新取得联系,总共53小时。

我们位于卧铺车厢,晚上可以睡觉,而且电没有断过,空调一直开着,相对还算舒适。但是我很难想像硬座车厢的乘客,要克服怎样的痛苦才能度过这三天三夜。

整个受困过程中,除了硬座车厢有一家人寻衅滋事外,大家情绪都比较平稳,一直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来面对,互相帮助,互相照应,同舟共济。我们很多乘客也想要参与到救援工作中,下车帮忙搬运物资,为大家出一份力。只是列车员以保证乘客的安全为第一责任,没有允许大家下车。

列车员和志愿者也尽职尽责,帮大家解决问题,准备食物,下车探路,为大家服务。外面的各界人士,包括政府部门,铁路部门,公安部门,武警部队,解放军部队等,也一直夜以继日的保障物资,抢修线路,让我们能够安心等待,尽快脱困。我们能够安全返回,离不开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辛苦付出,在这里向所有的人表示感谢,向他们致敬。

这趟因许巍而起的旅程已经到达终点,最后,我想用《喜悦》的一段歌词来作为结尾,而这段难忘的经历,又赋予了它一种新的感悟:

心中升起的喜悦

总在归乡的旅程

当家门在开启时

这世界变得温暖

发布于 2023-08-03 00:08・IP 属地北京

虾籽面里,是我读不懂的父亲

我家位于长江中下游的皖南沿江平原,一个靠种地为生的小村庄,村里人向来对梅雨季节避之不及。小时候总听见村里人说 “圩田好种,梅雨难过”,持续不断的降水很容易让农田积水,一旦排水不及时,庄稼的根就极容易发霉腐烂,一整年的收成就泡汤了。早年也没有抽水机之类的机械农具,每到梅雨季节,父母几乎整天泡在田里。

因为不能找小伙伴们玩耍,我也很讨厌下雨,但与此同时,馋嘴的我看着不断落下的雨滴,心里又满是期待 ——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下厨房给我做好吃的了,那也是一向严厉的父亲最温暖慈祥的时刻。

长江里的鱼,其鲜美让古往今来无数食客为之倾倒,但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长江里的青虾。倒不是那虾肉有多好吃,让我魂牵梦萦的,是那一碗虾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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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家都是母亲掌勺,只有在青虾抱卵的季节,父亲才会进厨房一展身手。

虾籽面,顾名思义,是虾籽做浇头的面条。而这虾籽,就是长江里的大青虾所产。奔流不息的江水使得青虾肉质纯粹,丝毫没有河虾身上那种污泥味,产出的虾籽更是洁净如玉。每年四月,青虾开始抱卵,梅雨季节以后到达产卵高峰,颗颗饱满,晶莹剔透。只是青虾产籽量极低,一般两三斤虾才能采集到一两虾籽。

尽管我家不以打鱼为生,但父亲在水上讨生活的本事一点也不差。门前流过的长江支流和村头方圆几百亩的天然湖泊,让他可以从小就在水里打滚,扎鱼、钓黄鳝,样样在行,尤其是扳虾,在村子里算是一绝。

扳虾,就是捕虾的意思,因为需要用到的虾罾,也叫扳罾。扳罾是用竹篾条或者细树枝绑扎支撑起来的方形渔网,《楚辞・九歌》中记载的 “扳罾何为兮,木上作渔网”,说的就是它。这种古老的渔具现在不多见了,相对于鱼罾的宽大,虾罾就显得小巧玲珑得多了。

制作虾罾时,要先把纱布剪裁成两尺见方的块状,用缝纫机卷好边,做成罾网 —— 当时整个村子的男人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会用缝纫机 —— 然后用麻线将两根竹篾条十字交叉绑定,做成罾架。罾架四个角和罾网的四角相连,用麻钱绑牢,再在罾网的底部中心处系上一块小孩拳头大小的石头 —— 下罾前,将喂食裹在石头上吸引青虾,拉起罾网的时候,又可以使之成为倒锥体,网里的青虾便难以脱逃。最后取一根约五尺长的竹竿作为扳杆,用麻线将其一端和罾架十字中心处绑连起来,这样,一把精致的虾罾就大功告成了。

长江青虾向来挑食且敏感多疑,很难上钩,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遁走。父亲每次扳虾之前都会炒 “喂食”—— 就是按比例配好的饵料。父亲说,要想捕青虾,必须得拿出上得了台面的食物,普通的饵料吊不了它们的胃口。他将铁锅里的菜籽油烧得冒烟,然后倒入油饼和麦麸,滋啦一声,香气随即扑了上来,充分爆香后再加入一点点水,调成浓糊状。我站在锅边,被香味迷得晕头转向,羡慕虾子竟然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扳虾要在晚上,梅雨季节气压低天气闷热,水中含氧量不足,青虾会爬到离岸边不远的浅水处觅食或者产卵。父亲提着老式的手电筒,带着虾罾和喂食,来到支流河口。他将喂食裹在石头上,放入虾罾中间,按照算好的距离将虾罾轻轻放入河底,扳杆斜插在岸边,再用手电筒在接近岸边的河面来回打光。父亲说这是因为青虾喜光,黑夜里的光亮会吸引它们爬上来,尤其是产卵的虾子,喜欢往岸边扎堆。

提罾收虾是个技术活儿,急不得。提急了,罾网中的虾子便会随水流越过网缘逃走,所以动作一定要缓慢且稳当,在罾网完全离开水面的刹那,要迅速提起。陷入美食陷阱的虾子尽管意识到危险,拼命挣扎,但高耸的网罾四壁已将它们牢牢困住,几番无效的挣扎后,筋疲力尽的虾子也只好认命,随即被扔进提梁木桶里。

父亲每次都能带回小半桶的青虾,小时候我极度佩服他能速度极快地就将公虾母虾区分开来扔进不同的竹篓子,他教过我好几种方法,但我仍然显得笨拙无比。

父亲将装有母虾的竹篓浸入清水盆里,反复摇晃漂洗,筛选出一颗颗亮晶晶的鲜虾籽。再把混有虾籽的清水倒入垫着蒸布的蒸笼中,淋上葱姜水和黄酒去腥,上锅中小火蒸熟后,取出已经微微发黄的虾籽,在阳光下晾干。然后倒入铁锅中用文火慢慢煸炒,软软的虾籽逐渐变脆且呈深黄色,鲜香扑鼻。用指尖沾上几粒放入嘴中,轻轻咀嚼,便在舌尖爆开。

在父亲处理虾籽的时候,母亲也快把筒骨汤熬好了,那是虾子面的另一个精髓所在。虾籽面好吃的第三个要素就是面条。平时家里吃的面条一般都是粮店里买来的挂面,但吃虾籽面的时候,必须是自己手工做出来的小刀面,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凡是机器做出来的面条都是妖魔鬼怪,算不得真正的虾籽面”。

我曾经很惊讶为什么父亲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竟然能做出如此出色的面条。后来工作后,有一次父亲喝多了,我们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他略带得意地说:“别看你妈别的菜做得好,但这小刀面啊,她光喜欢吃,就是做不来。” 我开玩笑说:“哟,没想到你做面条是为了我妈啊,听着还蛮温柔浪漫的嘛。” 父亲红着脸争辩:“哪讲是为了她啊,我这是在展示我的手艺,我一般不下厨,下了厨也不差的。”

父亲做小刀面有自己独特的窍门。面粉得是七成小麦粉加上三成绿豆粉混合而成的,倒入瓷盆中,一边加水一边搅和面,面粉呈絮状之后开始揉踹。加了绿豆粉的面团很硬,得花大力气才行,一盆面要和上二十来分钟,直到父亲的手上不再沾有面粉,盆上也不再粘有面块,面团也十分光滑了,才算和好。父亲说这叫 “和面三光”:盆光、面光、手光。

和好后的面团要放在案板上,盖上笼布醒半个小时,慢慢地就晕出淡淡的黄绿色。将一大块面团分成几个小剂子后,父亲在案板上撒点干面粉,拿出那根不知道揍了我多少次的擀面杖开始擀面。等到面皮被擀到和案板差不多大的薄薄的一片、提起来都能透光时,父亲便将面皮一层层折叠起来,大约七八公分宽、两三指厚的样子,拿起菜刀,深吸一口气,左手放在叠起的长方形的面卷上,四指并拢,轻轻压着面,一边紧贴着顶着菜刀,一边快速后退,锋利的刀在父亲的手中不断翻腾飞舞,很快,面就被切成了粗细均匀的条状。

待父亲放下手中的刀,手在面上一拨,提起来一擞,在案板上一甩,发出 “啪” 的一声,面条便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擀好的小刀面,形状扁曲,内硬外柔。抓起一把来,在手里一攥,再马上松开,面条也立刻会蓬松成原状,父亲说,这才叫 “上了劲” 的面。

下面前,先在碗里放入一小勺猪油,一勺酱油,一把细细的小香葱沫。锅里清水,大火煮开,把面条抖散后放入锅内,等二次沸腾后加一点冷水,再沸腾后捞起盛入碗中。从砂锅里舀一瓢熬好的筒骨汤,最后放入一大勺虾籽。面香、汤香、虾籽香,瞬间就被激发出来,只闻一下,便觉得沁入心脾。

沿着碗边喝一口混着虾籽的高汤,汤的厚重、虾籽的鲜香还有被高温激发出来葱的清新完美融合,再嗦一口劲道的面条,略一咀嚼,滋味便口腔里炸开。

父亲说,吃虾籽面是要讲究层次的,但我通常都是忍不住大快朵颐,顾不得烫嘴,哪怕额头冒汗,嘴里依然吸吸溜溜,直到面碗见底,母亲总笑话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虾籽面吃完之后,我会留一小口汤,端起碗轻轻摇晃,将汤与沉淀在碗底的虾籽充分混合,然后一口吞入嘴里,用舌头托着虾籽顶住上颚,那种美妙的感觉让人难以自拔。

“哟,这小伢子前面吃得一团糟,最后这一下还开始装样子了。” 父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吃虾籽面是那时我在父亲面前最安心的时刻。他的脸上没有让我害怕的暴躁,也不用担心挨打遭骂,我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幻想,他如果能一直保持这副温和的样子就好了。

2

从有记忆开始,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脾气暴躁,发起火来让人发怵。他信奉 “棍棒底下出孝子”,常说 “打出来的孝子,惯出来的逆子”。

父亲不苟言笑,对我更是严厉。小时候我几乎没有牵过他的手,也没有被他背过或被他抱过,更别说在他面前调皮撒娇了。电视剧里那些看似平常、温馨的父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我曾经偷偷地为此感到沮丧和伤心。

作为男孩子,我难免有时候调皮捣蛋,不经意间就闯了祸。每当邻居跑到我家里告状后,一顿打是免不了的。父亲腰间的皮带,扫地的扫把,还有那根让我又爱又恨的擀面杖,总之逮着什么是什么,打到我哪儿算哪儿。他还不许我哭,一哭,就打得更厉害了。

所以,从小到大,我们父子之间没有过什么感情交流,有的只是训斥和打骂。平时在家,我一见到父亲过来便如坐针毡,坚持不了几秒就得赶紧找个理由仓皇逃离。我与小伙伴们一起玩闹时,有些喜欢恶作剧的,会突然对我说 “你爸来了”,每次我都被吓得一激灵,四肢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来。

不仅是我怕他,我的堂哥堂姐们也怕他。父亲见到他们,总会问作业写完了没、考试考怎么样。我们在一块儿玩耍时,只要听到我父亲远远地咳嗽一声,一个个立即屏气息声,等他走了,我们才又慢慢活泼起来。

那时我和父亲近距离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他做木匠活儿时给他打下手。

父亲虽然做了一辈子农民,但除了种地之外,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技能,最让人惊叹的就是木工手艺。农闲时节,他常常找来一些木头桩子,做成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具,样式精美,榫卯处严丝合缝,家里用不完了,就送给亲戚邻居们。

有的时候木头比较粗,他用墨盒打上线后,就拿过一把大锯子,让我去他对面帮着一起拉锯。我就战战兢兢,紧张得手都发抖。父亲的力气大,锯子划到我这边时,我总接不住,锯着锯着,我这一端就跑了线。我不得吃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拧着锯,想再找回去,但通常我这边还是锯得弯弯曲曲。父亲见状会狠狠地瞪我几眼,往往还会训斥几句,说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连饭都吃不上。即使是在湿冷难耐的南方冬天,每次帮他拉完锯,我都是汗流浃背。

小时候我是没有玩具的,我曾极度渴望小伙伴们几乎人手一只的、可以上火药的左轮玩具手枪,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跟父亲说想要买一把,他皱皱眉:“那东西对学习有什么好处?” 我顿时吓得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起。

后来有一天,我帮父亲做木工活儿的时候,他竟然给我做了一把木手枪和一柄木剑,我看着它们简直不敢相信,正欢呼雀跃,父亲就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好好学习,要是贪玩成绩下降,腿给你打断。”

父亲最重视的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但凡某次考试跌出前三,回家一顿打骂是少不了的。

农村孩子没太多玩具,大家玩得最多的就是玻璃球,俗称弹子。在三年级的时候我的打弹子技术已经傲视全村,上了初中的孩子都不是我对手,也因此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农历五月的农忙时节,父母起早贪黑在田里干活儿,根本顾不上管我。我的胆子愈发大起来,下午放学后也不直接回家了,先跟同学们过足打玻弹子的瘾再说,结果被爷爷发现了,他又告诉了父亲。父亲将我所有的弹子全部扔进了门前的河里,给了我俩耳光,说只要我再敢打弹子,就别上学了,滚回来种田。

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我上学以来第一次没有考双百分,一下子掉出班级前五名。班主任徐老师在成绩单后面的评语上写着:你很聪明,字也写得好看,但要注意,学习可要抓紧!

我忐忑地将成绩单递给父亲,心脏怦怦直跳,腿有点发软。父亲仔细地翻看后,什么话都没说,脸色铁青地转身走去外面的柴火棚,拿出一根绳子,直接将我绑了起来,吊在了房梁之下,随后抽出皮带,狠狠地抽我。

“你考的什么东西?!上学都在干什么?!学习不照(方言,不行的意思),打弹子厉害是吧?!你敢哭一声,老子今天抽死你!”

暴怒的父亲将我吓懵,我忍着剧痛不敢哭。母亲也不敢阻拦,但又心疼我挨揍,于是悄悄出门叫来了亲戚和邻居。看着前来劝说的人,父亲愈发怒气冲天:“今天谁也不许劝,不好好收拾他一下,他永远不会长记性!”

直到爷爷赶来,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身上的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浑身全是皮带的抽痕,火辣辣钻心地疼。我流着泪跪下跟父亲认错,说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再也不贪玩了。

等身上的伤养好之后,母亲给我煮了一碗虾籽面,那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吃到的由母亲做的虾籽面,没有筒骨汤,面条也是普通的挂面。

“你阿爸脾气急躁,最见不得你在学习上马虎,我们起早摸黑地在土地里抠出几个钱,还不是为了你?就想你好好学习以后走出农村。村子里哪家小孩放假不得到地里帮忙干活,我们可让你去过?农民的苦你吃不来的。你爱吃虾籽面,你阿爸知道你快放暑假了,大半夜从地里回家,也不上床睡觉,转头就跑去江口去扳虾子。第二天中午从地里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要趁着大太阳把虾籽蒸好晒干然后炒出来,就等着稍微闲一点的时候熬骨头汤擀面条做给你吃。你贪玩学习成绩下降,他当然生气了。你也不要怪他,你以为他发狠打你他自己不难受啊。”

我嚼着面条,泪如雨下。

3

读书的时候,我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感冒发烧,一年总有个几回,是村头卫生所的忠实客户。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每次给我开的小白色圆形药片,苦得要命,让我恨得牙痒痒。那个时候我不会吃药,药片放在舌头上,喝一口水,学着父亲仰起脖子,水是进了喉咙,但药片纹丝不动,反而因为被温水溶解,苦涩的味道立刻传遍舌根,随即就呕吐起来。

每次见我涕泗横流的样子,父亲都会厉声斥责:“没出息的东西,这么点药都吃不下去!” 我一边犯恶心一边害怕,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那时候我最大的期待,除了每次考试都考好之外,就是不生病不用吃药,这样就不用面对那张让人害怕的阴沉着的脸庞了。

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我突然感觉有些晕晕乎乎的,仿佛睡不醒似的,无精打采,胃口极差,吃点东西就想吐,右边肚子偏肋骨那里也胀鼓鼓的,使劲压一下还有点痛。我不敢跟家里人说,尽力掩饰着,但最终他们还是发现了我的异样。母亲领着我又去了卫生所,老医生看了看我虚弱的样子,又摸了摸我的肋骨下面,说怕不是肝或者胆囊出问题了,他这边条件有限,没办法确定,不敢随意开药,得送去县医院看一下。

母亲一下子就哭了。后来从奶奶嘴里我才知道,那个老医生有点本事的,一般村民有个什么毛病过去基本都能给解决,那些他说看不了的基本都是大病,严重的甚至没多久人就走掉了。

到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最后确定是甲型肝炎,医生建议,为避免传染,最好能住院隔离治疗。看着我的检查单,父亲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我以为又要挨骂了,然而却听到他跟医生说:“我家小伢子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我们,他一个人不照的,我们得陪着他。”

甲肝治疗周期长,时不时就要进行各种指标检查,日常饮食要很讲究,营养不能落下,零零总总算起来,这笔治病的费用对当时经济条件不好的家里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当时正是农忙的时候,父亲让母亲留下来照顾我,他赶回家忙农活儿。每隔几天,他就会来医院一趟,带着擀好的小刀面,去医院门口的面摊上,花一块钱请摊主帮忙煮一下,然后端过来给母亲和我一人一碗,再倒入之前带过来装在玻璃瓶里的虾籽。母亲让他吃,他总说自己在给我们煮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我的身体状态逐渐好了起来,约莫过了一个月,再次检测,指标终于恢复正常。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但回家还要继续休养,要注意保证休息和饮食卫生。

出院那天下着小雨,父母带着我坐中巴车回家,但中巴车只路过镇上,下车后只能走回村里。母亲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在前面照着路,父亲背着已经开始长身体的我跟在后面。我躲在雨衣里,趴在父亲的背上,他偏硬的头发时不时扎到我的脑门上,我看不到他是否还一如既往板着的脸,只能隐隐看见他被太阳晒得漆黑、有些脱皮的后脖颈,偶尔听到有沉闷的呼吸夹杂在落在雨衣上的滴答声里。

那年夏天雨水很多,但父亲却少见地没有怪老天爷怎么还不收了神通。白天忙活完田里的农活儿后,他就跟大伯一起打着手电去江口扳虾,他说雨水越多虾就越多。家里有件老旧到分不清颜色的蓑衣,听父亲说是爷爷亲手做的。再配合一顶斗笠,父亲穿戴整齐后,我赫然发现,他简直跟我看武侠小说时想象的大侠一模一样。

父亲穿上一身干净的蓑衣冒雨而出,等到回家时,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边缘滴落而下,砸在地面上,溅起一串串水珠。他摘下斗笠,抖抖身上的雨水,凯旋般大步跨进门。那时候爷爷时常教我一些诗词,其中有一句我只听了一遍就记下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有的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父亲轻手轻脚穿着蓑衣准备出去扳虾,都会在心里默念:“斜风细雨也须归。”

那个夏天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多虾和虾籽面的时期。后来上生物课,老师说虾的营养价值极高,我一度认为之所以我比很多同龄男生发育得早,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那段时间吃太多虾了。

入秋以后,雨水渐少,青虾结束了抱卵的周期,我也彻底恢复健康。那件老旧的蓑衣连同斗笠静静地挂在墙上,很少再被穿上。

到了青春期,我和父亲的相处方式依然是没有什么讲道理一说,唯一有所改善的,是他不再用皮带抽我了,毕竟巴掌和脚踢方便得多。我也不顶嘴不闪躲,就沉默着不说话。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过叛逆期,只知道就算有矛盾我也不敢说出来,多一句话就可能多一顿打。我跟父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大人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邻居们总会说:“你家儿子哦,是这一块最懂事的,放假也不出来玩,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次次考试都是第一,以后考上大学是靠住的(方言,肯定的)啊,我家小伢子要是有这么自觉就好了。”

父亲总会大手一挥:“不是我管教这么严,他能有这个样子啊。小时候你不晓得他多皮,三天两头犯事情,打了多少次才改过来的。你看街上前阵子开的那几家游戏厅,一天到晚都有一堆小伢子在里面玩,他从来不敢进去。我老早就跟他讲了,只要让我发现到了他在里面,不管有没有玩,回来书就别念了。我跟你们讲,小伢子啊从小就要教育好,他就跟那树苗一样,你不育他就长得歪七扭八的。他要是皮就得打,不能不舍得,不打他不怕你啊。你看 XX 家的小伢子,不好好念书,跟家里胡大胡二的(方言,撒谎,不诚实),天天跟那几个小混子搅在一起,迟早要进劳改队……”

我远远地站在边上,看着向众人传授经验的父亲那指点江山的样子。一件件我的糗事和他的教育 “高光时刻” 隐隐传入我的耳中,夹杂着邻居们的赞叹声。

每次开家长会是父亲最长脸的时候,回来必然有一碗香喷喷的虾籽面做奖励。不过,我还是很少听到父亲的夸赞声,而且他总在母亲夸我的时候,提醒我别忘了继续努力,不要骄傲,好好学习是应该做的事情:“你这副瘦弱的身板,回来种地怕是得饿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父亲严苛的管教,我是不是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最终走进劳改所。

4

2007 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报到的那天是父亲送我去的。那时父亲还年轻,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提在他的手中并不显得沉重。我家在农村,学校在市里,接连换乘了两路大巴后才在郊区坐上了直达学校的公交车。

我定定地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美丽风景,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我才 15 岁,就要离开家人寄宿在陌生的学校里,尽管终于可以远离惧怕了这么些年的父亲,但也意味着母亲也不在我身边了,不禁有些紧张和不安。一路上,向来很严肃的父亲依旧很少说话,只是看着行李,有时转头看看我。

到学校后,父亲提着行李领着我报到,又带着我找到寝室,铺好了床铺。打扫完宿舍后,我送父亲到了校门口,他拍拍我肩膀,说:“好好学习,新环境不习惯不要紧,慢慢就会习惯的。跟同学好好相处,尊敬老师,不懂就问。学习还得靠你自己,有什么事跟家里说声 —— 哦,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随后,他递给我一瓶炒好的虾籽,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出了校门。

我就站在校门里,握着还带着体温的玻璃瓶,看着父亲的背影。校门外的路不宽,父亲慢慢地向前走着,走得不快,但一步一步很稳。

高二的时候,我迷上了网络,省着家里给的饭钱,时不时和同学溜出去上网。一个周五的下午,我照例偷偷溜了出去。生意火爆的网吧竟然没有空闲的机器,我只好再三叮嘱网管,有机子立马通知我。

我一边看着同学玩,一边火急火燎地等待。正看得入迷,后面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有空闲机……” 一瞬间,剩下的半截话生生咽了下去,我半转着身子,整个人僵了 —— 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我仿佛听到巴掌带着呼啸声而来,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我看着父亲,绞尽脑汁想借口,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怒骂和巴掌并没有到来,父亲拉着我走出了网吧,带我到校门口前,我低着头,看不清父亲的脸,只听得他声音竟然很平静:“我跟门卫聊天,门卫说看到你出去了,我半天才找到这里。我就问你两个问题:这样有多久了?你觉得家里的农活儿你能做么?”

我嗫喏着:“爸,我错了,我不该偷偷玩游戏,让你失望了。”

良久的沉默,我依旧低着头。

“啪嗒” 声响起,我听到父亲点了一支烟 —— 我有些疑惑,他不是早就戒烟了么。烟雾中,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爷爷当了一辈子老师,就想家里后辈有个考上大学的,能见见外面的世界。你大伯和我都不争气,考不上高中,一辈子也就在泥土地里讨生活。我 18 岁那年,送你小叔去外面读书,他也是满口答应好好读书。家里省吃俭用,所有的好东西都寄到学校里给他用,但是一大家子最后等到的是退学的消息。你爷爷跑去学校,回来后的半年里,头发白了一小半。我和你妈何尝不是……”

我身如筛糠,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长大了,我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揍你,路在你自己脚下,你爷爷还总问起你的成绩呢。好好学习,你才 16 岁,别像你小叔一样。” 父亲掐灭了没吸完的烟,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先回去了,家里的农活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看着夕阳下父亲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终于失声痛哭。

门卫叔叔走过来,俯下身子问:“同学怎么啦,是不是不舍得爸爸走呀。没事儿,爸爸还会来看你的。不过也奇怪,你爸爸一向都是递烟给我,自己不抽的,今天竟然抽了,看来也是舍不得你呀!”

2010 年 6 月 6 日,高考前夕,小雨。

父亲陪着我去看了考场,一路上撑着伞并肩而行,他没说话,我也沉默着。透过窗户,父亲盯着里面,嘴里轻轻念叨,突然伸出手指着教室里的某一处,转过头对我说:“你看,那里就是你的座位,离讲台近得很。”

我顺着看了过去,又转回了头。我突然发现,父亲一向乌黑的脑袋竟然生出了一些白发,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出了细细的皱纹,我先前竟未留意过 —— 我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啊。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红绿灯,我心里想着考试的事儿,没留神已经切换到了红灯,正要迈出脚步,就被父亲一把拉住了。我回过神,看着父亲的手,那是扇过我无数巴掌的手,也是高一期中考试之后再也没有落到过我身上的手,略显粗糙,满是泥土地的印记。这只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一如小时候出门时他紧紧抓我的手臂,防止我走丢。

刹那间,我有些恍惚。

7 号还是毛毛雨。一大早,父亲就已经在轻手轻脚地为我准备早饭。隐约中,我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牛奶不要泡得太多,免得考试时要上厕所。”“炒的小菜里面不要放太多油,容易闹肚子。”“筒骨汤等下先盛出来凉一会儿,要不然吃起来烫嘴。”“荷包蛋煎老一点,泡在汤里的时候口感好。”……

我闻着一如既往的鲜香,细细咀嚼劲道十足的小刀面,也不知道他们夜里几点起来擀的。

吃完面,父亲便把电动车推出来,送我去考场。父亲开得不快,一路上很安静,我和父亲也没有说话。到了考场,父亲把车停在路边停车区。拍了拍我的肩膀:“放轻松,正常发挥就行。” 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考场。转过头,见父亲定定地看着我,对我挥了挥手,扯了扯嘴角,向来严肃的脸好像挤出了一丝微笑,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还是板着脸比较好看。

8 号下午走出考场,父亲撑着伞迎了过来。坐上电动车,父亲破天荒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跟我说:“这下可以放松些了。” 回到家,他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赶去了田里。我才知道,这两天,父亲每次送我到考场后并没有赶回家收割庄稼,而是静静地等在考场外,直到我考完试出来。

高考结束后是整个高中阶段最轻松的时光,尽管有时候会有些担心成绩,但是担忧转瞬又被朋友间的欢闹冲走。父亲也好像也不再终日板着脸了,只是偶尔问过我考得怎么样,他的重心转移回田里的庄稼上。

终于到了 6 月 25 日,下午 2 点是查成绩的时间。我坐在网吧的电脑前,输入了查分网址,看到了老师给我们介绍了无数遍的考生信息输入界面。我盯着看了很久,慢慢地输入了准考证号,身份证号,略带颤抖地点击了 “确认”。好一会儿,我抬起头,看到了我的照片,左边是分数。我差点跳了起来,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隐约听到父亲的声音传出来:“还不错。”

母亲说今年庄稼收成很好,看来是赶着给我准备学费呢。一大家子亲戚们知道我考上了,闹着给我办喜酒。村子里 “恭喜恭喜” 的声音在父亲耳边不断回响,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多。

填志愿的时候,是我长大以来跟父亲交流最多的日子。他抱着指导书籍,一点点地翻阅,跟我探讨不同的学校,不同的专业,院校位置,专业前景,报录比,没有争吵,也没有大嗓门,直到我投完档被录取。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跟父亲平静甚至平等的交流,后来我才知道,他甚至将不同的学校和专业用笔记录了大半本。

开学报到的时候,父亲执意要送我去学校。跟着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父亲,我踏上了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八月末的天气闷热无比,尽管车厢内有空调,但因为上车时的拥挤和车厢内臃肿的人群,在安放好行李后,我和父亲浑身已经汗湿透了,粘在身上很难受。

开车后,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渐渐地都谈开了,很是热闹。火车是个很神奇的交通工具,能让不同阶级不同地域的人很自然地拉近距离,天南海北高谈阔论。平时话不多的父亲,仿佛也被这浓烈的氛围感染了,跟周边的旅客时不时地聊天,碰上同是送孩子上大学的家长,话题就更多了一些。看着他绽开笑容的脸庞,听着他和周边家长互夸孩子的话,我的心里除了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期待和对家乡的不舍之外,也有一丝欣喜悄悄地探出头。

火车轰鸣着飞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我睡着了,我侧过头看着发出轻鼾的他,睡梦中也依然板着脸,是又梦到我调皮贪玩了吗?

下了火车,我们坐着迎新大巴到了学校,父亲像高中时那样,带着我报到,又带着我找到寝室铺好了床铺,顺便帮着打扫了宿舍。我在新的宿舍门口,看着不让我插手、坚持自己弄卫生的父亲,熟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那弯腰拖地的身影,跟三年前的场景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弄完了,等晾干了再进去。我就先回去了。”

“你歇一晚呗,明天再走。” 我回过神,“刚坐了一夜的火车,休息下养个精神,刚好也看看学校。”

“不了,现在坐车明天早上到家,刚好打理庄稼,我不在的话,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知道父亲的脾性,也就没再坚持,一路陪着他到了校门口。

父亲拍拍我肩膀,还是相似的嘱咐:“大学里也要好好学习。跟同学好好相处,尊敬老师。爸妈不在你身边了,照顾好自己。家里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的话跟家里说声。” 说完,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我手上:“刚入学,需要花钱的地方有些多,卡里的钱不知道够不够用,这些钱也先给你,不够的话再打电话跟我说。”

我接过温热的钱,喉头滚动,然而说出口的只是:“好的,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父亲扯了扯嘴角,又微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出租车。我站在校门里,看着父亲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对我挥了挥手,夕阳照进车里,他满身金黄,我突然发现,他不再板着脸了。

我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子,轻声喃喃:“阿爸,你辛苦了。” 对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出租车用力挥挥手,鼻子一阵发酸,眼前也模糊了起来。

5

上大学那几年,每次开学我都会带一瓶虾籽回学校,就着吃面条。几个舍友在尝过第一口之后,着了魔似的,每次开学前必定会再三嘱咐我:“请带上咱爸做的虾籽,这个学期的面条就指着它了。” 说是一学期,你一勺我一勺,那点虾籽不出一个月就没了。然后他们边咂嘴边后悔:“你说我们要是每次少吃一点不就能多撑一个月嘛。”

毕业后在外地工作,每年回家的次数也不多。我不是特别恋家,偶尔想起来或者收到家里寄来的虾籽时,会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几乎只打给母亲,父亲的手机几乎没怎么拨打过。

有一次给母亲打电话,隐约听见他们俩在拌嘴,我问母亲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还吵架呢?

母亲说:“你爸又要出去扳虾,他都痛风了,医生说不能吃青虾。再说了,他腿疼起来站都站不住,还要往江边跑,摔倒了怎么办?”

母亲话还没说完,话筒里就传出父亲一如既往急促的语气:“我扳回来不吃可照(方言,可行)?搞点虾籽等小伢子回来吃面条,现在不搞,等九月份一过马上就没得吃了。”

我心里一惊:父亲痛风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身体那么强壮的一个人怎么会痛风呢?难怪之前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某种药治腿疼好不好,我当时只跟她说不舒服就要去医院看看,别乱吃药,农村土方子不靠谱,却没想到是父亲生病了。

那年春节回家,我突然发觉父亲瘦了好多,走路明显一瘸一拐。趁着去灶屋盛饭,我偷偷问母亲,父亲是不是痛风发作了。

她叹了口气:“下半年以来反了(方言,发作)好几次了,前两天又反了,床都下不了,今天吃了药好多了,他一直不让我跟你讲。你看他瘦了多少哦,好多东西都吃不了。”

我赶紧查资料,又打电话给学医的同学,了解痛风的事情。我跟父亲说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他摆摆手:“做那个干什么浪费钱,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嘛。”

我第一次很硬气地跟父亲说话,最终,他拗不过我和母亲,还是去了医院,一查,果然血尿酸 “600+”,其他指标诸如肌酐之类的也超出正常范围。做 CT 的时候,医生说,你这肾结石不少啊,之前做过碎石手术吧?父亲 “嗯” 了一声,说几年前做过。

我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做手术 —— 实际上,是我从未主动了解过父母的身体状况。医生说你这肾结石最好做个手术,再拖的话就容易损伤了。父亲摇摇头:“暂时就不做了,家里马上开始春种,来不及。”

我极力劝阻,但仍然被父亲否定,在他眼里,那点疼痛可以扛一会儿,但庄稼可不能耽误。

回去后,我赌气冷着脸,决定第二天就要回去上班。母亲半夜来到我房间,红着眼说:“你爸不想耽误春种,我们没什么本事,就靠着土地挣点钱。他在家一直说你以后在外面买房成家都是要花钱的,我们能多存一点是一点,也减轻一下你的负担。”

我靠在床上愣住了,继而眼泪夺眶而出。我想起同学跟我说的,过度劳累是引发痛风的诱因之一:“加上你爸以前很爱吃鱼虾,尤其是每年做虾籽那段时间虾肉摄入量更大,高蛋白饮食造成血尿酸长期居高不下。痛风发作之后还得忙农活,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现在稍不注意就容易复发。”

五十多年来,父亲从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变成了满身伤病的老人。下地耕种,沿江扳虾,冒着大雨抓黄鳝,拖着板车卖西瓜…… 他肩膀上、手上的茧不知有多厚。

三十多年来,我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变成了身强力壮的青年。除了读书和工作,我没做过其他事,双肩连五十斤的扁担都扛不起来。

我只记得父亲施加在我身上的疼痛,但父亲身上的疼痛和苦难,他从未说过,我也从未想过。

那年的六月,我带着父亲游览了黄山。那是父亲第一次出门旅游。尽管天气并不是很好,全程几乎披着一次性雨衣,但他依然很高兴,那几天的交流,比我们之前几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在光明顶上,我们父子俩第一次合影。

回去后,父亲做了肾结石手术。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在医院里跟病友们聊天,把手机里的照片反复给他们看,说他儿子孝顺,带他把黄山玩了个遍,风景真是呱呱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的距离近了很多,再也没有训斥与争吵,时不时也能通个电话,家长里短地聊几句。有时候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也会说,“让你爸跟你说几句”。

这些年来,我也带父亲去过诸如 “耿福兴” 之类的老字号面馆吃虾籽面,但父亲通常没吃几口就说,这面不正宗,汤不浓郁面不筋道虾籽不脆弹之类的。我说这可是老字号,多少年的牌子了上电视台的。父亲摇摇头:“名头都是虚的,只能糊弄不懂的人。”

2021 年我结婚的时候,几个大学舍友从天南海北跑了过来,还特地给父亲带了一堆特产,他们一边给父亲敬酒一边说:“叔叔当年的虾籽可是让我们这辈子都忘不了啊。” 父亲一饮而尽面色红润地说:“今晚就留在家里,明天亲自下厨给你们做一顿最正宗的虾籽面。”

结婚后,爱人也特别喜欢吃虾籽面,因为我们在外地工作,我便提出来跟父亲学。

父亲把母亲的围裙洗干净穿上,灶台和案板也擦得干干净净。配好面粉开始和面,一边揉一边跟我说要点:“水要分次加,揉面的时候手腕要使巧劲。” 擀面的时候,他放慢速度让我看清楚:“发力要均匀,生面粉不要加多,防止干巴。” 将擀好的面皮叠好后,他拿起刀开始切面:“下刀要稳准利索,不能拖泥带水,要不然就不成形了。就跟做人一样,无论做什么事情,认准了之后,下手就要干脆利落,不能犹犹豫豫。” 一条条粗细均匀的面条随着 “哒哒” 声跳入我的眼中。

“看,这样子切出来的面条肯定是不行的。” 他故意没切好,示范了一个错的给我看。

“水开下面条的时候要把面抖散放进去。” 父亲抓起一把面条轻轻抖进锅里,“别着急用筷子搅,让面条先吃一下水,这样煮好的面就弹得很。”

我看着父亲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教我做事,咧开嘴笑了起来。看着他板着脸边做边说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嗯,很可爱。

6

父亲还是一天天变老了,在我跟爱人还有爷爷的极力劝阻下,他终于从埋头耕种了四十年的土地中解放出来。但他闲不下来,又去找了一个清闲的工作,理由是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实在太没劲(方言,无聊)了,急得慌”。

我说出钱让他出去旅游,累了这么多年也没享受过。他摆摆手:“旅游就是花钱买罪受,再说了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浪费那些钱干啥。” 我又接他来我这儿待一阵子,结果没几天他就吵着要回去:“这里闷得慌,出门到处都是车,一点也不如老家自在。”

我拗不过他,只好又送他回了老家,回家后他打电话说在家里平时上上班,没事溜达溜达,舒服多了。我想也好,至少比种地轻松多了。

今年大年初二,我正开车往老家赶。还有 20 分钟就到家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瞥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 早上出发的时候,我跟母亲说了大致的到达时间,按理说,母亲怕我开车分心,不会打电话来的。

爱人按下接听键后,母亲的声音传入耳中:“小伢子,你快到家了吧?妈跟你说个事哦,你别着急。你阿爸他昨天晚上骑车上班路上摔倒了,回家后右腿动不了。我给他揉了一夜还是不行,叫上你堂弟现在正把他往市里的中医院送。家里现在没人,你直接开车去中医院,路上开慢点啊。”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父亲看我们冲进来,满脸懊悔:“唉,一不留神就摔了一下。本来你们回来我高兴哦,让你妈做了好多菜。冰箱里有一大罐虾籽去年就炒好了,等你们回来做面条吃。哪晓得成现在这个样子,搞得年都过不好。”

我跟医生了解状况,医生说摔伤的位置不好,股骨颈骨折,他这一把年纪了,保守治疗效果不好,最好是做关节置换手术。

父亲问,做了手术以后走路跑跳有没有问题?医生说休养好之后走路没问题,跑跳肯定有一定程度影响,“而且你这么大年纪了,没事也不要跑”。

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很清楚,对要强了一辈子的他来说,以后若没法跑跳,确实是个不小的打击。前阵子他还在电话里得意地跟我说,他们单位年轻小伙子掰手腕还输给了他,要是再年轻几岁,可以掰人家两只手。

我劝他:“往好处想想,医生说做了手术之后几天就能拄拐走路,而且以后走路没问题,不影响正常生活。”

大年初六,父亲被安排上当天的第二台手术。换上手术服之后,我们推着他到了手术室的大门外,我跟他说,打麻药不痛的,一会儿就做完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和爱人搀着母亲坐在等候区,焦急地等待手术室大门的打开。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已经 15 点 40 分了,距离父亲进手术室已经过去 4 个小时零 17 分钟。

母亲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微微颤抖,我想起手术前医生说的手术一般要 3 个小时,不免有些担忧,但仍轻声安慰母亲,应该快结束了,可能在等父亲的麻药散去。

终于,“叮” 的一声,“22 床家属来接一下病人!” 的喊声伴随着缓缓打开的大门传入我们耳中,我蹦了起来,跑到手术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父亲,鼻头一酸。

父亲被抬上病床后,眼神涣散的他迷迷糊糊地问:“快 12 点了吧?一会儿我还要回家给你做虾籽面的。”

我强忍着泪水:“嗯,12 点了,你先休息下,面条等会儿做。”

医生来到床边,检查完父亲的各项体征指标后说:“他现在还不太清醒,等麻药散了就好了。做手术前准备的时候,你爸就说能不能做快点,他要回去给儿子做面条吃。”

10 分钟后,父亲终于清醒了些。我和爱人喊了一声 “爸”,他慢慢转过头,看着站在床边的我们,努力地抬起手臂,我赶忙弯腰握住。

“老爸对不住你们了啊,本来过年要给你们做虾籽面吃的。” 他看着我,语气虚弱,又望向我爱人,“你们回来我不晓得有多高兴哦,谁知道搞了这么一下子,唉。”

我转过身低头给父亲掖脚边的被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死死地忍住哭腔。

父亲又睡着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虚弱的父亲,也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着他:双鬓微白,脸颊有些许凹陷,下巴处几天未剃的胡须更是花白一片,记忆里那个精力充沛、不时怒目横眉的庄稼大汉,竟已经这样衰老。

夜深了,楼道里很安静,病房里关了灯,母亲也侧卧在陪护床上睡着了。我借着门上小窗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看着他们,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在意他们。想起以前打电话,母亲说起这家的谁谁脑梗塞死了,那一家心脏病,还有一家癌症……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脆弱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也是他们始终放心不下的、如我一般在外游荡的儿女。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给父亲做了一碗虾籽面。我极力回想他曾教过我的方法,和面揉面擀面切面,但最终做出来的面条差了十万八千里。把面碗端给父亲时,父亲说哪儿来的,我说自己做的,做得不好,你凑合吃一口。

父亲大口扒拉着面条,连白水兑猪油和酱油的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转过头对隔壁床的大叔说:“我儿子这手艺没得说,做出来的面条比外面店里都正宗许多。”

父亲做完手术没一个月,恢复得不错,离开拐杖也能慢慢地走动了。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扔掉拐杖走路。” 父亲的话隐隐传入耳中:“我拄着拐走路都随便走的,过几天去上班都没问题。”

我连忙说:“算了吧,你先好好休养几个月,等彻底好了再说!”

回到家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是母亲看了无数遍的《父母爱情》。我诧异父亲以往从来不看这类电视剧的 —— 他喜欢看武林风。

中间切换播放广告的时候,父亲皱着眉头说:“现在电视台就知道搞钱,动不动就是广告,电视剧放得拖拖拉拉的,烦死人。”

我笑着说:“电视台也要挣钱啊,你去家里电脑上看,开了会员没广告,看一整天都行。” 母亲摇摇头:“一天看那么多还累得慌呢,就这样一天看个一两集,每天还有点盼头。”

看完一集电视剧后,父亲拄着拐起身。我问他做什么,他一边拄着拐走一边说:“我把面粉都准备好了,中午做面给你吃,你妈做昨天把汤都已经熬好了。”

我说:“你这腿不方便,还搞那些干嘛,歇会儿吧,中午吃饭就行。”

“他知道你今天回来,老早就催我买筒子骨熬汤。” 母亲站起身,扶着他。

父亲坐着一边擀面,一边说:“再过几个月又能扳虾了。”

来源:网易人间

洪水 1991

@有个梨 GPT:91 年我在南京读书。亲历洪水。

站在下关码头的大堤上看长江,水位已经比堤内的路面高出数米。

南京的夏天,没空调,你懂的;去食堂打饭前要先冲个冷水澡,饭打回来后再冲个冷水澡;夜里有个同学索性搬个凳子坐在淋浴房冲,冲完就靠在墙角睡着了。

火车早都停运了。我在一天夜里和蚊子搏斗到了无生趣,起床后拿起军垮,装了几个面包就去了浦口,想看看运气能不能搭上北上的火车,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南京。

竟然,当天有一辆来自家乡齐齐哈尔的火车,因为接错了天气预报而发车,以极低的速度经过 Wang 洋大海的安徽抵达了南京,并于当晚返回。

这是大约一周的时间里唯一的一辆浦口发车的列车,所以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北上的,都签票上车。但有个条件,不能有大件行李。所以站台上很多人扔掉了大行李包裹,为了回家。

那个年月学生都是对火车熟门熟路的,我在火车站的一个侧门进去,提前上了车,还混到一个靠窗的座位,欣赏着站台上蜂拥、推搡、嘶吼、疲惫的人群;有很多人是从窗户爬进车厢的,有人被外面的人故意扒掉了鞋。

在天黑之前站台和车厢上上有过短暂的喜悦气氛,很多人已经滞留在车站几天了,终于看到了希望。

天黑的时候火车离开了浦口,驶向安徽。

这趟车的铁路局是哈局的,列车长和带着乘务员很认真的清点人数。我没记错的的话,绿皮车的定员是 118 人,但乘务员在表格上填写了「五百人以上」。

过道站满了人,凳子底下也躺着人,有些人站在座位上,座椅靠背上也坐着人。乘务员几乎是脚离地从车厢的一头挤到另一头去。

所以成年之后我看到网上视频里的印度火车基本上是波澜不惊的。

++++

车过安徽的时候时速低于 10 公里;到处都是汪洋大海,很多房子被淹没,只剩屋顶,有些屋顶上还有人,在等待救援。

常常能看到一些橡皮筏,上面是士兵,在方圆几公里都没有人的地方漂着,守着一些建筑,尤其是桥梁。

火车经过的时候列车里广播,呼吁大家给他们扔一些食物下去,因为补给匮乏,他们常常饿着;大家听了广播,看着子弟兵,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纷纷把携带的面包用塑料袋包好扔下去。

今天随处可见的瓶装水,在当时不常见;士兵们就是就着长江水吃面包的,那个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怎么讲,他们实在是太饿了。

正常情况下,这辆车从南京到齐齐哈尔是 42 小时,从南京出发到徐州正常应该是 6 小时,但实际上这段路走了 12 小时以上。

后半夜人们已经不分男女老少挤成一坨打盹,凌晨时分又都饿得醒来,因为很多人都把带的食物扔给了士兵,一夜没吃东西;沿途车站的补给根本不行,只有烧鸡啤酒,而且没人敢下车采购,只能窗口递上来;杯水车薪;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情绪也变得不好了,上车时的各种兴奋经过一夜已经荡然无存。

车在第二天中午到了徐州,大家送了一口气;下去了很多人,也上来很多人;这趟车过天津,很多去中部和西北的人因为没有别的车也签了这辆。

我不记得到天津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站在我旁边的一位大哥,看起来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在天津车站钻出了车窗;他本来是要去大庆的,抗不住了;「吃顿好的休息一天再走」一刚。

他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是靠啤酒续命的。我们的车厢在头部,每次都买不到烧鸡,只有啤酒。

这车最终实质性的人员减少是过了哈尔滨之后,我在车到大庆的时候,在一个洗手间里遇到了同在南京读书的老乡,很惊讶他也在这辆车上,我们竟然没有在浦口的站台上相遇。

我说「你就在这儿站了几十个小时?」他点点头,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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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只乘坐过高铁的孩子们,是没法想象绿皮车的八九十年代的出行体验的;紧张的资源让车票成为稀有资源,衍生很多特权;火车上自带粮食是常态,Kang 师傅四兄弟正是在这个年代来到中国大陆,看到巨大的商机,开始构筑他们的商业帝国的。

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质朴和单纯的,都没见过什么世面,都穷,但内心都有着火热的希望,想奔向 2000 年。

张晓刚谈“蜉蝣”

张晓刚,1958年出生于云南昆明,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四十年来,他的创作为时代之经过与未来造形,其意象取自个体与集体、私人与公共、记忆与失忆的交汇处,在他的重塑中被赋予了真切的情感力量和当下意义。今年3月4日至5月7日,张晓刚个展“蜉蝣”在上海龙美术馆举办,集中展示了他近三年来的绘画新作;7月22日,张晓刚又一场个展“隐语之书”在昆明当代美术馆开幕,展示他不同时期与文学意象关联的代表作品。在两场展览之间,《上海书评》专访了张晓刚,请他谈谈他的新作、文学情结,以及对中国当代绘画现状的看法。

您今年3月到5月在上海举办了名为“蜉蝣”的个展,现在回望,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这次展览的场地似乎对布展颇有挑战,关于画作与展览空间的关系,能介绍一下吗?

张晓刚:说实话有点超出我预期。这个展览从动念到开展历时三年之久,筹备过程中有不少波折,做了很多调整。最初计划是在2021年办,由于疫情的缘故不断延期,直到今年3月才万事俱备。新展出的这批纸本油画是后来才叫“蜉蝣日记”的,每幅“日记”的标题是一个虚构的日期。有张大画原本也计划在上海展览,后来去了武汉双年展,为填补空白,我新开一个“光”系列,加急画了三幅,之前是打算把这个系列留到下一次展览的。总的来说,“蜉蝣”是我近几年工作的一次汇报,本以为自己也算一个老艺术家,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没想到各方面对这个展览的关注度还挺高。

展览开幕后,一些朋友对我说:你太勤奋了,怎么画了这么多。在我看这个量很正常,三年里经常隔离在家,有大把时间,我本来就是很宅的人,正好画画,有点因祸得福。其实按一年画二十张的速度看,对于一个画家,这甚至都算低产的。当然我也理解,好多朋友说过去三年没有状态,不知道做什么,就是等。余华开玩笑说,你是疫情的受惠者。

在龙美术馆做展览压力很大。这个场地很适合展示雕塑和装置,对绘画并不友好,好像再大的画都撑不起来,所以我们改了好多方案。后来我想,干脆不把这个地方当回事,只想怎么把作品呈现好,我要让观众进来,不看建筑,只被作品吸引。因此我布展的思路是:相邻画作尺寸的起伏不要太大,尤其小画一定要放一起,展现故事的连续性,和大画区分开。因为画面的尺寸决定了观画距离,如果大画和小画衔接,观众看大画时就看不清小画,之后为看小画,不得不走动,建筑就显出来了。当然我也可以不顾画幅,把每幅画当成独立作品对待,从美学形式上看可能更高级,但在这个场地却会让所有画都显小。目前这样集中摆小画,反而和大空间形成一种独特的关系,突出了小画的精致。这次布展确实让我学到很多。

“蜉蝣”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上海,2023

您至今画过四次日记性质的,或者说有连续性的作品:1984年的《黑白之间的幽灵》、1991年的《一周手记》、2003到2006年的《失忆与记忆:一周》、2020到2022年的《蜉蝣日记》。《黑白之间的幽灵12号:两个病人的对话》受到格列柯的《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和《托莱多风景》影响,这次《蜉蝣日记:2020年8月6日》又借鉴了格列柯和戈雅的意象。这之间有什么变与不变的?

张晓刚:我原来不会主动这样想,创作时多也是凭感觉,但把这个线索连起来以后,我发现自己确实到一定时候就喜欢用“日记”的方式来表达,感到单幅画不够用。这次画《蜉蝣日记》之所以自觉地尝试日记体,一个主要原因是现在大家为绘画感到悲哀,觉得绘画走上了反叙事的路子,绘画已死,但我个人又是特别喜欢叙事的,我想继续用我的方式叙事,看看会有什么结果。这时候刚好疫情来了,疫情初期大家对日记好像有种特别的关注,我也有记录每天要面对什么的冲动。当然我这个是假日记,是绘画。

张晓刚,《黑白之间的幽灵12号:两个病人的对话》,纸本,19×13.8cm,1984

格列柯,《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布面油画,222.3×193cm,1610

张晓刚,《蜉蝣日记:2020年8月6日-格列柯的天空》,纸上油画、纸张拼贴,80×99.5cm,2020

《蜉蝣日记》里的那幅画有个小标题叫“格列柯的天空”。格列柯是我从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到现在一直没有放弃的艺术家,有的艺术家曾经非常喜欢,后来慢慢放弃了,一直喜欢的艺术家不多,格列柯算一个,他跟我有某种缘分。我1984年的时候受他影响最多,当时一方面读了很多关于死亡和终极问题的书,一方面自己胃出血住院,离死亡很近,我马上就想到了我喜欢的格列柯,当然还有戈雅、多雷、蒙克、达利、马格利特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幽灵”系列确实是我的一个转折,就好像过了一个坎,一下进入到一个现代主义的创作状态里,直接去画魔鬼、死亡,使用半抽象的形象。这批画画得很痛苦,到1985年就停止了。半年以后,我调回川美工作,环境一变,心态也变了,这时开始接触到东方神秘主义,觉得以前读的那些西方关于死亡的书已经不能完全满足我,看待生命、生活和世界的态度有了多重角度,这样就开始画“梦幻”系列了。

1991年画《一周手记》没有特别的理由。九十年代初,我整个精神状态都很压抑,1990年画了“重复的空间”系列,到1991年,我回昆明跟父母住一起,想画点东西,也没明确要画什么,但还是每天画一点,待了一个星期,画了一个日记体的东西。其实当时还不那么自觉,后来才把它当成一件作品。我的“手记”系列有个直接的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那时我太喜欢“手记”这个词了,我意识到,很多我们通过书本认知的历史是虚假的,“手记”则包含了不能写进教科书,却又真实发生在个体身上的事情。现在回头看这批画还是超现实主义的成分比较多,但其中的氛围我一直都比较喜欢,也为后来的创作埋下伏笔。可惜画后来被画廊拿走了,我实际上不想卖,它们是我比较私人的创作。到1992年,时代变了,一下开放了,和八十年代面对的情境完全不一样,所有人都要接受一个全新的、过去不了解的世界的价值和规则,我就把“手记”系列停下来了,慢慢过渡到“大家庭”系列。

张晓刚,《一周手记》,纸本油画,51×39cm×7,1991

张晓刚,《失忆与记忆:一周之三》,纸上油画,73×55cm,2006

2003年非典的时候,我正在画“失忆与记忆”系列,从非典到新冠,我有一种轮回、循环的感觉,所以之前也考虑过这次展览叫“环形剧场”。就像看一场演出,舞台是旋转的,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兜了一圈,相似的情节又出现了,但换了一个形态,内核还没变,这种复归和反复让我感到虚无。总以为一切都在进步,实际情形可能更像章太炎所谓的“俱分进化论”,“善亦进化,恶亦进化”,“乐亦进化,苦亦进化”。最终用“蜉蝣”做标题,可能也跟这些感受有关,感到个体的生命过于渺小、短暂。

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3月15日-戈雅的噩梦》,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7×96cm,2022

戈雅,《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蚀刻版画、雕刻、铜版画,37.5×26cm,1797–1799

张晓刚,《蜉蝣日记:2022年3月29日-雅各的搏斗》,纸上油画、纸张拼贴,75.5×101 cm,2022

多雷,《雅各与天使摔跤》,木刻画,1855

在您1991年的“手记”系列里已经出现书卷的形象;2005年的“描述”系列、2009年的“史记”系列中有被一些评论家称为“盲写”或“自动式书写”的元素;这次“蜉蝣”展上的作品,包括“光”系列,拼贴了笔记本格子纸。您似乎总是有意识地在绘画中运用书写元素?

张晓刚:我一直有个书写的情结,但我不是作家,可能只是喜欢书写的感觉。我作为画家,野心没那么大,没有要当伟大画家的雄心壮志。所谓伟大的画家,意味着要在绘画领域里做出语言的贡献,开创一个派别。这两年我越来越认为,对我而言,绘画只是一个载体,如果当初没有学画,我可能就用另外的方式创作,但表达的内容不会变。表达对我的重要性大于语言,我绘画的发展总是跟随自己内心的变化。我早年喜欢写作,后来觉得书写也可以作为绘画,只是形象有别,书写的过程也是绘画的过程。

张晓刚,《描述2005-01》,摄影图片,40×50cm,2005

艺术家的自我定位要反复调整,因为艺术家的欲望很多,总想尝试不同的东西,但必须逐渐对自己有判断,你究竟属于哪一类艺术家,你只能按你这个类型工作,倒也不是说不愿意突破,但某种方向性的东西其实年轻时已经定了。到一定年龄后,突破不是终极目标,可能对类型的判断更重要。

余华在他今年发表的《人生就是几步而已》一文中勾勒了您作为画家和他作为小说家在创作中重合的历史,他甚至认为你们两人八十年代末的作品可以相互命名。您的最新个展“隐语之书”也想展示您的绘画作品和艺术家生涯与文学世界、与您的阅读史之间的互文关联。能谈谈您和文学的关系吗?

余华1998年出版的《世事如烟》法文版封面取自张晓刚1993年完成的《全家福1号》

余华2021年出版的《文城》封面取自张晓刚2008年完成的《失忆与记忆:男孩》

张晓刚:我从小喜欢文学,但我知道我当不了作家,起码成不了文学家。不过我一直崇敬文学,这可能跟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有关系。我们早年学艺术不是靠看展览和作品,而是靠阅读。到1992年,我都三十五岁了,才第一次到欧洲博物馆系统看了我熟知的这些大师的作品。当时一方面很震撼,一方面有一种毁灭感,因为我看到的和我过去读到的之间有巨大差异,有时甚至是背道而驰的。我原来喜欢梵高、基弗,到德国和荷兰看了他们的作品后,尽管还是崇拜,但发现我和他们太不一样了。如果不看原作是体会不到这些的,我们过去通过书本上的小图和文字描述揣摩作品,对绘画语言本身没有感知,所谓喜欢某个艺术家,实际上是喜欢他背后的东西。

八十年代大家都读文学,后来我发现我和我同学的文学偏好不太一样。比如何多苓和文学、诗歌的关系最紧密,但影响他的可能主要是俄罗斯文学。我们那一代好多人喜欢的还是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传统。我毕业以后接受了现代主义艺术,文学上也开始读卡夫卡、马尔克斯,他们对我的启发更大,这和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受的文学影响有交集,余华正是看到了这点。当时国家开放后,我们这代年轻人接触到的东西都差不多,知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共享的,当然我不是非要在文学和美术之间找什么必然联系,还是因人而异。但后来艺术界和文学界的关系越来越淡了,和哲学、观念的关系变多了,尤其“八五”以后,大家都在谈哲学、谈形式,到现在,哲学都很少谈,大量在谈视觉,还有二次元,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时代了。我们这代艺术家的观点、趣味、局限都是八十年代造就的,那时文化内部的关系很紧密,大家一起聊天,不会想对方是作家、画家还是音乐家,你读的书我也读过,关注的问题都类似,文化上也有共识,不像现在这么专业化、职业化,完全分裂了。我后来慢慢不怎么看文学,跟余华认识以后,重读他小说,发现确实有很多东西是通的。如今生活中依然有很多作家、诗人朋友,但聊起来完全是从不同的领域看问题,和八十年代状态很不一样。

如您所说,八十年代是误读的时代,很多东西都看错了,那今天回过来看,这种误读有没有正面意义?比如让您将错就错,或者说读错了,才是另一种读对了?

张晓刚:绝对是这样,我甚至要感谢这种误读,如果最初就直接看作品,搞不好都改行了。误读唤起的是纯精神意义上的冲动,激活了起码的对艺术的热爱和向往,包含很多个人的想象力。后来系统看了原作,觉得很悲哀,基本上条条大路都堵死掉了,有种没有你活路的感觉。那会儿大家出国后互相交流,都感到绝望,以前在国内以为很有价值东西,到那一看那么简单,而且别人可能一百年前就做过了。在博物馆看作品,直面物质性,会更关注技术,想象的维度反而没有了,而之前通过阅读书本看,想到的都是抽象的东西。我觉得各有利弊吧,无论如何,中国艺术在九十年代前已经打下了一个基础,它是基于某种艺术认知的时差,我们这代中国艺术家也是从虚拟慢慢走向现实的。现在可能反过来了,年轻艺术家首先得面对现实,然后部分人再走到虚拟或虚无里去。

您1988年画过一幅三联油画《生生息息之爱》,“蜉蝣”展上的大画《舞台3号:城堡》是不是也可以算三联画?

张晓刚,《生生息息之爱》,布上油画,130×300cm,1988

张晓刚:其实不是,起稿的时候是四个部分,放了几年后再画,觉得四个有点多,就去掉一个重新画。那部分被去掉的,现在成了一幅独立的作品。三联或五联画在美术史里很常见,三联居多,跟宗教有关。《生生世世之爱》一开始也不是三联,是两张,后来我觉得不够,去借了个画框,尺寸多两公分也不管了,再画一张,才变成三联。画里起先只有生和死,现在加一个爱的主题,描述就完整了。很多东西是偶然的,一开始没有那么明确,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关,总是在过程中完善,而不是预设了什么,都想清楚了再做,我觉得有点枯燥。我喜欢先有直觉,在做的过程中再用理性判断。《生生息息之爱》和《城堡》,一增一减,都是很典型的例子。

关于《舞台3号:城堡》,您之前曾表示,它每个局部都有叙事,彼此独立,又似乎可以合理地串连起来,它打破了中心,却假装有个中心。就局部和整体的关系而言,这两幅画有什么区别?

张晓刚,《舞台3号:城堡》,布面油画、纸张、杂志拼贴,260×600cm,2020

张晓刚:有很大变化。《生生息息的爱》主题性很强,而且主题相对单纯,有宗教含义,也带点东方哲学。我当时是受了一些神秘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到《城堡》就完全碎片化了,这幅画经历了漫长的修改过程,最后改得面目全非。

2007年,我在做“里与外”系列,室内告竣以后,想再画几张大一点的室外风景,就同时起稿画了三张,其中两张完成后拿去做展览,还有一张画到一半便搁置了下来。2010年在今日美术馆做“16:9”展览,画了一批车窗,把关注点放在时间问题上,展览一结束我就生病了,休息了两年,到2012年想拾起一些过去没画完的主题,先画了一批关于家庭关系的,在佩斯北京做了个展览。反正2007年画到一半的画就放在那了。它最早的构图是宽银幕式的风景,有一个五十年代的标志性建筑,又像学校,又像村公所,总之是机构的房子,有个人躺着看书,他本该在室内,却在建筑前的空地上。隔了五年,我觉得想法和情境都变了,让我把它画完也可以,但就是投入不进去,我开始在上面改,增加两个人,有点超现实的味道,还是不满意。一直到2018年,忙了三个展览,我的兴趣又到纸上。2019年闲下来后重新把这张画翻出来,心想今年一定得画完它,就重新开始构图,这一次改动比较大了,我想把它改成“舞台”系列的一个作品,画到2020年春节,疫情来了,有了很多不同的感受,就又修改、增加了一些东西。

张晓刚,《绿墙:风景与电视》,布面油画,300×800cm,2008

背景从最早的一个建筑变成一个建筑群,三幢房子分别对应五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这些房子都有出处,是我下乡当知青的地方的房子。我后来回到插队的村子,过去的房子都变了,有的加了一个顶,有的改成了比较俗的现代风格,房子的变化体现出时间的变化。这个建筑群画完以后看,特别像一个城堡,和环境形成反差,人物、道具都在外面,房子可能是空的。这吻合了我喜欢的卡夫卡的感觉,也有点马尔克斯式魔幻的感觉。我修改后想强调这不是一个真实的原野,而是一个戏剧舞台,不同时空的碎片、元素拼贴在一起,表面上看没有关联,但由于被置于同一个场景,好像形成了一种关联。这张画目前版本和最早版本的唯一联系,只剩下了天空和五十年代的房子。

张晓刚,《舞台5号:羽衣甘蓝》,布面油画,218×600cm,2022

不论是《舞台3号:城堡》画面中不同元素的拼贴,还是“蜉蝣”展上其他作品里纸的拼贴,都构成了多元叙事。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您觉得这些作品是时代的表征,还是寓言式地(allegorically)揭露了时代的矛盾?

张晓刚:我觉得《城堡》这件作品的核心问题是时间。作品创作时间本身跨度很大,每一次改动、增删都和时代的变化有关,当然也要落实在我的语境范围里。我的兴趣点在时间的魔幻感上,其中既有时代变化的痕迹,也包括我前面讲的时间的重复,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时间的碎片化。另外我潜意识里还是有对现代主义的缅怀,想回到现代主义早期的状态,所以给它起名“城堡”,但画的手法上又有一点后现代。这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充满多义性、暧昧性,我觉得这也是对今天人的某种状态的真实呈现。

现在你已经很难去清晰地判断某个东西就是这个东西。我们生活中经常有这种感觉:当一个人向你描述这样东西是什么的时候,你往往会看到它背后的另一面,不像过去,你很清楚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也知道你要什么。现在所有东西在呈现的时候,总能让你挖出一些别的东西来,慢慢地,大家心里永远在期待那后面的什么。我们的乐趣不在于知悉它的本质,而在于能挖出什么,在于挖的过程。这让我们时代变得很古怪、很魔幻。尤其像我这种年龄的人,经历过单纯到近乎虚拟的年代,碰到如今复杂的现实会感到迷茫,究竟哪个才更真实?另一面就是真的吗?所见的东西可信吗?以前说有图像就有真相,现在最虚假的就是图像。

如果说《舞台3号:城堡》的迷人之处在于它的寓(allegorical)意,联系到您这两年对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作品的偏爱(您看重乔托所绘《圣经》故事里那种高于知识的粗糙、单纯和笨拙),能在这二者间找到关联吗?

张晓刚: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清楚。我们这方面的知识太欠缺了,教育里笼统地讲黑暗的中世纪,把中世纪艺术当成幼稚的艺术,好像那时艺术家都是匠人,技术和知识都不完备。我很奇怪,古希腊罗马的造形能力已经非常强了,为什么中世纪这个能力没有了,一直要等到文艺复兴才恢复?看了中世纪的材料后,我发现我们可能被正统教育带偏了。我觉得今天判断艺术的基本原则,既不是古希腊古罗马的,也不是文艺复兴的,而是文艺复兴之后,也就是人文学科独立于宗教之后形成的对艺术的理解。用后来学院的、科学的眼光来看中世纪,肯定觉得比例、光影、色彩都不对。但那个时代其实画得很好,现在看也许这才是艺术,他们也有透视学和解剖学,这些是帮助表达的,不是追求的目标。陈丹青在《局部》也谈到了类似的问题。

乔托,《哀悼基督》,湿壁画,200×185cm,1304-1306

我甚至有个不成熟的感觉:西方艺术在文艺复兴之后就开始堕落了。尤其在文艺复兴后期登场的矫饰主义很恶心,后来发展到洛可可时期更恶心。神学退场,世俗开始统治世界时,就会产生洛可可这样的艺术,而且那么恶心的风格居然控制了欧洲艺术一百多年,直到大卫和安格尔出现,才重新回到古典,又产生了德拉克罗瓦代表的浪漫主义,把艺术拉回来一点。我个人觉得西方这段历史都走偏了,现代主义兴起后,再一次发生革命,在我看来现代主义反而和中世纪打通了——我不是艺术史家,这些只是一个画家不成熟的观察。我印象特别深的是,1992年出国看西方美术,除了有毁灭感,在看到中世纪的木板油画后更有兴奋感,那些画家的能力真是超出我想象,只是造形观念不是我们熟悉的一套,我们教育系统喜欢的是十八世纪以后的写实风格。有人说我的画又画回去了,可能是我找到了一些原来忽略的艺术精义。

“蜉蝣”展上还有一幅大画特别吸引我:《世界的秩序2号》——画中浴缸里堆满了书和肉。它的标题(The Order of the World)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福柯的《词与物》(The Order of Things)。能谈谈您对这幅画的解读,以及您作品里的物吗?

张晓刚,《世界的秩序2号》,纸本油画,纸张、棉绳拼贴,204×304cm,2018

张晓刚:这张画还有一个更早的小型版本。最初是在浴缸里画了一些书,大概的想法是把书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后来我觉得还不够刺激,继续想书和什么东西最不可能在一起,就想到了肉。那时就觉得好玩,完全没想什么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物质,这样就预设性太强了,可能回头来分析,潜意识里有这类想法,但创作时完全凭直觉。这次尝试激发了我在后来的创作中去寻找物体之间的不相关性,把不相干的东西游戏般地生拉硬扯到一起,从而形成一种魔幻感和虚拟的合理性,面对画中的物品,你莫名感到它们无形中有种相关性,至于这相关性是什么,每个人可能有不一样的投射。在我看来,一旦把一个物品本身的物理性抽掉,它就可以和任何东西组合,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容器,进入了一个新的生命循环,它原先的功能、文化指向都可以改变,但它还是个物,所以我坚持画具象的、日常的、容易识别的、大家再熟悉不过的物体,不过这个物体又不是写实的。从“大家庭”开始,到“失忆与记忆”“里与外”,我一直在把熟悉的东西作陌生化、异样化处理,后来画物体依然如此。

“隐语之书”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CGK),昆明,2023

您曾在不同的场合说过,伦勃朗的光是上帝之光、神圣之光,卡拉瓦乔的光是人性之光、现实之光、戏剧之光,基里科的光是时间之光,雷东的光是心灵之光。为什么在光的问题上,您最倾向于雷东?

雷东,《佛陀》,纸上粉彩画,90×73cm,1906-1907

张晓刚:我觉得雷东受东方哲学和宗教的影响很大,尤其是他后期的作品。我八十年代末很喜欢他带有神秘主义美学的诗意化表达,他那种神圣之脸呈现的视觉效果,像发光体一样,这不是自然的现象,而是心灵对光的向往,对我一直有影响。卡拉瓦乔的画,我作为专业从业者会很欣赏,技术各方面都非常好,跟那个时代的某种残酷性有联系,他利用斜的侧面光塑造人体形象,强调了雕塑般的肌肉感觉。那会儿是人文主义最膨胀的时期,人要找到身体的自信。伦勃朗的画可能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晚年有一张《浪子回头》我印象很深,光的语言特别吻合他对宗教、人生的理解,有一种悲悯感。我看到原作后十分感动,但觉得我们的文化里面没有这个东西。而看雷东的时候觉得他和我们文化有一种相通性,我们可能更相信内心的一种境界,这和西方的观念论不一样。

伦勃朗,《浪子回头》,布面油画,262×205cm,1661-1669

我后来自我分析,之所以迷恋光,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现代主义的影响,现代主义对光的运用有一种残酷性和荒诞性,甚至可以说是伤害性。二是我们这代人早年多少对宗教、神秘性、形而上学有兴趣,不一定要信仰,至少会关注,这种早年的关注慢慢留下来,在我身上就通过光来体现。“蜉蝣”展上“光”系列的三张画,第一张手压着书,光比较有现实感,偏现代,第二张黄手,好像跟宗教绘画里光的神圣性有关。我之前的作品,比如“大家庭”系列里的光斑,像疤痕一样,可能更多涉及现代的对光的理解,它是意外的,有种时间的残酷性,一个来自不明地方的光源突然出现,破坏了貌似协调的环境。

张晓刚,《光6号》,布面油画,200×260cm,2022

张晓刚,《光7号》,布面油画,200×260cm,2022

您早期作品主要用半侧光,晚近的作品则把光源打乱,并出现了自在的发光体,到“光”系列,光进一步放大,成为画面的主角。能说说您对光的处理的变化吗?

张晓刚:我看我早期的画,光是作为客体存在的,在画面上起补充的作用。后来我想试试把它当成主体会怎么样,它和一个物件发生关系,但是作为主体出现,覆盖了物件也好,影响了物件本身的形状也好,所以就把局部放大了。这样我在画光的时候,又想着下面的物体,以前光就是光,物体就是物体,而且潜意识里多少还有点怕光破坏了物体本身,现在光和物体好像融在一起了,形成一个互补的关系。

这么做的起因也很偶然。因为《蜉蝣日记》的每一张画里信息量太大,需要填充很多细节,画到后来有点累,我想如果画布上的大画,还画细节,效果不一定好,要不纸上小画就拼命画得丰富,布上就画单纯一点的东西,像《失忆与记忆》那样。所以当我把光作为主体来画的时候,就把所有复杂的东西简单化。

您曾坦言,在处理色彩和黑白的关系上有两个思维:一是把色彩作为黑白,一是把黑白作为色彩。它们分别指什么?是怎么实现的?

张晓刚,《大家庭1号》,布面油画,150×190cm,2006

张晓刚:好多人问我,你画一个红色或黄色的人,是有什么意思,我说没有意思,只是一种绘画上的尝试。我想贯彻用黑白画画的观念,直接用黑白两色是相对容易的,那换个颜色呢,能不能也给人黑白的感觉?它和黑白之间会是什么关系?通常比如画个红色婴儿,会去找红色的变化,它和周边颜色就形成了一个色彩关系,而我想去除色彩关系,所谓只有黑白的观点就是亮部加白,同时暗部的极限规定好就是红,不会再往其他色彩倾向里走,即只有深浅过渡,没有冷暖色调过渡。后来我发现,这样画容易形成一种拼贴效果,于是对此就产生了各式各样的解读,比如有人说我的红色跟革命有关系。我之后把这个方法分离出来,画红色的人脸时就假设我是个色盲,看不出红色和黑色的区别,仅仅是暗色,画法都一样,在这种观念下,我把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黑白”。奇怪的是,我用颜色画黑白画了一段时间,再用黑白来画黑白的时候,竟发现满脑袋都是颜色的概念,画到白色部分会下意识调一点暖色,中国人讲墨分五色,我也想在黑白里呈现色彩的感觉,就像色彩里可以呈现黑白的感觉。最后就变成了这么一个关系。

您在一个地方说过,您的创作中,纸上是精致的,布上是奔放的,纸上是慢的,布上是快的。您在另一个地方又说,您近几年回到纸上,是因为纸上比较快。两种说法矛盾吗?纸和布,究竟孰快孰慢?

张晓刚,《草原组画:行走的藏女》,纸本油画,78×109.5cm,1981

张晓刚:我其实一直想统一这二者。最初的阶段就是分裂的,纸上呈现出安静的、细腻的、梦幻式的效果,布上就很奔放、很表现,颜色很厚,不愿意画那么具体,所以我只好两条腿走路。后来我觉得我太分裂了,一个艺术家不应该这么分裂,应该去塑造一个东西。为了统一,我尝试纸上也画得很表现,布上也画得很平整,但后来发现很难,就干脆不管了,还是两边分开。这个问题始终没解决,我想干脆把一边停下来,1992年以后我把纸上停下来了,专注画布上。到画《大家庭》的时候,我发现反而把纸上的一些梦幻的、平面的感觉结合进去了。

时间发展到2018年,早年的关系颠倒过来了。因为纸上容易产生直接的效果,同样效果要在布上实现,得用多层画法,会很辛苦,有时候想画快一点,时间不够,纸上就比较好把握。于是我再度把两边分开,在纸上直接地表达,尽量追求偶发效果,撕纸,贴纸,手工性很强,布上则含蓄地表达,把手工性藏起来。最近的展览里,《蜉蝣日记》很讲究手工性和书写性,而到画布上的“光”系列的时候,我把这些东西全都藏到后面,多层地反复画。

人们已经多次讨论过“血缘-大家庭”系列对照片修版的视觉语言以及月份牌、炭精像画法的借鉴,您也几次提到这批作品所绘被当年一个洗照片的女孩称为“像电脑里面出来的人”,有一种虚拟、虚假之感。如今,我们真的可以用电脑生成图片了,并且用Midjourney生成的人物表情还常常与您当年画的神似。对此您怎么看?

张晓刚:《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布面油画,100×130cm,1993

张晓刚,《血缘-大家庭:同志与红色婴儿》,布面油画,150×180cm,1995

张晓刚:当时那个女孩跟我说这话,我还很兴奋,因为那会儿是全靠自己想象,通过绘画技术来达到的一个效果。科技发展到今天,人人可以方便地用AI“作画”,甚至它的技术还不赖,一下就觉得有点无聊,仿佛我们的想象力被它阻断了。我现在反而迷恋纯身体语言、迷恋手工性,这也许是我这一批新作品突然复古的一个潜在原因,艺术家总喜欢质疑嘛。我目前肯定不会用这些东西,之前我女儿说可以用电脑来做一个“大家庭”,对我来讲有种被摧毁的感觉。我也不会说我三十年前就已经尝试过这个风格了,这样讲很矫情,而且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您可能是当代画家里被研究和解读最多的人,就我所见,研究文集就有黄专编的四卷本《张晓刚:作品、文献与研究 1981-2014》和李国华编的《生命的记忆:张晓刚艺术档案》,也有专著,比如吕澎的《血缘的历史:1996年之前的张晓刚》、易丹的《物/像:观看的意义之旅》。我认为研究中做得比较充分的是传记研究和图像志或影响研究,其他像借助法国理论来解释的,可能就略有点隔。客观上,您自己也参与到了解读中,因为众多著述都会引用您的访谈、日记、书信作为佐证。您怎么看画家和批评家的关系?您期待的理想的批评是怎样的?

《血缘的历史:1996年之前的张晓刚》,吕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468页,78.00元

《物/像:观看的意义之旅》,易丹著,中信出版集团|大方,2023年3月出版,328页,128.00元

张晓刚:有一种说法认为批评诞生于艺术创作之后,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批评应该和创作同时发生。我们经历过八十年代,那时艺术家和批评家的关系和现在不太一样。就像前面讲的,当时没有职业化,你用批评的方式,我用绘画的方式,有同样的精神关注点,这是我比较喜欢的一种状态。我不希望批评家跟在艺术家后面走,还是觉得批评应该是独立的,甚至它不一定非要理解艺术,它可以投射、引申、借题发挥。如果批评不独立,它的精神含量就打折扣了,我们现在大量批评文章说白了都是套话,跟利益的关系太紧密,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批评,当然不是说批评一律要找毛病、挑刺,这也比较低级。我理解的真正的批评和创作一样,是严肃思考的结果,有自己的判断角度,而这种判断应该基于一个更高的文化追求,但我也知道这很难。

《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张晓刚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月出版,256页,36.00元

你提到的这些人在写文章或者书的时候,我都有参与。我跟他们都讲,我只是你的材料,艺术家的话有时仅仅是有感而发,未必有很强的逻辑,如果有参考价值你就用,如果没有你可以不用。我尊重批评的独立性,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觉得这二十年,中国的批评是落后于创作的。美术可能稍好一点点,最差是电影,尤其和西方同行对比看,我觉得这是个不太正常的现象。为什么我们的资本显得那么重要?因为当判断没有别的凭借的时候,就只能相信数据。在西方,市场是一套规则,学术还有另外一套,一旦有强大的学术系统支撑,批评界就基本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独立性是精神高度的保证,对于创作也一样,如果一个艺术家创作老想着批评家会怎么看,这在作品里是看得出来的。中国现在也有很多艺术家在为批评家画画,就跟为市场画画一样。其实这种伪知识、假学术往往很害人,艺术需要打动人,如果没有打动人的部分,完全沦为知识或概念的图示,那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批评家没有义务非要去解释一件作品,反过来,艺术家也没有必要非要帮助批评家完成他的学术构架。

我想起严善錞和邵宏在分析“血缘-大家庭”系列的人物表情和眼神时,对您这一时期的工作是做“减法”还是“加法”提出疑问(您曾有该系列“是在不断地做减法”的讲法),并说:“对于艺术家的自述,我们应当保持一种警觉。”

张晓刚:这样说没错。我跟很多人都讲,不要相信艺术家说的话,起码不要全信,还是要看他的作品。如果一个艺术家跟你讲半天,把你绕晕掉,你就以为这个作品不得了,你很可能会上当。有的艺术家没有那么善于言谈,但他的作品真的做得很好,有的艺术家你听他聊天很有意思,但作品实在不敢恭维,尤其是那种一看就是一个简单的观念的符号,还有的艺术家文化修养非常好,知识也很全面,但你看他的画就纳闷,怎么那么幼稚,所以这还是两个语言系统。

关于中国当代绘画的状况,您过去讲过两句相关的话:一是“中国艺术家首先反叛的是学院”,二是中国艺术家“并没有一个横空出世的人”,“都是在关联中成长”,不像维米尔。能展开谈谈吗?您今天还这么认为吗?

张晓刚:第一句话应该是二十年前说的。反叛学院是基于我们的现实环境,当时我们接触到艺术,首先或者说主要是通过学院,学院成了一种权威的体制,对于当代艺术家,如果质疑和批判是一项基本需求,那可能首先要反叛的就是学院。现在艺术家面对的权力更多了,尤其这十多年资本介入愈演愈烈,已经到了可以无视学术判断的地步,艺术家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也无可奈何。市场起来以后,对学院肯定有消解作用,我当时也在学院里,看到很多人深受打击,自己画半天也不如别人卖一张,卖得好似乎就等于更有影响力或更有价值。所以学院的力量,包括美协这样的体制的威望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了,但市场和资本的副作用也很快显现出来,尤其在年轻艺术家身上非常明显。

今天我感觉又发生了一些改变,体制、学院、市场之间不再是对立的关系,反而达成了某种统一。很多人愿意在学校里工作,因为学院意味着项目、基金的支持,意味着更多机会。我这几年明显感到学院的力量越来越大。过去当代艺术长期处于地下状态,和整个社会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立的,市场来了以后,首先接纳了当代艺术,资本把地下的一部分合法化了,抵消了原来学院和体制的压力,那个时期有种大家扯平了的感觉,但再往后发展到资本、权力、学院结为一体的时候,就没有地下艺术了,只有成功和不成功的概念。九十年代,一见到独立制片人、地下诗人、地下歌手的标签,大家就知道代表什么了,今天这样的标签已不复存在,或者说地下的人自己也不愿待在地下。另一方面,地上的价值观也变了,位居地上的不愿充当保守者的形象,也想代表先进。好多过去搞当代的、前卫的、先锋的,摇身一变成了行政官员,成了各大院长,好像一夜之间转换了角色。整个行业形态都不一样了。

现在的年轻艺术家,我的学生们,认为参加全国美展是天经地义的,我们那会儿听说有人参加全国美展,就好像他放弃原则一样。今天的年轻人觉得这太正常了,我需要机会,参展就可以拿到一些钱,就会被关注,就有发展的可能。我也理解,生存成了第一需要,而且对生存的理解也不同了。我没法简单判断这样改变对不对,但它就是现实一种。我们当年做学生,大一主要解决技术问题,大二开始接触艺术问题,大三大四想怎么反叛艺术。现在的学生在考前班就把技术问题都解决了,我到考前班一看惊呆了,不得了,一百个刘小东已经出现了,只要掌握那个套路,他都能画得像一个大艺术家。到大一的时候,技术问题已经不吸引他了,他开始做各种设计,他要开始了解社会,我怎么跟画廊合作,我跟谁合作就能获得什么样的关系,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必须要有一个方向、一个位置,不然就可能要被耽误好多年。所以毕业展显得重要起来,2006、2007年市场好的那会儿,我到川美去看毕业展,他们让我谈感受,我说我说话可能你们不爱听,我今天看了三十几个工作室,感觉是一个艺术家在创作。当然我也理解这是市场的需求,大家不约而同地画一样的题材、风格,每个人的重点不再是在艺术上找到一条自己的道路,彰显自己的文化态度,而在于我有什么独门功夫,有个什么吸引人的亮点,这样就有了辨识度,就卖得好。我觉得这其实挺悲哀的,但后来我也不想说了,可能我的想法比较古典,还觉得艺术首先得是个人的、有个性的。不过2008年以后我再去看,那几十个工作室消失了,有时候市场也挺残酷的。

至于关联性,我觉得一个好艺术家的诞生,肯定与历史、与当下文化的方方面面有关联,除非你是外星人,或是从未来世界穿越回来的人。我跟学生讲,艺术家在成长过程中首先应该找到自己的坐标体系和坐标点。纵向说,历史上的艺术家,你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肯定是有原因的,横向说,当代的艺术家,你喜欢谁,不喜欢谁,肯定也有原因,把纵横两个轴找到,它们的交叉点可能就是你的位置,不妨在有了这个实在的基点后,再去考虑你创作的动力或出发的理由。其实维米尔也不是横空出世的,当时荷兰小画派有许多人技术上不相上下,只能说这个人的天才比那个人多一点。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只是在一群人中比别人多那么一点,这靠的是天才。

张晓刚,《遗梦集:三女神》,纸本油画,24.2×29.2 cm,1987

您曾发问,“为什么中国人从来不敢写世界美术史”,您认为今天到写的时候了吗?

张晓刚:我觉得关键还不是外在原因,而是内在原因。世界美术史可能一百年前就可以写,但中国人不敢。我1979年前后读到的第一本世界艺术史是日本人写的,当时日本也没出什么伟大的画家,他们却敢写,可能还是视野问题。我们比较喜欢把世界分成里与外,分别对应不同的价值标准,如果这个内在的关系调适不了,永远不可能写世界美术史。话说回来,其实早就应该写了,并且应该把中国写进去,不然怎么知道你的伟大在哪,差距在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孤岛,都是大陆的一部分,为什么要把自己隔离在外?何况客观地讲,中国现在艺术其实走很远了,就绘画技术而言,我觉得已经是世界一流水平。我去国外看展,有的画家的手艺跟中国画家真没法比,当然他们那样的超级大师我们这还没有,艺术创作格局和文化价值输出方面还有差距,而这主要是文化意识问题。

所以症结还是内在,像美国艺术在六十年代真正脱欧,固然有美国崛起作为外部力量在推动,更重要的是第一次真正的本土意识觉醒。原来美国的标准在欧洲,艺术家在欧洲学习完了,把印象到后印象派的方法带回美国实践。我觉得有三个艺术家在形成美国自己风格的过程中扮演了枢纽性角色:第一个是油画家爱德华·霍珀,他第一次准确表达出作为一个美国人的孤独;第二个是插画家诺曼·洛克威尔,他对美国世俗生活、快餐文化的描画影响了后来的安迪·沃霍;第三个是版画家肯特,他的画让我联想起杰克·伦敦,那种与命运抗争的孤勇和无奈,带一点悲剧色彩,是一个远离欧洲的新大陆人的状态。而与欧洲真正断奶,完成美国文化觉醒,形成美国自己一套文化标准,则要到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这一代,安迪·沃霍尔已经是二代了,他从小在美国长大,创造了美国文化的标杆。

爱德华·霍珀,《夜游者》,板面油画,84.1×152.4cm,1942

诺曼·洛克威尔,《打针前》,《星期六晚邮报》封面,1958年3月15日

肯特,《白鲸》第二卷插图,书页29.8×22.5 cm,芝加哥:The Lakeside Press,1930

中国艺术家严格来讲可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断奶,要不就没断西方的奶,要不就没断中国传统的奶,在西方碰壁以后,马上回到祖宗那哀哭一阵,讨一点东西,维持生存。我看不惯那种加一点中国传统符号的元素,就自命为中国艺术品的,我觉得太浅了。这方面日本做得彻底一些,像物派确实是一个有文化根性的流派,形成了一种新的美学观念。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的觉醒,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有,现在一方面如果不谈世界,只谈现代之前的中国,我们可以谈得很完整,另一方面我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直接到国外学习,学成后带来了所谓的国际化,他们依然只是加入一个已有的价值系统。建立中国自己美学系统的努力,现在局部有可能有,但整体上远没有达到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水准。所以世界艺术中心转移到美国某种意义上是必然的,他们脱欧的过程也很辛苦,美国艺术家从前被夸奖说画得像欧洲某某大师,会觉得是件荣耀的事,后来则以此为耻,到沃霍尔那一代就彻底不管,谈另外一个标准了。

您在2008年的时候说,对于中国古典传统,您愿意保持一种敬畏的心态,可能要等“再老一点”,才“会把传统中的一些元素提出来用一用”。您后来画的《车窗-青松》(2010)、《车窗-红梅》(2010)、《红梅与药瓶》(2012)、《红梅与沙发》(2013)似乎就用到了传统元素。另外您2010年左右还写过一篇《我与陈洪绶的相聚与分离》。您现在对中国传统的态度变了吗?

张晓刚,《车窗-青松》,布上油画,140×220cm,2010

张晓刚,《红梅与药瓶》,布面油画,120×150cm,2012

张晓刚:说实话现在还是敬畏。我觉得当有一天,我把它当成隔壁邻居的画来看的时候,我就能真正吸收它了,我现在还把它当成祖宗、当成师爷,只能怀着敬畏之心。我画青松、红梅时确实尝试调用了一下传统元素,但我心里面想的其实不是中国传统,我的出发点是,我们少年时代接触过同样的植物,它们今天的意义却不一样了,这不是一个文化的角度。

我一直在思考,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我是不是要死守中国艺术家这个身份来考虑艺术的意义和价值,当然这种文化身份是我摆脱不了的,但是如果过于纠缠这个身份,意义在哪儿?我也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是中国艺术家,我的作品里就非要有中国符号?我们所知的西方艺术家好像比我们放松,毕加索喜欢非洲的东西,拿来就完了,我们不敢,我们拿别人的东西,就会被说是模仿、剽窃,但是拿祖宗的东西大家就觉得很正常,这是什么心态?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各种文化都变得触手可及,于是文化和传统、和我们生活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如果艺术仅仅是公共的,你用老祖宗的东西绝对政治正确,但如果艺术也是个体的,涉及你的个人趣味,而你在传统里找不到感觉,区分不了笔墨和水彩,你更喜欢某个美国艺术家,那该怎么办?好像都是悖论。

中国本身也很复杂,除了当代艺术,还有学院艺术,有强大的中国画系统。我个人看宋元文人画的时候,觉得他们已经把路都走完了,要在整体上变出新意很难。似乎越了解传统,越觉得在传统内部没什么可做的。有时候甚至感觉中国传统对艺术的理解是发生在另外一个星球的事,而我离这个星球越来越远。我们的国画界跟现代世界基本不怎么发生关联,主要的交集似乎就在连环画、插画方面;我们需要更高层面的关联。

您大学时期就受过现代东欧绘画的影响,在近年的作品里对当代东欧艺术也有借用,能谈谈吗?

张晓刚:我第一次想了解东欧是在苏东剧变之后。几十年来,我们共享着同样的价值和美学,文化上都以苏联为师。客观地讲,八十年代以前中国艺术上想突破苏联和西方的只有样板戏。它背后是真正的中西合璧的想法,用交响乐改良京剧,用现代题材改编传统戏剧,古为今用,当然它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被过度工具化了,最终消失在时代的浮沉中。我一直想在我们的艺术和东欧艺术之间做比较,其中肯定有共通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他们出过不少大师,比如最近去世的观念艺术家卡巴科夫。我第一次看他的作品是在1993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他的装置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尽管后来成了美国艺术家,但他的大量作品还是跟苏联记忆有关,是对这一语言运用得最成功的。

我还看过许多东欧电影,从匈牙利的贝拉·塔尔、南斯拉夫的库斯图里卡,到罗马尼亚的蒙吉,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东欧电影既不是纯粹的欧洲电影,也不是典型的社会主义电影,而是双方杂交的结果,整个画面的呈现复杂、怪异、刺激。我想中国人看东欧的作品会很有共鸣,但其中又有某种力量性的东西是我们没有的,毕竟我们不像他们那样经历了从宗教信仰转变为共产主义信仰又转回宗教信仰的过程。

罗马尼亚画家博巴和科·巴巴的自画像

另外从美学传统上来看,我学生时代学习过罗马尼亚画家博巴的作品,因为我们的老师是博巴培训班的学生。博巴带来了所谓东欧画法,其实这也就是苏联体系下的一种个性化变体。当时还有另一位罗马尼亚画家科·巴巴对我们影响很大,我后来还专门去买了他的画册。但我在西方博物馆里找不到这些艺术家,包括我们以前以为是大师级画家的列宾、苏里科夫,也至多只能看见一两件作品,他们在西方的世界艺术史里并没有太高地位。可能是受过他们影响吧,我后来去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看到这些大师作品的时候,还是感慨万千,老实说,那些画画得是真好。苏联美学曾经那么强大,那么有视觉冲击力,今天已被西方打入冷宫,随风逝去,但这种文化的确影响过我们,我觉得应该去面对,而不是回避它。我这两年的画里有些东欧的影子,可能是学生时代埋下的种子慢慢发芽了。

张晓刚,《我的母亲》,布面油画,200×260cm,2012

最后不能免俗,还要问个关于市场的问题。您曾断言,“市场价值是附加在艺术价值之上的”,但现实中难道不是有很多相反的情况吗:艺术价值不高的作品也会卖得挺好?您按系列作画,有市场考虑吗?

张晓刚:系列跟市场一点关系都没有,究其根源,还不是八十年代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以前国内只有全国美展,每人只能拿一件作品报名,我们觉得凭什么一件作品就能代表你?那个展览不是比艺术,而是比功夫,得金奖的肯定是刻画能力很强的。如果只是涂鸦式的画几笔,不要说获奖,参展都难。当时我们几个年轻人就决定参照西方现代主义按系列来画,现代人的表达方式与古典时期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要通过系列来说一个问题,而过去,包括法国沙龙艺术靠一件作品就能完整表达某个想法了。我们从那会儿开始做系列,也是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呈现得更彻底、更深入。

说到市场,其实恰恰相反,市场不喜欢系列,市场永远在挑代表作,一个系列里只要一件代表性的作品,那是最有价值的。我们也懂,艺术家肯定有代表作,但每一个代表作都是一个系列铺垫出来的,并非一蹴而就。这和过去的时代不一样,尤其像当代美国艺术家,比如通布利的画很难讲哪张更有代表性,一天他感觉来了想画花,一画就是几十张,如果你接受这个系列就都接受了,他的市场也不得了。但中国这边的市场还是相对传统,相信经典性,相信一幅画的价值。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开始相信一个艺术家的某一个系列了,所以提我永远是《大家庭》,周春芽原来老是《绿狗》,后来就是《桃花》。

2005年之前,其实中国艺术家,包括开画廊的人,对市场都一无所知。那几年每天都在发生一些奇迹式的、爆炸性的新闻事件,逼着大家开始快速学习什么是市场的概念。当市场成为一个主导性的权力后,肯定会出现艺术价值可能没那么高的作品在市场备受追捧的情形,比如崔如琢的字画可以卖到天价,而很多非常优秀的艺术家的好作品可能就卖不到那么高。但从历史上来看,市场好的艺术家,不一定是好的艺术家,但好的艺术家,一定有好的市场。

张晓刚,《圭山寓言》,布面油画,120×150 cm,2016

中国艺术和市场的关系还很年轻,从我们这一代到现在九零后的一代,才经历了两代人。九零后一代的估价前几年已经归于平常,最近一两年又火了,我觉得有点失真的感觉。有时候看到这个人这么年轻卖这么高,想他将来怎么办啊?本来是好事,但失真了以后会带来很多问题。我听说现在卖得很好的九零后也很焦虑,我完全能理解,因为这不是一个水到渠成的感觉,而是被制造成新闻的感觉,会很危险。归根结底看,如果你是个好艺术家,就不会被这些扭曲。还是要相信,好的艺术家一定有好的市场,可能价格上有起伏,但终归会有市场。看西方历史,有的人可能曾经某个阶段卖得很好,慢慢就不行了,到今天越卖越好的还是大师。我宁愿这么相信,不然真的会对价值观造成毁灭性打击,可能现在有的年轻人已经不信了,觉得市场自身的运作更重要,而艺术是附着于这上面的,他以为把市场做成功了就等于成为好艺术家了。我还是相信艺术。

从网络流行语看当代中国的社会矛盾

中国网络会不断出现一些新流行语,比如“耗材”、“小镇做题家”、“趴平”等;有时还会出现旧字(尤其生僻字、罕用字)新用现象,比如“兲”、“仌”、“怼”等。

十多年前,“兲朝”一词曾在网上流行。“兲朝”同“天朝”,“兲”在网络中可理解为“王八”。“仌”者,古时同“冰”,现今在中国网络上可理解为“人上人”。

在中国,普通民众要“负重前行”——具体说就是“负仌前行”,而“贵仌”则可“岁月静好”,因为骑在他人身上。有些不幸的是,在“兲朝”做人其实是做“韭菜”,而“做仌”则是做“割韭菜者”。

当代中国的两大阵营——既得利益者与非既得利益者,也可称为“割韭菜者”与“韭菜”。两者的对立可在网络流行语等中反映出来:比如官二代、富二代与民二代、穷二代(贫二代)。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是官民对立,而官民对立决定了官二代与民二代的对立(狭义的民二代可指农民工二代,广义的民二代应指平民二代),而贫富分化乃至贫富悬殊又决定了富二代与穷二代的对立。官二代、富二代的代表人物包括喊“我爸是李刚”的李启铭,还有在微信朋友圈“炫富”、“炫父”的江西周公子(周劼)。

广大非既得利益者,也有模糊的“群体自我意识”。在网络时代,这种“群体自我意识”通过不断出现的网络新词“折射”出来。20年前国内网络上出现“月光族”一词,大致指每月所挣钱不到下月就花光者,包括所挣不多仅能维持基本开销者。这些“月光族”当然属于“韭菜”,而“割韭菜者”是不会“月光”的。

约15年前中国网络上开始流行“屁民”一语。2008年10月,时任深圳海事局党组书记兼纪检组长林嘉祥涉嫌猥亵小女孩,但他还言语攻击在场民众:你们这些人算个屁!“屁民”一语由此而来。骂“屁民”者就是“割韭菜者”,而被骂“屁民”就是“韭菜”。

2012年左右,“屌丝”又流行开来,尽管较为不雅。自称“屌丝”者不仅不是官富二代,连“有志青年”都算不上。他们属于“矮矬穷”以及“鲁蛇”(loser),且多为单身。因此,他们不过是“韭菜”中的特定群体。

新冠疫情下的2020年网络流行语中出现了“打工人”。以前社会上流行的“打工仔”、“打工妹”都是指青年男女打工者(主要为农民工)。而“打工人”的外延比“打工仔”、“打工妹”更广,它除包括“蓝领”外,还包括“白领”。“打工人”一词的出现,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白领”地位的降低。实际上,他们中的相当部分并不真正属于中产阶级,而是与蓝领一样,属于下层社会。各种“打工人”,其实都属于“韭菜阶级”,都属于“负重前行”者。

“耗材”原指墨盒、硒鼓、鼠标、键盘等。作为中国网络流行语,有人认为它来源于普京在2022年3月16日的讲话:“这些人准备卖掉自己的母亲”,“但事实上他们自身就是西方的耗材,用于对我们的人民造成巨大伤害。”但该网络流行语来源是否如此,还需进一步考证。可以认为,对于实行996甚至007工作制的企业来说,员工就是“耗材”,用完一波有下一波。那些因为加班猝死的员工,正是“耗材”的代表。

前段时间“孔乙己文学”爆红。“当代孔乙己”都属于“韭菜阶级”,其中部分原为“小镇做题家”——出身小镇,擅长做题。他们中的相当部分在拿到学历后,才发现自己在这个阶级固化的社会很难找到出路。

最近,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相关司局负责人表示:“我们”的人口红利没有消失,新的人才红利正在形成。果真如其所言?对于人社部官员等“仌”(人上人)来说,他们享有人口红利、人才红利;但对“当代孔乙己”、“小镇做题家”等而言,他们会发现自己享受不到红利,而是“被红利”。有的网友认为:以前的人口红利,主要意味农民工做牛马;而现在的人才红利,主要意味“当代孔乙己”做牛马。人口红利、人才红利都是“牛马红利”——属于牧牛马者(或骑牛马者)的红利,而非属于牛马自身的红利。

在“割韭菜”的社会,“韭菜”们、“耗材”们、“(牛马)红利”们可以怎么做?他们不敢积极反抗,但可以消极反抗,那就是“躺平”或“趴平”等。之所以“躺平”、“趴平”,是因为不愿再“负重前行”,不愿再被收割。然而,“岁月静好”者不乐意了,因为少了可以被收割者,于是他们反对“躺平”等做法。

最后要说的是,“兲朝”是“仌”、硕鼠的乐园,是“韭菜”、“耗材”等的愁城。“兲朝梦”对“仌”、硕鼠来说是“美梦”,但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噩梦”。

(注:林原,历史学博士,旅加时评人,当代中国问题研究者。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

沙尘暴影响下,中蒙正在推进治沙合作

沙尘暴影响下,中蒙正在推进治沙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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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T中文网_英国《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
16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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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年50岁的巴特森格(Battsengel)生活在蒙古国南部的南戈壁省汉博格德县,这里与中国的内蒙古自治区直接相邻。从20岁起,他就以放牧为生,然而近年来越来越频繁的沙尘暴让他已经持续了三十年的生计变得难以为继。

“从2004年开始,降雨就变得越来越少。到2015年的时候,由于降雨的间隔变得非常大,干旱发生的间隔变得更短,沙尘暴已经变得越来越频繁,牲畜死亡的情况也越来越常见。” 巴特森格说。

科学家警告称,蒙古国可能已经跨过气候临界点,这一地区的暖干程度260年来前所未有,气候变得越来越干的状况可能已经不可逆转。

失去水分的土壤为沙尘暴的形成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原料。作为东亚重要的沙源地,蒙古国环境恶化带来的影响已经外溢到与之相邻的中国。

在距离巴特森格家850公里外的北京,今年多次光临这里的沙尘暴在各大社交媒体上频频刷屏。在北京之外,一场接着一场席卷中国北方乃至江南的沙尘暴,让人们无法再忽视邻国日益恶化的环境。5月,中蒙有关部门就设立中蒙荒漠化防治合作中心达成共识,两国在治沙领域的交流合作正在展开。

中国今年沙尘天气偏多,蒙古国是重要原因

蒙古国沙尘暴影响中国并非新鲜事。早在2021年3月,一场造成10名牧民死亡的特大沙尘暴在席卷蒙古国大部分地区之后,也南下波及了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只是今年3月以来,情况更为糟糕。

在生态环境部的5月例行新闻发布会上,生态环境部生态环境监测司副司长蒋火华在回答记者提问时称,今年1-4月,中国共发生12次沙尘天气,其中6次集中在4月份,蒙古国南部戈壁荒漠区和中国西北沙源地是主要的沙尘源。

根据中国气象局,最强的一次沙尘过程出现在3月19日至23日,这是2000年以来3月第三强的沙尘过程,影响面积超过485万平方公里。这次强沙尘过程发生之后不到一个月,4月9日至13日,中国又经历了一轮大范围的沙尘天气。这一次,沙尘天气远及长江以南地区,因此受到了广泛关注。

根据气象卫星监测信息,今年最强的两次沙尘过程均主要起源于蒙古国。蒋火华称,蒙古国对北京沙尘浓度的贡献可达七成,对东北地区和中东部其他地区的沙尘浓度贡献超过五成。而且,蒙古国南部及中国西北地区沙源地今年春季气温较同期偏高,而降水偏少,反常的高温干旱天气为沙尘的生成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当然,除了蒙古国的沙源,国家气候中心、国家气象中心认为中国今年沙尘天气偏多,也有其他方面原因。如亚洲冬季风可能重新进入二十年至三十年一遇的强周期,更强的季风可能使春季通过沙源地的地面风速增加,让沙尘更容易被吹起来;今年3月以来北极地区的极涡较常年同期偏强,同时蒙古气旋活动也更强,大气环流形势有利于沙尘的输送。

“今年中国的沙尘特别集中、频繁,受蒙古国的影响比之前更大,这是今年的特殊情况,还是气候变化下出现新的规律,有常态化的趋势,这是值得进一步研究和观察的问题。”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nstitute of Public and Environmental Affairs,简称IPE)主任马军告诉中外对话。

但蒙古国自然环境恶化带来的影响毋庸置疑。

蒙古国荒漠化加剧,可能已过气候临界点

恶化是伴随着蒙古国的经济发展以及气候变化发生的。上世纪 90 年代开始,为了摆脱贫困,蒙古国开始市场化改革,大力发展出口矿业和畜牧业。此后,蒙古国草场始终面临着过度放牧和无序采矿的破坏。

据《南方周末》报道,蒙古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从1982年到2022年,蒙古国的牲畜数量从2480万头上升到了7110万头,远远超过了蒙古国草原的承载力。蒙古国气象水文和环境研究所2018年的统计显示,蒙古国全境有一半以上面积的草场承载力超标2-5倍,有9%的草场超标5倍以上。

过度放牧造成草场退化之外,出口矿业的兴起也使得草场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

作为矿产资源大国,蒙古国超过90%的出口收入来自矿产品或矿物资源,外商直接投资80%集中在采矿行业,行业占全国GDP的比重达到26%。为了吸引外企对矿业投资,蒙古国政府制定的《土地分配法》规定,如果矿业公司为移民提出赔偿而牧民拒绝的话,后者将丧失所有土地权利。

牧民巴特森格所在的南戈壁省,便是蒙古国重要的矿区之一。在2000年以前,这一地区只有一家国营煤矿;但在接下来的20年里,随着外国资本的涌入,这一地区现在运行着12座大型矿业,包括世界上最大的铜矿和金矿之一。

在巴特森格以及他所在社区的其他牧民看来,采矿是当地沙尘暴变多的关键原因,生活在当地的牧民家庭已经深受其害。

“采矿使用珍稀的地下水,导致了土壤结构的破坏,失去水分之后,自然水循环也被阻断,结果就是沙尘暴的增加,这反过来缩减了可用牧场的规模和数量。由于缺水、缺牧场,我们区的牧民被迫离开传统的牧场去到其他地方寻找可用的牧场,年轻的牧民不得不寻求其他生计来源。”巴特森格说。

据《第三极》报道,蒙古国政府预计南戈壁省的地下水将在数年内被耗尽。

“尽管声称牲畜数量的增加导致了沙尘暴,但是我们地区的牲畜数量其实是在减少。牧民们开始让自己的孩子在采矿部门寻找工作机会,逼着他们上便宜的学校以获得技能证书。”巴特森格说。

“采矿对周边的环境影响是非常大的。以采煤为例,如果当地有很多含水层,煤矿是没办法开采的,必须要先把这些含水层疏干,这对地下水可以说是一种毁灭式的破坏,而且如果不对采矿的废水进行处理,还会对当地的环境造成污染。”马军解释说。

草场承受着来自畜牧业和采矿业的压力,而越来越干的气候已经让退化草场的恢复变得越来越难。

2020年,一项发表在《科学》上的研究指出,以蒙古国为主的东亚内部(Inner East Asia)可能已经跨过了气候临界点:这一地区最近20年的暖干程度在过去260年里前所未有,而且造成状况恶化的因素已经形成了彼此加强的正反馈回路——持续的土壤湿度损失加强了地表变暖和气候异常,随之而来的热浪反过来又令土壤变得更干。科学家警告,正反馈回路的形成可能意味着不可逆的趋势已经开始。

另一项研究指出,从1940年到2015年,蒙古国年平均气温增加了2.24℃,与此同时,年平均降水量却下降了7%。从1987年到2010年,蒙古高原上面积超过1平方公里的湖泊中,超过1/4已经干涸。

中蒙治沙合作仍待深化

为了扭转荒漠化日益严重的趋势,蒙古国已经在采取措施——例如大规模植树造林。

2021年9月22日,蒙古国总统呼日勒苏赫在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上承诺该国计划在2021年至2030年种植至少十亿棵树。这一计划被称为“十亿棵树计划”,随后在当年10月10日全面启动。

而随着今年沙尘暴在北京等地肆虐,也有民间声音呼吁中国政府加强和蒙古国的合作,帮助后者治理荒漠化问题。

此前,在治沙技术层面中国已经与蒙古国展开了一定程度的合作,包括举办荒漠化防治研修班、在蒙古国开展中国治沙典型技术示范等。2017年以来,中科院在蒙古国布尔干省南部开展了27公顷的治理示范项目,有效固定了当地流动半流动沙丘,增加了示范区的草本植物。

2022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蒙古国总统呼日勒苏赫时提出希望和蒙方共同探讨设立“中蒙荒漠化防治合作中心”,为蒙古国治沙提供中国技术和经验,平衡沙区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

今年5月,在一轮又一轮的沙尘天气之后,中国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与蒙古国林业局就设立中蒙荒漠化防治合作中心达成共识,明确了初步的合作规划和任务。

“中蒙之间的治沙交流目前还处于比较有限的浅层交流。蒙古是否可以直接借鉴中国的经验,还是有它自己的特殊性,这个需要通过更深入的两国之间的交流研讨合作才能搞清楚。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特殊的气候地理条件。”马军说。

作为全球荒漠面积最大、受风沙危害严重的国家,中国在过去几十年通过采取诸如建设”三北防护林”工程、”退牧还草”等措施,实现了荒漠化和沙化土地面积由扩展到缩减的转变,在荒漠化治理上积累了不少经验。

“从政策上讲,中国大规模地推进‘退牧还草’,控制过度放牧,也在牧区开展了定居的实践,尽管中间出现了一些挑战和问题,但总体上还是降低了草场的压力,有助于植被的恢复。最新的实践还包括对旱区进行生态输水,防止因为过度的农业、工业和城市居民用水导致下游河流尾闾干涸,这些工作也产生了一些经验。”马军介绍道。

另外,他认为治沙要考虑当地的自然禀赋,“宜林则林”“宜草则草”“宜荒则荒”——荒漠也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如果不去扰动,它的表面会形成硬壳,不容易被风吹起来。

“建议蒙古国参考中国的经验,因为我们之前也是走过弯路的。我自己亲历过在一些地区走进大片枯死树林的场景,因为这些地方为了防沙一开始只是一味地大规模种树,选用的树种并不适合,这是很大的教训。”马军说。

感谢无界河流联盟(Rivers without Boundaries Coalition)的Sukhgerel Dugersuren对采访的帮助。

作者简介:夏志坚,自由撰稿人,关注环境议题,现居成都。

爱情真的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吗?

1998年,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安合作了一部爱情喜剧《电子情缘》(You’ve Got Mail)。汤姆·汉克斯扮演的大书店老板乔和梅格·瑞安演的小型童书店老板凯瑟琳是一条街上相互竞争的对手,夜里却在虚拟世界互通邮件成为知己。乔先发现了凯瑟琳的线上身份,但隐瞒真相与她交往,因此受到蒙在鼓里的凯瑟琳不少攻击。后来,女主角的小书店倒闭,和男主角不再是生意对手,针锋相对的两人逐渐发现自己的真心,最后走到一起。这部电影也成为一个成功的营销案例,You’ve Got Mail就是当时AOL推出的邮件服务的提示音。
图片《电子情缘》剧照
法国哲学家伊娃·易洛斯在2007年初版的《冷亲密》中拿这部电影作为例子,引出一个问题:互联网改变了爱情的发生机制,陌生人的距离意外地被拉近,浪漫发生的可能性似乎史无前例地扩大,超越了地理、职业、年龄等种种界限,但其中某些改变我们似乎并不习惯或者喜欢。传统的浪漫爱情往往是基于身体反应的,而在看似无生命的网络世界中,人的情感却可以脱离肉体而存在。那么取消了身体的互联网,会如何影响我们的情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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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情缘》剧照

经过十几年的互联网发展,情况似乎不大乐观。2020年席琳·迪翁客串了一部叫做《Love Again》的电影,它原名“Text for You”,也被翻译成“短信情缘”,显然想对《电子情缘》致敬。电影里,一个失去未婚夫的女孩儿无法走出悲伤,给未婚夫的旧手机发送短信,结果这个号码是另一个男人在使用,两人通过短信谈上了恋爱,成为现实中的情侣。“烂番茄网”上差评一片,一位网友评论它是“俗气的、毫无独创性的,是在过去丰富的浪漫喜剧基础上的倒退,或者可笑的模仿品”。
互联网兴起初期,那种对虚拟恋情的乐观和期待已经荡然无存。今年,《冷亲密》的中文版出版,作者十几年前的疑问仍能切合我们当下的疑惑。线上与线下的心动,二者的本质有什么不同?我们到底能不能凭借在虚拟世界的互动,就创造出一段在现实世界中成立的关系?在线上交友越来越便利的当下,为什么我们觉得找到真爱越来越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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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Again》剧照
易洛斯对网络爱情的怀疑基于一些访谈资料。她以当时美国最大的两家婚恋网站为参考,发现参与网络相亲的人总有些负面体验:明明是排除了身体属性的虚拟世界,人们还是为了展示个人形象而减肥、美容,每个普通的个人都有了演员或模特那样的外貌压力。私密的个性,化作一些单调乏味的理想型人格标签,最后造成了约会过程的单一性、标准化和物化。最后,一种迷茫、麻木、失望的情绪弥漫在网络相亲的过程中,人们要么面对海量的潜在对象无法下手,要么抱怨每个人都在“向上选择拒绝妥协”,要么觉得网络相亲跟市场推销差不多,总之,深度参与了网络相亲的访谈对象们,很少对这套体系说出什么好话。
图片《恋恋笔记本》剧照
易洛斯把人们使用婚恋网站,却又同时愤世嫉俗的原因,归结为“现代网络爱情对于传统的浪漫主义文化的彻底背离”。她引用了一项关于“一见钟情”的深度访谈,150个人给出了他们关于这个词汇的理解,结论是“这种感情是非理性的、不可解释的、总是猛烈又突如其来地爆发”。传统的浪漫有点像今天已经成为一个贬义词的“恋爱脑”,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受,它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很可能破坏你的日常生活秩序,引起灵魂深处的不安”。
而这种无法掌控的情绪,显然跟如今心理学话语下追求的理想关系是相悖的。今天,当我们描述一段关系的时候,它最好是平等的、健康的、积极向上、互相成就的。总之,好的爱情得跟一盘营养均衡的沙拉一样,需要克制和经营,难吃得恰到好处。“健康”是一段关系的最高评价,而不是“激情”“浪漫”或者“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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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耳倾听》剧照
这也是互联网式“配对”爱情的宗旨。情感生活是可以而且需要被管理和选择的。心理健康和情感健康已经成为一种商品,我们可以通过各式各样的技术手段和专业团队的帮助来达成某种理想上的亲密关系。易洛斯将之归于情感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不能说它不好,但它肯定让我们生活中原本属于纯粹感性的部分,也被置于理性规划之下,让人不大舒服。
只要稍微问问我们的本能就能知道,让情感生活完全被理性宰制,显然是不大明智的。《电子情缘》中,凯瑟琳之所以对乔没有拉黑处理,还是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那是完全生理性的吸引。如果男主角不是汤姆·汉克斯,如果他没有在一切冲突、抵触和误解发生之前作为一个普通顾客出现在女主的收银台前,和她相视一笑,故事可能直接终结在他让女主的书店关门大吉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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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真的需要追问,我们想要的“健康”亲密关系,是不是一个构建出来的幻象?我们之所以要在茫茫人海中不断试错,给不同的对象打分排序,都是为了选出那个“最优对象”,于是每个人都像爱情有限公司的HR,拥有同时面试多位候选人的权利——这也是相亲网站上最忌讳又最无法避免的现象“养鱼”的由来,爱情成了一场招聘会。互联网的便利和科学,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本能仍然渴望那些击中灵魂的非理性体验。其实比起相信数据运算的结果,选择相信自己加速的心跳、汗涔涔的手心和不敢直视的眼神,才是真诚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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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情缘》剧照
另一个问题是,就算我们试图在网上来一场“一见钟情”,好像也很难实现。人们在网络上构建的个人形象,究竟与现实中的表象自我,和深层的真实自我有多大差距?去除了身体性的互联网看似给予外貌平平的普通人更多机会,其实放大了这几重自我之间的差异。今天,我们在网络上构建的形象往往由卡片式的关键词构成,对他人的印象也简化为“左滑右滑”或者“喜欢”“无感”“可以试试”等等选项。而这种由语言表达出来的自我形象,本来就与真实的自我存在差距。
1995年成立,如今拥有1100多万名注册用户的“百合姻缘网”(match.com)上面,个人信息基本分为四个方面:外表、兴趣、个人背景和生活方式。每个类别的信息又是由一连串选项构成的——13种发色、8种瞳色、身体上最得意的部位、最愿意分享的兴趣,理想的伴侣类型。这种个人简介的模式一直延伸到今天的各大社交网络,比如时下流行的几个国内精英青年相亲平台,个人描述的模板并未超出这些问题的范畴,甚至可能更俗气,从学历背景、是不是大厂工作、家庭实力开始。
图片《心脏信号2》剧照
这种简介方式让人产生一种感觉:我了解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并且也可以通过这些信息对一个陌生人进行基本筛选。易洛斯指出其中至少有两个问题:首先,当我们用语言和文字描述自己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一个“构建的自我”,自我被拆分成品味、观念、性格等部分,这要求你既有足够的内省能力,也有足够的表达能力,而兼具二者的人其实很少。其次,互联网让私人的自我转化成了公开表演,面对一群未知的观众,我们表现出来的那个“自我”几乎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回头想想,当你在网站写下自我简介后,审读一遍,会不会觉得那像个完全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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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内相亲》剧照
在这些问题导致的结果中,最有洞见性一条是,互联网改变了爱情发生的顺序——一见钟情式的爱情,是先“上头”再了解,而互联网式的爱情,是先了解再看能不能“上头”。一个活色生香的人,首先作为一组属性被了解。经过理性选择再催生的感性连接,被称为“冷亲密”确实恰如其分。《冷亲密》之后,易洛斯一路从《爱,为什么痛》写到了《爱的终结》,把这种“选择”定义为一种特殊的斟酌,“面对一个像市场一个被建构起来的世界”,“爱”成了一种最大化自己福祉的选择艺术。
当下的“冷亲密”确实让我们怀念那些没有标签的年代,那时的人们在互联网上表现出的私密自我,确实能够放大个人魅力,而不是造成光鲜又空洞的错觉。《电子情缘》中,乔和凯特琳的第一次网友奔现约在一间咖啡馆,两人背对背坐在两张桌前,凯特琳捧着一本《傲慢与偏见》不愿意搭理乔,乔试着沟通,“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你会发现很多东西”,凯特琳满脑子都是网友,对眼前这个讨厌的生意对手一通语言攻击,“我会发现你不是个有头脑的人,而是一台收银机,残酷无情,没有人性”。而当她最终发现乔就是网友“152”,其中的错愕应该大于惊喜——这个男人出于商业利益营造出的表面形象,和完全私密的网络自我,以及真实中的他都不同,几者合一才成为一个具体又复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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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与偏见》剧照
人是会自我调整的,用户与互联网或许正在相互塑造。在Grandview Research制作的2022年全球在线约会app市场报告中,排名第一的是“常用于约会和一夜情”的Tinder,而它其实是相亲网站Match.com在2012年发行的产品。排名第二的是主打“灵魂伴侣”的Bumble(这个app的异性恋配对中,只有女性可以先选择男性)。而易洛斯在书中提及的,由心理学家创建的,需要回答500个问题才能开始相亲的大型婚恋网站eHarmony只排在第七位。
这份报告观察到,世界各地的婚姻成功率都在下降,单身人数正在增加,婚恋网站显然不如约会网站受欢迎,“人们优先考虑事业而不是安顿和结婚”“年轻一代不仅使用这些app来寻找浪漫关系,还寻找柏拉图式的友谊”。LGBT、智性恋甚至无性恋,过去小众的爱情取向通过网络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人们也在逐渐学习利用工具来发现爱情,而非被工具控制和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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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情缘》中,我觉得最好看的一幕是接近结尾处。凯瑟琳已经开始对乔产生好感,但还是放不下迟迟没有露面的网友“152”,心里犹豫不决。乔问凯瑟琳,“为什么你可以原谅152的失约,却不能原谅我破坏你的生意……”女主没有回答,心烦意乱,摇着头,嘴角似乎带着不由自主的笑意。看到这一幕,你会确信这两人必然终成眷侣,这跟他们在网络上的身份并没有必然关系。

成都人的消费观:又敢花,又省钱

在四川方言里有一个字叫“耍”,去哪玩要说“去哪耍”,谈恋爱要说“耍朋友”,尝试个没玩过的东西要说“耍一下”。这就是成都人个性的真实写照,乐天知命,从不抗拒新鲜事物,对于陌生的领域始终抱有旺盛的好奇心,对生活满怀热情,这也造就了这座城市舒适、安逸又敢于探索的独特气质。

四川人豪爽,懂生活。街边角落,随处可见的麻将馆;河边、小巷的茶坝子;闲了走一走,两个不认识的人也可以一起摆一摆(方言:聊一聊);早上起来晨跑,晚上可以吃个宵夜;也可以到三色路或者九眼桥去感受一下年轻人满满的青春活力。这种轻松的生活基调,少了快节奏和压迫感,自然也就造就了这里的人热忱而悠闲的生活氛围。就像是成都麻辣鲜香的火锅,牛油和鲜红辣椒的翻滚之下,是生活在这里的人红火而简单的精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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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

一座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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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300多年的成都建城史里,最响亮的名号莫过于“天府之国”。因为地大物博、物阜民丰,所以一直丰衣足食的成都人,对生活品质有追求最早可以追溯到晋朝。左思在《蜀都赋》里就写过成都人开派对的场面:“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即使是在当年,成都早已有了成熟的商业氛围,以至于到了宋代,成都诞生了中国第一张纸币——交子。这也催生了成都千年流传的消费活力——这里人人好美食、好美酒、好玩,也成了当下中国独树一帜的存在。

IFS和太古里两个重量级的购物中心是成都年轻人最喜欢去的地方,也让春熙路成了成都的名片;新崛起的交子大道,正逐渐变成年轻人消费打卡的新地标。而在年轻人追求的潮流之余,成都的居民亦始终贯彻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思路。每天下班后,大多数的成都人会选择涌入夜色,从泡茶馆、听评书,到摆龙门、去夜店蹦迪,玩棋牌、玩密室等等,让成都始终像是一座巨大不夜城,承载着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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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夜生活的成都年轻人们聚集在各大商圈

而如果你觉得这样就看懂了成都人的消费观,却是大错特错。对于成都人来说,他们的花钱方式永远像是薛定谔的猫,让你捉摸不透:他们既可以上午在太古里刷一个价值两万的包包,下午就在荷花池地摊上跟人大砍特砍一件价值1百元的T恤;他们乐意为人均消费5百元的餐厅打个卡,但是如果这里要收八块钱一小时的停车费,他一定会说“停车这么贵,你不如去抢噻”。

这大概就是成都人,热爱生活的同时,又不愿意为他们认为不值的溢价去当冤大头。所以在成都,用优惠券消费的习惯由来已久。在刚刚过去的建行生活“717美好生活节”中,生活在成都的小周和张阿姨就用他们的经历向我们诠释了对于生活,成都人是如何表达热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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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

成都的年轻人,该省省,该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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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济学的概念里,恩格尔系数(Engel’s Coefficient)是指食品支出总额占个人消费支出总额的比重。而小周笑称自己是恩格尔系数特别高的那一类人,所以,她对于如何吃,吃得好也就格外在意,这样的生活方式让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随时关注新店开业以及相关的优惠信息,而建行生活App里的优惠券,现在成了小周走到哪都带在身边的装备。

小周是个老成都人,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里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她对成都了如指掌,始终没有离开这里,是舍不得这座城市独特的气质。在她看来,成都最大的标签是包容,有阳春白雪,亦有下里巴人。走在街头,哪怕是吃个路边摊或苍蝇馆,“踩雷”的概率几乎不存在,这源自长期被美味规训下的成都人的味蕾,潜移默化地形成了金标准,让所有能存活下来餐厅都各有各的看家本领。它们星罗棋布在城市的街头巷尾,满足着成都人不同时段的饮食需求。与此同时,这里也不乏上海式的精致,如果你想寻找一杯好咖啡,或是吃上一份可口的西餐或是美味的甜品,成都也完全能够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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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无论是大商圈、还是老街区,

你总能找到坐下来喝杯咖啡的地方

小周的工作日就是这样开始的。每天早上,例行来一杯咖啡提神醒脑;中午在单位吃完饭之后,点一个慕斯或者冰激凌蛋糕,在炎炎夏日中清爽一下;晚上下班,几个要好的同事会一起来个冷锅串串或者火锅,再喝一杯奶茶,结束一天的劳累。虽然上班辛苦,但还是感觉很“巴适”(舒服)。这也让小周养成了一个习惯,随时去看看建行生活App里的优惠券。肯德基、必胜客、麦当劳、星巴克、瑞幸,奈雪的茶等等不同品牌,你都能在这里找到省钱方式。而不久前,建行联合这些商家推出的活动——717美好生活节,也成了小周和同事们工作之外最大的乐趣之一,一起研究“薅”哪家的羊毛。“我们愿意为好生活买单,只是不想花冤枉钱。”小周说。

“大家常常轮着请客,我就把从建行生活里抢来的优惠券分享给了大家,这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会在一起吃甜品的时候看看,这一顿又省了多少钱,有一种满足感。”小周说。久而久之,大家一起的“下午茶时间”或是“宵夜时间”就更多了,越来越多的同事也因为喜欢这种氛围加入进来,“省钱”也成了同事之间另一种沟通方式,一起分享生活琐碎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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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消费、如何省钱也是当下年轻人的热门话题之一

最近,小周会在每天上班前定个闹钟,提醒请客的同事先抢下优惠券,在结账的时候用,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薅”的乐趣。在她看来,这就是成都人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努力工作、享受生活,对周围的每个人充满善意,周末去找个好餐厅吃喝一下,然后去兴隆湖骑骑车,或者去东郊记忆逛一逛。既有认真生活的人间烟火气,也有文艺和休闲精神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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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姨:

退休生活,老有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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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退休的张阿姨眼里,成都是个可爱的城市。她说:“这是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的地方。”在张阿姨看来,成都人虽然被贴上直接、豪爽的性格标签,但并非是千人一面的,而属于成都人的,更多的是一种“想咋个过咋个过”的态度,用句时髦点的话形容就是率性而活,如果你不是对生活有特别高的追求,那么每个人都能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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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友好包容的氛围,

让每个人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张阿姨的退休生活很简单,平日里和老伴一起,柴米油盐。闲下来,自己就会用手机抢一些优惠券,并且乐在其中。717活动期间,张阿姨准时打开建行生活App,抢到了一张打折的正餐券,这是她打算过几天和儿子吃饭的时候用掉的。到了中午,张阿姨抢的则是一张附近超市通用的商超券,这是为了今天买日用品。张阿姨不是个守旧的人,她能熟练操作智能手机,甚至不排斥拿着券和老伴去试试洋快餐的味道。下午,张阿姨和邻居们打了会麻将,五点以后,张阿姨先是去买了菜,然后到楼下的红旗连锁去买了一些调料和卫生纸。结账的时候,张阿姨熟练地点开建行生活App,向店员展示了优惠券。临走时,她还给老伴选了张当期的双色球,同时还不忘热心地将自己的省钱攻略分享给了后面结账的大姐,这种属于成都人的亲切,让人感受到浓厚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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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喝茶、打打麻将是成都老年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和年轻人的活法可能有点不一样,大多数的生活经验来源于那个年代,钱对我来说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现在退休了,也没什么压力,而像优惠券这种,只是到点去抢一下,又能省钱,又能让我开心一下,何乐而不为呢?”张阿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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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相因”:

写进成都城市文化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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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张阿姨的这种生活方式被称作为“抢相因”,“相因”指的是便宜又好的东西。在成都,抢相因就是一种生活,早已融入了老成都的骨子里。成都本土著名的艺人李伯清就讲过很多成都人抢相因的段子。在成都每年闻名全国的糖酒会上,就有大量的抢相因上瘾的人,他们穿梭于人民北路糖酒会的“老窝子”,把每个商家前的相因搜罗一遍,才能心满意足,这是成都糖酒会特有的逛会情怀,也是写进成都骨子里的生活基因。

这也是成都人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种纯粹的表达方式。7月,建设银行举办“717美好生活节”全国性大型促销活动,联合各地政府与广大商户,在“建行生活”平台开展大促活动,对于每个热爱生活的人来说,都是一次美好的节日,而对于四川建行来说,这次活动则是联结银行、商家与用户的一次良好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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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人正通过使用优惠券购物,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四川建行与红旗连锁之间的合作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对于成都本地人来说,红旗连锁就像是711之于北上广,很多本地年轻人和这家商超一起长大,如今红旗连锁已经成长为上市公司,在整个四川大概有3600多家门店。据相关负责人牛灏介绍,他们的目标是希望在成都人生活工作的100米之内,都能看到红旗连锁的身影。而四川建行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本土商家,也是希望尽最大可能将实惠送给更多的居民,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建行生活App。

与此同时,不仅仅是红旗连锁,还有罗森、廖记棒棒鸡等等在成都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企业,也参加到了这次的活动中来。这也是四川建行为总行“717美好生活节”所作出的本土化的尝试。今年是建设银行第二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717美好生活节”。从7月1日到7月底,围绕外卖、观影、打车、骑行、加油等百姓高频生活场景开展红包雨、限时抢活动,联合肯德基、必胜客、麦当劳、星巴克、瑞幸等10余家全国头部品牌商户推出专属优惠套餐,并与超4万家属地优质商户门店共同补贴打造了惠民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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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行所做的正是让优惠券购物这种新消费方式

深入每个人的生活场景之中

建行生活App,希望通过打造大促节日的方式集中回馈用户,助力提升用户的美好生活体验;另一方面,“建行生活”作为金融国家队打造的平台,始终致力解决民生之所忧所盼,助力实体经济发展。自去年5月份起,平台持续推进政府消费券承接工作,截至目前已服务全国250多个城市政府超40亿元消费券发放,拉动直接消费额超130亿元。在此基础上,建行期望通过举办本次全国性统一的大促活动,以数实融合的方式,进一步提振居民消费信心,助力线上、线下民生消费加速复苏。

“而在未来,这样的本地优惠活动也会持续进行,比如和红旗连锁、罗森超市等等周边商超的合作,还有和“哈啰单车”这样的共享单车共同开展的活动。”四川建行的工作人员介绍道。

7月底,成都人民的生活依旧红火,不仅仅是夏天的热情,还有即将到来的国际赛事,以及接二连三演唱会等等活动,成都人消费的热情必被再次点燃,这也标志着成都会被贴上更多的标签。过去,人们熟知的成都有熊猫和火锅,如今“雪山下的公园城市,烟火里的幸福成都”也成了成都的新形象。然而不变的是成都人“该省省,该花花”的性格,那些来自于商家和市民长久以来的良性互动,或许是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活得长久幸福感的原因,而每个人大概也能从建行生活App里找到消费真正的乐趣。

策划丨三联.CREATIVE

微信编辑丨张弛

作者丨Benjamin

设计排版丨韩冰

图片来源丨建设银行、Unsplash、视觉中国

(实习生黄晓晗对本文亦有贡献)

每五人就有一人患干眼症

你有过眼睛酸痛的感受吗?

那是你的眼睛在报警。现代社会,眼睛正被过度消耗。如今,患干眼症的年轻人正越来越多。日本记者石川结贵所写的《手机废人》一书,也展示了这样一种时代困境 ——

手机已成为每个人不可或缺之物,与此同时,也产生了诸多弊端,以至于导致了 “手机废人” 的出现。其中,干眼症成为了受手机影响最典型的症状之一。

根据中华医学会眼科学分会角膜病学组发布的《干眼临床诊疗专家共识》,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患干眼症。同时,有报告显示,经常使用视频终端者干眼发病率高达 93%。我国干眼发病率,呈逐年上升与年轻化趋势。

相呼应的数据是,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超 10 亿,短视频人均单日使用时长超过 2.5 个小时。

往往当视觉受损,人们才会想到弥补。但随着眼睛干涸,伴随而来的,还有生活的枯竭。是什么原因,让人们的视疲劳,最终滑向了干眼症?又如何与它对抗?我们与 8 位受过 “干眼” 之苦的人聊了聊,希望能找到答案。

文 | 曹婷婷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橙子

干涸的眼睛

下午四五点,林小苗的眼皮不受控制向下耷拉,双眼被酸、胀、痛的感觉席卷。她第一时间去医院,诊断是视疲劳。开了几瓶眼药水,她没放在心上。

两个月后,症状突然加重了。“眼睛里面像磨了沙子”,极度畏光,眨眼频率能达到每秒钟三次。她再次去医院,确诊重度干眼症。

干眼症也称角结膜干燥症,是指由多种因素所导致的、以眼睛干涩为主要症状的泪液分泌障碍性眼病。常见症状还包括容易疲倦、眼痒、有异物感、痛灼热感、分泌物黏稠、怕风、畏光、对外界刺激敏感。

林小苗几乎体验到了所有典型症状。严重不适感持续了大约两周,这期间,林小苗仍然坚持在岗位上,她身处设计行业,要经常看电脑和手机。每工作一两个小时,她就要热敷或者按摩眼睛,能缓解十几分钟,随着下一轮用眼,又继续堆积疲劳。

像林小苗这样,许多干眼症患者都经历了一段高强度用眼的时期,对于学生来说,更是如此。

19 岁的柏辰,与干眼症缠斗已经五年。还在读初三时,她的眼睛突然变得酸涩干燥难忍,上着课,要闭上眼睛才能缓解。有一回,老师以为她在上课睡觉,严厉批评了她。“我解释了,但老师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为了不再被误解,很长一段时间,她只能用手撑开眼皮上课。

去医院,也没有查出病因,柏辰就这样升上了高中。干眼症时不时爆发一次。发作时,眼睛会有严重的异物感,“随时感觉眼睛里像是进了虫子,但又怎么都清理不出来。” 晚上睡觉也不消停,灼烧感挥之不去。“就像有个打火机在眼睛旁边点燃”,柏辰时常被这种火烧感热醒。

后来,柏辰慢慢摸索出了干眼症发作的规律。

月初,眼睛会进入易疲劳阶段,一周后达到疼痛顶峰,如此煎熬两三天,第四天会突然得到缓解。她只能在发作间隙抓紧学习,但也不能过度用眼,否则规律会被打破。有一次,马上面临月考,她和室友在宿舍,点着小台灯学到晚上十二点,第二天立刻遭到了眼睛的报复。那个月底,她的眼睛提前经历一轮爆发期,“月考考得乱七八糟的”。

症状再严重一些,有人甚至不得不放弃工作。

▲ 图 / 视觉中国

41 岁的陈瑛至今记得,八年前,干眼症复发时,她正为工作焦头烂额。那时她从事留学文案写作,正在经历申请高峰期。有一天,她结束繁忙的工作,回家又玩了两把游戏,这成了压垮眼睛的最后一根稻草。睡觉前,她感觉到熟悉的头痛,和两年前发作干眼症时一模一样,“完了,眼病复发了”。这次复发来得尤其猛烈,直到现在也没好全。

每到下午,眼睛就开始出现各种症状,有时刺痛,有时像被火燎,有时充血,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她最难以忍受的是眼睛不适带来的头疼,整个人的状态都会被影响,“会恶心难受”。

最严重的时候,陈瑛不能坐地铁。她比常人更能感受到地铁里穿行的风,因为眼睛会受到刺激,引发疼痛,她只能尽量闭着眼。

有人曾经梳理过哪些工作更容易得干眼症。比如 30 岁的干眼症患者周茉,她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帖子,底下许多人进行补充:插画师、剪辑、金融、小说作者等等,都是屏幕使用大户。

周茉原本从事自媒体工作,也在朋友圈卖货。前年底生完孩子,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做卖货的兼职。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是那段时间,身体本来就比较虚弱,又经常在夜里,黑暗的环境中回复客户消息,导致得了干眼症。

查出干眼症后,她暂停了所有的工作,丈夫支持她,放弃了一个月一万的收入。

“眼睛更重要。” 周茉说。

枯竭的生活

不过,对更多人而言,如果还能坚持,辞职并不是一个能轻易作出的决定。

查出干眼症后,林小苗曾考虑过辞职,她从事设计行业,工作就要面对屏幕,少则六七个小时,多则近十个小时,眼睛负担很重。但一想到能做的工作几乎都和电脑相关,似乎换工作也解决不了问题。

一头担忧工作如何继续,另一头,林小苗的生活,也像眼睛一样,越发干涸。

原本,她爱好丰富。她喜欢书法和手工,也会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原创插画。但这些爱好都 “费眼”,不敢再碰了。以前会和朋友们看电影,如今只能在傍晚出门散散步,还需要戴上墨镜,避免路灯光线太强刺伤眼睛。

最崩溃的时候,她走在路上常常想哭,但哭过后的眼睛更干了,“后面连哭都不敢哭了”。

为了休养眼睛,周末除了去医院,林小苗许多时间花在闭目养神上。眼睛休息,人还醒着。这种时刻,焦虑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

许多患上干眼症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焦虑时刻。

作为主播,24 岁的周星星放不下手机。自从患上干眼症,眼药水就成了她的必需品。因为眼睛干,开空调要同时打开加湿器。如果夜里醒过来,必须滴一滴眼药水才能睡着,否则从太阳穴到眼睛,就像被拉到底的皮筋,紧紧绷着,难以入睡。

醒来第一件事也是滴眼药水,否则眼睛会被那股疲劳的感觉灌满,“就好像眼睛根本没睡觉一样”。

▲ 图 / 视觉中国

刚开始做主播的工作,她的眼睛特别不适应,在打光板面前,眨眼频率很高,“这样就显得很不专业”。眨眼频繁,还是因为眼干。后来,她发现如果她保持情绪高昂,眼睛能够自动分泌泪液,就没那么干涩。她只能在直播时调整自己的情绪。

即使这块小小的屏幕中伤人们的眼睛,手机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无法使用手机,干眼症患者陈瑛甚至感觉自己无法融入到现代生活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使用手机,“看一眼眼睛立马就疼”。她只能让丈夫帮忙回复手机信息。如果出门,她会随身携带现金,手机付款、点餐,这些平常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干眼症往往还会带来一些连锁反应,比如不能戴隐形眼镜了,因为这会加重症状。某种程度上,患上干眼症也与长时间佩戴隐形眼镜有关,比如,《国人干眼中心大数据报告》就指出,佩戴隐形眼镜患者患病率高达 90%。

25 岁的王潇得干眼症后,得知自己再也不能戴隐形眼镜时,她感觉 “自己和美彻底无缘了”。她是个爱美的女生,尤其爱化眼妆。因为近视 400 度,摘下眼镜后,她曾经被人说双眼无神,这个细节她一直没法忘记。

每次画完眼妆,她会感觉自己更自信了几分。直到现在,她的柜子里还有 6 盒假睫毛。但现在只能闲置。今年过生日,她原本想化一次眼妆。睫毛膏因为太久不用已经干了,她去买来新的,但戴上隐形眼镜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画不了眼妆了,“因为眼睛不舒服”。

眼睛几乎是人们连接和感受世界,最重要的器官。干眼症阻断了这种交流。

因为干眼症,柏辰曾感觉自卑。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她的左眼常常保持闭合状态,睁开时眨眼频率又过快,她不太愿意认识新的朋友,不太愿意与人面对面沟通,担心别人没办法理解自己。“我解释后,他们会说注意休息,但其实睡一觉起来,眼睛还是这样。”

更难受的是和长辈接触。有一次,她向一位导师请教问题,对方不了解情况,觉得她这样睁不开的左眼显得很不礼貌,她只能尽量解释,也尽量避免对视。

眼睛不适,也让陈瑛一度觉得远离了家人。儿子满怀期待让她讲故事书,因为眼睛难受,她无法做到。丈夫组织了户外烧烤,她也只能坐在远离烟火那一侧。朋友们的电影、KTV 邀请,她通通都不能参加。

不过有一次,陈瑛和儿子在外面走路,那天天气不太好,刮着大风,6 岁的儿子把外套脱下来,要搭在陈瑛的脑袋上,说:“妈妈,给你盖眼睛。”

▲ 陈瑛与病友的聊天。图 / 受访者提供

自救与他救

研究报告显示,我国干眼发病率呈逐年上升态势,且呈现年轻化。但干眼症并没有引起应该有的重视,很多时候,它都被当成了视疲劳。

算起来,林小苗一共去过七次医院。三月,第一次去医院,她拿到视疲劳的诊断。到五月,眼睛不见好转,再去医院,正式确诊了干眼症。

为了尽快治好,她又去看了中医。专门挂了专家号,“在医院排行榜上是数一数二的”,但短暂的问诊难以消解她的担忧,“我自己其实很焦虑,想把所有的症状都告诉医生。但医生可能只会听个大概。”

最 “病急乱投医” 的时候,林小苗在网上搜到一张中药方,拿去开药,喝了一周,没什么效果。还有一次,林小苗去医院开了一周的中药,花了两百多块钱,喝了一天,她出现嘴唇发麻的症状。医生说是煎药方法不对,但她也不敢继续喝了。

甚至连干眼症的诊断都是个问题。有的人,数次就医之后,才确诊干眼症。

柏辰直到去青岛上大一,才终于拿到了干眼症的诊断。此前,她在昆明检查了七八次,一直按照视疲劳来治疗。“做了很多检查,排查了青光眼等等,没想到是干眼症。”

在北京的王潇,看干眼症的过程也很曲折。得干眼症一年多来,她去的都是三甲医院,挂过 120 块钱的专家号,也挂过主治医师号和普通号,但目前对于自己的眼睛究竟处于什么状态,她还是不清楚。

那次挂专家号的经历让她印象深刻。满怀期待地去了医院,到诊室门口发现,就诊的患者已经从办公室排到了走廊。因为人太多,分给每位患者的时间都有限,最后她拿到手的,又是眼药水的单子。

当时她很失望,没有取药就走了。“医生可能更在意疑难杂症,但我们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

东方证券发布的一份行业研究显示,我国眼科患病人群超过十亿人,其中,干眼症在我国有最大的患者群体,超过两亿人。如果把眼睛比作一个齿轮,位于眼皮睑板内的睑板腺,担负着提供润滑的重要功能。如果睑板腺堵塞,就容易引发干眼。这时候,缓解的方法,通常是滴不含防腐剂的人工泪液。

疏通睑板腺,是另一种治疗方式,但效果也有争议。周星星做过三次,先挤压睑板腺,再药熏,每次要花四百多块。医生会用两根棉签用力挤压上下眼睑,每次治疗完后,眼睛都会红肿发炎,“做了三次发现没用,就没继续了”。但对另一个女生黎春夏来说,每次挤压睑板腺后,眼睛的确会舒服很多。当时还是学生的她,因为觉得去医院治疗太贵,就自行购买了玻璃棒,来挤出堵塞的油脂。

▲ 周星星在做治疗。图 / 受访者提供

与干涸共存

熬过爆发期,干眼症患者被迫与干涸的眼睛共处。

这些天,林小苗还配了一副带蓝光的眼镜,买了墨水屏手机、墨镜和防蓝光的平光镜。每天只要有空闲时间,就自己做眼保健操按摩。午休时也会进行热敷。

但这部新买的手机几乎闲置了。“我一个做设计的,我用墨水屏手机干不了活。” 手机换成墨水屏幕后,看到的一切就失去了颜色。

而对于王潇来说,手机几乎绑定了工作与生活。有一次,她和好朋友一起吃饭,朋友提醒她,“为什么你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看手机?”

她这才反应过来,手机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 “幻肢”。“就算没有人给我发消息,就算我也不知道要干嘛,但走在路上也要掏出手机,随便地刷两下。”

虽然干眼症这种病,一旦得了之后就很难摆脱,但借助它,有些人反而改掉了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因为眼睛没有完全好转,四年前辞职后,陈瑛没有再继续工作。辞职后,围绕着保养眼睛,她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巨大变化。

做好眼睛防护后,她开始学游泳。经过大量练习,泳姿变得标准,游泳时经常被请教。她也接触了瑜伽,还在今年年初考取了全美瑜伽联盟的瑜伽教练资格证书。虽然眼睛仍然脆弱,会在生理期前后、感冒时感觉不适,但她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

周茉则在网络上分享了自己治疗干眼症的方法,许多病友来私信她,她不遗余力地传达一个信念,“只要你愿意去做治疗,眼睛的状态一定会呈上升趋势,只不过你要给自己时间。”

她也遇到过困在干眼症里走不出来的病友。有段时间,一位大姐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最初,周茉还把各种方法事无巨细告知对方,后来话都说尽了,对方还是每天都会询问她 “怎么办”。

周茉理解这种焦虑,“我刚得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辈子没办法再去工作了。”

她也很后悔,自己如果当初眼睛不舒服的时候,就放下手机,不硬撑着完成工作的话,是不是眼睛隔天就能好,就不会形成干眼症了?

只是,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

▲ 周茉与网友分享治疗干眼症的经验。图 / 受访者提供

正如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一书中描述的,他认为我们如今正处于一种功绩社会之中,并且正逐渐发展成一种 “兴奋剂社会”,它会导致过度的疲劳和倦怠,“无节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将导致心灵的梗阻”。

某种意义上,干眼症也是一种 “梗阻”。而过度工作用眼、过度刷短视频等行为,则是这个时代之下无奈的注脚。

但只有一点,几乎所有人都有共识,就是干眼症的爆发期很难熬,尽量不要让自己的眼睛发展到那一步。

之前,林小苗经历爆发期时,情绪和生理上都备受折磨,“好像已经忘了正常的眼睛是怎么去看这个世界”。她不想跟旁边的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诉说,“别人可能觉得就是眼睛干,其实程度远比想象的要痛苦很多”。

现在,她每天都会按摩和热敷眼睛,她开始尝试早睡。相比看手机,她也会提醒自己 ——

多看远方。

来源:每日人物

没有退休金的老人

钱的问题始终是核心。退休金也是家庭收入的一部分,多一份来源,家庭大小事,便有更多的讨论空间,反之,少了这份托底,如随水浮萍,只能跟着子女的轨迹漂浮。

文 | 李清扬 石震方

编辑 | 金匝

运营 | 栗子

一个求助

给母亲徐丽发出那条 “求助” 短信前,王昭雨已经犹豫了两个月。

她 36 岁,生活在北京,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和许多典型的中年夫妻一样,她和丈夫是双职工,更依赖于两边的父母帮忙看孩子。婆婆已经来了北京近两年,看得出人越来越疲累,而王昭雨也需要喘息的机会,她迫切地渴望母亲徐丽的到来。

徐丽今年 55 岁了,在小城一家企业的食堂工作,负责员工们的一日三餐。每一天的节奏都是紧张的,从早晨五点多开始忙碌,到晚上六七点才能落灯收工。十几个人的饭菜,分量大,锅碗瓢盆都是特大号,有时候 “连拿起大锅铲在锅里炒菜的力气都没有”。

但徐丽对此依然感到满意。她做的食物常被员工称赞,这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有价值。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份 “正规工作”,虽然是企业编外人员,但签了合同,会严格缴纳医疗、养老保险,持续工作到 60 岁后,还能领到一份不错的退休金。

王昭雨明白,对母亲来说,退休后有一笔养老的钱,是不依赖子女的一种方式,晚年生活的一重保障;可一旦母亲来北京,就意味着她得辞掉手里的这份工作,没了收入,也断了养老保险的缴纳。

最终,在一个和婆婆闹过矛盾的夜里,王昭雨还是狠下心,向徐丽发出了那条微信:“你能来帮帮我吗?养老保险我来给你交。”

徐丽生活的小城,正常缴纳养老保险,按时退休的话,她的退休金是每个月 1000 元左右,后边可能会有增长,但对许多生活在农村的老人来说,每个月只有两三百元的新农保(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没有退休金,因此,拥有一份工作,一份可以给予收入、提供更多未来养老保障的工作,是很重要的。

如歌第一次发现母亲背着他们兄妹三人偷偷出去工作,是在视频聊天的时候 —— 她看到母亲穿了一件橙色的反光马甲。

面对如歌带着恼怒的质问,母亲用故意轻松的口吻答道:“我来当清洁工,很轻松的,散个步就把钱赚了。”

这份母亲口中很轻松的工作,是在村口通往城镇的高速路上扫地,每天花费几个小时,拿着扫帚和垃圾篓,沿着道路清理一遍,一个月的收入是 1000 元。

如歌特别生气,“高速路上车来车往的,多危险?” 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跟母亲算了一笔账:“你要是出了什么状况,现在挣 1000 块,可能我给你治病要 2000 块,倒贴 1000 块,哪个划算?” 那头的母亲沉默了。

小时候,如歌的父亲做煤炭生意失败,一家人从河南来到广东谋生。为了抚养三个孩子,母亲白天在工厂打工,加班到晚上十点,凌晨三四点又爬起来张罗早餐摊,一天只睡三个小时。早餐收了摊,母亲还会推着三轮车,捡路边废弃的瓶子。

在如歌的记忆里,母亲 “像铁人一样”,什么苦都吃了,最苦的时候,家里连买袋盐的钱都凑不出来。工作之后,如歌和哥哥每年都会各自给父母一两万,这笔钱覆盖农村的生活成本并不成问题。她反对母亲出去工作,希望她安度晚年,但母亲对于日后的养老生活,始终有自己的考虑。

▲图 / 视觉中国

没了底气

最终,徐丽没有犹疑,从老家赶来了北京。但在她来之后的这两个月里,女儿王昭雨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徐丽几乎从来不和同小区的老太太们一起结伴出去玩。

这对母女住在北五环外的一个次新小区,周围的老太太们,基本都是从老家来帮子女带孙辈的,孩子们早晨 7 点多去上社区幼儿园,直到下午 5 点放学前,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有些老太太们会相约着集体出行,换上统一的衣服,披着颜色相同的纱巾,每周去不同的景点游玩、拍照和聚餐,发在朋友圈里或抖音上。

那些照片里从来没有徐丽。

王昭雨有次问她,为什么不一起去?母亲的答案让她有些出乎意料:费钱。买衣服、吃饭、门票,这一天的行程下来,可能就得花出去几百块,母亲有些舍不得。王昭雨有点心酸,她确实没考虑过这一点。她安慰母亲,“钱我来出,你放心去玩”,但母亲紧接着摇了摇头:“那些出去玩的老太太们,都是有足够的退休金的。”

徐丽所说的老太太们,大多来自东北的城市,比如哈尔滨、沈阳,那里工业化进程开始得早,程度也更高,她们年轻时多在一些厂矿、企业工作,养老保险缴纳充足,现在退休了,每个月能够拿到四五千元的退休金。

就在那一刻,王昭雨突然发现了一个让她难过的事实:有没有退休金,正在成为划分老人群体的一项 “标准”。

在小区里,没有退休金的老人们,一般在公共活动空间消磨时间,斗地主、打麻将,“一分钱不花,就是自娱自乐”,也有在小区当保安、捡废品、磨剪刀,来赚钱补贴家用的;而有退休金的老人,活动要丰富得多,旅行、上老年大学,“花起钱来是很有底气的”—— 母亲没有这份底气。

在王昭雨的记忆中,母亲徐丽这一生称得上坎坷,开过卖窗帘的小店,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一直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直到进入这家企业,生活才算有了着落。到了晚年,还要因为女儿的需要再放弃自己的退休金,想到这一点,王昭雨心里就非常愧疚:“是我让她的生活没了底气。”

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同样是在深圳,30 岁的娅慧,也是需要老人帮忙带孩子的双职工家庭。娅慧总听没有退休金的婆婆说,同样是帮孩子带孙辈,小区里有养老金的父母,如果感觉自身身体不行,可以用退休金雇保姆,帮衬孩子的小家。“他们不需要向孩子伸手,不需要看孩子脸色,摩擦也会少很多。”

某种程度上,有没有退休金,甚至会改变一个家庭的权力结构。

娅慧的朋友彭广,给她讲过自己的故事:彭广是家里的老幺,他的父亲年近 70 岁,已经没有了赚钱的能力,母亲之前在广州当月嫂,年龄上去之后,也被家政公司清退,丢了工作。彭广父亲年轻时是一个脾气暴躁、刚烈、不顾家的人,现在指望着儿子养老,“像变了一个性格”,顺从、讨好,每天变着花样给儿子做饭、煲汤。彭广从来没想到,“爸爸有一天会是这个样子”。

钱的问题始终是核心。退休金也是家庭收入的一部分,多一份来源,家庭大小事,便有更多的讨论空间,反之,少了这份托底,如随水浮萍,跟着子女的轨迹漂浮。

▲图 / 视觉中国

没有停歇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教授赵耀辉,从 2007 年开始主持 “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他的研究指出,2009 年新农保实施后,绝大多数农村户口的人进入了社保体系,到了 60 岁之后开始领取养老金,但这笔钱数量太少,依据前期缴纳的钱而定,每月最低拿到 100 元左右,最高的话能拿到 800 到 1300 元,难以真的用来生存。

项目的调查数据也显示,为了弥补养老金的不足,即使是 70 岁以上的农村户籍老年人,就业率仍然超过了 50%。为了生活,他们对于打工非常积极,“只要干得动都会干”,像无脚鸟,没有停歇的一天。

如歌的母亲就是如此。在女儿的劝说下,她辞掉了高速路上扫地的活儿,但没过多久,又在一家玩具厂找了工作。

她所在的村子里,散布着各种各样的制造业工厂,从玩具到服装再到泡菜,以当地廉价的农村劳动力为依托,制成产品输往海外。如歌过年回家时,母亲骑电动车带她上街溜达,几十家工厂像棋盒一样伏在马路两边,让她想起小时候在广东看过的产业集聚区,那些看起来像两层楼高的建筑,其实是架空了的几米高的厂房,母亲在那些工厂里度过了很多年。

2008 年,受全球金融危机波及,广东的许多工厂倒闭,父母从广东来到了北京谋生。那时候,如歌在老家上学,母亲在北京做过育儿嫂、保姆、超市的拣货员。到了 2018 年,父亲被查出患上尿毒症,要靠一周三次的透析为生,父母才不得不迁回老家。

母亲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带着小孙子。孙子上了幼儿园,母亲就开始找活儿干。玩具厂按时薪计,站着工作,每天 8 小时,时刻有人督工,做得慢了会被批评,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消耗。如歌再次向母亲发了火,“我知道是要站着工作时惊呆了,坚决地要她辞职”。

对于出门工作,母亲总有各种理由 —— 一会儿是 “我在家里快憋死了”,一会是 “工长给我打电话说赶货,我帮帮忙”,一会是 “跟小姐妹在那坐着聊聊天挺好的,干多干少无所谓,不求挣钱,求个乐呵”。出去的次数多了,小侄子甚至会向如歌 “告状”:“姑姑,奶奶又出去工作了。”

最近半年,母亲又去了一家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服装厂,按件计薪,负责衣服的点位和上扣。母亲告诉如歌,周围的工友都是年龄相近的姐妹,空闲时,她们会一起拍个小视频放松。但实际上,厂里的工作结束,母亲回家还要洗衣做饭。长久劳作让她患上了腱鞘炎,手腕上鼓出一个大包,“她总时不时地用另一只手揉,把包揉下去才能好受点”。

▲如歌母亲工作的服装厂。图 / 受访者提供

林琳父亲面临的状况也极为相似。他今年 62 岁,对找工作来说,这是一个尴尬的年纪。

过去两年,父亲在内蒙的一家矿场负责看守机器,包吃包住,后来上头频繁检查,矿上开始裁人,过了 60 岁的父亲第一批被裁掉了。回到河北农村生活后,对父亲来说,找到工作,成为他心头最记挂的事。

为了有份工作,父亲百般托人打听,好不容易听说北京西三旗附近有份垃圾分类的活儿,立刻收拾了三个包裹的行李,兴冲冲地赶来。工作的环境完全不能算好,住在地下室,食堂建在垃圾站附近,夏日灼热,每天得忍耐高温进行垃圾分类,还要拍照上传,过程繁琐。上岗的第二天,一场突发的肠梗阻,让父亲进了医院。

父亲在急诊病房住了三天。他嘴角起了溃疡,躺在病床上,时常对着墙壁,不发一言。母亲打来电话,父亲头一句就是:“我又让你失望了。” 疾病突发时,父亲不敢直接告诉林琳,就连来北京这件事,也是等工作确定了之后才告诉女儿。他小心翼翼,不想添麻烦,但疾病轻易地打碎了他努力维持的局面。“他觉得耽误我上班,又花了我的钱,很没面子,也很内疚。” 林琳理解父亲的心情。

过去,父亲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在矿场工作了十几年,养活了一家人。从林琳记事起,父亲每个月都有收入,被裁掉之后,回家给人打零工,种花生、捡垃圾、摘樱桃,一刻闲不下来 —— 直到 60 岁。

工作越来越难找,年初,父亲甚至特意去染了头发,为了显得人精神、年轻,但年龄就像一把标尺一样卡住了他,打零工被拒的他灰心地回来,嘟囔道:“我 62 岁也不算大,为什么不要我?”

王昭雨知道,母亲面对的也是相同的事实,一旦徐丽离开了之前的岗位,就很难再回去了。年龄像一把筛子,随着数字往上,可从事的岗位就越来越少。徐丽之前做过超市的理货员,比食堂的工作累得多,但她现在也会担心,再往后,“可能连这种工作都找不到了”。

在许多故事里,父母年轻时从农村奋斗进入城市,子女在城市扎根,父母一代的养老,由退休金和子女共同托底。若把目光移回农村,在许多地方,父母没有退休金,可能连这份托底也没有。

王忠兴今年 53 岁,成长在湖南农村,20 岁便离开家乡,四处打工。早些年,他在江苏学习了污水处理的技术,凭着这身本领,他追着更好的薪酬,去过山东,跑过河南,最后落脚河北,一驻就是十七年。工作的地点在远离市区的农村,每天去市区的车只有几班,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只休 4 天。他几乎从不娱乐消费,一个月 9000 元的薪酬,一年下来近十万元,一边要赡养农村的父母,一边要供三个子女读书。

9000 元里,是不包括养老保险的,“哪有这些东西,你愿意干就干,不干有人干。”

养老金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没有多少意义。他知道交了养老保险,老了能有保障,但他心有余力不足,“现在三个孩子,顾生活都顾不上来,哪有这个闲钱?”

赵耀辉的研究里,这是一群特殊的人。社保体制因地区分割,导致流动性强的人缴纳社保的动力不足。而工资的 28% 上交,其中 20% 进入统筹系统,8% 进入个人账户,当农民工选择更换地方,意味着曾经上交的大部分社保留给了当地。与其缴纳社保,他们宁肯把钱全部归给自己。这进一步导致,当这部分人年老,仍然无法拥有可以托底的养老保险体系。

▲ 日本人口老龄化严重,东京街头随处可见老年工作者。图 / 视觉中国

帮扶

养老金微薄,得为老年生活攒钱,是许多年迈的父母坚持打一份工的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隐性的原因,是帮扶孩子的小家庭。

如歌和两个哥哥都背着沉重的房贷,母亲总希望自己能为孩子做点什么。

很多时候,如歌觉得父母找的工作,性价比并不高,但为了孩子,他们总能忍受。母亲在服装厂时,如歌一边给她买止疼药,一边忍不住数落:“身体受罪了,止疼药随便买几盒也是五六百块钱,累死累活的,何必呢?” 但母亲的回答一下让她红了眼眶:“我就想减轻一下你们的压力,你看你马上结婚了,我也想攒点钱给你买点家具,给你买几床被子。”

王昭雨并不反对父母出去工作,在她看来,父母是需要 “感受到自己是有价值的”。比起不工作,她更希望父母可以做一些 “不太累的工作”,然而多数时候,这更像是一个奢侈的愿望。

王昭雨的父亲 58 岁,去年在老家的一个制药厂谋得了一份司机的工作,负责接送员工。这份工作全年无休,早出晚归,三餐不定。而父亲患有高血脂,最需要注意饮食,生活规律。这次母亲来北京,王昭雨想父亲能一道来,但父亲觉得,趁着还能工作,多攒一点钱。

父亲的户口在农村,也有缴纳新农保,到了 60 岁,每个月能领到几百元的养老金。而王昭雨还有个小她七岁的弟弟,已婚未育。她明白,父亲现在不愿放下工作,有一部分是在为弟弟在打算。“等弟弟生了小孩,是不是要补贴一些?小家庭能力不够的话,未来生活是不是也要帮助?” 孩子成家立业并不是终点,他们总想得更远。

给自己养老,替儿女抚育,是双重枷锁,背在他们身上。

王昭雨每每想到,母亲徐丽现在辞掉工作,来北京帮她带孩子,等弟弟有了孩子,她会像候鸟一样,再去弟弟所在的城市帮他带孩子,就格外难受。“母亲在这个事情里头是没有多少自主权的,只能够跟随子女的状况迁徙,各种变动。”

林琳也有个弟弟,买了房子,还有五六十万的贷款。弟弟的工作是开出租,收入并不高,父母总挂念着帮弟弟填补一些贷款。在林琳的父母看来,让孩子给自己花钱是丢脸的,而给孩子花钱天经地义。

大到看病,小到一顿菜,林琳的父母都不愿让她和弟弟出钱。林琳带父亲看急诊那天,医生跟另外一位病人说 “押金先交 3 万元”,父亲以为是说给他听的,“给他吓坏了,当场就说咱不看了”。而每逢生病,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太花钱了,别给我治了。”

和其他只能从事基础体力劳动的父母不同,娅慧的父亲今年 55 岁,在深圳经营着一家规模 10 人左右的制造业小公司,母亲在公司帮忙,两人每月的个人所得在两万上下。自己创业做小老板,时间相对自由,也没有 “年龄到了会被裁员” 的风险,但娅慧父母的压力仍旧不小 —— 他们想给娅慧的弟弟在深圳买一套房。

娅慧的弟弟小她五岁,刚毕业参加工作,与已经成家立业的姐姐比起来,父母的注意力更多倾斜在弟弟身上。然而,两万的月工资想够一够深圳的首付,着实有些困难,可如果把所有的积蓄都砸在房子里,加上没有充裕的退休金托底,到时候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生活的质量将大打折扣。

父亲有时候开玩笑,要是一家人不在深圳,他们也可以早点退休回农村过田园生活。父亲计划,至少干到 60 岁,再考虑退休的事情。

▲图 / 视觉中国

真的老了

父亲的工作无法继续,林琳反倒有些庆幸。离开医院之后,她陪父亲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在老小区的地下室,很多个小房间挤在一块,像个弯弯曲曲的迷宫,每一个小房间背后,都住着一起打工的夫妻,或是像父亲一样独居的老人。房内潮湿,没有窗户,空气沉闷,林琳觉得压抑,收拾完行李,她赶紧跑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林琳知道,要是没有生病,父亲八成会住在这里,继续打工。这次生病,父亲受了很大的打击,他一直不承认自己老了,但这次他说:“不服老不行,不能再逞强了。”

没察觉到父亲正在老去的还有林琳。在她的印象中,从没见过父亲唉声叹气的样子。“他以前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没什么事情在他眼里是事儿。”26 岁,林琳和当时的男友分手了,这个年龄,在父母所在的农村,是一种压力,母亲愁得不行,父亲却告诉她:“车到山前必有路,别忧虑太远的事,关注当下就行。”

父亲生病后,女儿和父亲的身份掉了个儿,这次送医,父亲需要灌肠,林琳被护士叫进去的时候,“脑子里来不及想什么”,机械性帮父亲脱掉裤子,清洗身体。事后想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惊讶:“以前从没想过,我还可以做到这些事。”

父亲生病,让衰老这件事真真切切地摆在两代人面前,而老去的失意与养老的压力,逼近的不只是父母,还有孩子。

今年过年,娅慧和丈夫回天津老家,她和丈夫的表妹聊天,表妹的父母都是体制内的老师,谈到养老,表妹显得松了一口气:“幸好爸妈有工作,养老不太需要花钱,而且肯定会贴补我们小家。”

对比起来,娅慧和丈夫要难得多。他们都在企业打拼,家里的四个老人,都没有退休金。她形容自己,是 “一个没有任何退路的人”,害怕被裁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时刻悬在头顶,“如果老人们有足够的退休金的话,我的抗风险能力可能会更强一些”。

她打了个比喻,现在的家庭结构是一叶小舟,无风无浪,就能平稳行驶,可一旦风浪出现,没有退休金这样的风帆来抵御,就有倾覆的可能。

而她自己,也在担心未来的养老金问题。与体制内相比,娅慧所在的企业,缴纳的五险一金相对较少,朋友为此拉她一块去买商业保险,为自己的老年生活多上一重保障,但娅慧觉得迷茫,没有行动。“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交五险一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再交几十年之后,通货通胀的情况下,最后到底能拿到多少钱?”

王昭雨不一样,她还是给自己买了份商业养老保险,等她 55 岁时,每个月能领取 2000 元左右的养老金。这笔钱,她决定留给母亲徐丽,每个月直接打到她的账户 —— 当作一种 “剥夺” 她养老金的补偿。

▲2023 年 6 月,北京,坐在公园里的老人。图 / 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除赵耀辉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每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