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一篇长文,帮你理清阿以冲突

我上篇文章里提到了阿以冲突,今天就来聊聊这个话题。

老实讲,我以前一直是倾向于以色列的。因为以色列给人的感觉更文明,而巴勒斯坦方面似乎老是在折腾,搞各种各样的袭击。但是查了各种资料之后,我的态度有所变化。我发现,很难说某一方是完全正确,而另一方是完全错误的。

如果你是以色列人,你几乎一定会认为以色列是对的;如果你是巴勒斯坦人,你也一定会认为巴勒斯坦是对的。而且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能举出很好的理由。

所以,我尽量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勾勒出一个阿以冲突的轮廓线,也尽量把双方的理由都表述出来,让大家自己做判断。

01 源头

简单说起来,事情的起源是这样的:

巴勒斯坦是犹太人的故土。在罗马帝国时期,他们被驱逐出来了,流亡了将近2000年。后来犹太人提出一个复国主张,希望在老家重建以色列国。巴勒斯坦是英国殖民地,英国人也同意了。

结果麻烦就来了。

犹太人涌进来的太多了,比英国预料的要多得多。多到了一定程度,他们就和当地人产生了很深的矛盾。英国试图搞平衡政策,左边打犹太人一巴掌,右边踢巴勒斯坦人一脚,结果把两边都得罪了。

二战结束以后,犹太人也要独立,巴勒斯坦人也要独立,两边都要英国滚蛋。而且犹太人态度更坚决。他们制造了多起恐怖活动,绞死英国士兵、炸毁英国军官俱乐部等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卫王酒店爆炸案”。

英国人查获了一批以色列秘密组织的文件,把它们带到了大卫王酒店。以色列的恐怖组织就把酒店给炸了,炸死了92人,大多数是平民。我们都听说过的大人物贝京,就是策划爆炸案的总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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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后的大卫王酒店

我们都说巴勒斯坦人喜欢搞恐怖活动,实际上在一开始,以色列人搞得更厉害。要说起来,很多以色列大政治家都是当年的恐怖分子。只不过到了后来,以色列占据军事优势,不需要搞这些恐怖活动了。

关于大卫王酒店爆炸案,值得多说两句。以色列组织在爆炸发生前给酒店发出过警告,让他们疏散。可是接线员没理这茬。六十年以后,以色列官方为“大卫王酒店爆炸案”开过纪念会议,会议的匾额上写着“因为英国人才知道的原因,酒店没有疏散”,好像这一切全是英国人的错。最近以色列轰炸加沙的时候,往往提前打个电话,也算是延续了这个风格。

英国人当时更恨以色列,觉得犹太人比巴勒斯坦人更坏。英国本土老百姓甚至组织游行,打出标语:“希特勒竟然是对的!”折腾到最后,英国不愿夹在中间当受气包了。它一心只想逃离这块该死的殖民地,就决定撤军,把巴勒斯坦问题提交给了联合国。

联合国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建立联邦国家,让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和平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是鉴于双方矛盾之深,这个想法完全不切实际。所以它选择了第二个方案:分治。也就是说,建立两个国家,一个是以色列,一个是阿拉伯人的巴勒斯坦。

这也就是著名的的联合国181号决议。

美国、苏联都投了赞成票,英国投了弃权,再也不趟这个浑水了。

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投了反对票。

02 建国

181号决议偏向以色列。大家看看地图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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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是国际共管区

当时以色列人口是60万,阿拉伯人口却有120万,比犹太人多了一倍。可是他们只得到了43%的土地。当然,土地质量不同,不能一概而论。那么我们看看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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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拉伯人领土上,只有一万犹太人。在以色列国领土上,却有40万阿拉伯人。这说明很多阿拉伯社区被划给了以色列。

我前几天看过某个公号文章,说181号决议案偏向巴勒斯坦:你看,阿拉伯人在自己国家占人口绝对优势,可犹太人在以色列国却只占微弱人口优势,“这难道不说明分治计划有利于巴勒斯坦么”?

傻到这种程度,还要写公号文章,文章下面还要开打赏,我觉得这就属于诈骗了。

那联合国为什么偏向以色列呢?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情况确实复杂。人们混居在一起,划分边界从来都是麻烦事,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另一方面,犹太人发言权更大。他们遍布全世界,有关系有人脉,外加能言善辩,有点像城里人。而巴勒斯坦人,连出过远门的都很少,有点像乡下人。打官司的时候,乡下人当然说不过西装革履的城里人。

巴勒斯坦人确实在土地上吃了亏。但把吃亏不吃亏先放在一边,我们先思考一个道义问题:把这块土地划分为两个国家,在本质上来说到底对不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直到现在,双方还在吵。

按照阿拉伯人的想法,这里本来是我们的土地,你们是移民,是客人,凭什么在我们的土地上建国?

按照犹太人的想法,这怎么就是你们的土地?两千年前,这可是我们的老家,你们才是后来搬进来的移民,你们才是客人。我们要回到故土,有什么不对?

这两个想法其实都有问题。犹太人追溯古代历史,我们不能说这样一定不对,但确实很危险。历史经不起这么往上倒。都要这么往上倒历史的话,天下可就大乱了。再说,真要追溯历史的话,犹太人以前也是赶走了迦南人,才占领了这里啊。历史本来就变动不定,我们要把它的哪一个瞬间固化下来,作为后来的领土依据呢?

事实上,大家只能尊重现实。现状才是政治解决方案的出发点。所以犹太人的想法,是有问题的。但换个角度看,我们不说历史,就说现实。在巴勒斯坦有60万犹太人也是现实;他们无法和阿拉伯人共处也是现实;在1947年以前,世界上也从未有过独立的巴勒斯坦国,这也是现实。

所以,犹太人的想法固然有问题,贝勒斯坦人想法也同样有问题。181号决议在分配方案上不公平,但在分治的思路上并没有错。

但扪心自问,如果你是巴勒斯坦人,你会接受这个分配方案么?

03 第一次中东战争

巴勒斯坦人坚决不接受。

以色列倒是接受,但是它要把境内的阿拉伯人全部赶出去,全盘占领联合国分配给它的国土。要地不要人。

英国人还没撤走,双方就打起来了。这个过程中有很多暴力活动,双方都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没有哪一方是清白的。但是以色列人力量占优,所以他们制造的暴力更多。而且以色列有意制造恐怖气氛,好把境内的阿拉伯人都吓跑。

英国撤走的第二天,正规战争就爆发了,这就是第一次中东战争。外部国家开始介入了。埃及、叙利亚、约旦、伊拉克、黎巴嫩组成五国联军,要彻底铲除以色列。五国联军!听上去很吓人。其实它们加起来也就几万人,还没以色列的士兵多。以色列把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因此,1948年就被阿拉伯人铭记为“纳可巴”——大灾难之年。

打完这一仗,几十万巴勒斯坦人变成了难民,而且它的领土也变小了。原来联合国划给他们43%的土地,现在变成22%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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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部分都丢掉了

说到这儿,我们再停下来思考一下。

我们会认为在这一阶段,哪一方是对的,哪一方是错的呢?

按照巴勒斯坦人的想法,就算联合国分配给你了土地,可没让你驱逐阿拉伯人啊!你怎么可以把那么多人从他们的家园赶出来呢?那些人都是普通老百姓,也没向你开战啊。而且,联合国分给我们43%的土地,已经很不公平了,现在又变成了22%,这还有天理么?

按照以色列的想法,制造难民怎么了?你们要是打赢了,对我们说不定更狠呢。你们进攻我,我还要把战争中获得的领土还给你们?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我们的国土如此狭小,没有战略纵深,你们又亡我之心不死,我当然要占领这些土地。

如果我们站在第三方的立场呢?

那我们会认为:以色列的主要过错在于大规模驱逐境内的阿拉伯人,阿拉伯人的过错在于试图摧毁以色列国。他们都严重违背了联合国181号决议。

但问题是这两个过错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先后,也没有因果关系。不是说你要摧毁我,所以我驱逐阿拉伯人;或者因为你驱逐了阿拉伯人,所以我要摧毁你。

事实上,族群冲突大部分都是这样,仇恨彼此刺激,螺旋上升,很难说清“谁开了第一枪”,也很说哪个过错是第一因。

04 六日战争和巴解组织

第一次中东战争结束后,双方的格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阿拉伯人占有22%的巴勒斯坦土地,几十万难民流落四方。这种状况保持了将近二十年,然后在1967年爆发了六日战争。

以色列vs埃及、叙利亚、约旦联军。

这一次以色列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比第一次中东战争打得还漂亮。一天之内干翻了对方的空军,六天之内干翻了对方的陆军。经过这场战争,阿拉伯人剩下的那22%的领土也丢掉了。整个巴勒斯坦全部被以色列占领。在以色列人看来,这叫“先撩者贱”,22%的领土是他们的战利品。

巴勒斯坦人的领土经历了这样的变化:

43%(联合国181号决议)——22%(第一次中东战争)——0%(六日战争),越打越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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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可能见过这张图片。但这张图片还不完全准确,在第三张和第四张图片之间,还应该插上一张图,巴勒斯坦一片全白。

经过六日战争之后,阿拉伯国家对巴勒斯坦问题开始灰心了。原来,这个事儿就像阿拉伯世界的圣杯。谁能消灭以色列,光复巴勒斯坦,谁就是阿拉伯世界的第一英雄。可现在大家渐渐觉得,活着比当英雄更重要。后来还爆发过赎罪日战争,但那就不再是为了光复什么巴勒斯坦了。埃及彻底死心,在1980年还和以色列建交了。

现在要解决问题,只能靠巴勒斯坦人自己了。

于是,巴解组织开始占据舞台中心。

巴解组织有很多派别,其中最强大的是“法塔赫”,它的领导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阿拉法特。但除法塔赫以外,还有“人阵”“民阵”好多武装力量,所以有些事情虽然是巴解干的,但未必都能算到阿拉法特头上(虽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六日战争之后,巴解组织开始大规模组织境外袭击。比如1970年的瑞士航空客机爆炸案、连环劫机案,1972年的慕尼黑惨案等等。这些袭击在七十年代初达到了高潮,后来慢慢减少。这些袭击不再局限于针对以色列人,而是扩展到了整个西方世界,而且受害者大多是平民。这是巴解组织历史上最大的污点。

他们这么做,是出于精明的考虑。六日战争之后,形势已经很清楚了,靠军事力量不可能打败以色列,唯一的办法就是国际世界的干预。但怎么吸引国际世界的注意呢?光靠卖惨,时间长了也没人理。那么就搞这些袭击,吸引眼球,让世界舆论焦点回到巴勒斯坦问题上来。

这样对巴勒斯坦的形象确实很不好啊。但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它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直到后来组织做大了,要再国际上出头露面,才开始注意形象,有意识地洗白。

但是,巴解组织太张扬,到处树敌。它的总部本来在约旦,但后来和约旦政府闹翻,打了一场“黑九月战争”,被赶出了约旦。它就搬到了黎巴嫩,结果又引发了黎巴嫩内战,以色列大军入侵,它又退到了突尼斯。在周围国家看来,它几乎像是一个灾星。所以,它也是颠沛流离,日子过的很疲惫。

到了1987年,巴解组织又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当时,巴勒斯坦被占领区发生一次大起义,持续了好几年,死了两千多人。在这个过程中,崛起了一个新组织:哈马斯。

哈马斯也属于巴解组织,但它跟法塔赫不一样。首先,法塔赫是世俗组织,对宗教兴趣不大,但是哈马斯的宗教色彩很重,虽然没有塔利班那么原教旨,但也够瞧的了。其次,哈马斯态度更极端。法塔赫吃了这么多年瘪以后,已经打算承认以色列的存在了。但是哈马斯还是打算摧毁以色列。当然,它也没说要赶尽杀绝,把犹太人都赶到海里去。它是说事情应该掉个个儿。我们当统治者,管理你们,监督你们,派军队搜你们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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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有点像《魔戒》里萨鲁曼的人,就是哈马斯当年的精神领袖亚辛,后来被以色列用导弹炸死了

哈马斯和法塔赫内斗得很厉害。在哈马斯看来,法塔赫是汉奸;在法塔赫看来,哈马斯是疯子。后来,双方决裂过又和解过,现在加沙地带就归哈马斯控制,而约旦河西岸主要归法塔赫控制。

05 奥斯陆大转折

巴以问题从1967年不死不活地又拖了二十多年。到了1994年,出现了大转折:在国际社会斡旋下,以色列和巴解组织达成和解,签订了《奥斯陆协议》。

这个协议相当复杂。如果简单地说,大致就是这样:巴解组织和以色列互相承认;巴解组织只打算要回六日战争前的那22%领土。43%什么的就算了。以色列对此原则上同意。那22%的领土包括互不接壤的两部分,一个是约旦河西岸,一个是加沙地带。以色列归还加沙地带,至于约旦河西岸,它归还零零星星的一部分,剩下的再议。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展,怎么评价都不过分。双方公开承认对方的合法地位,不再以铲除对方为目的。巴解组织回到了巴勒斯坦,拿回了一部分土地,建立了自己的政府机构, 退到1994年以前,这完全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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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宾和阿拉法特能握手,这比我和李子旸老师拥抱更让人震惊

《奥斯陆协议》没执行好。当然,就算再没执行好也很了不起了。没执行好的主要原因是后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都变强硬了。

在以色列方面,拉宾被刺杀了。新上台的总理没有那么大的威望,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政治家来说,显得温和有时候比显得极端需要更大的勇气。带头喊打喊杀,老百姓爱听。对敌人做让步,则很容易被骂成叛国贼。

在巴勒斯坦方面,也有同样的问题。阿拉法特也面临巨大压力,真的很有可能被刺杀掉。克林顿劝他谈判的时候,阿拉法特就说“你希望参加我的葬礼吗?”所以,他也越来越强硬。

双方都指责对方破坏《奥斯陆协议》。巴勒斯坦说:以色列人说是要归还土地,却在约旦河西岸不停修建犹太人定居点!他们还掐我们的水源!这是违反协议的!也是违反国际法的!说是土地换和平,没有土地,我们为什么要和平?!

以色列说:巴勒斯坦人还在不停搞恐怖袭击!光是在1996年2月到3月,哈马斯就在公交车上炸死了我们将近六十人!这是严重违反协议的!说是土地换和平,没有和平,我们为什么要交出土地?!

它们双方的指责都有根据。而且这两个过错也是相对独立进行的,最多是彼此刺激螺旋上升,并没有明确的因果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态度只能由立场决定了。如果你是巴勒斯坦人,一定会忽视恐怖袭击问题,更强调定居点问题;如果你是以色列人,则一定会淡化定居点问题,而更强调恐怖袭击问题。

人与人的感情,并不相通。

2000年,双方在美国戴维营做了最后一次重要谈判。客观地讲,这次谈判很有诚意。双方都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最高价码,但还是达不成妥协,谈判破裂了。从那以后,双方再也没有进行重大谈判,一僵持就是二十来年。

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暴力事件: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加沙内战、2014年保护边界行动、2018年的美国大使馆事件、2019年加沙冲突等等,一直到最近的阿以冲突。有些自媒体文章说特朗普有安阿以的妙计,可惜下台了。可惜这是胡说。

这些暴力冲突都遵循差不多的模式。双方产生某种摩擦,然后某一方发起进攻,然后冲突升级,最后的结果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以色列死了L人,发动猛烈攻击,打死N名哈马斯武装分子,外加M名平民。一般来说,M>N>L。

在以色列人看来,这种事情就这幅漫画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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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说这幅漫画反映的现象是真实的。但问题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巴勒斯坦人支持哈马斯呢?他们难道是受虐狂么?

那倒不是。这就牵涉到立场问题了。

要理解他们的心态,我们就需要换位思考。站在他们的角度看,除了这种打法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作战方式么?以色列占据绝对的军事优势,哈马斯如果挺身而出,站在人民前面,对以色列人说:“来,向我开火!”好,以色列军队就会很方便地开火,哈马斯马上就会被团灭。加沙地带也就失去了抵抗武装。

当然有很多巴勒斯坦人讨厌哈马斯,但是支持他们的也大有人在。在他们的眼里,弱小者的战争不都是这样的么?二战时期,欧洲的地下抵抗组织也是这么做的啊。

我并非是为哈马斯辩护,而只是向大家说明对方的想法。至于是否接受这种逻辑,那就是大家自己做判断。

06 巴勒斯坦现状

下面说说巴勒斯坦的现状。

巴勒斯坦分成两块,一块是约旦河西岸,由法塔赫控制;一块是加沙地带,有哈马斯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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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勒斯坦国地图

先说约旦河西岸,就是地图右上红绿相间的那一块儿。这是巴勒斯坦国的主体,占地五千多平方公里,大约是中国一个地级市的辖区面积。其中40%归巴勒斯坦控制(就是红色部分),60%归以色列控制(绿色部分)。这儿的人口包括近300万巴勒斯坦人,还有47万犹太人。

约旦河西岸不算太穷。人均GDP大约有四千多美元,和邻居约旦大致持平。老百姓生活还过得去,但是有强烈的屈辱感,觉得不公平。就拿水源来说,以色列控制了主要水源,犹太人定居点的人均供水量有时候是巴勒斯坦邻居的20倍。这当然会引发不满。而且像这样的场面,换上谁恐怕都难免会有点屈辱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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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相对来说,这儿的老百姓态度还不是太激烈。

至于加沙那就是另一个样子。加沙地带就是地图左下方那个深红的一小块儿。它的面积365平方公里,比中国一般的县辖区还要小。但是它的人口有210万,快赶上约旦河西岸了。人均GDP只有一千多美元,百分之六十是贫困人口,失业率超过一半。穷得是不能再穷了。

以色列从加沙撤离了,这里没有犹太定居点,街上也没有以色列士兵。但是以色列把加沙四面封锁住了,连领空带领海都被以色列控制。加沙地带的贫穷跟这种封锁有直接关系。联合国做过一份报告,说如果以色列不封锁它,这里的贫困率有可能降低到15%。

这么看以色列是不是很坏啊?但是以色列也有自己的理由:加沙地带由哈马斯控制,是发动袭击的大本营。比如最近铁穹系统拦截的那些火箭弹,都是从这里发射的。我不封锁它,它走私军火怎么办?它派人越过边界发动袭击怎么办?

这样一来,是不是罪过都在哈马斯头上?但是哈马斯为什么能崛起?就是因为加沙地带的老百姓本身就极度仇恨以色列。它只是这个仇恨链条中的一个环节。更多的仇恨带来了更严厉的封锁,而更严厉的封锁又触发了更强烈的仇恨。这就是一条尾巴咬着脑袋的环形蛇。

站在以色列人的角度看,加沙地带顽梗不化,真是可恶至极,不封锁行么?站在巴勒斯坦人的角度看,以色列人残酷封锁,完全是伤天害理,不反击行么?

我们如果身处局中,恐怕也会如此反应。

07 到底在争什么?

最后再说一点,为什么阿以冲突这么难以解决?撇开仇恨不谈,他们具体再争什么?

双方都有极端分子,认为应该把对方完全驱逐出去,或者变成二等公民。但就算撇开这些极端分子,光谈双方的普通老百姓,他们也很难达成共识。

他们有几个最关键的争执点:

首先是领土问题。

巴勒斯坦人想要全部收回那22%的领土,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而以色列对此有很多细节上的争议,每个争议都牵涉到成千上万的居民,价码很难谈拢。

而更麻烦的问题是耶路撒冷。

对双方来说,耶路撒冷都是圣地,而圣地中的圣地就是圣殿山。按以色列的说法,当初所罗门神庙就建立在神殿山上,可两千年过去了,现在那里已经盖了阿克萨清真寺,只给犹太人留下一段哭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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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联合国把这里划成了两个耶路撒冷,一东一西。西边归以色列,东边归巴勒斯坦。但实际上没这么简单,比如阿克萨清真寺周围已经有了好多犹太社区,难道把这些人都赶走?以色列人绝不会答应。但你说把圣殿山交给以色列?巴勒斯坦人能跟你拼命。这是非常头疼的问题。

此外还有定居点问题。

犹太人在约旦河西岸建立了很多定居点。那里有大约50万人口。如果把约旦河西岸完全交回去,这些犹太人怎么办?留在那里和巴勒斯坦邻居一起安居乐业?可能么?

此外还有难民问题。

在巴勒斯坦国境之外,还有几百万巴勒斯坦难民。按照法理来说,他们现在都是巴勒斯坦国的合法公民,希望回到老家。但怎么接纳这些难民?约旦河西岸装不下,而以色列又不要。让他们放弃“返回权”?哪个巴勒斯坦领导有这个权力代表他们放弃呢?如果不放弃,这个合约该怎么签?

这些问题都很难谈判,易地而处,如果换成我们是巴勒斯坦人或者以色列人,我们也都很难妥协。任何一个领导人做出重大让步,都可能被本国老百姓骂成卖国贼。

我们可能会简单化地认为:把哈马斯拿掉就好了。其实情况没这么简单。哈马斯很可能是个巨大负面因素,但拿掉他们也不能解决现存问题。

按照梅厄夫人的话说:“我们放下武器,就会灭亡,而你们放下武器,就会和平”。事情真的是这样么?如果巴勒斯坦人放弃一切抵抗,犹太人定居点的修建会停止么?那几百万难民可以返回么?东耶路撒冷会交还给巴勒斯坦国么?和平可能确实会和平,但未必是对方愿意接受的和平。

但如果站在以色列人的角度看,事情又会是另外一个版本。这就像我以前在文章里说的,人们在科技上取得了巨大进步,越来越向神的境界接近。可是在处理这种政治问题上,人们还保留着猿人的本能。

道理我们都懂,但情感上我们就是不接受。换位思考违反我们的生物本能。在各种理由里,我们永远会重视对我们更有利的理由,而忽视对我们不利的理由。我们永远不可能真的和敌人共情。这是进化刻在我们基因上的东西。我们难以摆脱。

但这并不意味着问题完全无解。当年的《奥斯陆协议》就是一个进步,未来也许可以复制这样的妥协。如果双方都拥有享有极大道德感召力的领导人,比当年的拉宾和阿拉法特还要权威。那么他们有可能不怕被骂成“卖国贼”,达成最终的妥协。但不得不说,这个概率极低。

另外一个办法就是靠时间去磨,磨到双方都筋疲力尽,磨到所有难民都遗忘故土,磨到双方都咽下所有的委屈,认为太太平平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成就。

按照历史经验,第二种方法可能更现实一些。但是这需要漫长的时间,血还要慢慢地、细细地流淌几十年,甚至可能上百年。

来源:押沙龙yashl

叶小文:说不尽的赵朴初 ——谨以此文纪念赵朴初大居士往生21周年

   我作为连续五届在人民政协工作过的老委员,在纪念人民政协成立70周年之际,回顾我直接接触、亲见亲历的那些在人民政协里作出突出贡献的杰出人物和他们的事迹,真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赵朴初就是其中一位。

   赵朴初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创始人之一。1945年12月30日,赵朴初与马叙伦、王绍鳌、林汉达、周建人、雷洁琼等在上海成立以“发扬民主精神,推进中国民主政治之实践”为宗旨的政党———中国民主促进会。此后,赵朴初历任民进上海分会副主任,民进上海市委主委,民进中央委员、常委、副主席,民进中央参议委员会主任,第四、五届全国政协常委,第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他始终热爱中国共产党,一以贯之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他同周恩来、邓小平等中共中央领导人有着亲密的友谊。他长期担任民进中央和全国政协的领导职务,积极建言献策,发挥参政议政和民主监督的作用,为发扬同中国共产党团结合作的优良传统,为巩固与发展爱国统一战线,为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付出了心血和汗水,作出了重要贡献。

   赵朴初又是一位杰出的爱国宗教领袖,长期担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我当了近十五年的国家宗教事务局(前为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局长,在工作中自然要多次向他请教,与他商量,和他讨论,听他高见,称他“朴老”,结下了“忘年交”的深厚友谊。

   1994年初春,我国宗教界的领袖们云集海南岛三亚市,共同研讨“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问题。会余,1月21日清晨,我陪同朴老游览亚龙湾。晴空万里,碧海连天,鸟语花香,春风扑面。更奇的是脚下沙滩雪白,头上鸿雁翻飞。大家都轮着要跟朴老合影留念。我笑道:“朴老,大家想要您像这大海,像这鸿雁,作个背景,不要动。”朴老笑答:“踏沙晨作亚龙游,鸿爪倘能留?”入夜,朴老谈起黎族美丽的民间传说故事:有一少年,自五指山追逐一鹿至海边,张弓欲射,鹿回头,化为美女,少年爱之,遂为夫妻。朴老兴致很高,又连夜登至山顶看“鹿回头”石雕并观夜景。我看朴老似若有所思,就说,三亚的群众都希望您留下几首词,给这里的美景增添文化内涵。朴老点头不语。第二天,一首《诉衷情》已跃然纸上:

   踏沙晨作亚龙游,鸿爪倘能留。登高夜望奇甸,美景不胜收。

   灯万点,相辉映,似川流。不须逐鹿,山也回头,海也回头。

   词中“奇甸”,是古人对海南岛的称谓。我问朴老,这首词情深意切,内涵丰富,似有“禅意”,妙不可言。朴老沉思片刻说,鉴真大师东渡日本,曾在三亚躲避台风,他把一生都奉献给日本人民了。但后来日本侵略中国,侵略者以鉴真为例,礼请弘一大师赴日。弘一大师愤言,“当年海水是蓝的,现在被你们染红了!”是啊,那时是山在流泪,海在流血啊。今天血雨腥风虽然早已过去,我们要忆念先德,不忘历史,开辟未来。佛教可以为中日人民世代友好多作贡献,可以叫“山也回头,海也回头”!

   话犹在耳,光阴荏苒。朴老已到弥留的最后时刻,江泽民总书记来了,中央领导一个接一个来了。朴老临终时我一直守候在他身边,记得李瑞环同志赶到病床前时说,“这是一位竟然没有敌人的圣人”,意思是大家都对他肃然起敬,连敌人也不敢反他!医生在紧张地抢救,仪器在不停地作响。我插不上手,只能避到一旁,这首《诉衷情》便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里回响。我默默地一遍一遍祈愿“山也回头,海也回头”,祈望朴老这位圣人苏醒过来,再给我们讲鹿回头的故事。

   记得1998年5月,我在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培训班学习期间,应我的倡议,全班近百名学员专门去看望朴老,向这位宗教工作的老前辈学习、请益。当时,朴老讲到,党的宗教政策好,一定要认真贯彻好。做好宗教工作,不仅有利于国内的民族团结和社会稳定,而且,对做好国际的事情也有很大的帮助。听了这话,大家一时还没有完全领会过来。这时,朴老就慢慢地介绍了一些情况。他最后说,日本侵略军当年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日本军国主义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这是血海深仇,那么,战后中日关系怎么办?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我们从民间友好交往入手,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促进中日人民友好,推动中日邦交正常化。这中间,中日佛教友好交流就发挥过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这件事应该持续不断地做下去。

   是什么特殊作用呢?我虽然点头称是,还写了篇通讯,记下朴老的话,发表在中央党校校报上,说实在的,心里并不甚明了。但我的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另一个场景,那是1995年10月,我到宗教局工作不久,中国佛教协会在朴老的亲自部署下,邀请日本佛教界老一辈对我友好的代表人物的后代组团来华访问。宗教局给予佛教协会应有的支持,活动开展得很圆满。我对这项活动也就是一般地过问安排,事后才知道,朴老不顾年迈体弱,亲自去首都机场迎接客人。从辈份上说,这些日本客人是他的晚辈,比他要年轻几十岁。朴老作为他们的长辈,完全不必亲自迎到机场的。他当时为什么要坚持亲迎?直到此时,我才体会到朴老的苦心,这位在五、六十年代和日本佛教界老一辈人士共同开创了中日佛教友好和平事业的老人,是要利用一切机会做工作,是要身体力行,昭示后人,使中日友好事业后继有人,薪火相传啊。

   朴老希望我们在政府宗教事务部门工作的同志,要加深对包括日本佛教界在内的国际宗教界的了解和认识,多次提出要我亲自去日本走一走,看一看。1999年春天,我们正拿出相当的精力,驳斥美国反华势力借口宗教问题对我国的恶意攻击和污蔑,做美国宗教界人士的工作,尚未顾及安排对日本佛教界的活动。赵朴老特地找了我,郑重地谈了他对中日佛教友好交往意义的认识,对中日佛教友好交往面临断代的现状十分忧虑,希望本着“忆念先德,勿忘历史,世代友好”的精神,继续推动老一辈建立起来的中日友好事业,使之薪火相传。在朴老的敦促下,我遂应日本“日中宗教者恳话会”和“日中韩国际交流协议会”的邀请,于是年4月率团对日本进行了友好访问。

   我们在日本考察了十余座佛教寺院,会见了近百位日本佛教主要宗派知名人士,与净土宗、天台宗、日莲宗、真言宗、临济宗、黄檗宗、曹洞宗及新兴教团立正佼成会进行了广泛接触。在访问中,代表团一言一行都以中日友好的大局为重,既坚持原则又坦诚相待,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日本佛教界的朋友把我当作朴老的使者,特别另眼相看,他们说:“我们最崇敬的赵朴初先生选派了一位好使者,来看望我们,你是我们完全可以信赖的朋友。”我们所到之处,有关寺庙和宗派的主要负责人亲自出面接待,破例地鸣钟,醒目地挂出中国国旗。言谈中,常常表示对侵华战争沉痛的忏悔,时时流露出对朴老的崇敬。

   4月9日,我在东京拜会了日本文部大臣有马郎人先生。会见中,这位曾任东京大学校长的文部大臣表示对俳句很有兴趣,并且表达了对于李白、杜甫、松尾芭蕉等中日诗人和俳人的缅怀之情。文部大臣对俳句的兴趣引发了我的感受。正好在来文部省的途中,我们停车驻足,观赏日本樱花,那种“纷纷开且落”的幽美令我浮想联翩,回到车上忍不住诌过一首汉俳:

   樱绽江户川,法脉传承两千年,佛缘一线牵。

   我当即口诵拙作,并说明这种“汉俳”的创造者是赵朴老,又背诵了1980年朴老在中日共同迎送鉴真和尚像回归中国的活动中写下的汉俳。文部大臣听了,颇表钦敬。谈起朴老,谈起汉俳,官式会见的客套与沉闷一扫而去,时间比预定的超出了一倍多,宾主仍谈兴正浓,兴致盎然。

   当然,如果把赵朴老仅仅看作一位诗人词家,那就无法完全理解他在日本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了。事实上,那次访日之行,不论身在关东,还是行至关西,整个过程中,始终都有一个奇特的感觉,好像赵朴老一直都和我们这个代表团在一起。在著名的奈良唐招提寺,我们遇到大批的日本观光客在寺内参访,而此时此刻,寺内却回荡着一个中国老人沉着徐缓的话音——原来寺院正在播放赵朴老在唐招提寺访问时的讲话录音,以此纪念“鉴真和尚像荣归故里二十周年”。我看见普通的日本参观者一边听取导游介绍,一边驻足谛听他们并不能听懂的中国话广播录音,一时间给人的幻觉,不知是鉴真和尚复活了,还是赵朴老再来此寺中了。不止在唐招提寺,一路上,我们都深深感受到日本佛教界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情意,感受着赵朴老在中日两国佛教界、文化界享有的崇高威望,最后,在出席奈良佛教界的欢迎宴会时,我干脆就直接借用朴老的两句名诗“珍重两邦兄弟谊,扬州明月奈良天”(鉴真和尚籍贯扬州),续上“关东关西总关情,花落花开新芽绽”两句,表达我们此行对促进中日“世代友好”这一事业的真切体会。

   朴老在日本佛教界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是他长期致力于中日佛教界友好交往,绽放的最美丽的花朵。赵朴老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致力于中日佛教界友好的事业。1951年,他代表中国佛教界将一尊象征慈悲和平的佛像,通过与会的日本佛教代表赠送给日本佛教界,在日本佛教界引起强烈反响。不久,日本佛教界友好人士大谷莹润、菅原惠庆等领导的“中国在日殉难烈士慰灵实行委员会”派代表团飘洋过海,送还中国在日殉难烈士遗骨。这两件事开始了新中国佛教界与日本佛教界的友好交往,打开了中日民间友好交流的大门,受到周恩来总理的高度赞扬。

   1955年朴老赴日参加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受到了日本佛教界热情友好的接待,这是新中国佛教徒第一次访问日本。到了60年代,朴老精心构思,寻找课题,将中日两国佛教界的友好关系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1962年到1963年,中日佛教界冲破重重阻力,共同发起纪念鉴真逝世一千二百周年的活动,在日本掀起了加强中日友好、促进两国邦交正常化的群众性热潮,日本佛教界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纪念活动,广泛宣传中日友好传统,为中日邦交正常化奠定了群众基础。我国佛教界、文化界、医药界也在北京隆重举行纪念活动,出版纪念文集,在扬州大明寺修建了鉴真和尚纪念堂,在广东肇庆鼎湖山修建了伴随鉴真东渡、圆寂在途中的日僧荣睿纪念碑。1964年中国佛教协会同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中国人民对外文化协会、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等六个单位共同举办了玄奘法师逝世一千三百周年纪念大会,有十个国家和地区的佛教界人士应邀与会。应中国佛教协会邀请,由日本各主要宗派领导人组成的“日本佛教访华亲善使节团”来我国访问。在邓小平、邓颖超的关怀、支持下,1980年,日本唐招提寺保存一千三百多年的鉴真大师像回国巡行,掀起了中日友好新的热潮。日本佛教传道协会对隆莲法师和朴老授予传道功劳奖,日本庭野和平财团、佛教大学、龙谷大学以及韩国东国大学对朴老赠予奖金、授予名誉学位,体现了他们对中国佛教界的友好情谊和对朴老的尊敬之情,同时推动了中国佛教界同日本佛教各宗派的关系从一般友好往来发展到祖庭庄严、文化交流、人才培养等多领域的合作。这些活动的开展,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佛教界同日本佛教界之间的友好关系。朴老的功绩,不仅为国内广大佛教界人士所称赞,而且为日本佛教界所景仰。在日本佛教人士心目中,朴老不仅是中国佛教的一面旗帜,也是日本佛教界、中日两国佛教友好交往的一面旗帜。日本佛教界知名人士,原日本佛教净土宗宗务总长、日本中国友好协会副会长、日中友好净土宗协会会长水谷幸正先生曾说,日本佛教界将在赵朴初先生的旗帜下,继续发展两国佛教界之间的友好交往。

   赵朴老对国际宗教友好的特殊贡献,最后还体现在他的“黄金纽带”的构想上。这是他在晚年总结中日韩佛教友好交流历史的基础上,经过认真思考所提炼出来的思想。他认为中日韩三国佛教友好交流的关系,在历史上曾如“黄金纽带”一样栩栩生辉,他希望未来继续像“黄金纽带”那样牢固缔结下去,为东南亚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和平发展作出贡献。这个构想,得到了我国领导人的肯定和支持,也得到了中日韩三国佛教界以及日韩两国政府的理解。1995年在北京召开了首届三国佛教友好交流大会,江泽民总书记亲切会见了三国佛教界代表。从那以后,在汉城和京都轮流召开了第二与第三届大会,赵朴老的这个构想,正在成为三国佛教界热爱和平的共识。

   我离开宗教事务局局长工作岗位后,又担任了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中方委员。每次去日本,我们中方的主任委员唐家璇同志只要向日本人一提起我是赵朴初的学生,他们就肃然起敬。以至家璇同志下来对我说,索性就叫你“叶朴初”吧。

   我作为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与星云大师从交往甚多到结为忘年交的挚友,不仅因为要推动两岸佛教交流的职责所系,更因为朴老对星云大师的一往情深所感。

   还记得,我刚当宗教事务局局长不久,朴老就特地给我看过两幅他的诗词墨宝。一是《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赠星云大师》,缘起是“星云大师来金陵省母,余藉缘南下与师相见,共叙昔年‘千载一时,一时千载’之语,相视而笑。得诗两首,奉乞印可”,诗云:

   大孝终身慕父母,深悲历劫利群生;西来祖意云何是?无尽天涯赤子心。

   一时千载莫非缘,法炬同擎照海天;自勉与公坚此愿,庄严国土万年安。

   另一幅是《调寄忆江南词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日至南京赋赠星云大师》

   经年别,重到柳依依,烟雨楼台寻古寺,庄严誓愿历僧只,三界法云垂。

   金陵会,花雨满秦堤,登岸何须分彼此?好从当下证菩提,精进共相期。

   朴老是在以诗示我,尽管海峡两岸还处于分离状态,但毕竟是一家,迟早要统一。有佛法就有办法,可以“法炬同擎照海天”;有高僧就有努力,“好从当下证菩提,精进共相期”。

   还记得,1999年,当时已久病不起的朴老不顾医生劝阻,坚持亲自到香港为佛牙舍利赴港主礼,那是朴老最后一次参加公众活动,回来一年竟然就与世长辞了。当时我陪着朴老,会见专程从台湾赶到香港的星云大师。只见二老紧握双手,互相凝视,百般感慨,尽在不言中。良久,朴老才深情地说,医生们都不许我远行。其实我哪里是只为送佛舍利过来,我是要和你见一面啊!闻此言,我感动不已,朴老这是在言传身教开示我,作为大陆主管宗教事务的官员,一定要和台湾高僧以诚相待、深交朋友啊。尽管回到北京后,朴老就再没有从病床上起来,但我每次去看他,他都十分欢喜,谆谆教导我:“佛牙何所言,佛指何所指?有了佛陀慈悲、智慧的加持,能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祖国统一,民族复兴,世界和平,皆大 欢喜。”

   还记得,朴老九十一岁时,曾手书一幅大字赠送“星云大师印可”,上面写着“富有恒沙界,贵为人天师”。而星云大师回忆,“当赵朴初居士九十几岁逝世的时候,我不能前去为他奔丧,只有亲自题写一幅‘人天眼灭’,托人带去北京,表示哀悼。多年后,我到大陆去访问,在他的灵堂前,看到我写的‘人天眼灭’还挂在中间,他的夫人陈邦织女士接待我,带我参观他的故址家园,让我怀念不已。赵朴初居士,这也是现代的菩萨。”

   一个“贵为人天师”,一个“人天眼灭”。这岂止是“惺惺相惜”感人深,实乃“星星相耀”满目辉!

   人民政协70年,“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数不完的杰出人物,说不尽的赵朴初。

  
   叶小文,十三届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第九、十、十一届政协常委,第十二届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副主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

马未都:艺术品收藏已成为投资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的收藏市场变化跟过去有什么不太一样?

  马未都:本来中国收藏市场就不是很健康,真正意义的藏家微乎其微。我们说的藏家得有一个定义,至少要在一段时间内,一般来说至少要有一代人,20年不卖。西方的艺术品作为纯粹投资行为的很少,可是你让中国人,尤其是买家,真正从内心喜欢艺术还有一个过程,它要有一个“幼年教育”过程。今天的人,你别看他买乾隆的东西,你让他像乾隆那样喜欢艺术很不容易。乾隆和雍正他们在艺术上的鉴赏力很大程度依赖于年轻时候所受的教育。雍正45岁登基,45岁前都受到最优良的社会教育;乾隆25岁登基,按今天的说法博士生都毕业了。他身边的帝师,可以说,今天全中国最有学问的人也无法跟乾隆的老师去比。所以我觉得,他们幼年的审美教育,在他们后来的艺术品位上起了决定性作用。雍正登基前,从某个角度上讲,就全身心浸入到艺术里,他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们今天看那个时期的艺术品尽管有点儿艳俗——艳俗是社会整体环境造成的——但他本人的品位没有任何问题。当然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皇上那种教育去比,但最起码的美学教育,现在出手的人,我认为都是很缺乏的。有钱人的构成还没进入社会早期教育的正轨。

  三联生活周刊:具体来说体现在哪里呢?

  马未都:我有一次在电视节目里说了一句话,说得重了一点儿,但还必须说。我说今天是一流的艺术品卖的二流价格,二流艺术品卖的全是一流价格。为什么呢?二流艺术品比一流艺术品容易懂,艺术品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等级越高包含的社会内容越多,社会内容越多就越不容易被一般人理解。所以,今天看到的都是简单的漂亮或者简单的理论能支撑的,他就认为这值钱,就冲上去。不是这几年才这样的,自打有这个市场以来就这个状况。从1994年有拍卖市场以来,人是换了好几拨儿,最近这一拨儿从某一种角度上讲,也是被现在的市场和资金给逼到这边来的,其他地方没有地儿。比如说,一些民企的萎缩和退出,比如煤矿,矿卖了,一下好几个亿,钱干吗去?很多赚钱的途径都一个一个被堵死,中国人到国外投资有很多障碍,都挤到艺术品这个很小的盘子里就显得资金很充沛。2010年艺术品拍卖市场公布的数字有500个亿,这是公开成交的,私下成交的不算。2009年的200亿元里也有水分,去年也有,但挤出水分也是个膨胀的市场。这个膨胀的市场里面全是膨胀的人,按理说,拍卖不适合中国人的购买心理,我们古代的销售方式里没这个。我原以为这种销售形式会水土不服,结果中国人超服这个水土,不是达不到,是过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今天拍卖市场是中国水土不服的表现,西方人在拍卖市场从不超出自己的预算,中国人超出预算的很多。比如我有个朋友,他跟我打电话咨询要买一件东西,他在会场说能出到6000万元,结果最后出到了9000万元,他跟我说后面的都特别不理智,幸亏也没落在我手里,落在我手里我会很难过。这个很清晰地体现中国人其他的文化在这上面,比如虚荣、好斗,这些都是市场不成熟的表现。所以从商业角度上,由于中国人不成熟导致商业利益反而增加,不是因为惧怕不敢进去,而是冒进了,多花钱。早年我去国外拍卖行买艺术品,80年代根本见不到一个中国人。1995年,我买了一些东西,他们说真便宜,我说你怎么不买?他们说不敢伸手啊,那时候还不适应呢。现在都是超适应。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市场的现状也是财富过于集中,闲钱无法处置的表现。

  马未都:是,中国有个问题,中国人让人家理财,百分之九十都越理越小,跟西方人完全不一样。西方人把钱交给别人理财都非常放心,中国人交给别人理财往往不欢而散,大家都愿意自我理财,起码我买完了在我家里,好赖都在这儿。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收藏变成一种投资,买一个艺术品和煤老板买楼没有区别。

  马未都:没有区别。买楼赚得更多的话他一定买楼,他不会买这个。他们挑的是投资物,他没有情感,哪个赚钱投哪个,每个人乐此不疲谈的都是赚钱的事儿。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艺术品好多是有暴利的,能看得出来的,比如几百万元的藏品买了很快卖几千万,大家觉得很省事儿。艺术品有一点是其他投资没有的,就是附加投资特低,几乎是零,我花100万元买了放家里200万元卖了,几乎不会有别的投入。你拿100万元投一个餐厅就要多操很多心,附加成本很高,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投资附加成本低于艺术品。正常状态中,艺术品有个极大的好处是其他投资品没有的,一般情况它不会跌破基础价,比如这个东西是100万元,再差它也不会跌破100万元,涨不涨另说。其他的期货、股票,都可以跌到找不着北,硬挺着没用,有人跟股票死磕,后来发现死磕没有用,必须有个概念叫割肉。一个股票,好的时候100块钱,跌的时候十几块,再想涨到100块基本上就是你得把半辈子搭进去,不上算。艺术品很少有这种情况,只要你不买错就行。今天的拍卖场上买错也没关系,只要是大的拍卖公司卖出来的,几次拍卖都是假的东西,但大家无所谓,击鼓传花。

  三联生活周刊:艺术品价值翻番地往上走,实际上艺术品本身是不是真的值这么多钱?

  马未都:我认为不值。这不是说主观判断就能解释,我们有个简单类比,美国现在最贵的艺术品拍出的价是1亿多美元。但美国是集了200年资本主义的高速发展,才支撑了绝对值本国货币1个多亿,我们现在大概绝对值超过1个亿的10多件了,从1个亿到5个亿都有,走兑换价,他们1亿多现在是我们的7个亿,我们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但我们积累的时间才10多年,是人家的1/10。我们创造的东西基本上跟人家持平,这从某种角度上讲是非常不理智的。中国艺术品值钱不值钱?值钱,但应该和国家经济水平匹配,不可能孤立地值钱。日本艺术品值钱的时候,日本经济总量是非常大的,到今天,日本自身的艺术品是最值钱的,不进入国际市场,只是日本人认,日本人对艺术品的态度是真心的,体现了对艺术的追求。现在我不认为市场表现了中国人对艺术品的尊重,花多少钱也表现不出来对艺术品的尊重。尤其是自身形成的价钱,而不是国际价钱。今天我觉得唯一欣慰的是陶瓷,是国际上经过了150年以来西方人对中国艺术品判断的价值总和,反复的认识。西方出的关于中国陶瓷研究的书多极了,今天来说陶瓷依然是世界纪录。我认为2009年的5.5亿元的那只乾隆瓶子都没有打破2005年《鬼谷下山》的纪录。那时的纪录是2.3亿元,当时的拍价在国际市场上能买两吨黄金,当时的黄金是115元1克,2009年拍卖最高价是5.5亿元,只能买1800公斤黄金,差200公斤呢,这是硬指标,因为货币在贬值。今天要持平至少要卖到6亿元以上。《鬼谷下山》还应该是世界纪录的,我觉得这是公平的,以黄金计。按5.5亿元人民币是最高的价钱,4亿多元的是《砥柱铭》,3亿多元的是王羲之的《平安帖》,2亿多元的是香港卖的葫芦瓶,剩下1亿多元的一大堆。大量的外行人、投资家进来后,使这个市场突然变得假象的强壮。我听外国人有一个说法很有意思,他说老钱好用,新钱不好用。老钱是积累下来的,上一代留下来的都叫老钱,新钱是自个儿挣的。我们现在都是新钱,都不是沉淀下来的钱,有时候换个形式而已。外国人是消费观,我们是投资观,消费一个东西,哪怕消费100万元买一张画挂在墙上,你投资2000万元买一幅画,投资和消费比起来依然是消费站在高点上,它是终极。美国有个收藏家,2006年在法国买了一张画,花了2000万美元,但法国规定这张画不能运出法国,他咨询律师,律师说你捐一笔钱给基金会,基金会去买这幅画,再借给你挂在家里,挂到死的那一天,死后归还基金会。他很高兴,给基金会捐了一笔钱。他是典型的消费观,我花得起这个钱我挂在墙上我高兴,我本来买的时候也没想投资,如果通过这个途径能挂在我家,目的达到就可以了。我们没有这样的人。我很早以前提出过一个观点,“在途”和“在库”,我们的艺术品都在途中,不在库,进库是什么,第一,进博物馆是进了死库了;第二,进了藏家手里,一代人不会卖,比如这次卖放山居的一批东西,主人都死了100年以上了。前两年美国有一个老太太去世,收藏的艺术品才拍卖,生前什么也没卖过。为什么?这些人不依赖艺术品产生的价值生存,只依赖艺术品产生的艺术氛围生存。他们活着是需要艺术品支撑他的精神世界的,钱不重要。他们从来没想到家里的艺术品能变成钱。我认识美国最大的家具收藏家,他的中国家具收藏全世界第一,有人撺掇他拿出一部分卖。老头说了一句话,等我死后再说,你们愿意捐愿意卖都跟我无关,生前他根本不想这事。我想当全体中国人达到这样一个境界的话,必须经过两代人的努力,而且要有一个持续的发展,对文化的尊重是发自内心的,你真的是确实认为墙上挂的这张画,案子上的瓶子是你生活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今天大部分人都是赚钱就买了,或者一开始就为赚钱,只要达到预想的赚钱的比例他就卖了,真做不到像西方人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这几年拍卖市场,进来的人有多少是收藏家?

  马未都:也许有收藏家,但目前看不到。为什么呢?很多东西过去以为被收藏家买了,这两年又冒出来了,我觉得这就不算收藏家。藏了三五年算长的,短了一两年就卖。我觉得至少在有生之年,或者二三十年内不卖,才够得上收藏家这名儿。如果你老是卖,什么都卖,哪个赚钱卖哪个,就构不成收藏。也许这里藏龙卧虎,有这样的藏家,但目前为止看不到,一个是时间不够,果园还不到秋天呢,哪个红也看不到,都还是青果子。再有中国确实太大,构成非常复杂。还有,作为一个收藏家,不仅仅是把东西聚集在一起,还要用这批东西对社会做出贡献,不管是收藏,还是研究,还是供别人研究,必须有一个终极目标。如果没有的话,我觉得你就不能构成一个收藏家。中国古代收藏家有个标志,著书立说,凡是你能点得出名的收藏家都是曾经著书立说的。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这么高的拍卖价格,会不会有一天贬值?

  马未都:非常会。仅以中国经济总量来说,我们的价格已经非常贵了,超出中国经济的承受力了,但是有一点跟西方不同,我们由于税收制度的不完善,使得财富向少数人聚集得过多,导致价格虚高。按理说,买高价艺术品的人都应该有相应的税收的,在美国,敢买上亿元的艺术品税务局早盯上你了。中国还没有,还是乱中取胜的时代,所以我想这个现象会慢慢纳入法制轨道。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的艺术品市场更像是资本运作,那真正的收藏家有点儿玩不起了。

  马未都:是啊,现在收藏基本上是资本市场了。我不认为今天的市场还能叫收藏市场,应该叫艺术品投资市场,收藏家已经像海面上的鲨鱼和鲸捕杀完以后,飞下来捡一点儿剩食的海鸥,真正猎杀的人本身并不想收藏。我不能说我自己是收藏家,我自己买东西都是拾遗补缺,我不去拼命,拼命我拼不过人家,这东西重要又不受人关注,价钱合适我就买了,价钱贵了我就不要了,这样每年都买点儿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什么时候感觉有点儿拼不过了?

  马未都:2005年以后,2003年“非典”以后价格就往上涨了。

  三联生活周刊:参与投资的这些人,可能艺术鉴赏力和修养不像过去传统意义上的收藏家那么在行,很容易会买到假艺术品?

  马未都:会。现在假对市场伤害不大,长久可能会有伤害,但短期不会。唐骏的假文凭对他伤害大吗?有限度的。他今天还有出来,在美国是不可能的。我们拍卖行有大量的假东西反复在卖,假不假的都不是在我这里假的,卖好几回了。80年代我接触的都是老一代藏家和专家,他们对假都深恶痛绝,他们认为,乾隆时期《石渠宝笈》提到的很多画都是假画,在他们看来一文不值。但今天,只要是《石渠宝笈》里提到的,乾隆收藏这事儿是真的就行,这画多假都没事,还特值钱。所以很多歪打正着的人去买这个,这个乾隆收藏过,真假没关系,假也不是我假的。从某种角度上讲,他对艺术不想做出评判,只是对事实做出判断,是真的就行。不算艺术品的艺术品反而能生存得很好,除了急功近利等等之外,很重要的一点,今天是个信息决定一切的社会。艺术品有一点就是它在信息传播上是极为不对等的,你不懂只能凭直觉,这东西好不好看,按照你常规的眼力说这东西挺好看的,这种好看导致他是不是投资,要我说很多画家画的画都不好看,但有人觉得好看,他适应了。说来说去,中国过去的教育系统中对艺术没有教育,我老说审美是后天的,审美一定要靠学习。

  三联生活周刊:畸形审美在艺术品市场上会让人通过审美之外的标准去判断艺术品的价值。

  马未都:艺术品由于它价值的不确定性对人诱惑太大,适应了中国人的赌徒心理。中国人赌性是很强的,艺术品因为价值的不确定性显得赌的狠劲儿特别适合中国人,有时候真赌赢了。买的时候很贵,结果第二年翻几个跟斗比那时候还贵,就赌赢了。中国人很愿意下赌,我碰到过这样的投资人,花好几百万块钱买回来一幅画,他说他买了一幅谁谁谁的画,我说不知道,他说很有名啊花了好几百万呢,我一看,说仨字儿你认错了俩我怎么能知道是谁?他连名字都说不准就买回来了。这东西还赚了钱了。你还别以为不赚钱,就这种人赚钱,胆儿大。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会把未来的市场带到什么方向?

  马未都:我觉得中国艺术品市场如果不遇到全线的经济危机不会有任何改观。中国所有的事都必须经历大的危机,我们改革开放30年都没有真正的经济危机冲击过。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对中国的冲击是有限度的,美国金融风暴对中国的冲击是有限度的。中国人到今天没有感受过经济危机,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就是一个穷人,欧美20年代经济危机、30年代大萧条咱们都没有感受。中国人唯一有点儿印象的是1949年前的通货膨胀,挑着一担子钱去买馒头。所以中国人真不害怕,他认为永远是现在这样。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中国应该有一次历练。其实很好的机会被我们丧失了,美国金融危机以后,中国人应该借机感受一下经济的压力,这样本身是个好事儿,但现在没有。

赵龙江|越缦堂的藏书

新冠疫情较少出门,得以翻看以前买过的几本书,其中有《李慈铭研究》(作者谢冬荣,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李慈铭年谱》(张桂丽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印),《越缦堂书目笺证》(张桂丽笺证,中华书局2013年9月印),另外还有最近刚买到的一本《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谷卿、冯松整理,中国书店2020年10月印)等。之所以关心李慈铭,是因为我在二十年前偶然得到一部乾嘉学者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清嘉庆九年刻本,书很普通,不过看到卷端所钤印章,知道它曾经是越缦堂的故物,而且还是越缦堂主人李慈铭手自批校过的本子。
李慈铭生于清道光九年(己丑)十二月二十七日,逝于光绪二十年(甲午)十一月二十四日,浙江会稽(今绍兴)人,字㤅伯,也称爱伯(㤅:爱的本字),号越缦,又号霞川,小字莼客。据说他自幼聪颖好学,禀赋优异,少年时便工诗韵,且博览群籍,文名享誉乡里。但他一生在科举及仕途上并不得意,屡次应试不遇。正途蹇涩,于是希冀通过捐纳改变命运。他三十一岁时北游京师,其间经历诸多屈曲不顺,李母得知捐纳未成,又卖田数十亩,并托人将捐资送京,未料想钱又被他人挪用。直到同治二年(1863),补交捐纳余款后的李慈铭方得为户部候补郎中,这年他已三十五岁。居京期间,李慈铭曾馆于周祖培相国府上,得以扩大交往范围,在与潘曾绶、潘祖荫父子相识后,又结交了诸多学者名士。同治四年(1865)回浙。不甘心的他再次参加乡试,同治九年(1870)以第二十四名中举。次年再度离家赴京,又经历四次会试落第后,终于在光绪六年(1880)应会试,以第一百名中进士,这时他已年过五十了。又十年后的光绪十六年(1890),李慈铭补授山西道监察御史,这时他已是六十二岁了。四年后,李慈铭病故。
李慈铭科举考场上屡屡受挫,在官场上也不大顺意。有研究者称,李慈铭官位一直不高,故薪俸本就很低,其他收入来源也是有限,因为捐官又掏空了家底,“中年以后,他实在是十分困顿落拓的。功名上不能如愿,为了维持一个所谓‘名士’的门面,就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以自命清高来掩饰他对功名科第的执着,这些在他的日记和诗文中可以看得很明显”(摘引自《越缦堂读书记出版说明》,中华书局1963年3月新1版1印)。
作为清同光时代的著名学者,李慈铭的博览饱读在当时也是颇有口碑的。他曾在《白华绛柎阁诗集初定本自序》中有言:“平生所作之诗不啻数千首也,所读之书与所为之业,自经史以及稗说、梵夹、词曲亦无不涉猎而模仿之也,所学于史为稍通,见于作者有古文,有骈俪文,有词,有乐府,有杂说、杂考、杂志,综之为笔记,而己所得意莫如诗,其为诗也,溯汉汔今数千百家,源流、正变、奇偶、真伪无不贯于胸中,亦无不最其其长而学之……”(摘引自《白华绛柎阁诗集》,中华书局1939年8月发行),由此可见他的学识渊博,除自身天赋外,更是于孜孜不懈、闭门修习中积累而来的。有研究者称,李慈铭日常开销中,最大金额就是买书,他在日记中常有买书的相关记载。当年陶承杏曾撰文讲,“(李慈铭)全部日记中对于收购书籍之源流及作者,均有详细叙述,若汇而钞之当能继晁陈二氏以传,固不让周中孚之郑堂读书记也”(陶承杏《关于越缦堂藏书》,刊于《古今》半月刊四十九期)。买书、读书是李慈铭的生活常态,成为他自幼至老最为自豪且快意之事。
这部《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又馀录三卷,一函八册,旧函装。书名是由作者钱大昕的侄子,据称清代篆书第一人钱坫书写,同为乾嘉学者的阮元作序,又作者自序。在序文页卷首,有藏者名印数方,自上而下分别为“越缦堂藏书印”(白文)、“利器读过”(朱文)、“果行育德”(朱文)、“延昌书库”(朱长)、“慈铭私印”(白文),其中“延昌书库”朱文单行长印,应该是李盛铎木犀轩藏书用印,据张玉范先生在《李盛铎及其藏书》一文所说,“‘木犀轩’是李氏藏书的总堂号,除此之外,李氏又根据书的性质分别储藏,这些藏书室也均有名号。如藏先代遗书之所称‘建初堂’,藏御纂钦定图籍之所称‘甘露簃’,藏先贤遗著之所称‘古欣阁’,藏师友翰墨之所称‘俪青阁’,藏写经及名人墨迹之所称‘两晋六朝三唐五代妙墨之轩’,藏铅石影印图籍之所称‘延昌书库’。李氏本人著书之所称‘凡将阁’,潜修之所称‘师子庵’,与子弟讲学之所称‘安愚守约之室’。另‘麐嘉馆’也是李氏藏书的重要堂号”(摘自《木犀轩藏书题记及书录》一书“附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12月版)。但其中“果行育德”印章不知属于谁何。在“总目”首页钤“慈铭”(白文)“越缦堂主”(朱文)各一方。卷一首页有印章两方:“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朱文)、“王利器印”(白文),之后的第二册至第八册,每册首页均有这两方印,并在此两印下方多出一方“慈铭”(白文)。另外在二、三、七、八册卷末钤盖王利器的书斋印章“晓传书斋”(朱文),第四册卷尾有“李㤅伯读书记”朱文印。在谢冬荣先生《李慈铭研究》一书中,有过这样的文字描述:“李慈铭嗜好钤印,他曾言道:‘亦颇喜用印记,每念此物流转不常,日后不知落谁手,雪泥鸿爪,少留因缘,亦使后世知我姓名,且寒士得此数卷,大非易事,今日留此记识,不特一时据为己有,即传之他人,抑或不即灭去,此亦结习难忘者也’如此看来,李慈铭钤印的主要目的是表明此书曾经本人收藏。因而其藏书的序、目录、卷端、书末等位置往往都钤有印章,所用印章往往不同。故而观其藏书,钤印累累,内容不一。这在中国古代的藏书家中,也可以算得上有特色的一位了。”(《李慈铭研究》,72-73页)这些大小不一的印章,除了为他的藏书增色,也可让后人了解这部书的大致流转信息。卷一首页有印章两方:“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朱文)、“王利器印”(白文)
卷一首页有印章两方:“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朱文)、“王利器印”(白文)

“总目”首页钤“慈铭”(白文)、“越缦堂主”(朱文)各一方
“总目”首页钤“慈铭”(白文)、“越缦堂主”(朱文)各一方

第二册至第八册,每册首页钤“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朱文)、“王利器印”(白文),与“慈铭”(白文)
第二册至第八册,每册首页钤“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朱文)、“王利器印”(白文),与“慈铭”(白文)

“晓传书斋”(朱文)
“晓传书斋”(朱文)

“李㤅伯读书记”(朱文)
“李㤅伯读书记”(朱文)

另据《李慈铭研究》作者发现,李慈铭喜欢在自己的藏书上题写书名,他引用了李越缦本人日记做说明,认为题字的目的“就是视同目录,便于检阅。其实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也可以藉此练习书法,因为题签之字必须工整,书写时自然十分认真”(《李慈铭研究》,72页)。看来不止是这部《十驾斋养新录》,谢冬荣先生作为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负责人的作者,依托馆藏李氏越缦堂藏书及李氏日记,所言应该是有依据的。说到李慈铭为藏书题写书名,这部《养新录》便是一个例证。李越缦在此书首册封页,以篆书作“钱竹汀先生十驾斋养新录共二十卷馀录三卷”并用楷字书“养新录”及卷数、起止内容并条数,之后诸册封面沿袭楷书题写“养新录”及相应卷数、起止内容并条数。此外,这位越缦先生将每本以八卦方位图顺序标写册数,八册依次写作:乾一、兑二、离三、震四、顨(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李慈铭在首册封页以篆书作“钱竹汀先生十驾斋养新录共二十卷馀录三卷”,用楷字书“养新录”及卷数、起止内容并条数,并标记册数为“乾一”
李慈铭在首册封页以篆书作“钱竹汀先生十驾斋养新录共二十卷馀录三卷”,用楷字书“养新录”及卷数、起止内容并条数,并标记册数为“乾一”

综观这部越缦堂曾经的旧藏,印象深刻的除了“钤印累累”,更多便是他的批校墨迹了。像李慈铭这样的旧时文人,学问笃实精博,他毕生勤学,涉猎四部,阅书多留批识,其笔墨功夫使人观之难忘。当年凡科第中人,大多擅作蝇头小楷,李越缦于这部书的书眉、行间作纤小细密的按语,凡八十五条,八千三百多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李越缦所作纤小细密的按语
李越缦所作纤小细密的按语

我注意到,在这部书第二十卷卷尾,有李越缦短跋:“己未十月朔日阅竟于春明邸舍 越缦生”钤印“越缦堂主”(朱方),在《养新馀录》中卷卷末另有跋语:“竹汀詹事此书考订精密,足继困学纪闻、日知录而起,非它说部可及也。馀录则多札记未定之语,后一卷尤多,惟修容一条可取耳,此刻时未别择之过也。己未十月既望越缦学人李慈铭识”,钤印“慈铭”(白方)。《越缦堂读书记》引用李慈铭日记中记录《十驾斋养新录》相关内容有四处,其中最早的一次也是己未十月(己未十月初一日):“夜阅钱氏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乃随时札记之作,不及《日知录》《蛾术编》诸书之赅博,而考证古义,搜辑佚文,亦卓卓可传……”(《越缦堂读书记》,中华书局1963年3月新1版1印,1169页)。咸丰己未(1859)五月十七日,是李慈铭首次入京日期,据张桂丽在《李慈铭年谱》中讲,李慈铭“自五月初十日辍日记,至十月初一日始记”,由此即知,李慈铭阅《十驾斋养新录》,应该是在五月十七日初到京师之后的某一段时间,直到这年十月(旧历)阅竟。初到京城的李慈铭,因累次报捐被驳而不能到部,所幸友人周星誉揄扬于潘曾绶、周祖培等,谋得在周祖培府上教家馆的差事,得以补贴生计。从《李慈铭年谱》中看,最初李慈铭暂居周星誉处(此时两人尚未交恶),大概也是因为生活所困的缘故吧,有周星誉日记为证:“近年都门百物腾贵,词曹除俸米而外别无生计….”(见《鸥堂日记》咸丰九年八月二十二日,《鸥堂日记·窳櫎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1月版)从周星誉日记里,也能大致了解他与李慈铭等友人,于咸丰九年(1859)进入京城之后的日常生活点滴:“入都以来,豪兴愈减,宾从酬答之暇,终日闭户,就季贶斋中,与诸子论文评诗为乐;否则归内室,共令芬话故乡村居杂事,相为欢噱。至于广场丝竹,曲院琴樽,后约清游,屏除略尽”“今日与莼客论钱法一则,甚可采,因记之以贻台官之留心国是者”“抵都已逾四旬,终日杜门逃暑,惟看唐宋小说杂书”“夜色甚凉,与莼客论骈体文”“莼客述陈德甫评定近人诗文,以予为第一,莼客次之,季贶次之,郭云轩编修(嵩焘)又次之,王平子居第五,余如李芋仙、扬子恂辈皆不与月旦”“莼客占骨牌,数问今科得失,占词甚吉,兼为平子代占,亦得转忧成喜之语”“看题名录,王平子中副榜,莼客又复失意,感叹不已”……(以上均见《鸥堂日记》卷三)二十卷卷尾的李越缦短跋
二十卷卷尾的李越缦短跋

在这部《十驾斋养新录》“自序”页的边框外,有一行小字写道:“庚申八月既望山阴陈寿祺子谷氏借阅一过。”这是陈寿祺借阅后写下的题识,不仅只有这行观后题识,他在书中还留下几处墨笔眉注按语。陈寿祺,原名源,字子谷,一字珊士,咸丰六年(1856)进士,浙江绍兴人,官至刑部员外郎。李慈铭于咸丰九年五月第一次入都时,也曾得到陈寿祺揄扬,使其结交了一些京城名士,其中也包括了潘曾绶、潘祖荫父子,李慈铭于这年十月初二日日记中记有“潘绂翁侍读来。绂翁名曾绶,太傅文恭公子也,以四品卿秩居京师,工诗好士。自予入都,陈珊士称之于令子伯寅学士,学士侍直海淀,见吾乡人,数询及予。未几,绂翁忽来访,予以他出,未得见。次日书来,索予诗及叔子兄弟诗去,旋各题诗见还,推奖甚至……”(见《李慈铭年谱》78页所引李慈铭日记;有关李慈铭与潘祖荫交往,另可参阅《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潘静如序”)李慈铭与陈寿祺关系特殊,二人同年出生,既是挚友,也是中表亲戚。据谢冬荣在《李慈铭研究》一书中讲,陈寿祺之母李氏,为李慈铭高叔祖之孙。另据谢冬荣转引李慈铭同治二年五月二十五日日记,李氏常用藏印“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即出自陈寿祺手:“珊士来,为刻印章一枚,文曰会稽李氏困学楼藏书印。”(均见《李慈铭研究》68页)两人中陈珊士出生在先,李越缦称其为表兄,有两人诗词唱和可证:同治元年陈珊士回浙寻母,李越缦作金缕曲词《表兄陈珊士弃官由海道入浙寻母送以二首》为赠,陈寿祺答以金缕曲词《壬戌春暮航海寻亲李越缦表弟拈金缕曲为赠途次依韵和之》(《李慈铭年谱》,94页)。同治六年(1867)四月陈寿祺卒,年仅三十九岁(《李慈铭年谱》,127页)。陈寿祺借阅后写下的题识
陈寿祺借阅后写下的题识

李越缦性喜读书,其家学渊源有自,少时承袭祖上家藏书籍,他勤于博览,日常也热衷购书蓄藏。李慈铭曾在他日记中说:“予性喜书,幼即私购之,乃苦家贫,迄今出所藏尚不能汗牛马。平生无他嗜好,出入起居,无非皇皇于书,一饮一食,亦非此不乐,有一必读之书未置者,即若为深耻之事,往往形之梦寐。”(据陶承杏《关于越缦堂藏书》转引李慈铭日记)阅览《李慈铭年谱》及《越缦堂书目笺证》等,能了解到李慈铭得书的大致途径,以购买和获赠为主。早年家居时,会稽城内沈氏味经堂是他经常出入的场所,来到京城后,若身上稍有馀资,厂肆书铺也是他闲时乐于光顾消遣之地,只是薪俸有限,日常支出外往往囊钱有限,加上物值激增,使其生计日艰。所以李慈铭购买的书多为寻常版本,显然他更注重的是书籍的文本内容。在越缦堂藏书中,友人馈赠是重要的组成部分,随着李慈铭交游渐广,才望声名日隆,四十岁以后,特别是在他第二次入京城之后,时常有人来访赠书,其中有熟人朋友,有学者同仁,也有弟子晚辈,甚至还有书铺商人等,这些赠书大多为当时的新刊本。有时李慈铭也会利用交换获得书籍,即“以有易无”,以无用或重复的本子换取需要的书籍。另外也有个别以书籍替代润笔的情形,即为友人撰写墓志铭、神道碑等,对方酬以书籍为谢,虽然这种例子极少。再有就是其先人留存在家乡的藏书之所“困学楼”,也是他早年居家读书之室,据说藏书万卷,咸丰十年(1860)太平军攻陷杭城、绍兴,困学楼连同李氏族居尽数毁于兵燹。我曾经臆想,不排除这部《养新录》出自困学楼旧藏,李慈铭首次北上时携带入京,从而避免了兵火焚毁,但这只是我个人主观猜想,并未见有确切的文字佐证。
光绪二十年(1894)李慈铭去世,其子李承侯(原名孝璘,为李慈铭季弟惠铭之子,后出嗣越缦,更名孝琜)携带越缦藏书回绍兴。民国七年,李承侯故后,族人李钟骏和友人徐维则代为整理检点越缦藏书,抄目封藏,共计二十八箱,九千一百馀册,内中手批手校之书二百馀种,约二千七百馀册。几经曲折,终由北平图书馆费一万二千元购进。有关越缦堂整体藏书迁移过程,陶承杏《关于越缦堂藏书》言之綦详,此不具录。但据谢冬荣书中讲,“根据国图采访档案,民国十七年三月六日购藏越缦藏书,共计七百九十二部、九千零二十七册,费用一万二千元……”“当时入藏的数量与南京图书馆藏本《越缦堂书目》记载的九千六百一十五册尚有一定差距,说明当时所购尚非全部。笔者曾将馆藏目录与张桂丽博士整理的《越缦堂书目笺证》一书相比对,发现除了有不少零星书籍未见入藏外,整个子部医家类十六部一百五十七册书都没有入藏”“在所购书中,有清光绪二十四年(1899)西湖书院刻本《劝学篇》一部,断非李慈铭藏书,或许误将李承侯之书混入其中”“除了此次大宗购藏之外,国家图书馆还陆续通过其他途径入藏了越缦堂之书,如……这说明李氏藏书在在民国十七年以前即已陆续散出”(《李慈铭研究》第四节《藏书流散》,75、76页)。国图李慈铭藏书与南京图书馆藏本《越缦堂书目》记载的九千六百一十五册,两者相差竟然高达五百八十八册,这意味着在李氏族人和朋友对越缦藏书检点抄目之前,藏书就存在流失现象,甚至在李承侯生前,藏书已经有所缺失,也是有可能的。张桂丽在《李慈铭年谱》中,曾引用民国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越国春秋》载文蔚《越缦私乘》:“予尝闻乡人言,越缦之子某,自失恃返里后,以家无恒产,饔餐綦艰,乃于光绪末叶以先生手校藏书四笥粥于故家,得资千金……民国某年,以爱女癫痫病殁,往视其丧,激刺过甚,亦染斯疾,婿家亟为舁归,百方疗治,时愈时发,一日忽自溺而死,可见越缦后嗣亦已式微矣。”(《李慈铭年谱》,17页)虽系乡里传闻,但也存在真实可能。另外,陶承杏在《关于越缦堂藏书》文中提及,越缦藏书在售与北平图书馆前,就已经在杭州书肆售卖了:“十三年,诸贞壮(即诸宗元,著有大至阁诗)言,杭州书肆,已有越缦之书,络续散见……”近代藏书家、学者伦哲如先生也曾有过类似记述:“会稽李㤅伯先生慈铭,卒于光绪中叶岁乙未,其家以越缦堂遗书九千馀册,归北平图书馆。每书皆有校注,经史要书尤详。迩年杭州书店,屡以㤅伯精校书标目,索重价,则馆中所收,似未全也。”(据《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9月版)这些都说明了越缦藏书在转入北平图书馆之前,流散于杭城书肆,在当年已不是秘密了。顺便一提,王利器在《越缦堂读书简端记》“纂辑说明”里,也言及他与友人苏继庼都存有李越缦手批藏书“三十年来,我从北京图书馆阅读所藏李氏书,一般都有简端记,又得见故人苏继庼先生收藏的李氏手批书,我也收得几种李氏手批书,颇服李氏读书得闲,创获良多,其中如北京图书馆收藏的《世说新语》和寒斋收藏的《十驾斋养新录》,程功尤深,非率尔操觚者可比……”(《越缦堂读书简端记》,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12月版),可见李越缦藏书虽说整体售与北平图书馆,但仍有部分流落民间。
这部《十驾斋养新录》除去书眉、行间的批校墨迹,还留有几张签条夹页,其中有一纸抄录《郝兰皋懿行与王伯申侍郎论孙卿书》,同样蝇头细楷,从字迹风格看,正是李越缦手笔。另外几枚用硬笔书写的签条纸片,则不大可能是李慈铭那个年代人的手笔,是否为王利器字迹,不能断定。
书上这方“延昌书库”印章,说明这部书曾经为李木斋(李盛铎)收藏,但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为其所得到。有文章称,他晚境窘迫,藏书陆续散出。去世后,藏书绝大部分由其子李滂售与北平伪政府。之后这批书交付北京大学图书馆保存,也有少部分李木斋旧藏散佚厂肆。除了这枚“延昌书库”长方印章,在这部书中就没有留下其他任何与李盛铎及他的木犀轩相关的痕迹了。同样,这部书何时进入晓传书斋,王利器也没有留下得书经过的文字记录。不过,我在《往日心痕——王利器自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12月版)一书中,见到了与这部书相关的一段文字:“我的藏书不仅多,还相当精,约有三万册。后来,我由红二楼搬到东四十条39号北大教授宿舍,光是书就来回搬了几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附近五中的学生来造反,肆意破坏,我生怕我的书遭殃。第二天,我就把我的好书两大书柜交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社开车来把这两书柜的书连书柜一道运走了。这批书有:《大乘大悲分陀利经》数朝邋遢经折本(以千字文编号,有随函音义,其赖三卷末有补刊)‘天圣三年’(1026)……”一连串善本书名之后,终于见到了“李慈铭手批《十驾斋养新录》”几个字。所幸这部批校本未随岁月消损,王利器当年利用特殊手段,留存下来了这部李越缦的旧物。
王利器先生是1998年7月25日故去的。时隔约半年,我在书店里见到了这部书,应该是从王家佚出的。这部《十驾斋养新录》历经几位名家学者收藏过,之后被我幸运购存,当什袭珍护。

田野调查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刘世定教授访谈录

   受访者:刘世定(以下简称“刘”),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51年生于重庆,1982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获政治经济学硕士学位,1982—1992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1992年后到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任教。出版《占用、认知与人际关系》《经济社会学》《中国乡镇组织调查》《中国乡镇组织变迁研究》《趋同行为与人口规模》等多部著作。

   访谈者:周飞舟(以下简称“周”)

   访谈时间:2019年4月16日

   本文首刊于《清华社会科学》第2卷第2辑(商务印书馆,2021年)。

  
   一、调查:乡镇企业与中国经济发展

  

   周:您参加的苏南乡镇企业调查最早是马戎老师提出的吗?和费孝通先生有关系吗?

   刘:我参加这个调查的时候还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没有到北京大学来。印象中这个调查好像和费先生没有直接关系,是马老师到新加坡东亚经济研究所——也许是马老师先去,后来和王汉生老师一起去,也许一开始就一起去,反正是他俩一起——谈下来的一个课题。这个研究所是吴庆瑞领导的。当年新加坡经济起飞的时候,吴庆瑞是新加坡管经济的副总理,也有人称他为“新加坡经济发展之父”,他卸任副总理之后就搞了一个东亚经济研究所。

   这个研究所后来归到了新加坡国立大学,但在我们进行乡镇企业调查的时候是独立的。吴庆瑞不再是这个所的领导以后,这个所就归到新加坡国立大学里面去了。马老师和王老师到新加坡是和吴庆瑞谈的,听王汉生老师讲,谈得相当深入。当时新加坡政府和中国政府沟通,想要在中国搞一个工业园,那么选址在哪里呢?一个方案是选在苏南,一个方案是选在山东。虽然无论选在哪里中国政府都欢迎,但新加坡政府内部可能有一些不同的意见。所以,他们就希望找一家中国研究机构,对苏南和山东的乡镇企业进行比较详细的调查,在此基础上,再对选址做出决策。

   周:所以在山东您也做了调查?

   刘:山东我没去,那时候我不在北大,我还在社科院。山东是马老师和于长江老师去的,而苏南这个组是王老师领导的。王老师是组长,主要参加的人有北大社会学所的丁元竹,还有我,我又推荐了社科院马列所的柳可白,她做调查做得比较好,你也是认识她的。

   周:她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老师。

   刘:参见调研的还有社科院社会学所的石秀印;还有一个是费老的博士生惠海鸣,他对当地的情况比较熟悉。马老师和王老师希望在调查的时候,惠海鸣能做一些铺垫和协调的工作。他的外祖父当过浙江省领导,在江浙一带有比较大的影响,母亲和父亲都曾经是苏州市委的领导,有这样的关系,能够在必要的时候帮忙疏通一些进入的关系,创造更好的调查条件。

   惠海鸣在当地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忙,有空时到我们调查的地方看看,并没有全程参与。调查中的进入问题,基本上靠费先生和北大的影响力,去和地方政府谈好。苏南调查的选点定在吴江县(今苏州吴江区)。在吴江县调查的时候,我们找了和费先生联系比较多的一个老先生于梦达,他曾经当过吴江县县长。老县长在各乡镇打打招呼,我们到乡镇政府去联系,通过乡镇的农工商总公司再和企业联系。

   这是1992年的事,4、5月份我们做了试调查,9—11月进行正式调查。我们在那里选了不同的几个镇,一个镇差不多两三个企业,共调查了15个企业。根据企业的状况和对方配合的程度不同,每个企业调查的时间有长有短,有的企业了解得深入一些,有的浅一些。前前后后用了两个月吧,大概是这样子。王老师是组长,调查的提纲是王老师和马老师在新加坡的时候和吴庆瑞一同拟定的,提纲的内容涉及范围比较大,几乎涵盖企业发展的方方面面。我们做了试调查后,对提纲进行了修改,形成了更具体的方案和操作步骤,但是大的方面还是最初订的。

   周:那这个调查,最初的出发点并不是一个纯学术的调查?

   刘:对,不是一个纯学术的调查。

   周:主要是为了了解这个地方的投资环境还是别的?

   刘:对新加坡方面来说,可以说是想了解投资环境,其中包括理解中国当时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的苏南和山东都有迅速发展的乡镇企业,新的经济格局对国外产生了影响,新加坡想到乡镇企业迅速发展的环境中来建工业园,这是通过一种间接的方式来了解投资环境。

   听王老师说,吴庆瑞的意见好像比较倾向于苏州,可能他也是这么去说服李光耀的;但当时的新加坡总理可能比较倾向于山东,大概因为苏南的经济体系比较成型了,新加坡进来活动的余地相对较小,而山东的体系还未成型。所以实际上是想通过对乡镇企业的研究,看乡镇企业是怎么发展起来的,然后间接地来看当地的劳动力、资金、技术、企业组织、政策支持等,间接地去了解他们所关心的问题。最初是这样的一个目的。

   周:所以说新加坡方面关心的核心问题是乡镇企业怎么发展起来的,是一个历史追溯的研究?

   刘:对,是一个历史追溯的研究。我们在试调查的时候,实际上也同时明确我们有自己的关怀。他们主要是提供了研究经费,因为那时候研究经费还是一个稀缺的东西。当时王老师带我们下去的时候,希望在这个过程当中,在不影响他们的总提纲的前提下,我们能够看到一些深层的机制性的东西,了解更深层的运作和有理论潜力的东西。所以在当时——其实后来我们做委托课题研究时也是这样:一方面完成了任务,另一方面做自己关心的学理上的东西。

   这是可能实现的。举个例子来说。比如说研究乡镇企业的基本制度架构,当然这是原来提纲里就有的。我们可以对一些文本中的规定描述一番,这样完成任务也没有问题。但我们想通过调查了解现实中活的制度如何运行。在试调查的时候,我们就在考虑这个“活”的制度研究怎么入手。

   当时我给王老师提了一个建议,我说我在社科院是做过国企改革调查的,那时候我先是搜集政府和企业间的承包合同,先获得一个文本,然后从承包合同入手,再去问合同怎么实施的之类,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那种活的制度。我们先要有一个“死的”制度,然后去发现“活的”制度。当时乡镇企业普遍实行了承包制或责任制,企业都会有一个合同,合同是在企业经营者和乡镇政府或村之间签订的。我们先从合同入手,操作上比较简单,而且可以深入,这样我们有可能把制度做“活”。

   王老师同意了这个建议。以后呢,我们在调查中就顺着合同的线索,从两方面搜集:一个是当时合同怎么签的,这比较容易得到;然后再看合同到期以后怎么考核,因为合同里规定了一些要求,最后怎么去考核体现着制度的运行。当时就想从这两个方面进行对比,然后再加上访谈,这么来做。我们在试调查中到了张村(注:村名进行了技术处理),调查它的村办缫丝厂,我们就住在村委会的那个小楼里。

   当时王老师住的是放村里档案资料的屋子。当地的人说,当年李友梅和沈关宝来的时候,他们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当时他俩是跟着费老来的。我们就问,我们能不能看?村干部说,看吧,看吧,这东西他们已经记得很多了。王老师特别细心,晚上她就打开一些东西来看,她有一个对我们后来的研究非常重要的发现。她发现在合同每年的考核里面,有几种不同的利润,包括账面利润、结算利润、调增利润、调减利润,搞得蛮复杂。

   她就来跟我讲,这几个利润不一样,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了解到这样一个情况,我们对从合同入手心里就更有底,也更有期待。以后我们在调查的时候,先例行要合同文本,谈到一定程度后再要合同考核和结算的文本,对比两个文本,再继续问,一些新的信息就逐渐出来了。

   周:在最初的合同文本上没有这么多类型的利润要求,对吧?

   刘:对,这些都没有,合同文本中没有这些。但是在最后的考核结算里面出现了这些,这是王老师发现的。

   周:考核结算是个账,是吧?

   刘:有账的成分,但不是账。

   周:那是个啥,是个文件?

   刘:对,是个文件,是和企业经营者签订合同的乡镇政府(农工商总公司)、村委会给企业发的一个文件。它们要根据对经营者的考核确定发给多少奖金,这个时候就有你的账面利润是多少,结算利润是多少,然后调整账面利润,调增或调减,所有这些有一个列表,这些计算项目就出现了。

   比如说给经理人员的奖金,或者是给工人能发多少年终奖,这些奖励,都是跟着结算利润来的。王老师就说:这个事我们不大懂,得去问吧?这真的是一个突破点。后来我们知道,账面利润是企业报给税务部门的利润,结算利润是乡镇政府或村委会考核企业的利润,二者的差就是调增或调减利润。由此,我们可以透视乡镇政府和企业的关系,透视税收的运作机制等。

   周:但是他们肯讲吗?

   刘:你不问,他们当然不会主动讲。一问,他们说,你们也知道这个?于是把你当成个行家,他们觉得你都知道这些东西了,对你遮遮掩掩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样牵出了许多信息。

   周:对,我做财政研究的时候也是这感受,你得突然问一些比较内行的话,他就会跟你讲,你要老说外行的,他就总在外行那说了。

   刘:对对,那他就随便跟你说点外行的把你打发了。通过了解账面利润和结算利润,我们还知道了税收的实际运行。在地方上实际主要实行的是包税制度,包税制度是从财政包干制衍生出来的。乡镇企业完成了乡镇政府下达的包税任务,就被认为是完税了。包税额比企业根据实际经营状况按税法应纳的税额可能少,也可能多。

   但在账面上必须做得和依税法纳税一致,比如在完成的包税额中有一块“所得税”,这个“所得税”事实上并不是按税法依据企业利润提缴的,相反,“账面利润”额是根据“所得税”额倒算出来的。这样就产生了“账面利润”的说法。当然,乡镇政府不能根据这个“账面利润”来考核企业的盈利状况,于是就有了利润调增和调减,并得到“结算利润”。

   从我们当时了解的情况看,“结算利润”通常大于“账面利润”,有时大得很多。这和一定数年的地方财政包干额确定后乡镇企业的迅速发展有关,也和当时试行的乡镇财政制度有关。为了激励地方经济发展,从1984年开始,中央试行在乡镇建立一级财政,乡镇级财政来源包括预算内财政收入、预算外财政收入、自筹收入。所以对乡镇政府来说,更高的“结算利润”和“账面利润”的比例,对自筹收入的提升是有利的。当然,对企业的发展和乡镇经济的发展也是有激励作用的。地方有激励来做这件事,他们所说的“放水养鱼,养鸡下蛋”,主要就是这块。

   为什么说财政包干衍生出包税制呢?因为地方政府完成了上面的财政税收任务,上面也就认可你可以不再上缴,可以把资金放在地方发展经济。这样,我们虽然定了税法,但实际上呢,它在实际运行的时候,变成了包税制。而且,从征收技术上说,面对那么分散的乡镇企业,乡镇税务所那几个税务人员根本没法靠自己把税顺利收上来,还需要依靠乡镇政府的力量,乡镇政府愿意做的就是把税收任务包下去。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脑联网,有大数据搜寻处理技术。税收额包下去后,税法就悬在那了。

   周:所谓包下去的意思就是比如说一年交100万税,规定一个总量,是吧?

   刘:对。就是一个总量。比如上级政府规定某年你这个乡交100万,可能还要求你每年递增10%,甚至递增20%,其他的……

   周:我并不详细追究你的,比如说销售收入是多少、税率是多少,我并不详细去管。

   刘:对,那些不详细管,但是这些在报给税务部门的报表中企业都要做。所以,实际上就是默许下面形成了所谓的账面利润。乡镇接到上级的总量指标后,就把这些指标都分解下去。分解到村,村再分解到村办企业;如果是乡镇办的企业,乡镇政府就直接分解到企业,这就算完事了。完了以后,政府要求你面儿上得过得去,就是你得做一套账。

   周:其实这套账的标准就是包的税,以这个税为中心,众星捧月做个帐?

   刘:对。这是合理合法的,乡镇政府要求这样做。但是,乡镇政府当然也知道这里面是有空间的,所以最后在考核企业的时候,要把这个空间调整、显示出来。乡镇政府那时候组建了农工商总公司,以农工商总公司的名义收一笔费用,来维持乡镇发展中的某些事项。虽然要给企业留下利润使其能够发展,但是政府也要满足自行运转,这中间要充实它的乡级财政。

   乡镇政府固然可以从税收中获得一些返还,但是它不满足于仅仅靠那个税收返还(税收包干之后的税收返还,对于乡镇来说属于预算内的财政收入,比例一般不高。)来充实乡镇财政。刚才讲到,乡镇级财政当时规定的收入是三类:一类是预算内财政收入;一类是预算外财政收入,某些预算外财政收入也是国家规定的项目,但不是算预算内的,比如规定的一些可以征收的费;还有一类叫自筹收入。乡财政很重要的一块是自筹收入。

   周:乡镇企业上缴给乡级财政的利润,属于自筹收入,对吧?

   刘:对!属于乡镇自筹收入,而且占了乡财政收入的主要部分。所以在这里面,乡镇政府是有它的利益的。在这样做的时候,还要应对上级的各类检查。上级检查呢,是要税务部门说得过去,乡镇政府也要说得过去。所以你就围绕交的税额,做一个几方都说得过去的账:你多少销售收入、多少利润、各项成本什么的,你把这个做平了,这个叫账面,这是报给税务部门的,这个当中的利润就是账面利润。然后乡镇政府在考察乡镇企业的时候,它会考虑它从这里面要提多少利润,它也有它的一套规则,然后也要考虑给你多少奖励。

   在这个过程当中,你上缴给国家的税收如果少一些,最后上缴给乡镇政府的利润就可以多一些。一个办法是把利润打到成本里面去。打到成本里面,做了算完税之后,就要把成本当中你“打进去”的部分调整出来,这个就是调增利润。所以账面利润要加上调增利润。还有一些时候呢,可能政府给你企业下达的税收指标比较高了,而你今年经营情况没有那么好,但是你也要完成。这个时候乡镇政府也理解,就要给你调减利润,就是说既然多交了国家的那一部分,你就可以少交给乡镇政府。

   周:这个调增和调减,纯粹是乡镇政府和企业的关系,和国家的税就没关系,就等于是咱们在结算利润里面商讨怎么弄,对吧?

   刘:对,就是这样。这里公式是:结算利润=账面利润+调增利润-调减利润。这就是王汉生老师发现的问题,后来调查清楚是这样一回事。这个发现对我们后面调查乡镇企业制度运行是一个突破口。人家就觉得你是内行,没必要向你隐瞒,这些你都知道了。到企业调查的时候,你问他,人家就觉得你肯定是从乡镇政府那边过来的,那边都跟你讲过了;你跟乡镇政府那谈,他也觉得你都调查了那么多乡镇,本来这个半公开的事情,你们都掌握了,也不必隐瞒。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上下级达成的默契。

   周:就是说县一级政府,甚至更上面一级政府对这些情况也不是不知道?

   刘:都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一个本来意义的秘密,是个默契。这其中引申出了一个道理。我们看到的是这个制度在互动中运行,是吧?我们也看到,这些利润呀、成本呀都是财会方面的指标,是吧?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可以看到,这些财会制度中的指标本身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指标,它是社会互动的产物,其中有多方的利益,有中央政府的利益,有地方政府的利益,有税务部门的利益,有企业的利益,它是多方利益的交合。既然是多方利益的交合,所以可以理解,实际上,乡镇企业不是两本账而是三本账。因为真正的经营者,他自己还有个小算盘。

   有了这些认识,你再回过来看那些表的时候,你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有时候会搞肤浅的调查,就根据这个表来看,企业的效益怎么样,它的成本、利润怎么样,这其实是不行的。你看,国家为了税收,它会规定你哪些东西可以计入成本,哪些东西不能计入成本,因为你计入成本的多了,国家的所得税就收得少了,所以这套东西是有利益渗透的。它和经济学上讲的“成本-收益”,也就是你自己衡量你的“成本-收益”是不一样的,这中间有很多方的利益渗透进来。从这里面我们看到,它不是一个我们通常简单讲的成本收益核算,它是一组社会关系。

   回到上面讲到的王老师的发现是我们调查的一个突破口上来。这不仅使政府和企业可以和我们谈一些更深入的东西,同时也使我们得到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双重税制。现实中实际上执行的是双重税制:一个是财政包干衍生的包税制;还有一个是国家制定的似乎非常完备的税法。后来我们进一步认识到,这双重税制其实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周:您说的这个“双重”,是哪两个“双重”啊?

   刘:不是指一个纳税主体重复缴税,而是指同时运行两套税收制度,一是法定的一套税制,一个是包税制。

   周:其实这个包税中的东西和法律规定的那个东西是两个东西?

   刘:这是两个东西,也因此形成了两本账。正因为这样,后来看,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包括宏观决策依据的数据质量。比如,1995、1996年间,我们在下面调查的时候,发现宏观紧缩政策使企业的正常发展遇到比较大的障碍,经济实际上迅速下滑,但主管经济的国务院领导还一个劲地强调经济过热了,要继续紧缩。

   怎么这么判断呢?我后来和一些研究宏观经济的人聊,了解到他们进行景气判断的重要依据是财税增长。但他们不了解,财税的增长是预先规定的包税额每年递增一定百分比的结果。比如说规定税收增长20%,甚至增长30%,都是事先规定的。下面按照这个包税额上缴,再根据这个额度做账。那些年,企业实际增长没有那么快,但要缴那么高的税,负担很重,影响了正常发展,本该减轻企业负担了。而上面看到税收增长如此快,判断为过热,还要持续紧缩。对企业来说,真是火上浇油。

   周:税收额和企业的实际经营状况其实关系不大,对吧?

   刘:没关系。持续紧缩后,到1997年朱镕基总理发现不对劲,于是连续采用刺激政策来使经济回升。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的紧缩政策要是早停止两年就好了。

   周:刘老师,咱们再回到您说的双重税制。您看,按国家规定的税制,比如说增值税,我按你增加值的17%来收,如果完全按照这个税制,其实谈不上包不包的问题,你每年增加值是多少,就按它的17%来征收,对吧?每年我搞清你的增加值是多少就行。而包税的意思是:你去年交了多少,今年增长百分之多少,这一套就和你实际的增加值是多少关系不大了,对吧?

   刘:对,没关系的。但是一旦同时并行包税制,地方政府为了政绩,就要围绕这个来完成任务,又要做一个账。这里头地方政府也存在差异。要政绩的可能虚报,它拼命地去表示它上缴的多,它就签订一个高指标;要保护地方的呢,它就温和一点,这里面就有差异了。

   周: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就是说第一本账,就是我给你包的税,比如说今年要完成100万,我就围绕这100万做,你的增加值就是100万除以17%。

   刘:对,就这么算。

   周:但是结算利润里面你的增加值是真的增加的。

   刘:对。

   周:但是您说到三本账的时候,第三本帐是经理自己弄的一个账?

   刘:那个实际上是经理自己从自身利益出发盘算的账,更接近经济学意义上的“成本-收益”。他的实际经营情况怎么样,他得有这么一个数,对吧?其实,国家财务制度规定哪些项目计入成本,哪些项目不能计入成本;乡镇政府把哪些项目纳入结算利润,哪些项目不纳入结算利润,背后都有利益考量。这和企业经理的考量不一定一样。

   周:可是国家常常是根据账面数据来做经济政策调整的是吧?

   刘:如果不了解现实运行机制,很可能就是这样。根据这个做的一系列宏观判断都是很有问题的。

   周:所以刘老师,这个所谓的“乡镇企业之谜”,其实很多时候还包括这个问题?

   刘:包括这个问题。后来有些政府腐败问题也从这里开始。因为政府官员知道每个企业这个账都是这么做的,每个企业都是违规者,所以要要挟企业做一些事就有了把柄:你不服从,我就弄你的账,翻旧账惩罚。这样就出现了一个良规劣制现象。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尽可以拍着脑袋制定一个非常完好的制度,但这个制度是无法严格实施的,同时允许或逼迫下面在实际运行当中,实行另一套可行制度,但是到必要的时候,我要想调查你的时候,就可以随时调查。

   周:因为他那套东西,谁也没法百分之百做到。

   刘:是,而且谁都知道,但要想调查你的时候,就查你账。

   周:您是否觉得,比如说谈乡镇企业当时发展得特别快,其实这种制度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它也加剧了负面隐藏的问题。就像一个人长得很快,但身体里的肿瘤也跟着长。

   刘:对。这就等于政府提供的制度规则是一个非常有弹性的规则。在早期,这种弹性的制度规则,给了企业一个更强的发展动力。但也隐藏着问题。在政府想使制度弹性减少、日益走向规范的时候,又会产生新的问题。

   这两年我在广东一些地方调查,了解到政府取消了包税制,而按法定税收征税,同时对民营小企业降税。我问做企业的学生,现在政府对民营企业减税,比如说由原来的税费30%减到15%,我们以为这样就大大激发了民营企业的活力,在我们预想当中,就是企业的利润会增长,因为负担轻了嘛,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或者说,这些民营小企业,过去包税制时候的实际税收、实际税率是多少?他们回答说大概是百分之七八的样子。

   你看,过去是有地方庇护、有默契的。现在官员不敢做这些事,一切照章办,结果形式上从30%降到15%,实际上就成了由百分之七八涨到15%,涨了一倍,你还觉得给企业减轻了。你看到的这些东西它是轻了,但是考虑到规范税制带来的变化,双轨变一轨,可能和政策出台时预料的不同。

   周:所以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中国的经济发展,有学者谈地方竞争这个框架确实也是有些道理,对吧?地方政府它到底是庇护,还是说它不管、不负责任,其实和地方企业的状况联系得非常紧,这个纯粹用经济学的道理还讲不了。

   刘:这就得增加很多社会因素,得有新的解释路径。

   周:因为纯粹按经济学的逻辑,企业和政府的联系就是税收,对吧?顶多招商引资的时候我优惠点税收什么的。一些经济学家来谈中国的地方竞争的时候,他就谈这个。但是其实实际情况他们想的力度都要大,无论是加强还是收缩。

   刘:对,力度都要大。这里面的实际运行机制,在没有调查时就没太搞清。我们当年调查乡镇企业的时候,跟王老师讨论说,其实我们做案例研究最重要的就是发现机制,它是怎么连接的?我们讲的政府和企业关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机制。

  
   二、机制:调查态度与学理研究

  
   刘:有的时候看起来,这种案例调查、田野调查涉及的,都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就像常识性的一些事情。所以有一些自认为对地方非常熟的人,他愿意去了解那些更私人化的、隐秘的东西。其实我们做调查,很多时候不用搞那么隐秘的东西,也不用带着某种猎奇心理去做调查,你把那些在日常活动中究竟怎么做的、怎么运行的能搞清楚,在学术上可能就已经是很重要的贡献了。这也有助于从理论角度去考虑一些新的问题,因为毕竟我们现在的理论研究其实离真正的现实还有很大的距离。

   周:根本还没到猎奇的地步呢,对吧?人们在他们生活环境里面正常的怎么运作,其实都不是特别清楚。

   刘:把这些先搞清楚了,然后你再把它和现在学术界在理论上了解的那些做对比,就会发现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我说的这些问题并不是监督检查意义上的“问题”,而是学理性的问题。带着工作组、检查组的眼光去调查,看是不是他们搞了腐败,哪些东西进了个人腰包——其实这些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对我们的学理研究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

   周:咱社会学不是新闻调查节目。

   刘:不是新闻调查,也不是去完成检查任务,你就把正常的、常规化的运行搞清楚,人家怎么来做的搞清楚,其实就已经在学术研究中有非常大的帮助了。

   周:就拿您讲的三本账或者是两本账这个东西来说,其实这个东西对当地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刘:对,就是共同知识。

   周:他也没有必要非要隐瞒,只是你不去问你就不知道,他不会主动跟你讲。

   刘:因为他们每年年初开会布置工作的时候,这都是要布置的。而这结算的时候白纸黑字都要写着最后怎么跟你结算、调增多少、调减多少。这都是完全共享的知识。

   周:所以我们所谓的外部去的调查者,去做案例调查,其实只要进入他们内部人的世界就可以,并不需要到“地下”去,是吧?

   刘:是的,不到“地下”就能在学术层面收获很多。但关键是你要把这些看似不稀奇的东西,把它搞实了。

   周:这就是您说的机制,就是它一步一步怎么连接、怎么关联,这都是人家的生活实践,它中间是不能有漏洞的。你要没搞清楚,你回来后就这讲里不过去,那里也讲不过去,这是有时候回来写文章遇到的问题。

   刘:对。做企业调查的时候,你上来就带着人家偷税漏税的视角去,那你就办不好,会漏掉很多更有学术价值的东西。

   周:我觉得什么叫田野调查,什么叫新闻调查,这有特别大的区别。其实我们社会学的学生训练的应该是前者,你不是去伸张你认为的正义,或者是用你的理想去改造社会,这些事情不是田野调查的任务,对吧?

   刘:在调查时,我们常常和学生说,要发现问题。后来我发现,很多学生对“发现问题”是有误解的。因为他理解的“问题”不是个学术问题,他理解的那个问题就是人们通常说“存在问题”的问题。

   周:对,比如说他去了一个地方,看到村干部和村民在打架,他就在想我应该站在哪一方,谁是正义的。

   刘:我有时候觉得,社会学好玩的地方,就是我们能够从那些实践者所共享的知识当中,分析出他们没有意识到、察觉到的那些东西,而不是说像小说家一样去探讨人家心里最隐秘的那些东西。其实我们社会学的本事是在这里。有时那些实践者会很惊讶,说您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们就是从这些他们看似平常的地方来发现的。

   周:您和王老师去调查之前是经济学家,那个时候您学过社会学吗?

   刘:那个时候自己读过一点社会学的东西,就自己有兴趣的乱读一点。我在中国社科院时,我没有出去调查了,主要是看看书、写写书。那时我和胡冀燕合作写过一本书叫《趋同行为与人口规模》。这本书是想研究中国市场上的“一窝蜂”现象,而这个现象我们觉得和社会运动有非常类似的机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试图把社会心理学中的一些东西引进来,也就读了些和社会学有关书。

   当然那本书有很多的缺点。不过现在回过来看,这本书无意之中说不定是国内较早的行为经济学的著作。我们是1990年开始做这件事的,后来在1993年出版了图书。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非常有趣,把社会学的一些概念比如“从众”“示范效应”引入进来,使我们看到传统经济学忽视的另一片天地。我们也试图对一些概念做推进思考。比如,示范效应到底是人口比例在起作用,还是绝对量在起作用,后来我们就得到一个概念“规模示范效应”。

   我们看到,因为中国人口基数非常大,虽然某些行动群体的比例非常低,但是它有相当大的绝对量,可以对大规模趋同行为起作用,集体行动中常常是绝对量效应在起作用。当时就觉得,哪怕是引入很少的社会学概念和经济分析结合起来,都能够使我们看到纯经济学著作看不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后来在做乡镇企业调查时就更加深了我这个印象。

   原来只是一般性阅读的东西,比如马克斯·韦伯的东西,原来只是读一读,开阔些眼界,并没有去设想怎么把它和研究结合起来,后来发现,只要引入一个社会学的因素,经济学的模型有时候就会大大改变,而且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这个工作不能那么着急,不要想把各种社会因素都引进来。

   周:把社会因素都弄进来模型就没法搞了。

   刘:对,有时只引入一点就会使研究改观。比如,在进行制度分析的时候,经济学家通常给定制度框架,然后看在制度约束下人们如何选择。而我们引入社会学经验研究中强调的认知视角发问:制度运行中人们是怎么认知的,当事人怎么看?我们一下子看到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对制度及制度理论有了新的认识。后来我讲经济社会学的时候,更深切地感到,当你引入一个原来忽视的社会学因素后,接下来的研究可能真的发生了小小的但革命性的变化。

   周:是啊,您讲的二次嵌入,其实就是引入了一个……

   刘:对,引入了一个“约前关系”。其实就引入了这一个,就有了“二次嵌入”及后面的结论。当然,一些经济学家在引入社会学的关系概念后也讲出了一些新的道理,比如关系合约,比如多次互动会内生出关系,然后它会弥补高交易成本导致的合约的不完全,等等。我在合约研究中引入“约前关系”的社会学概念,感到后面就会有好多东西有待开发。所以我觉得社会学的潜力特别大。

   周:对我来说印象特别深的就是您讲的,乡镇企业的这种集体产权没有全方位排他性,西方产权经济学假设的是全方位排他性,而您提的这个“二次嵌入”,说它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更多方位的排他。就是它通过建立自己的关系实现了排他,就搞得你没法换它,而且你不知道它在干什么,它实现了对你的排他。但有一点我当时没有太想清楚,想继续问您,比如说您讲的“关系丛”,它跟你签了一个合同之后,就开始自己经营,自己有一个关系丛,最后你没法把它换了,因为你一换这个厂子就倒了,因为所有关系都是它的,对吧?

   刘:对,除非咱们不计成本,不怕厂子倒。

   周:但这个时候呢,这种排他是不是非常复杂?就是说比如我是乡镇企业领导,你既可以实现对我的排他,但是咱俩还又可以合谋?

   刘:如果引入排他程度,会有一些有趣的探讨。比如说我讲到企业品牌,乡镇政府会努力诱导经营者去打乡镇品牌,这样的话就可能产生一个后果:虽然你排我了,但是你不能够完全排,因为你的品牌是乡镇的。其实这也是约束的一种方法,其中也会有合谋,这就取决于官员和企业经营者的关系。

   周:我觉得您讲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西方社会科学不太讲的理论,比如说他们的网络社会学,他们讲关系丛的时候也把这个关系丛抽象化了。比如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关系丛,如果关系丛之间有一个单线连接,这两个关系丛是什么关系?但是在中国社会呢,这个官员就是和这一个人有一个特别关系,其实换一个人就全都变了。

   刘:对,我们现在的网络分析有一个问题,它是个二维空间,不是多维的。比如我们两个有关系,但我们是在哪个层面和哪个领域当中的关系呢?光讲有无关系、关系强弱是不够的。比如,你和我和他如果都有关系,这样把三个节点用边一兜起来,这就是三元闭包网络。但实际上同样都是关系,可在哪个“层”却可能是不一样的。

   比如,你和我在一个层有关系,我和他在另一个层有关系,他和你又在另一个层有关系。如果层和层间不能通约,就不能形成三元闭包。所以网络应该是个立体的、多维的。都是关系,但是我和你是哪一层关系,和他是哪一层关系?虽然都是这圈里的,但是有区别。

   周:您说的层特别好,现在网络分析把这个东西用关系强度来表示,其实是不行的,是吧?这不是关系强度,它是性质的不同。我想,这就和费先生讲的差序格局有关,他说一层一层的,你这个一层的差序格局,就是我跟你是兄弟的关系,我跟他是同事的关系,你不能说这只是强度的差别,因为我对你不能背叛,而对他就可以随时翻脸。

   刘:对,它不一样,而且也不是一个强度问题。在只考虑有关系没关系的框架中,事实上假定若有关系,在任何领域好像都起作用,那可不是。

   周:对,所以有一些关系就在有些地方特别好使。

   刘:它得在那些条件下面才行。

   周:对。您那些乡镇企业的文章我都看了好几遍。我就在想,对于企业经理而言,一方面对乡镇领导有排他性,另一方面很多时候你看着他好像还很有庇护性和依赖性。依赖性和排他性并存,这是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刘:是的,所以在我的分析框架里面,我说原来的传统经济学的产权,假定资源的占有主体是全方位排他的,而我强调排他性是有方位的。

   周:对,就是三个维度那篇文章。

   刘:就是对谁排他、对谁不排是有差别的。一个简单的理想模型就是全方位排他的,任意的使用方式、无限期占有,那是一个非常极端的理想型,但是大量存在的是有限方位排他、有限使用方式的占有,这是不一样的。

   周:对,您说的有限方位排他,比如说在西方社会里面,可能很多情况也是有限方位排他的,但是其有限结构的划分方式和中国人的不一样。

   刘:不一样,所以后来我们又分纵向和横向,就因为在中国它通常是纵向排他软化,特别是对纵向的某些人、某些主体的排他会软化,面对其庇护者就会软化。

   周:对,这就是庇护的来源。某些人的纵向排他的软化,这个东西的来源是什么?您觉得中国特色的关系伦理,或者关系结构是这样的吗?

   刘:这很有意思,需要分析。在广义上,我们可以说产权是获得社会认可的对资源的占有。但是,怎样的认可,怎样的社会方式的认可,在这个方面,我们和西方国家有一些基本的差异。西方经过很长时间的发展,私有产权之神圣不可侵犯这点已经深入人心,而我们不是。我们这儿,占有的规范都是权宜性的,没有说神圣不可侵犯,这个差异挺大的。在西方社会中,产权被宗教化了,然后在宗教化的基础上又把它法制化了。我们始终没有这套东西,传统社会没有。

   周:传统社会呢,虽然是私有产权,但是私有不是个体的,而是家庭式的,而且这个家的范围还是有弹性的,是吧?

   刘:对。个人占有权利没有被神圣化。

   周:占有权利从来没有被神圣化,是吧?比如说咱们分家还都是诸子均分,对吧?

   刘:对对。就这些基本点不一样。我觉得中国社会学要发展,如果去读西方的东西,主要要读经典,要分析那些经典中的基本假定,从基本假定上看出差异。现在的一些学生,他们的问题就是枝叶文献读得很多,经典读得不好,而枝叶文献的衰减率很高,很容易过时。这使他们看不到中国社会的一些重要特征和西方经典著作在假定上的冲突。根上的假定不一样,会导致后面的一系列的差异。

   周:他们看问题没有一层一层看到根儿上去,就在枝叶上面,说你这个叶子和那个叶子是不一样的,然后我来做一些比较,或者做一些分析。

  
   三、田野:历史、直觉与经验

  
   刘:这实际上是表层的,没有深度。我有时候比较国内培养的学生和从美国回来的学生的差异,我发现国内学生读经典似乎比美国的学生还有更多思考。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在国外读书,经典被假定为共同知识,大家也就是那么知道一下就拉倒了,然后去关注的经典以后的专业知识,这方面他们掌握得比国内学生多。

   但真的要对中国的这块土壤上的东西做出更深刻的研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我们接触的西方理论的那些最根上的假定是什么,然后和中国的根上的东西比较在哪儿不一样。如果发现了基本前提的差异,再往下做的时候,那就可以做出比较漂亮的东西。

   周:所以我就在想,咱们社会学无论是在人才培养方面,还是在社会研究发展方面,理论始终是特别重要的。先理论,然后就是对历史的了解。

   刘:对历史的了解,得基本感觉到位,这很重要。

   周:然后就是田野,这几个东西很重要。

   刘:对,田野调查是社会学这个学科对其他学科的相对优势。比如说统计,经济学和社会学都用,计量经济学的技术发展水平甚至比社会统计学还要高,那不是你学科的相对优势。如果以后玩大数据,我估计计算机系的人玩得比社会学系的好。论编软件,让机器去跑数据,他会弄得比你好。

   周:就咱田野调查的优势要发挥一下。

   刘:比较优势嘛。你必须得发挥啊,否则你说你……

   周:对,你说你会跑数据,那为啥非要你跑呢,将来可能人工智能就能跑。

   刘:对,而且人家跑得比你还好。即使现有的学科也是人家跑得比你好。

   周:但是这个田野调查人工智能好像还不太行。所以我一直觉得田野调查这块很重要。现在的田野调查呢,我在带学生调查或者上课的时候遇到的问题就是:大家特别有一种冲动,就是科学的冲动,总想把自己这个东西弄得特别科学化。比如我发现一个规律,这个规律放到别的地方都很准,其实这不是田野调查的长处,是吧?

   刘:我觉得现在有一个误导,就是过分强调程序决定结论,这对田野调查似乎也有影响。我把那个程序弄得更科学化,然后由此来保证这个结论。但是科学当中很重要的一块,就是波普尔(karl Popper)讲的猜想。这个猜想不是凭程序说话,猜想过程是科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同时又是一种艺术,它是艺术和科学的结合点。一个好的猜想,不是说我设计了一个程序,最后它自然就出来了。我想在这一点上是不是有一点误区。

   周:就是总觉得需要有特别充分的论据来说你的道理,而田野其实是一个产生直觉和洞察的地方。

   刘:对,田野是产生直觉、洞察、好的猜想的地方。

   周:田野的魅力就是像一个孕育洞察力的地方,你到了那个环境里,各种感受来了之后,你就容易产生洞察力。

   刘:对,它是个营养汤。不是说我设计个程序,然后东西就出来了,是吧?这里面有那些孕育生命的东西,你不知道它哪儿呢,有多种可能性存在。在里面要碰来碰去才能碰到。这里是需要北大的那些聪明孩子发挥他们的创造力、想象力的地方。他也不是瞎想,因为你想完以后还得有所论证。

   周:对,你还在田野里,你又不可能上天,你还是得在田野里。

   刘:那个猜想不是说一拍脑袋出来就怎么样了的。其实田野的优势就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们要是把田野弄成模拟程序化的东西,可能反而就完了。

   周:对。田野是一个让你产生想象力的地方,这个想象力有的时候会不经过中间阶段就直接到达那个机制,对吧?他就好像直接看到那个东西是怎么做的,而不是说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才知道的,不是这样的。

   刘:这种猜想出来以后,在有待检验的时候,就需要有程序了。

   周:对,这就好比你直接一看,你看见了几个斑点,你就说这是一头豹子,但是你得把豹子的头尾身子都得找出来。但是你一开始的时候能直觉到它是豹子,这个很重要。

   刘:很重要,你说我非得按照程序,最后怎么怎么弄,那豹子可能早把你吃了。

   周:因为你一旦直觉到它是头豹子,你就立刻非常警惕了,因为豹子随时有可能吃人。有了恰当的猜想,研究才会进行下去。哎,但是我就觉得这些方法论呢,我们社会学讲的就特别不够。

   刘:我觉得来自田野实践的方法论反思实际上可以……

   周:对,我就在想什么时候应该开一个专门讲田野方法的会或什么班也好。把在田野调查中感悟到的方法论的东西,正当化地说出来,而不是闲谈似的,对吧?

   刘:需要把实际上做的时候的体会讲出一些道理来。

   周:是,学生在课堂上,你教他怎么访谈,说应该先谈什么后谈什么,怎么去控制表情等等。我就在想您说的比如说猜想的问题,或者想象力的问题,或者田野中的直觉的问题、直觉培养的问题,我们在田野研究的方法论层面上应该重视。

   刘:对,我觉得这些应该有适当的地位,包括直觉的问题,应该很好地去讨论。我读过一本讲数学的书,讲到在最理性的数学中,也有一个派别是非常强调直觉主义的。当你看到一个现象,你得想象它可能会衍生出数学模型,这就是直觉,没有这个,最后你可能也成不了数学家。当然我对数学的理解很有限,但看看讲数学思想的书觉得非常有意思。

   周:其实人跟人交往时,很多时候对方心里的想法,我们也是靠直觉来把握吧?就是说,一下子你就感到和他相通了,或者你直接洞察到他心里的想法,虽然他并没有向你这样表达。这个东西和田野的实践就是很有关系的。

   刘:很有关系。直觉能力其实是人很重要的财富,也是理论的重要财富。但是我们通常没有给它一个正当地位。

   周:它没有地位,一说这个别人就觉得你在扯什么,就觉得这个不够科学。我就在想,我们的本科生的直觉能力训练,仅仅在理论上讲也没用,还得在实践中做。

   刘:必须得是这样,光讲理论没用。田野这东西,你就得下去实践。

   周:得等他有了调查之后,你再说这个事儿,他才容易感觉到其中的道理。

   刘:对,这就像游泳,你在岸上讲再多理论也没用,你不让他下水里去,在水里教他,他就是下了水也只能乱扑腾。

   周:因为有了田野经验,我就能感受到您说的那些深层的机制,它确实是很微妙的东西。比如说您说的二次嵌入、关系丛这些东西,比如说让一个老外来做乡镇企业研究,他就不怎么会往这个地方去考虑。

   刘:他可能就不太会去考虑这个。因为我们的直觉实际上是从我们日常生活当中逐渐培养出来的,他们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培养了另外的直觉,可能他们就不太会像我们那样对那些问题有敏感性。

   周:他们可能更多地会考虑关系的边界:你的权利是什么?我的权利是什么?这是他的文化赋予的。在谈田野调查的方法论问题时,费老的调查引起了一个争论,即应不应该去自己家乡做调查,或者应该去一个异民族、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做调查?费老晚年觉得,在家乡做调查做得最好,是因为感受力特别丰富,在这个地方直觉能力特别强。我是觉得这些方法论上的问题和咱们说的直觉、洞察或者猜想,还都有一些学理上的关系。

   刘:做跨文化研究,会增加对异文化的敏感认知,这也是一种优势。进入异文化环境,一下就会觉得很多东西都新鲜,会增加调查者的敏感性。但是不是像做本土文化那样,对那些更深层的东西更有感觉?

   周:是的,对比外国人的乡镇企业研究和本土的乡镇企业研究,我的感受还是很明确的:外国人会提一些你想不到的问题,他的角度不一样。

   刘:比如他们会提问说:乡镇企业这样模糊的产权为什么能够带来高速增长?然后他说,他挑战原来明晰的产权更有效率的理论。他会提这种问题。

   周:咱们中国人,除非对西方的经济学理论特别偏好,才会自然提出这种问题。而大部分中国人则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我看过一篇很出名的文章,是许成刚和一个叫作魏茨曼(Weitzman)的哈佛大学教授写的,他们在谈乡镇企业为什么能在模糊产权条件下搞得好,是因为中国文化里面有一种合作性,这种合作性就是在模糊的情况下容易产生效率,但这个合作性是什么?他们真的没有说出来,这就是机制不清楚,对吧?我觉得他们是从外部推理,说模糊产权的情况下为什么乡镇企业还搞得比较好,但没有深入到内部机制。

   刘:一般来讲,我们讲明晰的产权有利于个体激励,但可能不利于协作。然后他们说,既然在激励不足的情况下,乡镇企业发展得好,那就可能会协作得好。这是依靠前提和逻辑就很容易推出来的一个结论。然后再造一个概念,就是合作性。但是它到底是什么?并没有说清楚。

  
   四、传统:乡镇企业调查与北大研究

  
   周:他没有“深入虎穴”,不知道那个洞里头啥样,对吧?他只是在洞外头想一想。刘老师,那你们苏南调查完,都出了一些什么成果?当时写了一些什么?您的几篇文章都是跟这个有关的?

   刘:编过一本案例集。后来王老师、我、柳可白准备各写一本书,甚至纳入了出版社的计划,但由于忙别的事,没有完成。我当时的任务是写双重税制。

   周:你说的案例集是马戎、王汉生、刘世定合编的那本?

   刘:对,是上下集,上集是有关山东的,下集是有关苏南的。

   周:但是那书都主要是案例,是吧?

   刘:全是案例,实际上最初写出的案例比书中详细。但是后来控制每个案例规模,要求一个案例二万字,就砍掉了一些内容。我们最初写的案例中,有的案例是十几万字。

   周:我们回顾乡镇企业那段历史,比较深入的就是咱们北大社会学系(所)这边的研究。如果再能找到最初写的案例,这真的是咱们系史上特别重要的一笔。可以启发后面的学者,让他们看看前辈学者怎么做调查,怎么收集材料。我看过王老师写的一个案例,觉得已经特别详细了,非常生动——不能完全把它当成一个案例读,甚至当成一个研究都可以,里面的信息非常丰富,启发性非常强。

   刘:这种东西挺宝贵的。这些年我在北大深研院上课的时候,做了两个口述史研究,主要是和城市规划学院的老师合作。做的是深圳创业者的口述史。当时是想做三个,可是只完成了两个。

   周:您出版了?

   刘: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作为内部稿出版了,编辑过程是完全按出版的标准来做的。其中也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深圳早期创业的时候有三个亮点,一个是蛇口工业区,一个是华侨城,一个是深圳大学。我们在深圳大学和华侨城分别找到当时的两个核心人物,做了他们的口述史;蛇口工业区呢,想做袁庚先生的口述,但我们想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周:我们一直想专门开出田野研究的课程,想把它做成一个系列的、给学生上的田野研究的培养体系,其实口述史的问题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您那两个东西可以用来做我们的培养教材。这个田野调查的课程,口述史的部分,您这个就是特别好的实例的教材,让学生看看前辈做的口述史研究。

   我就在想这个课程设计,怎么能给学生系统地培养一下做口述史的能力,也需要有一些东西来指导他们。另外,咱们苏南调查的最初案例版本要能找出来,那价值就太大了。因为它不仅是社会学的纪念,也是中国乡镇企业那段历史的一个详细的记录。因为当时那个做法,那些案例本身就构成了一个研究。

   现在的学生看了哪些案例,他才能知道,我做研究、做访谈还可以谈到这样,能谈到这么细。中国改革开放40年,有几个特别壮观的社会景象:一个是乡镇企业,另外一个是农民工。我记着1993年获1994年跟王老师第一次去调查,一起去广东,那时候我啥也不懂,就跟在王老师屁股后头,那是比较早的农民工研究。

   刘:我们和王老师一起做农民工研究,记得是1994年或1995年。

   周:那时候提的概念就叫“边缘人”。

   刘:我们那时候的研究写过几个报告,后来孙立出了一本书,把那几个报告收进去了。

   周:农民工的研究就是那几个报告吧?

   刘:对,有一个总报告,然后几个分报告,孙立平主编的《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中收了。

   周:我去找找那本书。咱们系做的研究里,农民工研究相对少,主要是乡镇企业。

   刘:对。那个时候对农民工问题,我们开始做的时候,同时有几家在关注。

   周:那个时候全国也就是才一两千万农民工?那个时候刚刚开始,还被叫作“盲流”。

   刘:后来做的就比较多了,其实农民工现象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和学界、政府中一些人原来设想的很不一样。比如在发展起步的时候,有人提出所谓的梯度理论:沿海先发展,然后扩展到中部,再到西部。后来我在武汉那边带学生做调查时了解到,当地政府想沿着梯度理论的思路,把沿海的企业引过去。理论根据是,现在沿海的劳动力成本、土地成本都上升了,企业可以向中部转移。

   但事实上,梯度理论有两个假定,这两个假定在现实中已经不存在了。第一个假定就是,沿海劳动力上升后中部劳动力价格相对低。但全国大范围的劳动力流动使得劳动力价格趋于平均,所以企业从沿海搬到江汉平原优势不大。而且你们那地方,人家该流出去的早出去了,剩下的劳动力没有什么质量优势。

   第二个假定是土地价格在中部较沿海有优势,这和你研究过的土地财政有关,但土地价格已经被抬起来了。原来设想这两个优势,一个廉价劳动力,一个廉价土地,都玩完了,还搞什么梯度呢?人家沿海那里聚集效应形成了,你这里啥也没有,跑你这儿干什么?地价也不便宜,劳动力价格也差不多。原来的设想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现在基本前提已经变了,所以整个发展模式就很不一样。

   周:对。农民工研究还有一个跟原来设想的不太一样。原来设想城市化带来的必然现象,就是人口从农村向城市迁移。但是发展了这么多年,发现现在很少有人管他们叫“迁移”了,都叫“流动人口”。这些人口不是单向迁移,这两亿多的人真实落地的还是少,这也是跟当初的设想很不一样的。

   我记着费老晚年有一篇文章说:我以前说错了,以前不是说“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吗?现在是“离土又离乡,进厂又进城”。但是几千万人到处走,中国社会为什么没乱呢?其实他都没想到,现在都不只几千万人了,有几个亿!流动规模这么大,这不是也没乱吗?我觉得费老还挺厉害的,当时他的想法是,他们之所以不乱,是因为他们不抱团,他们都是散的,他们心中每个人都有个家,他们不是一个阶级,也没有什么集体行动,虽然待遇可能确实也挺差的。我觉得这些东西是中国发展进程中很有意思的现象,就跟乡镇企业一样。

   刘:当时和王老师、王小强他们做农民工研究时,我记得总报告当中就提出来,要考虑大城市发展战略,2000年以后慢慢成了主导性的发展战略。这可能是提的比较早的。

   周:因为那时还在说积极发展中小城市……

   刘:大力发展小城镇,适度发展中等城市,控制大城市,是这个方针。但当时已经觉得不太可能了,人口如此大规模地流动起来后就不太可能了。

   周:孙老师和郭老师写那个收粮的案例,是哪段时间?

   刘:收粮的那些研究,实际上应该在1996年或1997年。那时我们想选一个近一点的田野地点,就选了白沟。因为这儿可以经常跑,可以多次进入,而且可以大家一起去。

   周:我上学的那阵,我有印象。

   刘:那段时间是频繁去,但是时间比较短。那时候得坐长途车去。

   周:对,他们的收粮研究就是在白沟做的。

   刘:是在白沟做的。我们以白沟的镇区为核心,有的时候伸展到下面的村。我做的土地调整研究也是在那,白沟周边的一个村子。我一直想做一个土地调整过程的研究,后来正好碰到白沟附近有一个村要调地,我就住到村里去了。

   周:在河北做调查的好处就是他们说话也都容易听得懂。

   刘:对,他们议论什么也能听懂。我进村后,托镇里熟人关系住到一个农民家里,跟踪研究村里的调地过程。那是在1996年秋冬。那时正好有一个机会,我就赶紧抓住。田野调查有时候就是要碰机会,有机会就要设法抓住。

   周:当初你们这几个老师,写文章、发表文章,感觉不像现在有这么大的发表压力?

   刘:对。

   周:我就觉得你们当时的文章发表得太散了,对吧?您“三个维度”的文章还不太容易找。

   刘:是在社会学人类学所编的一个文集中。

   周:孙老师那文章也弄在一本书里,对吧?

   刘:那时候没有现在这种发表C刊(CSSCI来源期刊)的压力,就成那样了。

   周:所以我有个想法,想把咱们系所这两边做的这几块研究,梳理清楚之后,把其中的重要的文章汇集起来。

   刘:你们那时候不是编过一些吗?

   周:没编,我和应星、渠敬东编的《中国社会学文选》,把您的文章编进去了,但是那个不是站在北大的立场上做的。我是觉得应该站在北大社会学的立场上总结一下。主要是集中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这大概20年的时间,把这一代社会学家做的最好的经验研究给编出来。我觉得一定有特别高的历史地位,因为这都是特别接地气的、“很土”的研究。

   刘:当时很多是先从描述做起,然后一边调查,一边做一些理论思考,但是第一步工作是先做案例描述。

   周:我当学生的那时候,看这些案例也看不出啥来。当老师这么多年,也做了很多调查,再看案例,我就觉得这些案例特别好,特别有启发、有意味。我觉得原因就是接地气,还有你们当时团体式的、小组式的研究特别好。

   刘:有学生把我们这种做法叫“一鱼多吃”。大家共同调查,一起讨论,然后各自有自己的兴趣点,去写东西,资料共享,就这么个做法。这也不是现在人们常说的那种意义上的课题和项目。

   周:是啊,就是这种学术的研究方式,就是您说的“一鱼多吃”,一个小组一个小组的,然后大家一起做调查,用各自不同的视角来谈,对吧?

   刘:对。补充一点,案例的白描式的研究,那是基础。

   周:当时你们在苏南调查,你们想的就是先把案例写好是吧?

   刘:对,想的就是先把案例写好,但是也会讨论一些问题。比如苏南这种模式能不能够持续,其实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了讨论,觉得这问题会出在经营者方面。所以我们对后来的改制是早有理论预见的,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其逻辑是自然而然的。当时的经营者已经有抱怨,他们觉得企业越来越扩展以后,还是受到一些限制的。他们后来的经营范围越来越扩展,全国其他地方都有他们的关系,但他们到时候就要退休,这很难接受,会有问题,而且后来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

吴晓波对谈蒋昌建、秦朔:中年人在迎合少年吗?

整理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少年感,一个新近的热词。前几天,小巴发布了一篇文字《什么是少年感》,有一些编辑部的同事说了他们眼里的少年感,也有很多读者说出了他们眼中的少年感。

在大家看来,少年感代表了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心理状态和价值取向,总体是明媚和美好的。

5月12日,吴老师和他的复旦校友蒋昌建、秦朔继续深入聊这个话题。比如,话题拔高到国家的层面,范围涉及到企业家这个群体,如何看待这些更广义的“少年感”话题,几位老师贡献了颇多有趣的故事和观察入微的观点。

蒋昌建老师,无数网友都知道他在1993年新加坡国际大专辩论赛的精彩表现,他引用顾城那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去寻找光明”作为总结词,照亮了无数只求知的眼睛。

秦朔老师,曾创立和执掌《第一财经》《南风窗》等中国最具有影响力的财经媒体,如今专注“小而美”的自媒体“秦朔朋友圈”,真正做到了“凡是过往,皆为序章”,颇有些返璞归真。

前几天,吴老师和他的知识分子朋友,聊了“这届年轻人可以做些什么”“新中产的8个怕和8个爱”“这个时代的内卷”“30岁拥有50万怎么投资”等话题,说实在话,都是比较严肃和沉重的话题。轻松一下~

1
什么是少年感?

吴晓波:我们今天谈少年感,你们认为少年感如果有个关键词,它是什么呢?网友讲的有:好奇、热情、心态、活力、向上、勇气、希望、叛逆、无畏……

蒋昌建:我觉得是好奇这两个字,另外还有一个叛逆,我这个年纪不用叛逆了,但所谓的批判性思维一定要有。我的关键词是这两个,一个是好奇心,一个是批判性思维。

秦朔:少年感,其实就像人生四季一样,它是在春天,它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和希望。一个少年往往说人生还有多少年,我们虽然也有少年感,但其实潜意识里会觉得时间很宝贵。

蒋昌建:我跟你讲个具体的例子,人到了40岁左右就会紧张,因为要告别所谓的青年。我有一段时间是染头发的,但是有一段时间干脆不染了。有一天我进复旦文科楼的电梯,然后一批同学进了电梯,他们也不叫我蒋老师,就叫蒋大哥,然后就盯着我看,我说你们看什么,他们说头发染得很好,奶奶灰是最时尚的,我当时顿时心里头那种少年感油然而生。少年感不是自己嘴巴里讲的,你一定要被少年认可。

吴晓波:我五一前最后一次出差,去了温州平阳的龙岗,我之前是92年去的,那时候去做调查,大概有两千多户人家在做铜火锅,那是中国最大的铜火锅的集散地,但它所有的行为都是违规的。有个老板跟我吃饭,然后他讲了一句话,他说吴记者,所有的改革都是从违法开始的,后来我们做了一个叫“中国第一农民城”的调研报告,到北京后这份报告慢慢得到肯定。今天讲到少年感,我挺怀念90年代初的龙岗,什么都乱七八糟,什么都敢干。

2
企业家的少年感

吴晓波:现在创业的人当中,这股少年感还在吗?

秦朔:我个人觉得那个时代对世界征服的愿望,或者要建一番事业的愿望,比较外显。比如说打很多的广告、要争标王、要排场之类,很多50、60多岁的企业家,办公室大得不得了。

今天去一些年轻80后做的互联网企业,他们规模也非常大,但老板不一定有独立办公室,有的办公室很小。当年那种更加外显化,现在理工男出身的多,但是你能说他们没有征服世界的愿望?

吴晓波:像张一鸣、王兴、黄峥,我有个感觉:他们跟60、70后的企业家有一个挺大的区别,他们的底层思维是很结实的。

蒋昌建:我也接触过你刚才谈到的那些人,我不讲具体是谁。有次他就找我聊,我以为是聊经营的东西,其实他聊政治学的东西。你会发现他的知识体系比较完整,能准确、富有逻辑性地把他的想法表达出来。这跟前一辈的企业家会有一些不同,前一辈表达出来的东西是格言式、谚语式、比喻式、隐喻式的。

秦朔:我觉得过去那些我们很熟悉的企业家,以现在的尺度来看,他们的产品可能卖到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很多网点,但其实规模并不是特别大。而今天的互联网平台的用户规模动辄几亿,他们关于空间尺度、时间尺度的一些思考和老企业家完全不一样,就会聊很抽象的东西。

蒋昌建:我非常同意你的想法,企业空间、数量等维度,包括企业家自己觉得能够掌控的层面的不同,导致思维不一样。

吴晓波:我最近这一年做投资,在接触一些95后、00后的创业者,卖冰棍的、卖麦片的、做奶茶的,这波创业者的区别在哪里?更自私。他们是从自己的喜欢爱好出发的,蛮少谈市场容量、竞争对手那套东西,他们也没有想到说要做到多大。

秦朔:我也接触过一些年轻创业者,以前都说要追求百年老店,他们现在说我不觉得能做成百年老店,因为我下一代都不一定要做这个。

蒋昌建:这让我想起来两本书,三浦展的《下流社会》跟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这两本书实际上反映的是日本社会的现象,其实就反映这些创业者身上共有的一些特质。《低欲望社会》说了什么?就是年轻人对于买名车、名表,没太大的兴趣,出去社交也没太大的兴趣,宁可宅着,甚至连谈恋爱都没有兴趣。所以,跟我们过去物质化的社会所催生出来的市场模式不一样。你们刚才讲的,恰恰是基于“下流社会”和“低欲望社会”所催生出来的一些商业模式。这个群体,最终它会形成他们自己的商业模型。

3
中年人在迎合少年吗?

吴晓波:咱们这部分人会不会在讨好他们?比如我们这一拨人要破圈、出圈,要体现自己的少年感。

秦朔:我觉得跟时代发展的加速度的变化有关。我们年轻的时候,社会其实变化不大,那时候的工厂永远就是那么大的工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谁经验丰富,我们就仰望谁。但现在变化太大了,特别是基础设施的变化、技术经济下的变道等。

但还有一种我觉得也很重要,每一代人还是有每一代人的坚守。我们这一代跟40后的比如任正非、张瑞敏,50后的比如李东生、董明珠,60后的比如马云……我们之间沟通没有任何障碍,这些人也在不断奋斗创新,比如我最近去TCL发现变化特别大。从个人来讲,也够学习了。很多人说你不能被时代的车轮碾过,但时代也有很多基石企业和基石企业家。这样讲其实少年感丧失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蒋昌建:说实在的,我们这一代人已经建构出来迎合的心理。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你的小孩,你希望他能够考一个好成绩,能够考到一个好的学校,这是现在家长普遍的心理。但现在的家长跟我那个年代的家长不一样,我高考的时间家里人不知道,高考完了他们也不知道,更不存在像现在这样,家长要亲自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的情况。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我们自认为我们比他们懂的多,但是你面对的年轻一代时,他们抛过来的很多的话题你接不住,这个时候你必须承认你有认识的盲区。比如,yyds。

吴晓波:我就问你为什么要懂?为什么我要懂yyds呢?比如,你觉得我未来会当不好一个财经作家吗?

蒋昌建:我不觉得你当不好财经作家,但是你一定不是准确全面把握时代脉搏的财经作家。我给你举个例子,我在文革期间看过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后来改革开放又重新放了,我就看年轻人什么反应。有个桥段:女主花妮为了救她重病的母亲,在大街上、那么冷的天卖花赚钱,然后付医药费,一演到这个桥段,我们那一代人眼泪都下来了。但这一代人在捂着嘴笑,我说你们为什么笑?他们说妈妈有病,没钱治病,出去卖花天经地义。跟万恶的旧社会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想法。

4
读者提问若干

吴晓波:‍‍这个问题挺好的‍,一个充满少年感的中国怎么去跟充满壮年感的强国比拼?‍‍比如美国。

蒋昌建:我个人认为美国不是一个单一的社会,‍‍它极其多元化。‍‍如果从‍‍目前的制度和效率来讲,少年感‍‍有点衰退,但是‍‍它的高等教育和科技创新,还是充满蓬勃的少年感,‍‍丝毫没有‍‍衰微。

秦朔:总体上还是‍‍有些衰退,但根据历史上的‍‍经验:美国‍‍停滞衰退一段时间以后,‍‍总有办法‍‍反弹上去,校正机制很厉害。‍‍

比如,苏联的加加林先上太空,但是美国用另外的方法登月了;‍日本当年要攻打美国的时候,‍‍认为工业能力比美国强,但美国工厂一旦开动起来,很快就生产了上百艘航母;之前很多人觉得美国没啥想象力了,‍‍但是硅谷创造了高科技的文艺复兴。原因是什么?这背后有大量的移民,过去所有新创公司里面40%都是移民创立的,‍‍比如马斯克。‍‍它的开放和自我校正这些东西,使得它‍‍不丧失少年感。

吴晓波:你们觉得现在哪些企业比较有少年感?‍‍

秦朔:我觉得‍‍喜茶、‍‍完美日记‍的模式挺新颖的,对很多问题的理解跟原来不太一样。‍‍比如完美日记,我问过他们一个问题,上海的家化有100多年历史了,‍‍但你们才搞了4年,怎么能够超过家化的?他们说我们所理解的基础设施不一样。当年基础设施‍‍还是物理世界的基础设施,打市场很慢。‍‍‍‍现在的基础设施呢?第一个是移动支付;第二‍‍个是云;‍‍第三个是中国发达的物流配送‍;第四个是外资带动的代工网络‍;第五个是中国有巨大的互联网生态,只要懂互联网生态的玩法就可以快速获客。

蒋昌建:‍‍最近微信上面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在看武侠小说,‍‍我以为是《射雕英雄传》之类。其实‍‍是网络小说,而且他已经花了1000块钱,‍‍还没有看完。可想而知,‍‍现在售卖武侠小说的方式和以前完全不同,所以它的利润是几何级数增长的。‍‍

吴晓波:大概16、 17年的时候,我‍‍有一次参加中国移动的‍‍阅读节活动,然后活动请了王安忆,另外请了一个‍‍网络小说家,应该叫天蚕土豆。‍‍王就问他,你一年的版税有多少呢?他说,大概2000来万‍‍。很惊人的。

5
喜欢什么时候的自己

吴晓波:问一下蒋老师,‍‍如果把“最强大脑”的你和1993年狮城大赛的你相比,你更‍‍爱哪个自己?

蒋昌建:‍‍说实在的,93年的我压力太大了。‍我们登上飞机时,脸‍‍都是沉重的。‍‍因为我年纪算比较大‍‍,就对一个老师说,‍‍我说‍‍你放心我会‍‍表现得很好。‍‍等比赛拿了冠军以后,我拿到最佳辩论员之后,‍‍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不想吃晚饭就想回去睡觉。‍‍后来老师说昌建你知道吗?你临上飞机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忘了,‍‍‍‍他就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我顿时想我有那么伟大吗?其实我更喜欢最强大脑的自己,‍‍尽管有挑战,‍‍但是因为积累了那么多年的经验,能够‍‍把控。我的性格就是不‍‍太‍‍愿意做没有把控的事情。

但课堂是摆在第一位的。原因有四个:‍‍第一个,‍‍我学到的东西,可以分享出去;第‍‍二个是教学相长,通过与学生的交流‍‍会发现知识的盲区;第三个‍‍当你讲了一些话的时候,你发现同学们会以一种求知的眼光看着你,‍‍你的满足感‍‍非常强烈‍;还有就是面对他们,你很自然就得到了一种年轻的力量。‍‍

吴晓波:你呢?喜欢在南风窗时期的自己,还是‍‍在第一财经时期的自己,还是说现在做(秦朔)朋友圈的自己?

秦朔:第一个喜欢的是朋友圈‍‍的自己,‍‍第二个是南风窗,‍‍第一财经在商业界的影响会比较大,‍‍但是我在那边更多的是以管理的姿态,‍‍而且规范化的东西特别多,用自己想法的时候其实是比较少的,慢慢地就觉得自己越来越丧失少年感。

吴晓波:最后一个问题,中年人如何保持少年感?

蒋昌建:好奇、批判性思维、有不断的新知的补充。

秦朔:还有就是要‍‍探索一些‍‍陌生未知的领域,做一些自己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情。比如我有点‍‍恐高,怕爬特别高的地方‍‍,所以没去过西藏。明年要突破,一定要去。

蒋昌建:尽管没去西藏,但我跟着贝尔去冒险过,‍‍我从直升飞机跳到湖里头,10米高,擦一下跳到水里头。‍‍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突破。有时候你会发现少年感,‍‍讲到底还是一个体验。

《速度与激情 9》:从头飙,省点招

文 / 初号机

(以下文字涉及剧透,介意的需谨慎阅读)

地也轰了,天也飞了,但《速度与激情 9》(以下简称:《速 9》)在观感上并没有超越前几部,它有意做了一种战略式的放水,在娱乐性上变得极其简易、常规、没有可讨论性,它只是大结局到来前(第十部将分为上下两集)的一次过度。

什么是过度呢?过度就是,在全盘规划好之后,做起了自我约束,它和粉丝公认的最好的一集《速 5》大招全开的做法相反,它似乎有意让电影不那么致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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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走到今天,从街头飞车族到世界顶级特工,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再去挑剔它剧情上的逻辑问题,但它还在琢磨剧情,编织出一个从最初就存在的全新角色,这个角色能跨过前 8 集直接登场。

当然,也没有人会过分要求这个系列再攀什么高峰,观众的底线也都放到了最低。所谓 “要啥绝情你爽就完事了”,于是就开始了重复,壮汉互撞、女子 MMA、死人复活、汽车腾空 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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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这个词,被爽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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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木工真的累了

伐木累,《速激》系列的永恒主题,它要以台词的形式在每一集的结束时刻大肆宣扬,就好像擎天柱总在结尾处呼唤宇宙中的汽车人速来地球。

但作为罕见的少数族裔娱乐大片,它最初有着重振好莱坞工业价值的意义,提升少数裔在大银幕形象上的位置。

所以当故事拍到第九集,突然间,主创开始从头讲述主角唐老大的伐木累主题起源,我们就意识到,它真的有点 “累到家” 了。它想从主题上开始重启,但观众好像不大想了解这些。

但它并没有不动脑,我们能看到在讲述方式上,编剧们绞尽了脑汁,在有限的框架里翻来覆去,抽丝剥茧,抽茧剥皮。他们想把身为人父的唐老大,和他当年做儿子时候的责任与冲突做一个勾连,但电影没在这个地方执行下去,准确地说,它在第一幕结束后就放弃了这个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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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上部戏唐老大干了什么吗?是的,他和《变形金刚 5》一样,与擎天柱一起 “黑化” 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超级主角的黑化,都是黑化肥会挥发,都是子虚乌有的,但如果不这么做,角色就太难出新的层次,所以这一次主创要在 “伐木累” 主题上质疑唐老大,唐老大这么坚信伐木累,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怎么办?

与此同时,系列唯一亚裔角色韩的复活,也让这部电影耗费了大量时间停留在 “如此而已” 的文戏上。让一个人复活是非常难的,但是在这个系列里,那些只是一份剪辑工作。韩当年在车里被炸死了,不,那只是剪辑。

其实,韩的复活对导演很重要,因为那是林诣彬第一次加入这个系列时力捧的角色,而扮演者姜成镐,更是林诣彬开始做导演时就一起合作的伙伴,林诣彬前几年尝试拍过一个全景式科幻短片,找的还是姜成镐,他们是老铁,铁过范・迪塞尔。

但是,对于观众,韩的回归并没有形成有效的情感节奏,因为在这个系列的视听体系膨胀到现在这个规模后,以前的情感体系早就被淹没了,也许让盖尔・加朵一起回来会更好,但神奇女侠可能这么轻易地再回到这个系列做小配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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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看到的一幕是,韩吃着日本花生现身了,众人懵了,每个人脸上都要表现出那种 “我可想死你了我的大兄弟” 的激昂万千的情绪,观众能直接看到的是,连演员自己都不想这样做、不想这么演 —— 实在太难共情了。

何止啊,你觉得唐老大妹妹的复出有什么记忆点吗?除了惊叹演员的衰老。

情怀,情感,情绪,情商,无限循环,到了结尾,我们似乎猜到,《速激》系列最大的传奇布莱恩也要在下集复出了,那个空位子就是留给他的,未来他或许会通过保罗・沃克的弟弟结合哥哥的面部捕捉来达成演出,一起来 see you again again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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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力飞车党

很多人觉得这次动作戏太扯淡,这都是新加入的影迷吧?扯淡不就是这个系列的动作戏么?关键在于,你是否意识到它内里藏着统一的动作系统,并觉得这个系统才是不扯淡的。

不能。

从第一场动作大戏,飞车过桥,到中间的磁力大战、空中肉搏坠落,以及最后的上天,它彻底把 “引力” 当做是一场隐喻,放在全部动作戏逻辑里,但是好像又没有清晰建立这个逻辑。作为准特工片,其实这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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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一定会有一款电影物料特辑,粗暴地告诉你这次拍摄动作戏总共废了多少辆豪车。这种物料,我们大概从第 5 部一直看到现在,它给了我们一个固有印象,就是毁车这件事对于这个系列来说是最基础的操作。你怎么毁,毁出什么作者表达,毁出什么想象力,那才是难度。

但是就像这部片子的主题 —— 为了完成三部曲的过度,这部戏在动作戏的执行上也开始走过场。开场的雷区快跑,从逻辑上是飞车速度快,导致地雷不断在车后爆炸,但从视觉上看,这些车的车速也不过 60 迈,这种感官上的体验有很大偏差。

还有就是,整部戏的豪华动作场面,全部在预告片中曝光了,无论是单轮挂索完成的悬崖荡秋千,还是最终巨型装甲车城市前空翻,都看过了啊,可以说这部是系列里最釜底抽薪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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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火箭汽车的外太空场景没有放进预告片,其实那里也没有太多细节发生,不是吗?除了俩人在那话痨,就只有最终一撞。当最终一撞发生后,你没有任何惊叹,你还会有个疑问 —— 这不是飞弹应该做的事情吗?

所以这一集动作戏的问题,主要在于设定上和执行力有没有达标,林诣彬拍过《星际迷航》,但我们看不出这种经验的转嫁。就像那块超大磁场装置,它怎么做到精确吸附你想要的道具的?并且因为它除了吸附又能排斥,然后再吸,再排斥,这种观感,万磁王会不会耍得更有模有样?

有物理达人计算过,当年第五集的高潮戏,是唐老大和布莱恩一起拖着保险铁柜滑行一整个城市,这种做法从实操来说是可行的。但到了这一集,没有人会再为它计算磁场逻辑了,你就吃设定本身就好了,其实这反而降低了很大乐趣,降低了一种和观众之间的互动。

这是引力的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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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急的超英

说实话,没想到这次最抢戏的是泰瑞斯・吉布森扮演的罗曼・皮尔斯,虽然我们记不清他从第几集沦为纯搞笑担当,但这一集他有了新作用,就是用戏谑的方式把整个《速激》家族往超级英雄方向上靠拢。

罗曼・皮尔斯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对劲了,他伴随唐老大执行了这么多高科技危险任务,竟然从未受伤,从来是衣服中弹,肉身却完好。被装甲车砸也不死,打到最后,连一个伤疤都没有。他恍惚了很久,终于在这一集顿悟了,他发现自己不是真实的人类,他把这种感受告诉了好基友 Tej,Tej 对他说,你丫是不是个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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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就是一个喜剧段子,甚至是一种粉丝提供的段子,但是你能看到,《速激》在这一集用解构的办法去化解了它 “一打起来就开挂” 的属性。那是超英的属性。

与此同时,编导还在电影里疯狂戏谑其它 IP,蝙蝠侠啊权游啊这就不提了,最毒辣的是让二号反派和查理兹・塞隆说了一系列羞辱《星战》的台词,星战粉看到那里会感到不适。

说白了,《速激》系列是环球影业在黑暗怪物宇宙流产后,唯一能和迪士尼华纳相抗衡的系列 IP,他们需要把它拉拢在统一的审美体系中,所以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做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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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迪塞尔更是明白这一点,因为他本身也是漫威宇宙的一份子(配音树人格鲁特),所以他把《银河护卫队 2》的吹箭客勇度扮演者迈克尔・鲁克拉拉来扮演影响到唐老大的重要角色,其实是一种角色收编的方式。

关键在于,观众是否愿意把他们当成超英来对待,他们是真正的联盟吗?观众会喜欢其中任何一个角色吗?还是只对唐老大一人的肌肉感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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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激 9》的卖相一如既往,但评分在各大平台都是垮塌的,几乎和令范・迪塞尔恼火的《速激外传:特别行动》差不多,这对正传今后通向结局的发展,是一次紧迫的考验。

彩蛋里杰森・斯坦森回归了,那又如何,这不还差一个巨石强森么?

但真的有差吗?

来源:全现在

郑佳明:关于曾国藩评价的三个问题

  我为什么讲格局,而不讲事功呢?事功是个很好的词,既讲了事业,也讲了功绩,但是没有强调思想影响和历史意义。格局是我们现代人的说法,相当于古代人说的规模与气象。曾国藩在给他弟弟老九写信讲,“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密微,二者缺一不可。”重要历史人物的认识,不仅仅包括传统意义上的“事功”,而且包括思想和影响,意义和评价。

   历史人物的格局,可以分为人生格局、事业格局和思想格局三个方面。曾国藩在政治舞台上活跃的时间,不过二十几年,但是他对晚清、民国以及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的影响很大。他的人生成为几代人的楷模;他的事业改变当时,影响后世;他的思想和方法,讨论延续至今。这个格局,不可以说不远大。不同寻常的是,他的读书生涯、知识求索与他的磨砺人生、事业开拓一直同步互动,值得我们探讨和研究。清政府对他的盖棺定论有8个字,“学有来源,器成远大。”讲得就是学问与格局的关系。器,就是格局。

   1、对曾国藩和湘军集团评价的“两点论”

   他的格局有多大?刚才大家说了很多,我想了几点,第一点就是平定了太平天国起义。这件事儿呢,昨天在讨论,今天也在讨论,这是我们湖南人的一个心结,也是湘军评价的一个难点。如果简单一点说,对曾国藩,对湘军,对湘军集团的评价,在太平天国这个问题上应该有两点论。为什么要有两点论呢?因为那个时代有两大矛盾,一大矛盾是阶级矛盾,一大矛盾是民族矛盾。在平定太平天国这个问题上,从阶级观点来讲,清政府腐败无能,阶级矛盾尖锐,民不聊生,农民起来反抗,在道德上是正义的。我们传统文化中,有“伐无道”的民本思想,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马克思主义认为,反抗剥削压迫人民的统治阶级,是正确的。所以从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这两个角度讲,太平天国运动是一场革命,是正义的。那么湘军打败太平天国,就是反动的。这是一个逻辑,这个逻辑成立不成立呢?成立。

   但是在这个逻辑之上,有一个更大的逻辑。这个逻辑就是民族矛盾上升,中华民族面临着关乎危亡的千年变局,清王朝怎么办?西方列强携着新的巨大的生产力和军事征服能力,打开了我们的大门。清国与列强的矛盾迫在眉睫,即所谓“寇深祸急、危如累卵”。其实大家没太注意的是什么呢?太平天国本身也是鸦片战争失败的一个后果。没有鸦片战争失败,没有鸦片和洋货大量的进入两广,这个时候两广的阶级矛盾不会这么尖锐,也许太平天国这场革命爆发的时间和规模就不一样了。太平天国借用的是洋教,它本身就是民族矛盾的一个产物。

   曾国藩面临两个问题,洋人和所谓的“发逆”。这两个问题上,那么他做了一件事,什么事呢?挽救了大清王朝。挽救大清王朝这件事,符合在中外矛盾这个过程之中,捍卫中华民族的领土完整、主权和各民族团结的这样一个大方向,这是一个很大的逻辑。

   复旦大学的谭其骧教授说,“所以明朝的时候中国又分成好几块了。没有清朝起来,这个分裂局面不知又要延续到什么时候。要是没有清朝从努尔哈赤、皇太极,经过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这六代200多年的经营,就不会出现18世纪的大统一局面。”清朝是历史形成的多民族统一国家,清政府是世界和中国各民族接受的合法政府。清王朝是中华各民族的共同的家长,共同的首领,如果这个时候垮掉了,我们会跟印度一样变成殖民地,而且是列强分据的破碎的殖民地。

   康梁为了保皇,写了几十篇文章,讲如果中国把清王朝推翻,命运连印度都不如。他们讲中国不能够没有头,这个头只能谁来当呢?只能满族人来当。那个时候我们汉人能不能当呢?当不了。曾国藩算是搞得比较好的了,也只是个侍郎,副部级。汉人也有几个军机大臣,曹振镛、祁隽藻等人当了军机大臣。但是别人问曹振镛,说你当官当的这么好,你的秘诀是什么?他回答6个字,“少说话,多磕头”。汉人在晚清那个时代是没有资格说话的。曾国藩如果不是打败了太平天国,他也没资格说话。大家看到咸丰是怎么收拾他的?怎么控制他的?所以那个时候清王朝要是垮掉的话,那是中华民族的必然分裂,万劫不复。

   美国有一个历史学者叫芮玛丽,她写了一本书讲中国保守主义。她讲在十九世纪中叶五六十年代,如果有一天新闻报道,大清帝国垮了,谁都不会感到奇怪。北边有两次鸦片战争,南边有太平天国起义,清朝贵族拿不出办法,清朝官员一个比一个腐败,这个时候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候湖南人站出来了,是曾国藩,是湘军,所以湘军挽救大清王朝这件事,是打败太平天国这件事的另一面,事物都有a面和b面。

   哪一面大?随着我们向以后历史的发展方向来看,越看越清楚。我去年写了《湘军与晚清国家安全》这篇文章,我写了曾国藩在晚清大变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我就是想讲这个看法。 我们今天在荷叶堂讲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是为湘军正名。

   再说太平天国,太平天国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这些人出来的时候,是叱咤的英雄,他们的理想,追求平等,他们希望学习西方文化,拜上帝教,都有某种积极意义。但是他们有弱点。第一个弱点,全盘反对中华文化,这使他们严重的脱离群众,特别是脱离中国的知识分子;第二点,他们封建化和腐败得太快。短短几年时间封了3000个王,每个王都在建王府,后来内部分裂,产生洪杨之变;第三点,从洪秀全开始,他们已经蜕变成地主阶级。洪秀全进了南京以后造了天王府,娶了80多个老婆,跟历史上皇帝比,他也是荒淫无耻的。所以太平天国的覆亡是必然的,旧式农民战争只能是地主阶级改朝换代的工具,太平天国也没有走出这个局限

   刚才那位老师他在讲,他说湘军造成了晚清和民初的军阀割据,这是一种说法。历史上历来有这种说法,这种说法成不成立呢?可以再讨论,至少有两点值得怀疑。

   第一点,汉末,唐朝后期,军阀割据,那个时候并没有曾国藩,但军阀割据非常严重。军阀割据的根源是专制制度和专制文化;第二点,中国出现军阀割据是1911年以后,袁世凯死了,张勋复辟失败,这个时候军阀割据。这个军阀割据的原因是什么呢?是《辛丑条约》要向西方赔款4亿5千万两白银,我们财政总破产。怎么办?借钱。那个时候向帝国主义借钱,向西方借钱,谁去借?朝廷去借,他不借给你,因为你欠了他的钱。各个地方实力派去借钱,这就形成了帝国主义支持地方实力派,不同的帝国主义支持不同的实力派,这是近代军阀割据的根源。所以我们在大革命时期,打倒军阀,打倒列强,就是因为列强在支持军阀。

   湘军的军事改革有局限性,导致军队私人化,这个呢,可以讨论。湘军中知识分子将领,大概占了湘军将领总数的百分之五六十,这是罗尔纲的一个观点。曾国藩那一批湘籍知识分子,受理学熏陶,是忠于朝廷的,继湘军之后而来淮军将领知识分子就少了,小站在练兵的时候行伍出身的就多起来,但是小站这批人,相当一批人在日本士官学校进行了学习。满汉关系的变化和理学传统的式微值得注意。后来清廷越来越僵化腐朽,镇压“戊戌维新”,鼓动义和团盲目排外,导致庚子事变,“东南互保”,满汉联盟出现分裂。清廷统治能力下降,地方实力派崛起,所以后来的军阀政治的形成,原因多方面。曾国藩是1872年去世的,他去世之后30多年才出现军阀割据的局面,而且已经经过了三次军事变革,什么也因导致军阀割据不好下简单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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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曾国藩发起洋务运动的历史功绩

   他的第二个大的功劳呢,就是发起了洋务运动。这一点,大家没什么争论,原来是有争论的。文化大革命前我们学历史,我们认为洋务运动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自救运动,富强了,也是清王朝富强。我们对历史的研究啊,一个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把它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朝廷自救,也是中华民族自救。所以甲午战争后来失败以后,我们那么痛心疾首。谭嗣同听到甲午战争失败的消息以后,他说“四万万人齐落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痛苦万分。不是只有地主阶级才痛苦,甲午战争战败,全中国人民都痛苦,我们想起这些事来永远痛苦。

   洋务运动期间建了那么多的工厂,建了翻译馆,派出了留学生,湖南还培养了中国最早的大外交家郭嵩焘、曾纪泽,这都是曾国藩的功劳。没有曾国藩,我们对外开放,现代化,我们可能还要迟很久。他对外开放的思想非常的好,他的外交思想也很可贵,他不但要买外国的军舰,还要自己造,造了以后,他还要不但要“师夷技”,还要“师夷智”。如果他20年不死,那么实际上中国的对外开放和中国的发展,可能会是另外的一个样子。

   我们在考查洋务运动的时候,要考虑到它是一个历史的起点,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这个历史起点和转折点指引者后来的方向和前途。它是什么起点呢?是中国工业化的起点,它是中国现代化的起点,它是中国对外开放的起点。中国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从封闭,走向开放,从传统走向现代化。这个历史的转折,方向是正确的,道路是正确的。后来的戊戌维新、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乃至新民主主义革命,都是沿着走向世界,走向现代化,救亡图存,振兴中华这条道路前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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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曾国藩改变晚清政治格局

   曾国藩和湘军的崛起,改变了晚清的政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引起三个大的改变。一是改变了满汉关系的格局。满汉关系是晚清最重要的国内关系。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力量这么弱,要统治这么大一个国家,所以对汉族采取了打压、利用、管理、控制这么一系列的措施。 汉族官僚一直到曾国藩集团崛起之前,都只是满族贵族统治的装饰和工具。但是由于清王朝逐渐接受汉族文化,特别是接受孔孟之道,接受理学、汉学,带来了汉族官员对清王朝文化上的认同和政治上的服从。

   太平天国平定之后,曾国藩审时度势,急流勇退,这是他的格局远大的地方。朝廷给他以重要的报答。一是大批的湘军将领得到提拔和重用,形成“中兴将十九湖湘”的局面;二是对湘军发的“战争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为湖南的第一桶金,这些财富促进了湖南的发展,教育、军事、文化兴起;第三,湘军崛起带动了湖南观念的转变,湖南人要出去,要读书,要当兵,要像曾国藩一样做人,做事。形成近代湖南人才辈出的大气候。湘军集团崛起, 并且忠于朝廷,为汉族官僚做出了榜样,形成了实际上的满汉联盟。

   二是改变了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清王朝中央集权程度一直很高。到了咸同时期,为了打赢战争,从湘军开始,中央的权力不断的下移,特别是军权,财权下移。地方实力派成长起来,中央的权力受到削弱,这对晚清政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是军政关系发生了变化,刚才讲到了,清廷为了控制制衡,地方人权、财权、政权、监察权是分立的。 但是从咸丰初年开始,曾国藩开了这个头,形成了财权、人事权和行政权高度集中。朝廷对湘系的官员非常之尊重,为什么?因为统治要依靠他们。

   以上三点,是说曾国藩和湘军集团改变了晚清的政治格局。政治格局的改变,触动了清朝专制制度的根基。从这个意义上讲,曾国藩跟洪秀全是一样的。洪秀全是从外部打击,曾国藩他是在内部撬动,那个是有意的推翻清王朝架子,这个是无意的挖掘清王朝的根基。此时的清王朝是江河日下,处于中国政治制度改变的前夜,在做中国政治制度变革的准备。

我怎样学会了鉴别古籍版本

今天讲的是对中国古籍的版本鉴别。此外上世纪的出版物以及外文原版书也都有版本问题,要讲得另请高明。

我这个人基本上是自学出身。除抗战后期上高中二年级时听了吕诚之(思勉)师的”国文”、“本国史”、“中国文化史”、“国学概论” 四门课真正得益外,向顾颉刚师、童丕绳(书业)师学习也只是读了他们的著作。而且他们都不以藏书著称,诚之师有的尽是常用书,颉刚师书多,也懂版本,但仍是实用的,连明版都很少。所以我在版本上 更是全无师承,这里只讲我自己如何自行学习、自行摸索而掌握了这门学问。对大家是否都适用我不敢说,只能说是可借参考吧!

过去我常说懂版本能鉴别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卖书的,一种是买书的,当然这书都是指的线装古籍。最近想到还得加一种人即是在图书馆工作的,老一辈有赵蜚云(万里)先生、顾起潜(廷龙)先生,同一辈比我稍年长的有冀淑英大姊,自己都不藏书而成为版本专家,可惜他们都没有把经验写下来。

卖书的,我主要是指旧社会自己开旧书铺的。他们一般没有上过正规学校,学历大概相当于小学最多初中吧,十几岁时到旧书铺当学徒,老板也就是师傅教他们背《书目答问》,慢慢地训练他们收书卖书,满师后有的留下来当伙计,有的自行开店经营。不论老板、学徒, 都必须迫使自己学好这套鉴别本领,否则把明版书当宋版收进,宋版书当明版卖出,不上一年半载就得关门,学徒就卷铺盖。解放后旧书业不久就合营国营,有一段情况似不甚理想,因为工资反正一个月就那么多,不钻研也可混日子。这到改革开放后才有变化,现在又在出 人材了。这是大好事,否则经营古籍讲版本后继无人,可不得了!

再讲买书的,这是指我这种买书的,过去有些大富翁怕不行。他们是大资本家或大地主,钱多,买书即使贵了也无所渭,自己不懂还可请行家替他鉴定,自己的鉴别能力当然提不高。只有我们这种钱不多又爱书的人,总想用很少的钱买到很好很名贵的书,这样鉴别版本的本领就越练越高强。有时买起来像和书铺斗法似的,铺里没有看准,把好书当普通木子标了低价,我就不声不响地买下来,从书铺的行话讲他们就是“卖漏了”。例如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在中央大学的南京部分读书,从保文堂买到陶湘影印《金石苑》所用的底本——徐钧所藏的原刻本,是被放在影印本一起标同样价钱为我买来的。又如50年代前期从上海来青阁以廉值买到《盾鼻随闻录》的咸丰刻本,这书光绪刻本已难得,咸丰本连解放初纪念太平天国时编印的书目里也未见著录。类似情况近年来也有,当然也不是经常的。北京有人说凡是被我看上了的书,售价都该比原标的翻一翻,那是夸大了的。

买书必须要真爱书,真爱书必须多少懂点书的内容,由爱其内容然后进而讲求版本。我是1925年出生在江苏常州的,从幼稚园、小学上到初中二年级抗战爆发,逃难到老家附近江阴利港镇上读了半年《孟子》和几篇古文,对古书开始有兴趣。不久沦陷的常州城区秩序稍为平静,我曾约了同镇的一位中学生进城买点古书过瘾,其中有一部会文堂影印的胡克家仿宋本《文选》,字体很好看,使我幵始注意 版本的好丑。所以我买书最初是先着眼于内容同时兼讲版本,进而先讲版本但也要看内容行不行。结果是经史子集四部都有一点,和专收某一类的做法不太一样。

不论专收某一类,或四部兼顾,对四部书的基本知识总都得有一些。当年我是先看吕诚之师的《经子解题》,这是1939年我回常州城后在地摊上花几分钱买到的,是引导我步人文史领域的人门书。稍后买了张之洞的《书目答问》,还是常州旧书店传古斋的人向我推荐的,这书在今天当然不尽适用了,可还没有人编一部新的来代替它, 因为要编得真正文史兼通,而这样的人今天太少了。以后我还看过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及其读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后者是把清代学者对经史子集的研究成果告诉我们,读起来很有兴趣。这些对我后来研究学问有用,当时对买书也很有用。否则连这点基本知识都不具备,就颇有点像去买衣服却连毛料、布料都分不清,什么流行什么过时也不知道,岂不叫人笑话。

上面这些只介绍书名,讲点内容,进一步还得见见原书。我是从当年商务印书馆编印的《四部丛刊》下手的。这是一部专收四部要籍的大丛书,而且都是选用较好较旧的本子影印的。因为要用旧本,因而清人的经子新注没有收,“二十四史”因为想用旧本也没有收,以后另出了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十三经》也只印古注不收《十三经注疏》,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本子来替代通行附阮元主撰校勘记的本子,改为搜寻传世的单疏本印在《丛刊》的续编、三编里,还有大部头的类书等当然也无法收,此外四部要籍的较好较旧的本子大体都收在里面。我起初还见不到全部的《丛刊》,好在旧书店里多少有些零种,还弄到一本注有版本的《四部丛刊书录》。当时我是十四五岁,记忆力好,加之是影印可以见到原书的真面目,形象化的东西更加记得牢,这样我就把四部要籍加上重要的好版本包括若干宋元明本都大体掌握了。

附带说一下,当年中华书局为了和商务印书馆竞争,用所谓仿宋的铅字排印了一部《四部备要》。大概主持者对版本不很内行,又为了节省成本费用不去访求旧刻本好版本,尽用当时通行廉价的局刻本以至石印本,清人著作也常用翻刻本,多年前我的一位研究生曾写 过《四部备要版本勘对表》,发表在陕西师范大学的《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一集上,勘对出这《备要》自云用什么版本和实际作用的版本多不相符。不过当时的中华并不完全等同于今之中华,今之中华书局是合解放前商务、中华两家的古代文史部分组建的,请中华的朋友听了我对《备要》的批评不要介意。

《四部丛刊》只好说帮我打基本功,继续修练提高,我大体是从(1)多看原书和书影,(2)多看讲版本的书,(3)看注出版本的四库书目这几方面着手。

这里先讲多看原书和书影。如今经营线装的架上最早只有清初刻本了,明版书已不往外边放,可我年轻时明版书还有的是。解放初期一部白棉纸嘉靖本不过几万旧人民币折合后来的新人民币几元, 许自昌刻后印本《杜诗》当时称之为烂明版标旧人民币一万都无人问津。即使宋元本也偶而可遇到,小部头标旧人民币几十万,残本一册旧人民币一万到两万,大部头南宋建本《两汉书》在上海修文堂也只标五百万,折合新人民币五百元。当然熟悉宋元本还得多看书影。书影者是将若干种宋元本书每种影印一两页,今通称之为图录。我在抗战胜利前买到编印南京围学图书馆原八千卷楼所藏宋元本的《盋山书影》,解放初又在苏州以廉值买到《铁琴铜剑楼书影》,在修文堂买到陶湘印的《涉园所见宋板书影》,都看得很熟。至于明版则从开明书店买到顾起潜和潘景郑(承弼)两位先生编的《明代版本图录初编》,不过其中大多数都先后见过原书。清刻本如今也成为爱书者搜求的对象,所以前些年我和贾二强同学又编了一部《清代版本图录》,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印制问世。

事物一般都有其发展规律,雕版印刷何能例外,所以每一时期的刻本书都有其特定的风格,早期在宋元时还有地域的差异。对此前人以至近人讲版本的书里都不曾讲或讲不清楚,我是多看原书以及书影后自行摸索出来的。大约在二十岁前后,就知道这是宋浙本,那是宋建本,那是元浙本,明初黑口本、嘉靖本、万历本更分别得一清二楚。解放初在修文堂见到残缺剩几十册的《资治通鉴》,一看即知是南宋建本,和铁琴铜剑楼的那部残本原是一部书后来分散的。又在苏州瀚海书店见到残存二十多册的《晋书》,一看即知是元浙本,而且是公私书目向未著录,只有大公报馆印的《藏园群书题记》著录过残本四卷。可惜我当时是供给制待遇,没有多馀的钱,只能各买一册留个样子。

1978年陕西省办了个古籍版本之类的讲习班,要我去讲,我就 开始把版本如何演变、各个时期以至地域的特点写进讲义里,稍后几经增改作为古文献专业的版本学教材。其简本是为邓广铭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研究知识手册》撰写的,作为“版本”一章,1990年河南 人民出版社出版,流传不广,且有错字,今又收入我的《古文献学四讲》中,今年由鹭江出版社出版。至于详细的,1985年在北京大学古文献专业讲课时编印了半部《古籍版本学》,全部在前几年写成后交江苏教育出版社待出版。其中所陈述的规律特点等请看这些书这里没有时间讲了,至祈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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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纪事诗》

为了扩大知识面,还要多看讲版本的书。这不是指有些图书馆专业用的今人写的教材之类,而是指真正行家的著述。最基本的当然是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和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前者虽有不是之处仍大体可看,后者是讲历代藏书家尤详明清两代,很有用。叶昌炽还有一部日记叫《缘督庐日记》,前些年已用手稿全部影印,但我十几岁时买到摘要石印的《缘督庐日记钞》就够用了,因为已把他一生买书买碑刻拓本的经历都抄了出来,看起来极有趣味。

更多讲版本的书是清人以至民国时人撰写的藏书记或题跋的汇编。我最感兴趣的,有汇编嘉道时大藏书家黄丕烈题跋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和《荛圃藏书题识》,有民国时大藏书家傅增湘的《藏园群书题记》。这《题记》我最初看的是抗战前大公报馆印的平装四薄册,稍后见到仿宋字印的线装本《续集》和《初集》,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其孙傅熹年先生的整理本,加入了《三编》及有关著述更为完备。其前1983年中华书局还出了傅熹年先生整理的《藏园群书经眼录》。此外可看的还有清末民国时藏书家缪荃孙的文集里的题跋文章和他别具一格的《艺风藏书记》、《续记》,以及叶德辉的《郋园读书志》,潘景郑先生的《著砚楼书跋》。总之这些书使我大为得益。例如看了缪荃孙《艺风堂文漫存·癸甲集》里的《桂氏说文义证原刻跋》和《郋园读书志》里的题跋,才知道道光咸丰间连筠原刻《说文义证》之名贵,到“文革”刚结束听说于省吾先生的藏本售于上海古籍书店,就赶忙用书把它换来。又如解放初我在修文堂见到乾隆时原刻作者校样的《苏州府微显志》,是详记其地人物士女的书,记得《缘督庐日记钞》中提到过,是民国初叶昌炽为藏书家刘承幹鉴别所收书时记下来的,公私书目均不见著录,就赶快以廉值把它买来。《艺风藏书记》和《续记》还有缪荃孙自己在晚年批上价钱准备出售用的,我见过三部,一部当年在修文堂,一部没有《续记》在苏州某店,我都没有买,一部是谢刚主(国桢)先生的,他晚年送我了。从这书上所批的可知民国初年的书价,稍后京沪各大旧书店所出书目也都有售价,嘉道时的书价则可看黄丕烈的题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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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修伯批本四库简明目录》

在上述几方面下了十来年功夫,再经常翻看以记版本为主的书目,就可以做到常见的古书都能讲出有哪些主要的版本。

这种书目《书目答问》还不够格,一则它讲到的书不够多,所记版本也多属清代刊刻通行常用的,明本就很少,宋元更不记。所以要用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上批注版本的,一共有邵懿辰、莫友芝、朱学勤三家。

最早我十几岁时买到的是莫友芝的叫《郘亭知见传本书目》,郘亭是他的别号,是据傅增湘挑印本影印成四册小本线装书。邵懿辰的《四库简明录标注》其孙邵章清末刊行,但价高难得,解放后邵章之子邵友诚又将邵章所批作为“续录”增入,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已颇便使用。傅增湘又在莫友芝书上作了大量增补,经傅熹年先生整理,于199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四册《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其详备又更在郘目之上。至于朱学勤批的,向未刊印公世,去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才借了我收藏的光绪时管礼耕抄本影印精装一厚册,题曰《朱修伯批本四库简明目录》问世,这修伯是朱学勤的字,所批颇可补邵、莫两家之不足。

《四库全书》纂修在乾隆时,所以查看清人著作及其版本要用孙殿起的《贩书偶记》和《续编》。修《四库》时查禁了不少书,1957 年商务印书馆把姚觐元的《禁毁书目》加上“补遗”和孙殿起的《清代禁书知见录》合成一厚册出精装本,也便于使用。《四库》不收话本和 章回小说,可用孙楷第先生的《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和《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都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修订本,柳存仁先生的《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有书目文献出版社本。

近年来有一种传说,说我黄永年有这样的本领,线装书在架子上不用取下来,更不需打开看,就知道是什么版本,这岂不是说我有什么特异功能?其实世上哪有什么特异功能,我无非是记住了什么书有哪几种版本,再从书根的新旧颜色来推测判断。例如前些年我在琉璃厂松筠阁架上看到一部《公羊传》,两厚册,从书根看是连史纸印的。我知道《公羊传》清刻单行的有道光四年扬州汪喜孙仿宋余仁仲本,太平天国后书版归金陵书局附加校勘记后曾大量印行,但用的纸是黄色的毛边纸,而且书品宽大,这书品不大且用白色连史纸的肯定是太平天国之前的早印本,比较难得,取下来果然如此。又如在当时大院的架上看到一部《两当轩集》,我断定它是极为难得的咸丰时家塾刻足本,因为这有四厚册,通行的嘉庆时刻《诗钞》只有四薄册,这咸丰本经太平天国版毁后在同治时印过活字本,光绪时又有重刻本,但我见过的虽也是毛边纸印却都比较新,不像这部那么黄旧,叫取下来一看真是咸丰原刻。

刻本以外还有抄本、稿本、批校本,鉴别起来需要更多的知识和学问。记得50年代前期上海修文堂老板孙实君对我说,他们看刻本书还可以,要鉴别抄本、稿本、批校本就困难了。孙实君当时已五十多岁,是旧书业的老前辈,可说的确实是真话。

抄本关系到纸张,关系到用不用印格,用什么样的印格,此外字体还有时代性。举个例子,解放初上海温知书店有一部吕祖谦的《左氏传说》,蓝格白棉纸,字抄得很拙率,说明它是标准的明抄本,再加上有王士禛的题跋并盖了他的多方收藏印记,他的字我也认得真,价高一些还是把它买下来,一查此书仅有通志堂刻本,对一下发现它还可补通志堂本的阙文。后来在这店里还买到一部吕祖谦的《东莱吕太史文集》,有清中叶时小重山馆藏印,素纸抄无印格,字体却不像清中叶的,仔细翻看“玄”字不缺笔,说明是明抄最晚也是清顺治时的抄本。

稿本也遇到过一些。当年协助张元济编印《四部丛刊》的孙毓修 的藏书散出,我从温知书店买到几种,其中有一册汪琬自注、惠栋增补的《汪氏说铃》,黑格抄本,左栏印有“红豆斋藏书钞本”一行字,这红豆斋就是惠家的书斋,可见这是惠栋作了此增补后叫人清抄的叫清稿本。著者手写的稿本则在上海传薪书店得到清中叶藏书家倪模的《经锄堂书目》,素纸毛钉小本有三十二册,每种书都写了像《四库提要》那样的提要,有的据《四库提要》节抄,还有许多《四库》未著录的则倪模自行撰写。当时传薪的老板徐绍樵问我这书有没有用,我说当然有用,他说有用你就拿去吧,我说总该付点钱,付了三元。以后我给顾起潜先生讲起,他说倪模有部《江上云林阁书目》,是没有提要的简目,虽有刻本也很难得,燕京大学图书馆曾晒蓝印了一部,这《经锄堂书目》自然更是前所未闻的秘笈(这《江上云林阁书目》刻本 80年代我居然也从广州买到)。

批校本一要看据校的本子和批的内容,再得认识那些名人的字, 看是真迹还是过录的,有时还有伪造的,以伪造何焯(义门)批校的居多。何焯批校的过录本我买到好几部,最好的有他的学生蒋杲在康熙刻《王荆公唐百家诗选》上过录的,还有他的学生沈岩之子沈鸿在万历刻《元氏长庆集》上过录的,前者得于温知书店,后者得于忠厚书庄,都是解放初我在上海工作时的事情。何校真本则“文革”结束后也得之于上海,在席刻白家唐诗的第一种《刘随州集》上用朱笔校补,有宜稼堂藏印,是王大隆(欣夫〉先生生前最宝爱后来散出的。买这些都得识字迹、懂内容,单靠看题跋还不够,因为保不定会做假。所以有时虽尤题跋,凭字迹、内容我也可以断定是哪位名人的批校。我的翁方纲批卢文弨刻本《经典释文》就是这样从传薪书店得来的,阮元用宋刻校朱筠刻本《说文》也是这样从苏州琴川书店得来的,这也都是刚解放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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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概论》

如今图书馆多编印善本书目,买书的藏书的也自夸买了藏了若干善本书。究竟什么样的书才能叫善本,有时并不定弄得清楚,为此我在所写的教材《古籍整理概论》里专设了一节来讲述。《概论》 1985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初版,去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又出了增订本,有兴趣者可以找来看。这里为时间所限,只能简单说几句。

善本这个名称大约北宋时才开始使用,本是指校勘得好的本子。由于自然损耗,加上天灾人祸,宋元旧本日渐稀少,到清人就把宋元本以至其他稀有的旧本书也称之为善本了,这样就混淆了善本的概念。因此,我认为实际上是有两种性质的善本,一种是校勘性的善本,一种是文物性的善本。前者和时代和稀有与否没有关系,譬如南宋的建阳坊刻错字多就不是善本,今天中华书局高质量的点校本就是善本。后者则掌握一个“物以希为贵”的原则,譬如南宋时小学生书包里也尽是建阳坊本,有什么文物性?到明清时南宋建阳坊本稀罕了,就成为文物性善本了,所以这文物性善本的范围会随着时代的推移而逐渐扩大。宋元刻本、明嘉靖以前刻本、明活字本、明抄本、清前期旧抄本和有价值的稿本、批校本,清人视为善本,今天则扩大到凡是明刻本、清代以至民国时少见的或特别精美的刻本、活字本、有价值的抄本、稿本、批校本,也都算是善本了。当然这些文物性善本中有好些在校勘上也做得好有价值,则可说是兼具校勘、文物两性的善本。至于我们爱书买书讲究版本者所搜求的善本,一般都是文物性的,很少从校勘上考虑,这和专弄学问不讲版本的人不一样。

有所谓“三性”“九条”之说,这是70年代后期要编全国善本书总目时提出过的,说善本要具有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即“三性”。但今天中华书局出的书难道没有学术资料性,荣宝斋出的难道没有艺术代表性,所以这后两性根本不能成立。“九条”中问题也不少,如把乾隆及乾隆以前流传较少的印本、抄本为善本,以乾隆时作为善不善的界限,就明显有问题。因为清刻本中堪称文物的一部分在清初,多缘涉及怀念故明而遭禁,一部分在道光、咸丰时,则缘书版及印本在太平天国以及捻军的战事中被毁,而乾隆时刻版虽也被毁,但印本流传已多,往往并不难得,所以用乾隆来划界限是错误的。

最后讲点题外的。

一是买书要量力而行。买到好书善本书是高兴事情,心情为之舒畅,对正经工作包括正经的教学科研等都有益无损。但如好书价太贵,那也只好割爱,不必多方借贷,为买书背上一笔重债,反而弄得不愉快。要知道天下好书尽多,只祝愿它保存人间不使损伤,何必一定归我。有时看到好书,也买得起,可被人捷足先得,也当如此达观,不必懊伤。

再是买到了好书,要爱护书。如果旧装典雅且大体完好,就不必改装成金镶玉之类。如已破烂不堪,或本来就装得不雅,可改装,用古色或磁青色封面,双丝线订。我当年遇到纸张没发脆、不需大修补的,要改装都自己动手。

可以加盖藏书印,但必须刻得真正好的,印泥用略带黄色的西泠印泥之类,漳州印泥就不免太油。千万不能盖上恶劣印章和蓝色橡皮图章。

可以写题跋,但要用毛笔,而且字也须过得去。否则一定要写,可用单张的荣宝斋信笺之类写了夹在书里,后人认为你是名家,会给珍藏起来或加裱装:一定要写在书上,也只能写在前后空白页即所谓护叶、看叶上。有位藏书的也略有名气,可老是喜欢紧写在正文或目录之后,文词书法也未必能登大雅,他把书出卖后,人家买了要去掉都没办法,除非忍痛把书页割掉一块。此君还有个毛病,即为了要收集名人的藏书印记,在卖出前用刀片将书上的名人藏印割下来,我当年在上海就见到好些明版白棉纸书惨遭此劫,这就更为正派人所不取了。

就讲这么一些,再见。

[附记]这是我为国家图书馆善本特藏部和《中国典籍与文化》杂志社举办系列讲座所写的讲演稿,2002年4月21日在这讲座上讲过,其后5月16日在上海图书馆、22日在复旦大学、24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又分别用此槁讲过。

近代的端倪:洋务运动160周年

文|蒲实

一百六十年前的1861年,清朝宫廷内爆发了一场辛酉政变。11月,在护送咸丰皇帝的灵柩回京途中,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忻,咸丰帝同父异母的弟弟,联合慈禧太后推翻了咸丰临终设立的顾命八大臣。此后,恭亲王成为唯一的议政王,主持总理衙门和掌管内务府。总理衙门是这一年初清朝特设的一个处理与欧洲各国外交事务的中央机构。它意味着,“天朝”开始认识到,在“天下”之外还存在着别的世界秩序。

这是一个清朝内部正进行着调整的时刻: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和第二次鸦片战争这两场内外战事和战争动员,改变了清朝的行政构架、官僚结构、军事制度、财税制度、司法制度和教育制度等方面,西学开始引进。为应付第二次鸦片战争善后问题而临时设立的总理事务衙门本打算办完这些事务就撤掉,所有人也都是临时兼职。没料到的是,外国公使战后驻京,都把这个机构当成了中国新成立的外交部,总理衙门不但没有裁撤,反而上升为晚清最重要的外交机构。这也是近代新事物开始涌现的一个标记。

辛酉政变将权力交给了一群年轻人。1861年,恭亲王只有28岁,慈禧太后比他还小两岁。李鸿章38岁,曾国藩属于上一世代,也只有49岁。这是一场青壮年人的运动。在同时期的欧洲,工业革命和改革进程已开始启动,但完成工业化、统一和官僚化,则要等到19世纪中期克里米亚战争、德意志统一战争和意大利统一之后才会陆续产生。这时的欧洲处于变动和不稳定中,法国大革命所爆发出来的民主和民族进程威胁着欧洲旧制度。在这混乱脆弱的背景下,一些新的历史能量孕育聚集着。

1879 年,已卸任的美国总统尤利西斯· 格兰特与李鸿章在天津合影(FOTOE供图)1879 年,已卸任的美国总统尤利西斯· 格兰特与李鸿章在天津合影(FOTOE供图)

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前后,随着大批汉族官员晋升为总督巡抚,他们的幕僚也进入官场,掌握越来越多的政治资源,形成了清朝行政体系在满汉出身比例结构上的大变革。军事上,传统的八旗军和绿营没落,如曾国藩这样的文官组织起来的湘军,李鸿章组织起来的淮军,逐渐成为主要军事力量,沈葆桢和左宗棠则是另一支主导力量。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洋务运动拉开了序幕:他们设立兵工厂,开办军事教育学校,制造西式坚船利炮,开设同文馆,教授西式课程,翻译西方文献,成立了近代海军,也培养了许多外交人才和思想领域主张改革的知识分子。

在太平天国运动中和辛酉政变后,于清朝内部产生了洋务运动得以孕育成型的松动灵活空间。李鸿章、沈葆桢、左宗棠、郭嵩焘、张之洞等传统士大夫在探索与实践中逐渐开拓扩大此空间,虽充满掣肘和限制,却由此开启了一条逐渐驶入近代的隧道,既与一个异质、不对称的国际秩序对撞冲突,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涌现出现代国家意识的端倪。

在这个古代传统儒家体系逐渐解体的过程中,人们的内心世界充满屈辱、愤怒和痛苦,积蓄着的情感最终在生存还是灭亡的边缘爆发出历史的能量。1894年甲午战败的失败深深震惊了中国人。这时,中国和日本在东亚和世界秩序中的位置已无可挽回地发生了颠倒:日本成为亚洲主要的军事和政治强国,开始为建立自己的殖民帝国迈出对外侵略的步伐;中国地位一落千丈,逐渐沦为二流甚至三流国家。

1894年9月,中日甲午战争期间,日军战舰上的水兵炮击清军(FOTOE供图)1894年9月,中日甲午战争期间,日军战舰上的水兵炮击清军(FOTOE供图)

在刘公岛的甲午海战博物馆里有这样一张照片:一个苦力拉着黄包车,上面坐着洋大人,两个清朝官员身着官服,跑步尾随于后。这张照片拍摄于甲午海战结束之后。在这之前,中国仍是一个以其典章制度为傲的“天朝上国”,居于东亚秩序的中心地位。这张照片定格的时刻,则是西方文明的全面凌驾和中国人民被双重压迫的苦难。

这一切是如何一步步发生的?今天来重新审视这段历史的意义也许在于:我们需要真正地思考如何理解和面对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对我来说,理解洋务运动,是一个起点。

1870年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炮厂炮房。江南制造局成立后购买了较为先进的机器(FOTOE供图)1870年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炮厂炮房。江南制造局成立后购买了较为先进的机器(FOTOE供图)

牵引我来写这段历史的,还有一些别的动因。20世纪90年代,当我在初中课堂里学到这段历史时,它不仅充满我并不完全理解的概念,对它的有限理解也是以中国积极加入世界贸易体系、参与全球化进程为背景的。几年后,当我在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课堂上重新学习这段历史时,“9.11”事件已凿开一道历史的分水岭,新自由主义的浪潮方兴未艾。之后,二十年悄然而逝,世界又已是另一番模样。当我走进这段纷杂芜杂的历史深林,它的高度密集性有时重压着我,让我迷失和喘不过气来。有许多面向、途径和维度来走进这条历史隧道。在这一期封面故事中,我选择了森林中诸多分岔小径的一条:顺着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未曾言明的无形规则的脉络,去理解他们的心理原型,爬梳和触摸那个几近消失的晚清中国。

事实上,已有很多这方面的研究,是学者们基于大量一手档案、书信、折奏、文件和踏访所得的成果,比如姜鸣、陈悦和茅海建先生所作的工作。也有许多地区专题性博物馆器物和资料的搜集和陈列,提供了那个时代的丰富物证,比如福州马尾船政博物馆和威海刘公岛的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正是借助这些学者和文化机构多年的研究,才让我得以在有限时间内,基于他们的材料,形成这样的叙述。

位于山东威海刘公岛上的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黄宇 摄)位于山东威海刘公岛上的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黄宇 摄)

1891年是洋务运动和东亚秩序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北洋海军1875年筹建,1888年成军。这一年,户部为了撙节海军经费,令北洋海军暂停购舰。这一年也是世界海军舰船与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的节点,19世纪90年代,舰船技术开始了加速迭代。日本抓住这一难得时机,以金融手段筹集军费扩充海军,为蓄谋已久的侵略战争做好了军事准备。

中国与日本所选择的历史路径的不同,实则又与当时两者在东亚秩序中所处的位置不同有关:中国仅仅是守成和防御,而日本作为边缘挑战者,其野心必然伴随着扩张。这两种不同的心态和动机,导致了之后日本对中国的一系列侵略战争;中国的失败改变了自身的位置,洋务运动也在保守派的趁势攻击下终结。

以后见之明,比较中日两国政府在实施海防战略、发展海军方面的作为,不难发现成败的因由。然而,站在1891年的清廷官员和洋务运动行动者,又怎可能看到正身处历史关隘的全景图像?他们只能在可视和可理解的观念和现实中展开行动。若以他们之所见所思,而不以成败而论,我们对这段历史是否能有新的叙述?

北洋水师学堂场景复原(黄宇 摄)北洋水师学堂场景复原(黄宇 摄)

时间的推移不断赋予后人看待历史的新观念和新视野。我更愿意尝试步行于这段沉重的历史中,穿行于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无形规则内,将它作为一段晚清人物在种种限制、掣肘、误解和犯错中协同创造的历史来展呈。无论结局,它都孕育着新生的力量。“近代”的端倪,正是从这些人物各具风格的行动、作为和协作中,逐渐于旧世界内部诞生出来的。

事实上,以一个当代人的目光回望,在我们对现代性与两次世界大战的关系了解得更深刻一些之后,中日在同一时期面对外来威胁所选择不同应对方式就呈现出新的景象和意义:正是晚清官员一系列以防御为目的的自发渐进式摸索,使得中国的历史保留下许多传统元素;而20世纪中国历届政府在从事国家建设时,都能够倚靠并受益于源远流长的行政文化和经验。这与日本强烈扩张意志下所作的顶层战略谋划是很不同的。

实际上,你会发现,虽然地方化的洋务运动最终因未能上升至中央层面而失败,但地方督抚大员之间的自治与协作,以及作为仲裁角色的皇室,与今天的欧盟竟有几分相似——这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欧洲超越民族国家的制度方案。只不过,前者系于一个最高统治者的心情喜好,而后者系于一个“民主赤字”严重透支的欧洲议会。

天津,洋务运动中兴办的中国第一个邮局旧址, 发行了中国第一套邮票(黄宇 摄)天津,洋务运动中兴办的中国第一个邮局旧址, 发行了中国第一套邮票(黄宇 摄)

在19世纪60年代,未能实现强大的中央集权和形成统一的民族国家是晚清中国的厄运,它将中华民族推向亡国亡种的深渊边缘;然而,在破碎而极端的20世纪,日本在明治维新中埋下伏笔的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却又向我们展示了战争和大屠杀的残暴。这一切,又怎能仅以成败而论呢?

孔飞力在《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中写道,尽管中国后来的激进革命带来很多变化,但就革命所要解决的根本性问题而言,它却在某些方面仍然反映了晚清时期的一些基本考虑。对中国来说,是哪些要素在将新旧时代区分开来的断层面上架起了桥梁?这正是我希望在2021年这个时间点上重新审视洋务运动的历史时,心中所怀揣的一些问题。

威海刘公岛上的巨型炮台,守卫着远海咽喉(黄宇 摄)威海刘公岛上的巨型炮台,守卫着远海咽喉(黄宇 摄)

中文中,“自治”这个词具有弹性,既可以表示由地方来管理自己的事务,也可以表示代表国家来治理地方,从事税收和执法等活动。历史上,中国的统一总是通过军事来实现的,在这个基础上所建立的文官政府背后也总是有军事力量的存在。精英阶层在地方上的地位并非经由世袭的途径,而是通过科举考试为官的途径获得,它需要中央政府对于这种地位的认证,这让地方精英必须与中央意识形态保持一致。如果说洋务运动时,清廷还没有对国家利益的战略考虑,到了20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国所有的政治阵营都形成了共识,无论谁执政,中央政府都必须为了国家的富强而发展军事和经济上的力量,有了共同的建设目标。

“天朝”是一个梦。它的文化和礼仪体系不是一套物质的、利益的、现实军事力量的体系,而依赖于儒家价值观,是一种“运于虚”的存在,在现代世界中不单独具有力度。一定程度上,清朝已是“异国”,晚清的人已成“异国人”,但我们又总能在社会运行的潜意识中捕捉到他们的影子。依托情感相通的文字,我们总能回到古人的生活与内心空间中。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观看历史的双重视角:它既试图理解古人,又难免会扼腕审视。当我们思考未来时,我们常常回到历史中。历史的风景,也就是走进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角色中,随他们展开的一段跌宕旅途。